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日,禁中传来一道旨意:封淮安王世子谢蕴为西北巡按御史,赐尚方宝剑,代天子巡狩边陲、抚军按民。
传旨的内侍捧着一卷明黄绢绸:“赐尚方宝剑的殊荣,圣上践祚以来不过两次,奴才这厢先恭喜世子殿下了。”
“多谢。”谢蕴道。
见人并未热络奉承于他,内侍的心中有些不快,声音顿时冷了几分:“奴才就不多废话了,那世子殿下,快快接旨罢。”
往常这句话一出,寻常的官员早就携全家匍匐在他脚下,磕头跪地,高呼“吾皇万岁”。
岂料,淮安王府门前,除了仆婢们跪了下来,为首的一动不动。
不仅是淮安王、镇国长公主半点没有动作,就连这一回沐浴皇恩的主角——谢世子亦是如此。
内侍忽然想到,先帝爷在世时,曾许了淮安王府夫妻“御前免跪”的恩荣,连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也一并免了。
如此以来,接迎圣旨,自然是不须跪拜了。
内侍面色古怪,把圣旨和宝剑交到谢蕴手中,不阴不阳道:“世子殿下,这圣旨贵重,您可千万接好了。”
待他离开不久,淮安王便啐了一口:“呸,谁稀罕他的尚方宝剑!”
明眼人都知道,皇上愈表现出对谢蕴的看重,就愈有可能招致西北军的敌意。偏偏谢蕴甚至无法拒绝他的“恩荣”。
“好了,说话小心点。”长公主拉了拉淮安王的袖口:“或从口出,别瞎嚷嚷给蕴儿招祸。”
淮安王悻悻住了口,瞥了一眼尚方宝剑那镶满宝石的剑鞘,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声:“不中用的花架子。”
长公主没管他,看向了谢蕴:“蕴儿,圣旨上让你尽快出发,你待如何?可要多留几日准备一番?”
“不必了。”谢蕴拔出宝剑,雪白凛冽的剑刃上,一刹映出他冷峻的面容:“边关刚打完仗,亟需物资补足,儿子行囊收拾好了就出发。”
私心里,他也想早日离开京城。
领旨之时,洛书并不在场。他一大早便出门办事,回来之后,嘟囔了许久他错过了主子接旨时的威风。
待抱怨够了,他才想起正事来:“对了爷,您吩咐的荫试已经办妥了,保举之人,我报了您的名字。”
谢蕴提笔的手一僵:“嗯。”
狼毫笔尖微颤,在雪白的宣纸上滴下一个墨点。
“以后关于此人之事你自去办,不必禀报于我。”
“是。”洛书面露遗憾之色。
他刚还想问问,这个叫陈甫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唉,也不知主子到底是重视此人,还是不重视。明明为他办事的人那么多,偏偏点了自己去办。办了,又不让他去禀告。
洛书摇了摇头,当真是猜不透。
淮安王府上下,正为世子紧锣密鼓地收拾着行囊。另一边,国公府不起眼的偏院里,阿妩也在为自己一月之后的恩荫试做准备。
她一边捧卷,不经意间晃了个神——
“陈甫”能不能参加恩荫试?
唉,可惜上回走得太匆忙,忘记和世子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陈甫的文牒,可还在他手里呢。
阿妩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好像每一次遇见世子,她都会犯些不痛不痒、又令人尴尬的错。
好在世子宽宏大量,从不和她计较。
再回忆下去恐怕又要陷入懊恼之中,阿妩连忙收拢了情绪:“看书看书。”
借着灯火,将书上的一字一句刻入脑海中。
她生而有过目不忘之才。当年,父母发现了这一异于常人之处,便开放了书房,供她随意阅读。
书房何止瀚如烟海,纵使后来无书可读,仅靠从回忆中学习,也渐渐练就了一手精美纯熟的文辞。
阿妩偶然看过罗元绍誊抄的文章,据说是国子监监试榜首的习作。
她自信,自己不比那人差。
若说唯一的差,便是在二三场试上——譬如策论、诰表、算经之类,她从前甚少接触的领域。
而这些,恰可靠房掌柜送的书补足。
不得不说,房掌柜当真是无心插柳,柳却成荫。
本是为了交好“公子”随意塞的几本,在一众秾词艳语里毫不起眼,却给帮了阿妩的大忙。
一连几日,她都不问世事,放纵着自己沉迷于书海。
再度抬起头来,已然成竹在胸。
阿妩伸展了腰肢,骨节发出轻响,慵懒之感漫过了全身。旋即,她轻轻自语一句:“还有半月就是恩科,该去买衣服了。”
“陈甫”的身份是陈太师的族亲,不是什么富裕人家。穿着上,只肖寻常读书人的长衫即可。
在伙计的指点下,阿妩买了两件成衣长衫,一身浅青色的,一身深色的。又加上一套雪白冰绸的里衣。
夏日将近,外衫可以不露富,里衣要透气舒适些。
思索了片刻,她又买了个苏绣扇袋,和一个装了驱虫香料的鸳鸯荷包,凑足一身的行装。
伙计羡慕道:“有您这样体贴的夫人,您的夫君真是好福气啊!”
阿妩露出些微妙的笑意,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大约没人能够猜到,这通身读书人的行头,不是给那莫须有的夫君,全是她给自己买的。
离开了布庄,阿妩想了想,干脆一口气跑了好几家店,把科举所需的一应事物买了齐全。
一个时辰后,手中满满当当,她的荷包也空了大半。
再次路过清荣书斋,阿妩犹豫了片刻,仍进门看了看。房掌柜对她有伯乐之恩,再者说,她也想看看《青梅记》现在如何了。
岂料——
“世子?”阿妩失声道。
男子乍然抬头,眼底掠过一丝错愕之色。
“真是太巧了。”阿妩笑道。
这些日子与谢蕴巧遇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她天马行空地想,莫非她和世子,有什么妙不可言的缘分不成?
然而,谢蕴并未像往常一般,清淡地唤她“唐姑娘”。
他的呼吸微窒片刻。看见女子的那一刻,眼前闪过梦中的千百般浮花片影,勾人的眼波,雪腻的肌肤……一刹又消逝不见。
良久,他才沉着沙哑的嗓音道:“是,当真很巧。”
“唐姑娘又来买书?”他偏过头去,不欲直视阿妩盛到极点的容颜,却不经意间,看见她白皙的手中拎得满满当当。
长衫、扇袋、香囊、印鉴……
谢蕴的眼底一刹暗了下来。
全是男人的东西。
阿妩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只觉得今日的谢蕴神色仿佛有些恹恹的,嗓子也比往常沙哑几分。
是苦夏么?
也对,近来确实颇为热燥,日头晒得人面皮火辣辣的。
世子屡次出手相助,堪称她的恩人也不为过。
既然遇见他心情欠佳,自己装作没看见,只潦草打个招呼也说不过去。
阿妩歪着头想了想,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世子,要不要一起喝些冰凉的饮子?这一回我做东请客。”
她也只能在这些地方聊表些心意了。
“……好。”谢蕴说。
初夏已至。街面上已有茶铺贩起了凉饮子。
井水湃过的凉汤,只肖喝上一口,便觉有山泉从喉中划过,通身的燥意与暑气尽散了。
阿妩直奔一家茶摊而去。
摊子是露天的,只有几张木桌长凳,和一张灰扑扑的招幡。
与光风霁月的世子,颇有些格格不入。
阿妩抿了抿嘴,有些羞赧地解释:“这家的饮子味道很好……世子若是不喜,那我们就换一家,我请得起的!”
“箪食壶浆,回不改其乐也。谢某非是于细枝末节之处讲究之人。”谢蕴撩起衣摆,修长笔直的双腿跨坐于长凳之上。
只是旱柳木凳与他深色的锦衣,怎么看怎么不相衬。
有些人天生该锦衣玉食,否则是一种亵渎。
而谢世子呢,更该吸风饮露,才衬得上他皎皎的仙姿玉貌——就像传说中云天之上的男神仙们那样。
噗。
阿妩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出声。
她连忙灌了一大口饮子以遮掩失态,茶杯转瞬间见了底。正要拿起茶壶再时,另一只骨节修长,指腹微茧的手突然覆了上来。
两只手在空中短暂相触。
粗糙的薄茧划过柔软的手背,激起细微的战栗之感。
阿妩一惊,连忙撤开了手。
她摸了摸鼻子:“世子,是我失礼了,没留意到你也要添茶。”
岂料另一只手的主人远比她更慌乱。手心似被烫到似地蜷起,修长的指尖一瞬变得通红,渐渐在整个手掌蔓延开。
谢蕴半阖起眼,遮盖住眸低神色:“莫要再招我了。”清泠的叹息极轻极淡,如蜻蜓点水漾起的涟漪,几乎要化进风里。
话音未落,又勾起薄唇,自嘲地一笑。
春风不解玉人愁,掀入罗帷散银钩。
唐姑娘的一言一行皆是规范端庄的淑女,何曾有半点招人之举?分明是他自作多情,庸人自扰,生出了不该有的绮思。
“……”
捧杯的女子忽地狠狠呛住了:“咳咳……咳——”
“唐姑娘,你可还好罢?”谢蕴少见地面露焦急之色。
阿妩摆了摆手,喉间的痒意却如何也抑制不住:“咳咳……”
她双颊迅速飞上云霞的酡红,双眸潋滟着水光,好一会儿才平顺下来:“世子别担心……我没事!”
“方才喝得太急,让世子见笑了。”
阿妩心虚地摸了摸小巧的琼鼻。
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若是没有,世子缘何要说她“招他”?
忽地,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骇得人浑身一个激灵:世子,谢蕴他莫不是喜欢自己?
阿妩又狠狠灌了一口饮子,摇了摇头。
世子乃是高天孤月,话本中都不敢写的完美人物,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缘何看得上她一个屡次犯傻的孤女呢?
不可能,肯定是她听错了。
这样安慰着自己,阿妩又心平气顺,乃至心安理得了起来。
“谢某过几日,就要远行去西北了。”
“啊?”阿妩愕然不已:“西北?是去边关么?”
“正是。”
谢蕴沉声道:“西北路途遥远,只怕谢某许久不在京中。”
阿妩漫无边际地想,你虽不在京城,但京城还是会有你的传说啊。连她久在深闺不问世事,都从传言中认识了芝兰玉树的谢世子,更遑论其他人了。
但这般轻佻之语,是绝不能对他宣之于口的。
“要去多久?还会回来么?”
“约莫月余。”
月余……掐指一算,那时候恩科试已然揭榜了。不出意外,她以后就会以“陈甫”的身份活着。
而世间,再寻不到唐妩其人。
阿妩忽地生出一点离别的愁绪,或许谢蕴尚且不知道,这是他与唐妩其人的永别。
她顿了顿,不甚熟练地拱了拱手:“那小女子祝世子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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