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推门而出,洛书连忙迎上去。
“爷。”
守门之时,世子望着女子背影的模样,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爷,方才的女子到底是?”
洛书的心思,谢蕴一眼便知:“慎言,非是你想象的那般。”
“啊?哦。”洛书心领神会点头。虽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心里的猜想却愈发笃定。
谢蕴神色淡淡,再未置一语。
直到出了书斋的大门,才不经意道:“今日之事,也莫要向旁人提起。”
“嗯嗯。”洛书点头如捣蒜。
旁人?他日日跟在世子爷身边,哪能遇见什么旁人?
世子爷这般吩咐他,防的只不过是……
“世子,长公主请您去钦安堂一趟。”
身边的亲人罢了。
一回到府上,长公主的婢女甘棠就到了。她生得清秀灵巧。美目含情,却半点不挨在谢蕴身上。说完之后,恭恭敬敬立在廊下等候。
谢蕴对她微微颔首,转头进了里间更衣。
片刻后,里间走出来个婢女,小脸圆生生的,见了她一愣:“甘棠姐姐好。”
甘棠笑道:“你是?从前没在世子院里见过呢。”
“奴婢名叫春袖,半个月前被嬷嬷提拔到里间伺候。”春袖答道。她的咬字有种南音的绵软,不似京城人士。
“好姑娘,难怪我觉得面生。是家生的,还是从外面买进来的?”
“奴婢是两年前被买进来的。”
甘棠还想再问,谢蕴却已经出门了。
他换了件鸦青色雪白滚边的直裰,疏朗的竹叶纹衬得眉眼愈发清俊:“我自随甘棠姑娘去,你们不必跟着。”
“是。”洛书和春袖齐齐答道。
“世子请。”甘棠边走边回头,觑了春袖两眼。
她乖巧站在廊下,小巧的樱唇微动,眉眼弯弯,同一旁洛书说着什么。
王爷和长公主从不插手世子爷院里的事,但王府上下谁不知道,世子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自两年前,出了那档子腌臜事之后,更不让婢女近身伺候。
所以,世子院里乍然出现一个生面孔,且模样还不差,甘棠难免多瞧了两眼。
瞧着是个乖顺的,也过了嬷嬷那一关。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说得准呢?
谢蕴刚跨过钦安堂的门槛,就听见一句:“蕴儿来得好巧,我这儿刚烹好了一盅茶你就来了。”
他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长公主爱好烹茶。但并非区区煮茶叶,她还爱往茶汤中加各种盐糖干果,美其名曰“古法仿制”,最后煮出一锅……浆糊来。
他们父子,最是深受其害。
“方才出门点过了饮子,再喝茶就不必了。”
长公主听了这显而易见的谎话,乐不可支道:“知道你不爱喝,娘还能逼迫你不成?”
说罢,她看向谢蕴空空如也的腰间:“咦,蕴儿你玉佩呢?”
“昨日赴宴不慎弄丢了。”谢蕴漫不经心道。
“丢了?”长公主面露疑色。
可是今早不是换了一个新的么?那个也丢了?
她有心追问,却见自家儿子行云流水地端起茶盏,将茶汤一饮而尽,随之眉心狠狠地一跳。
“咳…”
长公主暗笑,看破不说破。
“罢了,丢了就丢了,让甘棠去库房再给你挑一个。”
“对了,昨日究竟怎么一回事?”
谢蕴又饮了一杯清茶,才把口中甜咸交加的味道压下。
“是范家的算计。”
中药后的种种细节不必说,但始作俑者没必要隐瞒。
昨日,他只饮了范玉瑶递来半盅酒,就遭遇了不对劲。幕后主使是谁,是不用思考就能知道的事。
“范家。”长公主冷笑一声:“真是一如既往的上不了台面。正事不怎么样,成日里偏爱钻营些见不得人的。”
这说的是不仅是昨日事,更是旧事。十几年前,范成镐甫一顶了淮安王的缺,就把牢如铁桶阵的边关捅破个大口子。
那一战虽是惨胜,也和战败无甚区别。这些年边关余祸不断,全仰赖范将军亲手打碎了淮安王的不败神话,让北戎不再惧怕大衍。
“此事我知晓了,回头便告诉你父王。”长公主饮了一口浆糊茶,勉强压下怒意。
王府虽在庙堂之外,收拾一个杂号将军还是绰绰有余。
旋即,她话锋一转:“那你救下的那个女子呢?”
谢蕴寒眸微澜:“她是被我无辜牵连所致。”
“谁问你这个了?娘是问你,那个女子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
“是英国公府的姑娘。”谢蕴回答完后,才察觉,他对唐姑娘的身份一无所知。
思及于此,他的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
“英国公府?”长公主有些吃惊,又缓缓摇了摇头:“可惜了。”
“娘在可惜什么?”
“可惜我儿果真无心风月,救了个姑娘,连人家的身份也没打听清。英国公膝下只有几个儿子,哪来的姑娘?”
长公主好气又好笑:蕴儿哪儿都好,唯独在女色上太不近人情。虽说读了圣贤书,孔夫子见南子还不是心摇神荡?那些读书人还不是一样好色?
偏她的儿子一心做君子,活得比和尚还清苦。
“罢了罢了,我也不说你,只等你哪天自己想开罢!”
-
阿妩快步走了一里路,直到看不见书斋的影子,才从方才的尴尬里脱身而出。
喜悦后知后觉蔓延开来,连呼吸都分外惬意。
她闪身进一个角落,掏出怀中的银票,对着太阳看了又看。
银票上黑白二色繁复的纹样,透过日光愈发清晰可辨。
三百两!
是三百两没错了!
虽说国公府日日花银子如流水,三百两扔进去连个响也听不见。但阿妩记得爹说过,五口之家的农人,一年四五两银子足以过得滋润。
有了这笔银子傍身,离了国公府也能自给自足好一段时日。
阿妩的明眸发亮,扫过行人如织的大街。索性现在日头尚早,不如在街上转转再回去。
她先找到一家钱庄,在伙计羡慕的目光中,把二百八十两银票和二十两的雪花纹银装进了荷包里。
银子触手冰凉,搁在腰间沉甸甸的。
阿妩却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感觉了。
换完了银子,她进了糕点铺的大门。刚一进门,甜滋滋的蜂蜜香气掠过鼻尖,勾动了腹中的馋虫。
仗着荷包的底气,阿妩选了好几块。糕点上的压花精巧,比国公府的白案师傅手艺也不差什么。
付账时,她想起了什么,微微一顿,对伙计道:“我方才要的,再包上一份一模一样的。劳烦您了。”
“哎,姑娘您请好嘞!”
油纸包着的糕点温热,阿妩把它们放在书篮一角,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除了她以外,亲人中还有一个人嗜爱甜食。
……她想去看看外公。
-
陈府与英国公府相隔不过三条街。
描金的敕造牌匾上落了厚厚的灰,朱门上兽头铜环微绿。门庭冷落,鞍马稀疏。
今上为了彰显仁慈,褫夺外祖的官身之后,留下了太/祖亲赐的太师府邸,却又将府上的仆婢尽数发卖。
不知到底是恩遇,还是折辱。
瘸腿的门房睡得正酣,连朱漆大门被风吹开一道缝都没注意。
阿妩没有叫醒他,悄悄进了门。
满院葳蕤的花木,疏于打理。参天的古树枝干横斜,有的甚至落在瓦顶上,掀起片片青瓦,露出一个大大的漏风窟窿。
外公就是住在如此破败之处么?
当年,外公的得意门生,江南御史叶向禹被揭发贪贿,祸及满门。东窗案发,外公为其抗辩,却被皇上以包庇之罪贬为平民。
同时,她的父母也遭遇岭南的瘴气侵袭,不治身亡。
数日之间身负污名、又失去亲人与弟子。昔日意气风发的三朝太师,一夕垂垂老矣。
阿妩迈过青苔蔓延的石板,眉间忧色愈发重了。
晁正和说的是真的吗?
外公他身子还好吗?
正院里传来窸窣之声,想来外公就住在那里。
阿妩还没推开门,一阵风吹来灰尘弥漫的烟火气,熏得人眼睛一酸,险些呛咳出声。
她捂住口鼻。
哪来的这么重的烟气?
阿妩忍着不适推门开门,烟气竟比外面还要重,使人几乎看不清内里。
茫茫青烟中,依稀可见一个枯瘦的老者跪在蒲团上,对着佛龛前一尊菩萨法相念念有词,然后,在香炉中插上食指粗的香烛。
“……菩萨保佑……吾儿平安……”
浓重的烟气一熏,阿妩掩住酸痛的双眼,险些落下泪来。
她知道外公在干什么了。
除了被贬为民籍外,皇上还令他最年幼的儿子远渡海外,美其名曰“怀柔远人”,但谁都知道这实为流放、甚至处死。
小舅一去十年,音信全无。
为了唯一在世的子女,昔日痛斥民间淫祀、囿限佛道扩张的大儒,此刻如一个最普通的信众,卑微地祈求漫天神佛。
而他所求,不过是儿子尚在人间。
阿妩再忍不住,轻轻抽泣一声。
这声音立刻惊动了蒲团上的陈朝安。他缓缓地转过头,怔怔望着门口,那抹不请自来的窈窕身影。
“清婉……”他失声道。
旋即,陈朝安清醒过来,清婉早已归西了。
“外公,我是阿妩。”阿妩揩掉眼角泪花,攒出颊边甜甜的梨涡:“我从国公府出来看你了。”
“哦……你在国公府,”陈朝安怔了一下:“过得还好吗?快和元绍成婚了吧,他有没有好好待你?”
曾经庇护国朝的太师,如今已然垂垂老矣,祈求着神佛的庇护。她十年不侍奉膝下已是亏欠,岂能再不孝地请他为自己出头?
阿妩放下了糕点,吞下喉头一点哽咽。
“外公放心吧,元绍表兄他……一直对我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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