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潮,从来来得迅疾。
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风,一夕之间,家家传唱起《青梅记》的故事。
文人士子中,谁没听过行“倚马且尽今朝乐,为谁簪得长安花”的新诗,就成了不入流的俗人。
老百姓呢,更是对这对眷侣津津乐道。
“别说,我亲眼见过探花郎游街哩!”
“你可别吹牛了!探花郎经过的是我家大门,哪轮得到你那破胡同!”
街头巷尾,传颂着探花郎夫妇比翼连理、共挽鹿车的佳话,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似是回到了十几年前,探花郎新作一出、引得洛阳纸贵的岁月。
其中,售卖《青梅记》的清荣书斋更是名声大燥。房掌柜成日里抱着账本笑眯了眼,瞧着年轻了好几岁。
这日,书斋中又排起了长龙阵。
柜台前的伙计挂出“今日《青梅记》完售”的木牌,长队立刻短了一大半,四处散落着低低的抱怨之声。
“唉,又没了。”
“怎么总买不到,我已排好几日了,让我如何向老爷交差?”
“别的分店没了我才赶来这家,没想到也是售罄,真是气煞我也!”
房掌柜恰从二楼下来,闻言连忙安抚道:“大家放心!这《青梅记》,我们书斋已然再印了。后日,最迟后日,房某保证来者皆能人手一本!”
“掌柜,你可要说话算话。”
“是啊,这几日真是让我们好等!”
房掌柜又是一顿好言好语,才把空手而归的客人送出门。回到书斋,便见伙计面露忧色:“掌柜的,后日来得及印出那么多本么?”
“你小子最近没去仓库?工人们昼夜赶工好几日了!”
“啊,可是要等到后日,他们会不会买复版书*?”
房掌柜捻须一笑:“这些日子,谁不知道《青梅记》是咱们清荣书斋出版的?你说,那些读书人自矜身份,是宁愿买复版书人前抬不起头,还是等上两日,买咱们堂堂正正的?”
伙计面露赞叹之色,正欲称赞,逆料被一女子抢了先。
“掌柜的果真见识不凡。”
耳畔传来清甜的女声,令房掌柜吃了一惊。待看清她是谁,他立刻换了神色:“哟,姑娘,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阿妩。
莲青色织花软烟罗裙,云鬓间斜插一支垂珠白玉笄,小巧耳垂缀着米珠流苏耳坠。在这炎炎初夏日,似一支风露中的清荷,使人见之忘俗。
阿妩对着二人清浅一笑。
“没想到《青梅记》会卖得这样好。”
她望向来去匆匆之人,眼底似有感怀之色。只要父母鹣鲽情深的美名传得足够远,那些不贞的指控,自然会烟消云散罢?
这原是写《青梅记》的初心。
房掌柜也喜不自禁搓了搓手:“是啊,都是托了您家公子的福。清荣书斋也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阿妩不禁莞尔,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看来上一回,她偶遇谢世子之后,婢女的假身份尚未被揭穿。
这样最好不过,接下来的行事也更方便。
“对了。”
房掌柜想起了什么,从柜台的盒子中抽出一张崭新的银票:“书坊能有今日的火热,《青梅记》当居首功。区区心意,还请姑娘代您家公子收下。”
阿妩摇了摇头,晃得玉笄上垂珠轻响。
“这不妥。”
“上回已经商量好了,话本既售万事不沾,哪有再受您银子的道理?”
房掌柜一顿,想起其他书斋掌柜围着他打听《青梅记》作者的场面,给钱的心又坚定起来。
“姑娘实在是太客气。”他恳切道:“只是书斋一点小小心意罢了,若是您家公子何时有了新作,莫要忘了咱们这段旧缘呐。”
阿妩恍然,原来掌柜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笔银子与其说是分润,不如说是笼络,让“她家公子”有了新话本子之后,再次售给清荣书坊。
她清月似的眸子眨了眨:“我家公子最近忙于科举,新作恐怕要等上些时日,这样也使得?”
“使得,自然使得。”房掌柜道:“举业毕竟是正业,恰逢陛下恩科荫泽,老朽祝您家公子金榜题名了。”
“今年要加开恩科?”阿妩不由得一惊。
“是啊,前几日是皇贵妃寿诞,皇上特下旨加开恩科,与天下同祝喜事。”房掌柜朝东边拱了拱手,以示尊敬。
皇贵妃。
听到此人的名号,阿妩的面色一瞬复杂。
她的名声并不好,至少在国公府上,阿妩就没少听见丫鬟们议论她。
究其原因,与其出身有关。
她曾是臣子之妻。
皇贵妃姓周,原是外公的得意门生——江南御史叶向禹的正房娘子。却在夫君被下狱之后,没有随女眷发配边疆,而是被接进宫里当娘娘。
君夺臣妻,是荒淫无道的恶名。奈何世间总是有风骨的人少,欺软怕硬的人多。他们不敢把矛头对准今上,便指责皇贵妃狐媚惑主。
随之,当年的叶向禹贪腐案也变得疑点重重。到底是他有罪在先?还是皇上罗织罪名,只为夺人妻子,顺带打压太师?
朝中无人敢提。
只有皇贵妃的名声愈发糟糕。
思绪千回百转,只在一瞬。阿妩叹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来:“不知今年的恩科开在何时?”
不管恩科因什么来,本身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科举三年一度,若是时间合不上,她早就被纳进罗元绍后院了。
“姑娘您不知道?”房掌柜有些讶异,却也没多想:“就开在下月。”
“不过想来您家公子,参加荫试是断然没问题的。”
“荫试?”阿妩又听见个新词。她单知道科举有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这“荫试”又是什么?
“荫试,就是官荫之人的科举。”房掌柜乐意和阿妩打好关系,自然不吝于为她解答。
“正常科举,乃是从童生考起,直到进士。而这荫试,则需要有四品官以上的大人保举,才能参加。除了官员以外,国子监亦有保举的名额。凡荫试者,皆从乡试考起。”
阿妩恍然,原来是给官员子弟走后门用的。
但也不能算完全走后门。
乡试中若没些真才实学,自然也录不中。
不如说,是给官员后代开辟了一条捷径,免去府试院试奔波之苦。但比起寒门学子来,这条捷径已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大便宜。
房掌柜又道:“昔日谢世子曾在国子监中读书,不出三年,就成了国子监举荐荫试之人中的头名。”
“不仅如此,那一年朝廷初兴武举,兵部尚书任主考官,竟到淮安王府求世子参加。国子监祭酒气得不行,两人险些在朝会上打了一架。”
阿妩听得咋舌。从来都是学子费尽心思讨好主考官,怎么还有主考官上门讨好学子的?
她把疑问一说,引得房掌柜拊掌大笑:“哈哈哈,自然是谢世子的名声,比武状元还值钱呐!您听听,若说咱们大衍朝第一个武状元是世子殿下,还怕往后无人参加武举吗?”
“祭酒大人呢,可是培养世子多年,一心让他金榜题名给国子监挣荣耀的,自然不能任他去给武举镀金。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吵起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房掌柜可惜地摇了摇头:“后来啊,世子哪个都没去。”
“啊?”阿妩讶然不已,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依他的性子,定会制止闹剧发生的。
“不过,姑娘也不必可惜。淮安王世子乃是超品,自己就能荐人荫试。若世子哪日改换了心意,状元探花还不是任他挑选?”
“……”
阿妩来时忐忑不安,走时心事重重。
怀中的五百两银票,也没能让她开心更多。
房掌柜的话,告诉她两个重要的讯息。第一,下一次正经乡试在两年后,若想今年参加科举,唯有恩科。
第二,恩科只从乡试考起。
也就是说,她一个身无功名的人,想今年之内参加科举,以荫试举荐的身份,参加恩科是唯一的机会。
离去之后,房掌柜的话犹自飘荡在脑海:“淮安王世子乃是超品,自己就能举荐人参加荫试。”
兀地,她想起了撷芳宴上那块玉佩。
“欠姑娘的人情,他日若有所驱使,莫敢不从。”谢蕴泠如青玉之音,再次响在耳畔。
阿妩重重闭上了眼。
她今日方知,原来人在绝境中,其实是可以很卑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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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门房来报,有位姑娘说有事找您。”春袖匆匆赶来,细声细气道。
“谁?”
身姿修长,芝兰玉树的男子起身,心底浮现起一个倩影。
“那位姑娘并未自陈身份,只不过……她留下了这个。”春袖摊开手,手心是一枚通透的玉佩,与一张薄薄的纸。
玉佩是世子的私物,府上无人不晓。门房正是见了这个,才愿意给来历不明的姑娘通传。
谢蕴修长的指尖展开了白纸,带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
上书——
后日五月初二,知味斋。
小女子有事相求,万望世子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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