二月的深冬,静谧无风,气温却像又降了几度。
桌上的火锅仍在翻腾,气泡上升,冒出扑扑炸裂声。
沈清弦黑色上衣融入背后的晦暗,极为安静地抬起眼,与高中时每次借着问试卷题来找存在感的少年撞在一起,宋知落恍了神,像是被他的视线烫了下,却又仿佛一瞬间的错觉。
“当时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要出国,”宋知落挪开视线,睫毛垂了垂,扯了个情人间分手很常见的理由:“加上两人各方面都不太合适。”
碎发在沈清弦的眼睑拓下一片阴影,仿佛被夜晚和灯光刷过,看不清楚神情。
具体缘由不可能一两句话讲清楚,被她一带而过。
“开始也是因为一句玩笑话在一起的,”宋知落很自然地说:“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谁也不会当真。”
不知何时,餐桌上的氛围变得有些古怪,赵雪儿飞快眨眨眼,她这人上节目最怕冷场,立即端起酒杯,主动活跃起气氛。
在她带动下,话题没多久就转移到别的方向。
一直到第十几轮。温泓抽中国王,他这人玩游戏不会套路,想了半天才说:“那就3和4号各罚一杯酒吧。”
亮了牌面,温泓看了眼手里的3。
得,自己把自己坑了。
温泓笑着摇摇头,喝完后轮到4号亮牌。
抽中4号是沈清弦,但因为对酒精过敏,没办法兑现国王的指令,于是,高柏宇笑嘻嘻地替他抽了张惩罚卡。
——给手机通讯录第一的好友打电话,说我想你了。
为了达到整蛊的效果,大家要求公放。
点开通讯录那栏,沈清弦没立刻拨过去,他目光落在最顶端的一串号码,唇角淡抿着,似是有些出神。
旁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电话拨过去,话筒内空了两秒。
随后传来一个冰冷机械的女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高柏宇:“清弦哥,怎么是空号呀?”
连带坐在旁边的温泓也愣了愣,笑着打趣:“兄弟,你怎么还把空号设置第一联系人了?”
宋知落的动作微微停住,也朝他的方向看过去。
电话那头还在重复,系统的语音冰冷而漠然,接着转成英文。
......
摁了挂断。
沈清弦将杯子剩余的冰水灌进喉咙,他喉结滚动了一圈,嘴角扯了扯,像是不太在意:“太久了,忘清理了。”
-
当天拍摄结束,有其他工作的嘉宾可先行离开,宋知落第二天有个商务,从节目组这边出发更近,经纪人会在第二天过来接她。
结束录制后,宋知落洗了澡,进来时,对面的赵雪儿正靠在床上玩手机。
看见她后,赵雪儿立刻哭唧唧地说:“落落,我刚看了我的超话,我真的社死了,我粉丝把我淌黑泪的表情弄成动图了!”
这会儿节目组的摄像头已经关了,赵雪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很没形象地用力捶床:“做成表情包就算了,我忍!还专门发微博我,呜呜我不要面子的嘛!”
宋知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想了想,将床头灯调得柔和些:“我经纪人在聊天时,也经常发我的表情包,特丑,还挺好笑的。”
赵雪儿有被安慰到。
她觉得自己平时心够大了,没想到有人比她心还大。
赵雪儿没再刷微博,关了手机,看向夜色中的宋知落。
宋知落体型虽纤瘦,但身材格外养眼,暖融融的床头灯侧打在身上,衣料轻薄,睡裙之下撑起饱满的弧度,这身材女孩子看
了都要脸红,一头长发跟海藻似的,倾泻在床单上,皮肤白的像是童话故事。
赵雪儿用欣赏美女的眼光花痴道:“知落,你高中也是在溪州上的嘛?”
宋知落轻轻嗯了一声。
“那高中的时候追你的人多不多呀,”赵雪儿是个自来熟,通过这两天同吃同睡的革命友情,她已经把宋知落认定成了自己的闺中密友,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手肘支着头,八卦兮兮地捧着脸:“你初恋那个男生长得帅不帅呀?”
宋知落几乎没犹豫,就说:“很帅的。”
“哇,”赵雪儿更兴奋了:“不会是校草吧!”
“嗯,差不多。”
“哇靠!有没有照片!!!!”
但赵雪儿问完就觉得自己怕是傻逼吧。
都分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手机更换速度那么快,谁还能存着初恋的照片?
赵雪儿往后一仰,发出阵阵感叹:“哎,果然帅哥和美女就应该在一起,校园恋爱太美好了。”
宋知落看过来。
“没有,我高中那会儿不好看的。”
赵雪儿:“落落,你是不是眼神儿不太好?”
“嗯,你怎么知道。”宋知落单纯又认真地:“我以前近视,后来做了手术才......”
“谁说这个啦,”赵雪儿快笑死了,“我是说,你快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张脸,是不是我一会儿没夸你你就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了?”
“......”这话乍一听,还以为是在骂人。
入圈后,宋知落遇到夸她好看的也不算少,但艺人之间的赞美,目的性其实很多,有的是为了快速拉近距离,有的是想利用你得到些什么,但更多的,是彼此间的客套。
像是一种社交礼仪,所以宋知落并不会太放在心上。
奈奈曾经说过,她是典型的“不知己美”,宋知落去查了百度,之前也有些明星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长得不好看的,结果被粉丝笑骂:让自家偶像以后不许再妄自菲薄。
明星这么评价,有的是为了博话题,有些是被黑粉骂过,干脆自我调侃。
这世上的美人太多了,何况是众星云集的娱乐圈,雕刻般的建模脸更是数不胜数。
宋知落一直觉得自己长相很寡淡,眼睛没有神采,不像赵雪儿这样,笑起来时眼角弯弯亮亮,就甜进了人的心里。
也不像蔡姌那样,拥有俏皮的梨涡和生动的表情,只要撅撅嘴,都是惹人怜爱的。
她的眉眼素淡,并没有那样的魅力。
见宋知落没接话,赵雪儿从床上坐起来,继续放着彩虹屁:“落落,你知道有个词叫作纯欲嘛?”
赵雪儿朝宋知落飞了个k:“就是没有表情,你看过来一眼,就感觉你在勾搭人。”
“......”
宋知落更确定她在吹彩虹屁了。
“反正我要是男的,我就想追你!”赵雪儿甜甜撒娇:“落落落落,要不,你来做我老婆吧?”
现在微博上的网友,开口闭口就喜欢叫人老婆,但这么直球当面说的,宋知落确实第一次遇到,见赵雪儿刚刚闷闷的情绪一扫而空,宋知落唇角弯了弯:“好啊。”
接下去,赵雪儿越说越激动,宋知落也没有打断她,直到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
与此同时,她心底忽然轻颤了颤。
第一感觉居然是沈清弦发了什么。
点开微信,并没有看到沈清弦的头像。
跳到顶端的是宋知落的母亲。
曲素梅:【小晚,前段时间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曲素梅:【心怡不是也想进娱乐圈嘛,她哭着和我说了
好几回,你现在都是明星了,就帮帮自己的妹妹,把你认识的大导演介绍几个给她,演不了女一,让她先演个女二号也行!】
曲素梅:【我把心怡最近拍的艺术照发给你啊,你想办法疏通疏通关系】
下边是十几张陆心怡的写真。
有几张还没显示出来,正在转圈。
古风的、现代装的都有,照片中的姑娘二十出头,鼻尖微翘,瓜子脸,五官平淡,属于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但也许是那双洋溢着自信神采的眼睛,看起来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公主。
宋知落没有给曲素梅回复任何。
曲素梅第一次要她把陆心怡带进娱乐圈的时候,经纪人就在旁边。江玫对宋知落这位继妹略有耳闻,不要说陆心怡长相、气质与明星无一点搭边,就是那张扬跋扈的个性也吃不了演员的苦。
被拒后,陆心怡却觉得自己条件没有问题,多少明星不都是经人介绍进组了,宋知落演了那么多影视剧,让自己演个主角无非就是找导演说几句好话的事?哪里有那么难?
不过就是宋知落压根不想帮自己的忙!
宋知落不想浪费精力和她们争辩什么,准备退出微信时,留意到下方多了个小红点,点开,出现了陆心怡自拍的头像,附带上一句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宋知落向左滑,按下删除。
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忽然觉得心情有些闷。
明天还有一堆工作,宋知落用力眨眨眼,在包里翻出几颗褪黑素咽下,回到床上,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困意。
也许是今晚频频提到的过去,宋知落毫无意外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宋知落从小家庭条件都不算好,曲素梅和父亲宋悦之是乡下相亲认识的,后来跟着父亲工作到了城里,见识了城市的新鲜繁华,宋知落四岁那年,曲素梅就不止一次和宋悦之提出要离婚。
虽然曲素梅对宋悦之没了感情,但宋悦之一直对她很宠爱,所有工资都上交给她,就算自己多干几样活儿,也绝不在生活上苦过母女俩。
宋知落五岁时,宋悦之老家的父母出了事,需要急用钱,无奈之下,宋悦之找银行贷了款,然而曲素梅进城后不去上班,还跟人学会了玩牌赌博,将家里的收入输了个精光。
宋悦之没钱还债,曲素梅却更加嫌弃宋悦之窝囊废没本事,还经常当着宋知落的面,说他们老家一个没她好看的女人嫁了个有钱的男人,现在每天过的有多好,虽是这么说,宋悦之万万没想到曲素梅早就背着他,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后来两人离婚,宋悦之独自抚养宋知落。
宋知落年纪小,宋悦之不愿告诉她曲素梅的事,但宋知落一直很懂事,从来不会问妈妈去哪了,也知道妈妈不会回来的事实。
那些年宋悦之要凑钱还债,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好几天回不了家,宋知落唯一有盼头的事,就是做完作业后,趴在那间十几平的小房子里,望着窗外,等爸爸回家。
一有空的时候,宋悦之会把宋知落扛在肩上,陪她玩骑士和公主的游戏,男人温柔的声音如今只能在梦中听到——
“爸爸的小公主,以后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后来宋悦之在工地出了意外,宋知落在诺大的城市没有人照应,百般无奈下,曲素梅才答应让她住进了陆家。
那是宋知落第一次见到陆心怡。
小女孩比她小两岁,但从小生活环境的优越和身边人疼爱的底气,让陆心怡看起来像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陆心怡站在陆家的门口,奇怪地打量过来,有些嫌弃地盯着眼前这个衣服皱巴巴,裤脚还打着补丁的“姐姐”,嘴巴毫不掩饰地撇了撇。
小孩子虽然没长大
,但心思并不比大人迟钝。
宋知落张着双小鹿似的眼,目光落在陆心怡昂贵的公主裙上。
陆心怡看上去干净又漂亮,一只手牵着曲素梅,骄傲地望过来。
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的父亲。
小姑娘站在别人的家门前,头低下去,将自己难看的衣角掖了掖。
像是一只无处可去,不得不被人收留的小动物。
在那个性格最初开始成型的年纪。
她觉得自己很丑。
陆锦城将女儿宠的无法无天,曲素梅为了讨好这对父女,对陆心怡更是肆无忌惮的偏爱,陆心怡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外来者,对宋知落的排挤更是毫无掩饰。
在陆家,宋知落从来不会大声说话,她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怕惹陆心怡不高兴,怕给人添麻烦,也觉得这个家和自己无关。
从小的自卑一直延续到宋知落上了高中,即使走路也习惯低着头,她性格软糯又孤僻,常常引来一些不友好的同学针对,但宋知落小时候就适应了被这样对待,甚至没觉得这是错误的。
直到有一次,宋知落清楚地记得是周五放学之后。
各小组轮流打扫教室,那天轮到班里几个爱找宋知落麻烦的女生值日。
下午最后一堂课,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统计期中考试的分数,回来时,班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那几个女学生。
几人站在讲台旁,校服系在腰上,用湿抹布擦着黑板,有些嫌脏的放在水盆里蘸,刚好看到前门走进来的宋知落。
为首的女生叫方妍妍,宋知落见到是她们后,就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座位走。
但没走几步,和方妍妍经常混在一起的女生,突然从后边扯住她衣领,将宋知落猛地向后一拽!
宋知落重心不稳,胳膊在旁边的桌子上磕了下,连带着桌角朝走廊歪了歪,见宋知落没摔倒,另外两个女生笑着爆了句粗,抹布往水盆里一丢,从讲台跳下来,学着那个女生使劲揪住宋知落的衣领。
直到宋知落摔在地上,衣服都脏了后,三人包括看热闹的方妍妍才露出得意的笑。
毫无理由的针对,只有看到被欺负的人狼狈,才能让她们暂时停下来。
“妍姐,这教室脏死了,咱们别干了,让这个好学生帮我们打扫呗!”
好学生三个字,落了重音,听起来尤为刺耳。
“就是,人家可是老师的狗腿子,帮老师改卷子的,咱们年级前几名呢!好学生嘛就应该德智体劳全面发展,帮我们打扫一下卫生不是应该的吗?”
宋知落盯着自己被踩脏的鞋子,没有说话。
为首的方妍妍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在地上,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烟,点燃,空气中尼古丁的气味靠近,方妍妍笑眯眯地蹲下来:“喂,好学生,哑巴啦?”
“妍姐问你话呢,不会说话是不是?!”
“你们看,人家在心疼自己被弄脏的鞋呢!”
其中一个女生惊奇道:“这鞋子是路边摊十块钱一双的那种吧,好土啊,他家连双鞋都不舍得给咱好学生买吗?”
“你们不知道吗,她以前同学就在三班,跟我说过,初中就没人见过她爸妈,倒是见她总是往医务室跑,好像她得过什么.......病?她整个班的人都知道!”
“我靠,原来有病啊!难怪整天脏兮兮的,要不我们帮你洗洗吧!”方妍妍朝旁边女生使了个眼色,那个女生走到讲台,端起刚刚泡过抹布的水,直接朝地上的宋知落走去。
几人围成一圈,然后倒数:“3、2、1——”
半盆混着粉笔灰的脏水从宋知落的刘海淋了下去。
那时候还是早春,冷
水很快浸透校服,连同刺骨的寒意一并渗了进来。
宋知落缩在一起,看上去胆怯,却没求饶,女生正打算将剩余的抹布水浇下去的时候——
教室最后一排,发出一声响动。
是椅子向后呲拉一声,这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几个人动作一顿,看过去。
四月的溪州一直是阴雨天,天黑得早,傍晚的教室没什么光。
最后一排的窗帘紧紧拉着,靠墙的位置,周围被堆成小山的工具书淹没,让方妍妍几人没注意到后面还趴着一个人。
沈清弦似乎是被吵醒的。
他没起身,只是直了腰,往椅背后靠了靠,但因个子高的缘故,上身微弓着,仍比面前的课桌高出一大截距离。
方妍妍几人瞬间熄了声。
少年眼神漠然,碎发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宇和瞳色都是极度的黑,因为刚睡醒,他脸上不带什么情绪,视线无声无息地穿过来。
却冰冷地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不说沈家的名望,就是沈清弦在学校的名气,方妍妍都不敢招惹,几人抓起书包匆匆离开了教室。
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黑板上方的时钟,一秒一秒在走动。
宋知落慢慢站起来时,注意到后边再次传来动静。
从身型和轮廓,可以辨认出是坐在她斜后方那个很受欢迎的男生,自从男生转班开始,两人在这之前没说上过几句话,宋知落对他完全不了解,她浑身的,眼镜浇了污水,视野跟着模糊不清。
恍惚间,见一个高长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她下意识拿手挡住头,以为又要被欺负一样,身子向后挪着,忍不住微微发颤。
余光下,见到一双干净的球鞋,停在她面前。
宋知落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只是手指紧张地捏在一起。
被遮住大半的视野中,注意到那人手指轻抬。下一刻,忽然间被一件宽大的校服兜头罩住,从始至终,少年没再往这边多看一眼。
等反应过来时,沈清弦已经迈开步子,走到教室门口。
或许是不想她难堪。
又或许只是经过,恰好管了件闲事一样。
只是在他快要出去前,少年停了下来,书包搭在右肩,脸稍侧,但没有回头。
少年嗓音沉冷,混着毫无起伏的恹倦。
“快下雨了,没伞的话,记得早点回家。”
那盆脏水浇下来的时候,宋知落不是没想过求救。
她并非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在家,或是学校,青春期的那几年,对宋知落来说,是人生中最想要逃离的一段时光,因为知道求饶也会被欺负,所以她没有哭,也从没奢望,会有任何人在那一刻出现。
呆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连句谢谢都没有说。
宋知落抱着沈清弦的校服跑到一楼时,只看到少年的背影。
几个男生在校门口等他,远远朝他挥手,梦里将那一幕稍稍做了涂改,少年衣角随着单车远去,留下一抹弧度。
那天的天色很暗。
原本是毫无颜色的黑白画面,远方被压抑的乌云中。
却仿佛漏下了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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