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公孙遥终于从济宁寺回府,一踏进家门,便发觉家中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此时正值年关,最该是公孙玉珍带着公孙玉昭四处招摇,显摆她的新衣的时候,今日却冷清的有些过分。
蝉月留在家中,一见到她回来,便拉着她小声道:“三小姐近来不知做错了什么,惹了老爷不快,正被老爷禁足呢。”
“禁足?”
不怪公孙遥惊讶,公孙玉珍生来就是会跟爹娘撒娇,装懂事卖乖巧的好女儿,禁足这种事,家中从来只发生过在她公孙遥身上,还尚未遍及过其他兄弟姐妹。
看来她这次,是真的惹了公孙云平极大的不快。
不过她没有兴致去了解她究竟做了什么,只是简单地幸灾乐祸道:“禁足正好,省得她整日来我面前炫耀她的新袄子,逢年过节,我的耳根子听得都快要起茧子了。”
“谁说不是。”蝉月也跟着偷乐。
但细想之后,又是另一种心酸。
三小姐是赵夫人头生的女儿,金尊玉贵,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甚至其实都不必等到逢年过节,京中每时兴什么花样缎子,过不久便都能穿在她的身上;而她家小姐,因为被塞了一个素来节俭的名头,就什么都得捡便宜的套。
“不过马上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引公孙遥去到屋中,在她惯常藏东西的床尾,抱出一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
“昨日赵夫人命人把小姐的嫁妆单子送来了,奴婢已经先行瞧过,比之前咱们见过的赵家小姐的嫁妆还要多!”
先头赵氏母家有位表姐出嫁,身为赵氏名义上的女儿,公孙遥自然也是跟着去观礼了。
赵家也算是自开国起便在京中盘踞了多年的世家大族,族中虽非人人成才,但也出了不少栋梁。赵家那位身为嫡女长女的表姐出嫁时,她的母亲为了炫耀女儿的嫁妆,特地将一摞的嫁妆单子叠的整整齐齐,递给过公孙遥她们看。
足足一百二十八台,塞得满满当当,滴水难进。
公孙遥知道,自己好歹是嫁帝王家,家中肯定也不会让自己的嫁妆太难看,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嫁妆会比那位赵家表姐的还多。
她甚至连赵氏说的她的嫁妆会跟公孙玉珍的一样也不信。
她将信将疑,接过蝉月递来的单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直至看完第一张单子,神情才稍微有了些变化。
她迫不及待又去翻看下面的单子,红字黑字,整整一十二张。
她的嫁妆,竟也有整整一百二十八抬。
甚至单子上的东西看上去,比那位表姐的还要瓷实,满当。
譬如,这一箱标注着百斤重量的银锭元宝。
“她命人将东西送来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公孙遥不相信这天上会无缘无故地掉馅饼。
可蝉月摇头道:“没有,送东西的是赵夫人身边伺候多年的康嬷嬷,她素来瞧不上我们,也不曾与我们多话。”
“那便是真的了?”
公孙遥捏了把自己的脸皮,又去碰了碰蝉月:“疼吗?”
蝉月苦了脸:“疼。”
“疼就是真的了?”
她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手里握着嫁妆单子,暗暗发誓,既然已经送到她手上过了目,那到时候她的嫁妆,便是少一个也不行。
她将东西收好,不过转身的刹那,便听见外头有人说:“张叔来了。”
那是公孙云平身边常年跟着的家仆。
她走了出去,张叔便毕恭毕敬与她道:“老爷请二小姐去一趟书房。”
几日前她在书房门前苦等他,他不见。
今日倒是主动来请她了。
公孙遥觉得自己这父亲,近来也挺有意思。
她收敛起浅淡的笑意:“有劳张叔特地跑一趟了,只是我方从寺庙里回来,一路风雪狼狈,待我换身行头,沐浴焚香,再去拜见父亲。”
张叔好似没料见此等情形,想说最好不要叫老爷久等,但公孙遥已经自顾自转身回屋,并喊道:“蝉月,为我烧水准备沐浴,前些日子的松仁香可还有?记得为我点上……”
他只得先回去与公孙云平禀报,暗自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但也许是二小姐生来顽劣的缘故,张叔想,老爷对二小姐的宽容,其实比其他几位少爷小姐要高的多。
譬如,三小姐近来被老爷禁足,夫人那边是一个字不敢为她辩解,她自己也是真的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老老实实窝在那一方小院中;但二小姐每每被老爷禁足,都敢直接不听他的话,光明正大跑去济宁寺散心,老爷对此,也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过多苛责于她,甚至在她归家后,还时常会主动想办法与她缓和关系。
他听着老爷叹出一声沉重无奈的气息,便知道,他此番又是不打算为此责备二小姐的。
等到将近日暮的时刻,公孙遥才姗姗出现在公孙云平的书房。
她略一躬身,神色漠然:“父亲。”
“回来了。”公孙云平望着自己这个即将要出嫁的女儿,明明早已准备好了千言万语要与她交代,但临到关头,除了一句干巴巴的关心,竟就挤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你母亲为你准备的嫁妆单子,你都看到了吧?”到最后还是只能先把今日叫她来的目的说了。
公孙遥眨了下眼:“看到了。”
公孙云平叹息:“你说的不错,那九皇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若非逼不得已,父亲是绝不会把你嫁给他……”
他看着公孙遥,似乎想要在她的眼神中找到一丝对于自己不易的理解,找到一丝对于他这个严父的关心。
但是没有。
公孙遥不止长得与她生母相像,就连那份认定之后的固执与冷漠,也一模一样。
他垂眸,从心底里翻涌起一阵失落。
“父亲知道对不起你,前几日又碰见那纨绔,看他实在不成体统,更是后悔将你嫁过去……但是迢迢,这是天子赐婚,父亲实在拒绝不得。
我这几日想了又想,叫你母亲在原来为你准备的一百零八抬嫁妆上,又多为你备了二十抬,整整一百二十八抬,一抬不会少,到时都是你的财产,你带过去,切记要自己守护好,那纨绔,他若是打你嫁妆的主意,你可千万不要给!”
“您连我的命都送过去了,区区一点嫁妆,还在乎给不给吗?”
公孙遥的心肠总是比常人要硬的。
这等千叮咛万嘱咐的姿态,若是换成旁人,恐早就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才不会,她甚至脑海中还十分清楚地算着账——
“何况,天家娶媳,给的聘礼必不会少,你们给我的那点嫁妆,再多也不过同宫中的聘礼持平而已,父亲是真的心疼我,还是只想拿那点不值一提的嫁妆来换我以泪洗面的感恩?”
“迢迢!”
“父亲日后不必唤我的乳名!”
公孙遥攥紧拳头,早准备好的说辞在今时今日,总算能派上用场。
“如今早已不是在钱塘的时候了,父亲有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我的娘亲,也已经去世整整十三年。父亲知道这些年,每当你们当着我的面,故作亲昵地唤我乳名时,我都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何是我可怜的娘亲去了地下,为何不是那些留在世上作恶之人代替她去下地狱!”
“你——”
她的话直接刺激地公孙云平身形不稳,他瞪圆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会如此恶毒地诅咒自己,她心底里,竟是如此看待他这个父亲的!
可公孙遥并不承认。
她扬起脸,将那张方清洗干净不施粉黛的脸庞完完全全展现在公孙云平面前:“父亲何须如此生气,难道您觉得,自己会是那作恶之人吗?”
“我不愿意再听到迢迢这两个字,只是单纯地想要把它留给我的娘亲,作为娘亲与我之间,最后的一丝念想,还望父亲成全,从今往后,您别再提,赵氏母亲也别再提。”
公孙云平不解:“你到底为何就将你娘亲的固执学了个十成十!”
“因为她才是我的生母!血脉相连,一脉相承!”
公孙云平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与她的这番谈话,又是谈不下去了。
每次都是这样,这些年,他们父女就没有好好地静下来,认真地谈过一次话。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家中不会有人再唤你的乳名。”他终究还是妥协了,拖着沉重的身躯,靠坐在椅背上。
“本来今日找你过来,还想与你交代一些进宫需要注意的事宜,宫中今日来了旨意,礼部已经拟好了吉日,就在三月初八,到时你嫁进宫,便真的不再是公孙家的女儿……”
他惆怅又落寞,说话时甚至已经不再去看公孙遥的眼睛。
“但现在想想,还是年后给你找一位正经的嬷嬷,请她教导你的好,我毕竟不是深宫里的妇人,知道的不如人家全面,迢迢……”
他叫完这个称呼,立时顿住,终于忍不住去瞟一眼公孙遥的神情,瞧见那岿然不动的冷漠,又垂眸道:“孩子,无论如何,你都是父亲的孩子,父亲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那个纨绔若真的敢欺负你,肆意侵占你的钱财,你只管回家来,我便是告到圣上面前……”
“便是告到圣上面前又如何?您愿意冒着全家获罪的风险,换我自由和离吗?”
公孙云平哑然。
公孙遥却如意料之中的平静:“做不到的事情,父亲还是不要轻易承诺的好,您保不住我今日,我便也不指望您能护住我明日就是。”
眼眶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打转。
听着女儿决绝的话,公孙云平好似在这一刻才彻底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完全失去这个女儿了。
迢迢……
他想再叫她一次。
可他竟然没有勇气。
她的样子,真的同当年知道真相时的江氏一模一样。
当年的江氏没有回头,如今的公孙遥,亦不会回头。
“可这里终究还是你的家。”
就在她走到门边上,将将要打开书房门潇洒离去的时候,公孙云平还是忍不住叮嘱:“若是真的钱不够用了,记得回家来拿,那些聘礼我会给你留着,分文不动,等你将来需要的时候,只管来取便是。”
公孙遥没有回答,随着他话音落下,旋即而起的,是木门开阖时厚重的响声。
当书房门再次阖上,屋里剩下的,也只有公孙云平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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