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微沉默地混在人群之中，路过不绝于耳的议论，并听它们逐渐被咆哮的车流取代，混入这座城市的其它喧嚣。
车灯与渐渐亮起的霓虹如流星般从他的双瞳中划过，随着天边最后一丝暗淡的彤云消逝，城市即将迎来夜晚，名为生活的舞台也会翻转至另一面，上演新的故事。
记忆告诉周微，他每天放学都看到会类似的场景，区别只在于车辆的多少和灯牌上的店铺名字。
可周微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陌生至极，自己和世界格格不入。
停在某个十字路口前，等红绿灯的时候，走在前方的少年们终于注意到身后还跟着新同学。
新同学今天刚刚从外地转学过来，没什么存在感，给人一种很安静的印象。
“......你也住在这边？”李世杰主动朝对方了个招呼。
周微从思绪中抽离，对上一道带着好奇的探究目光。
他在同学浅棕色的眸子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少年如有月华流淌的银色长发系在脑后，刘海被晚风吹得稍稍凌乱，半遮不遮，露出一双金银异色的眼瞳。
他身形纤细，嘴唇极薄，几乎多少没有血色，皮肤瓷白，泛着如玉石般的冷意，带着超越性别的模糊美感，静静与周微对视。
数秒后，周微主动错开视线。
他的样貌并不常见，奇怪的是，好像没有人意识到这点。
少年在显得空旷的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信息，这才谨慎给出答复。
穿过这个十字路口，笔直向前，然后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处往左拐，继续前行两百米，就能抵达他现在的住所。
“以后放学遇到可以一起走。”
“你住在东苑啊？我家就在对面，西苑那边。”
......
以居住信息为契机，交流过后，周微记住了这些同学的姓名和外在特征。
李世杰体型魁梧，余宏有一头卷毛。
裴钧右边的眉毛有一道疤。
加上周微，一共是四个人。
人行道对面的灯牌由红转绿，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过后，周微依旧跟着他们，只是脚步要比之前更近了一些，这群少年谈论的话题也从游戏最新出的英雄，变成学校里广为流传的八卦。
距离高三越近，成绩单上的数字和排名变动对家长神经的刺激也越大。
在意也好，无所谓也罢，很少有学生能在父母给予的压力下对考试成绩真正无动于衷。
八卦的主人公，则是班级的学习委员。
——对方刚刚在几天前的期中考试中获得了年级第一。
相较班级的其他人，周微对学习委员的印象要深刻些。
早上的时候，班主任把他的座位安排在了学习委员旁边，告诉他遇到不懂的问题一定要询问对方，尽快跟上学校的学习进度。
从班主任在强调进度时露出的流露出的鼓励和期盼来看，周微不难得出自己在转学过来之前成绩很好的结论。
周微对学习委员的印象并非源于好学生之间所谓的惺惺相惜。
学习委员给他一种熟悉感。
那股熟悉感和样貌无关，仿佛来自幽昧蛮远、深不见天的矿井，又似乎根植血肉，与其紧紧相连。
“老曹不是和我们说他厚积薄发，天天学到十二点，让我们向他学习吗？”余宏几乎所有的课间休息都花在睡觉上，对校内流言一无所知。
答他的，是裴钧带着不屑的嗤笑。
“——这种鬼话你也信？”
裴钧说，“他以前分数还没我高。”
裴钧看上去痞里痞气，却是三人组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发挥稳定，能在班级排二十名左右。
学习委员一般由成绩最好的学生，或是班主任眼中最勤奋、学习态度最端正的学生担任。
他们班属于后者。
“他报了补习班，我上周和我妈出门的时候在公交车上看见他了，背着个大书包。”李世杰踢开脚边的石子，漫不经心，“你该不会真觉得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吧？”
“怎么可能。”
“是真是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裴钧瞥了他一眼，“反正也不远。”
余宏忍不住伸手去抓脸，更加疑惑，“......不是，什么法术？你们到底在讲什么东西？”
裴钧懒得解释，干脆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让他自己看。
“你们听说附近新开的那家店了吗，据说什么都能买到......四班那个学委好像就是买了成绩，那天店里有人听见他买了。”余宏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念出帖子内容，“校花突然脱单，也是有人在那家店买了桃花。”
他的笑声被风传出去很远。
“你们就说去不去吧。”裴钧脸上浮现一抹不耐，“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找那家店。”
“我去。”余宏还在笑，“你都去了，肯定要陪你啊。”
“反正今天作业不多，一起去呗。”他顺势向李世杰发出邀请，玩笑般开口，“万一是真的，你买个桃花，不就能追到副班长了？”
李世杰瞪了他一眼，做出要打人的姿态，被他轻巧躲开了。
商议打闹的过程中，他们下意识忽略了周微的存在。
周微也没有出言打扰。
少年依旧安静地跟在同班同学们身后，随着他们拐弯，转进某条小巷，脚步幽灵般轻盈。
人类早已破除蒙昧。
开拓陆地，征服海洋，成为星球霸主的过程，亦是认识自身，建造文明的过程。
他们创造科学，继而凭借科学解释一切，坚信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未知，与神秘有关的学问仅仅是生产力落后导致的诸多现象之一，早该伴随腐朽陈旧的旧世纪一同腐朽、风化，被遗忘在过往的尘埃中，直至彻底消散。
鬼神，巫术和魔法不过是想象力在现实基础上加工而成的笑话。
没有谁真正对那家充满神秘色彩，据说能买到一切的店铺上心。
哪怕是最先提议的裴钧。
他说服自己相信，不过是因为他需要借口维护少年人格外旺盛的自尊，更遑论只是单纯凑个热闹的余宏和李世杰。
周微从他们身上看到几乎要溢出的轻慢，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将原本打算说的话吞了下去。
他愈发觉得古怪。
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令他信仰科学，他也的确相信。
可当其他人用玩笑般的语气侃侃而谈，说起寿命等虚无缥缈，仅仅作为概念存在，无法交易的商品时，周微却在脑海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易的。
他听见自己淡淡开口。
如果某样东西无法被某人买到，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为此愿意支付的报酬远远不够。
不论是眼下正通行的纸钞，还是曾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贵金属，都不足以作为衡量商品价值尺度。
他应该付出的，是......
是什么呢？
周微有点想不起来了。
直觉告诉他，那应该是某个相当重要的东西，他曾经做过很多类似的买卖。
我的记忆可能存在问题，他这样想。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他的记忆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他的大脑及神经系统，精神类疾病让他有些分不清臆想和现实，将两者混为一谈。
或许比起上学，明天更应该先去医院做个脑部检查......？
周微跟着他们在一间破旧狭小的商铺门口停下，满是锈迹与灰尘的卷闸门被微微拉下一小半，内门是玻璃的，把手上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
三个年轻人有说有笑，推门而入。
只有周微留在原地。
纵使门还未合上，他连伸手都不用，再迈一步就能走到店内，从货架上拿下那些封有闪烁光点的瓶瓶罐罐，向老板询问商品的成分，得知它们的价格。
但他只是站在店外。
......这家奇怪的店拒绝了他。
少年脑中有画面飞快闪过。
他听见秒表滴答走动的声音，伴随教堂阁楼上洪亮开阔的钟鸣，眼前有无数重虚影变幻、定格。
周微在层层重叠的影像中看见自己。他曾身披长袍，穿越风暴，在呼啸的沙尘中散布福音；也曾手执利剑，于无尽狂澜的顶点降下审判。
他曾涂写历史，描改未来，干预无数时空，站在一切起源的门扉前，冷漠而轻蔑。
......
最终，这些片段开始泛黄，变作朦胧模糊的胶片，化为光点，蹁跹消散。
周微睁开眼，瞳孔深处有火焰跃动，钥匙的虚影自火光中浮现。
他试探着伸出手。
触碰到门瞬间，无形冰封蔓延至世上所有人工制造的钟表，时空被突兀固定在这家狭小的店面之前。
万籁俱寂。
周微的视线越过拥挤的货架，停驻在笑意岑岑的商店主人脸上。
对方似有所感，抬眸，看向店外，正对上周微的目光，笑容倏地凝固。
周薇对上男人如同兽类的猩红竖瞳，眉头微蹙。
他轻轻吸了下鼻子，在对方身上闻到一种鲜花被揉烂碾碎后糜烂中带着腐败的气味。
是欲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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