铐环贴在他的手腕上，冰凉、坚硬，泛着冷冷的银光，又似乎一用力就能扯断。
他尽量克制自己的动作，以免不幸成功，陷入某种被动。
没有证据可以给他定罪。
手术刀早就被洛斯特带走了，警方不可能找到作案工具，更不要说从上面提取到他的指纹。
这一举动与其说是逮捕，倒不如说是威吓。
目的是让他害怕，恐惧，从而配合，提供更多有效信息。
这两名公务人员恐怕认定他隐瞒了什么，没有说出实情。
或许，作为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我的反应可能太过平淡了……？
他忍不住想。
可这也不能怪他。
刚刚的对话，他已经竭尽所能，最大程度地表现害怕和慌乱了。
这次是“周微”意外撞到了犯罪现场，被摄像头忠实地纪录下来。
要是没有“周微”呢？
凶手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比起遭到谁的虐/杀，倒不如说受害人遭到了鬼怪的报复——恐怖电影里经常会出现类似的情节。
普通人明显对神秘世界的存在并不知情，警方也会是一样吗？
锁链小幅度弧度晃了晃，发出“哗啦”的摩擦声响。
少年站起来，纤长的羽睫半垂着，微微颤动，带着无措。
——差不多成了。
文术和戴传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闪过这样的念头。
“我……”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轰”地一声巨响，办公室大门被撞开。
门外传来蕴着愤怒的斥声。
“这样做不符合规定！”程芥冷冷站在办公室门前，身后跟着来不及阻拦的班主任。
周微略带意外地看向门外，发现对方脸上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强行拘留他人是违法的，你们不能证明他和案件有关系，就算怀疑，也只能请他协助调查！”
程芥脸型偏圆，没有多少棱角，眼睛也大，是让人下意识会觉得好脾气的类型。
可现在，他的瞳孔中燃着名为愤怒的火苗，脸也涨得彤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动也不动地和两名警官对峙。
还是为了一个陌生人。
周微不太理解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正义感。
两名警官同样没有想到会有学生突然跳出来，指责他们有违流程。
现在的高中生，都已经这么有个性了吗？
戴传达不理解，他清楚自己不能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外面还站着不少看热闹的学生，这么多人面前，就算已经进行了“恐吓”，他们也要尽可能挽回形象，维持在群众面前的公信力。
“这位同学，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和这位小同学开个玩笑。”戴传达刻意放轻了语气，使劲给一旁的同伴使眼色，“是吧，老文？”
“他不是真的要逮捕你的朋友，只是想请他配合，跟我们去警局做个调查，再留个笔录。”
文术眉毛不悦地拧成一团，这使他脸上原本就有几分可怖的伤疤变得更加狰狞。
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也早就习惯了和戴传达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规章制度这个东西，说死板也死板，说灵活也灵活，乍然被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落了面子，文术心里面多少恼怒。
他当下便冷冷哼了一声，算是表明态度。
程芥也被弄出了几分火气，“我要去检举你们暴力执法。”
“这......不好意思，两位警官，我这个学生不太懂事，脾气有点直。”班主任终于缓过了神，伸手去拉程芥，试图将少年拉到一边，“他不是有意妨碍你们进行公务。”
她赔着笑，小声喊程芥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个走校长关系进来的插班生好端端犯什么倔。
一想到医院的惨案，还有到现在都没有回校的三个学生，班主任的头更疼了——也不知道李世杰那几个刺头到底是找哪科老师开的请假条，万一再出什么事，她真的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没有错，他们就是违规了。”程芥固执道，眸子漆黑，透着执拗，“就算是请周微配合调查，也不能随便用手铐铐住他。”
周微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发现程芥在固执的同时，还有点委屈。
“这不符合使用警械和武器条例。”他听见对方这样强调，“除非你们拿出充足的证据。”
戴传达也开始头疼了，只好老实把锅背好，出来当和事佬。
他瞪了搭档一眼，从对方身上取了钥匙，解开少年手上的桎梏，而后咧嘴，扯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小同学，我代替同事向你道个歉，他这个人神经比较粗，又有点急，不小心冒犯到了你。”
“他原本的意思就是想你和我们去警局一趟，把当时发生什么仔细讲一遍，做个笔录，没有恶意。”
“学校不可以吗？”周微问道。
他不觉得这些人能问出来什么，没有特地再去一趟警局的意义。
“涉及到案情细节，这里不太方便谈话。”
戴传达无奈。
他瞥了一眼门口的人群，刻意提高音量：“你是我们很重要的证人，我们肯定会保护你的安全，调查完之后，我们会让人送你回来。”
“如果我们抓到了凶手，一定会送锦旗到学校，向学校表扬你的，周微同学。”
事态的发展已经脱离了控制，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补救多少就补救多少了。
实际上，不管是戴传达，还是文术，都不认为一个履历清白，成绩优异的少年能做出手刃同学的举动。
他也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在找人谈话之前，他们就在少年的班主任处了解到了基本情况，知道他刚刚转学过来，和受害人接触不多，甚至没说上过几句话，也得知去医院探望受害人并非对方自己做出的决定，而是收到邀请——这点有不少人可以证明。
班主任也是午休过来点名，发现班级少了人，从其他同学处得知的消息。
少年和邀请他去探望受害人的同学之间同样没有太多联系，被卷入这桩事件，完全出于意外。
然而，他又是唯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人。
戴传达原本想速战速决，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先斩后奏，从少年口中得到线索，事后再向对方道歉。
他也是从学生过来的，自然清楚学生之间各种小道消息传得多快。
流言三人成虎，加上少年还是转校生，本来是能简单让班主任配合，简单打个圆场就能过去的事，真的直接把人请去警局，回来可能就真的说不清了。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门也关着，也不知道小卷毛是怎么听得这么清楚的。
弯弯绕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归了原点。
戴传达有点哭笑不得。
他倒是没有像文术那样，生那个叫做程芥的学生的气。
年轻人嘛，有血性多正常呀。
要是在好兄弟被冤枉的时候都没有勇气挺身而出，那还算什么朋友——他不知道程芥是今天刚刚转过来的，昨天成为班级一员的周微压根和他不熟，更不存在什么他脑补的一见如故，在朋友带领下顺利融入班级环境。
“那好。”
周微活动了一下手腕。
“我也过去。”程芥紧跟着开口，“我在门口等他。”
戴传达噗嗤笑出声，乐道：“那行，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你以为警局是你家？”文术阴阳怪气。
“我在门口等同学，又不进去，难道不可以吗？”程芥半点不怕。
眼看就要呛起来，戴传达只好拼命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要妨碍学校的秩序，两位同学，你们跟我来。”
他没忘记安抚班主任，“和这两个孩子沟通完，我们马上把他们送回学校，请您放心。”
“我们这个学期还没有开始上晚自习。”
他们走出几步，班主任才想起来，“可能要辛苦您直接送他们回家。”
落在队伍最末的文术回过头，懒洋洋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直到上了警车，坐上副驾驶，戴传达才真正松了口气，“刚刚那件事的确是我们不对，欠缺了一些考虑。”
这句话是对周微说的，“请相信我们没有恶意。”
少年“嗯”了一声，没有多解释什么。
他和程芥坐在警车后座，仍在探究对方的动机。
程芥以为他被冤枉了，遇到危险，遭受了不公对待，于是挺身而出。
可是他和程芥不是朋友。
程芥没有必要这样做。
也应该清楚他可能不会领情，或是被打动。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周微，你有感觉好一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程芥只能大概推测出来他被卷进了麻烦，甚至是目睹了案件现场，并不知道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
他躲在办公室的窗户旁边偷听，听到两名警官说要逮捕周微的时候，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很自然就做出了行动。
——周微身体本来就不舒服，怎么可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用对待犯人的态度对他，还把他铐起来？
“要不要我把窗户稍微拉开一点？”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之前只是在走神。”周微再次强调。
他的确有疑惑，但现在并不是向程芥提问的好时机。
“哦......那稍微把窗户拉开一点吗？拉我这边的。”这样风不会直接对着周微吹。
“......拉吧。”
于是车窗被拉开了很小的一道缝隙，空气从外面涌进来，车内的沉闷感稍微减轻了一些。
“我还带了蔓越莓干。”程芥得到肯定，顿时更加殷勤了，“你要不要吃一点？嘴里嚼着东西不容易晕车。”
周微：......
所以他不喜欢小狗是有原因的。
“不用，你自己吃就好。”少年冷淡道，同时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正在开车的文术嗤笑，道：“热脸贴冷屁股。”
他心里仍憋着气。
“我关心同学，我有道德，不像有些人，连基本的规章制度都不遵守。”程芥刺了回去，同样阴阳怪气。
“都少说点，老文，专心开车。”戴传达此刻已经有些后悔手快接起了那通报警电话。
他更不该在现场看过录像后，又自告奋勇领了调查的任务。
“周微同学，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和我们说。”他扭过头，顺带叮嘱了少年一句，“了解完情况之后，我们也会有专员对你进行心理辅导的。”
戴传达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过于武断。
有时候受到极大冲击或刺激之后，出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短期内反而不会有太大反应。
如果是这种情况，周微的反应完全合理。
......他们不会误会了对方吧？
抵达警局已经是半小时后，日光有隐隐向西倾斜的趋势。
周微从车上下来，跟在戴传达后面，走进了警局。
程芥站在警局门口，没有继续往前，好像之前收到的冷遇完全不存在那般，热情地冲他摇着尾巴，“周微，我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你们感情真好。”
戴传达有点羡慕地说，“好朋友一定要珍惜，之后步入社会，就不一定能有这么单纯的友谊了。”
周微想解释说他们不是朋友，又忍住了。
今天之后，他和眼前的警官不会再有接触，没有特地说明的必要。
配合做笔录的是戴传达口中叫做“小夏”的警员，留着短发，妹妹头，打扮干练，眉似柳叶，又如刀裁。
周微隐去和洛斯特的对谈，将下午发生的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她给周围的感觉要比戴传达难缠一些，对细节格外注重。
“根据监控显示，你离开病房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医院，而是逗留了近一个小时，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是否有人能够证明？”
小夏目光锐利，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去挂号了。”
周微不紧不慢开口，“我怀疑自己的大脑出现了一些问题，负责挂号的医生，或许还有挂号处的监控，应该都能证明我一直在那里。”
“......挂号？”夏至愣了愣，目光古怪。
“我感觉我可能患有情感缺失症。”周微解释，“因为我的反应很奇怪。”
她直觉眼前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往也有凶手假装离开，再用其他办法折回，绕开摄像头作案的情况。
消防通道内同样装有监控，绕开摄像头的唯一办法，就是从窗户进入病房，杀死被害人，再跳窗离开。
可是病房在十楼。
就算可以借助绳索一类的道具，也需要充分的时间准备，来规避可能的风险。
被害人上午才被送进医院，因为意外的车祸，基本已经排除了有过积怨，蓄谋已久的可能。
这件案子像找不出头尾的莫比乌斯环，夏至理不清头绪。
“......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她只好又一遍重复这个问题，“从电梯上下来的时候，或者在病房里，真的没有突兀的人影吗？”
“没有。”周微摇头，“走廊上很安静，病房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人。”
思索片刻，他又补充道：“我没有检查柜子和床底，当时急着离开，没想太多。”
少年身上已经问不出更多信息。
可夏至还是有些不死心，“其它的细节呢，比如你说的安静，是怎样的安静？其他病房的时候，半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吗？”
凶手也可能用什么方法藏到了隔壁病房。
“没有，像是病人全部死了一样安静。”
周微干脆换了一种说法。
夏至注意到，在提到“死”这个字眼的时候，少年淡漠得过于不同寻常了。
他身上那股诡异感再度明显了起来。
*
程芥蹲在警局门口，百无聊赖，只好盯着围墙角落的那片青苔发呆。
穿着大衣，拎着手提箱的瘦长人影在他面前停下，过了数秒，才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低低出声：
“......你不去调查学校的食尸鬼，在这里干什么？”
程芥蓦地回神，抬起头，不自觉瞪圆了眼。
“教授？！”
他惊喜地喊道，从地上蹿起来，直直扑了上去，像极了见到主人的快乐小狗。
“——你能不能带我进去见我的同学？”
结结实实给了师长一个熊抱后，小狗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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