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公孙遥不是个多么宽宏大量、慈悲为怀的人,相反,她极为小肚鸡肠,一点仇也能记半天。
公孙绮当初联同赵氏将她困在饭桌上之事,她虽一直未有声张,后来也未曾去找过她麻烦,但心底里其实一直都记着。
今日李怀叙将这个问题抛给她,摆明了就是给她机会:如若她同公孙绮有仇,自然便该这个时候将她喊出来,好好出出气;若是没仇,就叫她安安心心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休养便好。
可惜,她同公孙绮还真的有仇。
赵氏听完她的话后便僵住了脸,显然也回过味来,今日这对夫妇回门,压根就是回来显摆并且找麻烦的。
他们当初把公孙遥如同推垃圾一样地推出去,哪想她婚后第二天就封上了王妃,小人得志,回娘家来显摆,自然再合情理不过。
总归她如今找麻烦的不是她的孩子,她僵硬过后便又满面堆笑地回复她:“也是,迢迢难得回家,身为长姐却不出来相见,倒也的确说不过去,我这便喊人去把你大姐姐叫出来。”
她居然又喊她“迢迢”。
公孙遥一瞬冷了脸,连皮笑肉不笑的假意逢迎都不想再与她伪装。
“那便辛苦母亲了。”她只上下碰了碰嘴皮子道。
赵氏热络如常:“不辛苦,迢迢同王爷还请上座吧。”
她手指着最上首的位置,但心下却知道,但凡是有心眼的人,都不会主动坐到那儿去。
不论地位多高的人,只要不是天子,都该乖乖坐在下首,将主位让出给长辈。
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这位新女婿的心眼。
听完她的话,李怀叙便就自然地点了点头,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拉上公孙遥的手,与她大马金刀,直往厅中的主座去。
“……”
厅中一时竟无人敢说话。
回门的女婿,除非是天子,否则即便是太子亲临岳丈家,也该是恭恭敬敬的,怎么他就敢往主位坐?
所有人都在沉默。
可是要他下来吗?他是王爷,是皇帝的儿子,坐那里好像也理所应当……
所有人都只得将目光悄悄地投向家中还站着的女主人赵氏身上。
她的脸色实在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大抵众人吃了这么多年的菜,也不曾见过烂在地里的菜叶子,赵氏如今的脸色,便就是那地里的烂菜色。
公孙遥贸然被带到这等位置前,本还有些局促与不适应,但看李怀叙坐的这么理所应当,又回头看见赵氏与一众兄弟姐妹们精彩纷呈的颜色,瞬间便觉得,这位置也没什么好不适应的。
有时不那么守规矩,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她想。
她同李怀叙一样,安之若素地坐在了本该是属于父母长辈的主座上,而赵氏则带着一群孩子,屈居在左右两侧。
没人敢有不满的怨言,一家人看上去依旧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的,直至那道所有人都意料之中的咳嗽声传来——
走到前厅的这一路,已经叫公孙绮的脸上血色全无,原本三步才需一咳的病痛,今日也成了每走一步就要咳嗽一声。
赵氏见状,忙去扶她:“都怪我都怪我,没事实在不该叫你出来的,可你二妹妹同你妹夫又难得回来一趟,他们……”
“我没事,母亲不必替我担心。”
公孙绮望一眼上首两人,显然知道今日这事都是谁的主意。
她定定的,将目光落在公孙遥身上,眼中的怨恨,并不比当初公孙遥对赵氏的怨恨要少。
奇怪,公孙遥想,她自认自己与公孙绮,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她到底是突然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要同赵氏一样恨不能她凭空消失?
她不解,但也不否认今日的确就是自己找她麻烦,挑了挑眉,正想与她说话,好巧不巧,下人却在这时通报,公孙云平回来了。
公孙绮须臾之间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在众人都起身,忙着去迎接一家之主的时候,柔柔弱弱地,突然转身晕倒在了地上——
—
公孙遥被带到公孙绮床前的时候,屋中已经只剩下公孙云平一人。
公孙绮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至今脸上仍旧毫无血色。
“你简直荒唐!”公孙云平怒不可遏,顺手摔下了手边的一个茶杯。
“你长姐什么身子骨,你不知道?你当了王妃,回家就要摆起架子来了是吗?那我见到你,是不是也该立马向你下跪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你一声王妃啊?”
公孙遥抿紧唇,不曾说话。
只是眼中的漠然叫公孙云平知道,她仍旧是不知道错的,仍旧是将他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我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公孙云平更加震怒地站了起来。
“今日万幸是你长姐没出什么大事,若是万一,万一她有点什么闪失,我……”
“您就要送我去见阎王了,是吗?”
公孙遥慢悠悠地,终于抬起她漠不关心的眼神,看向公孙云平。
公孙云平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而公孙遥点点头,继续道:“是,父亲说的不错,今日我就是故意想要摆王妃的架子,逼着长姐出门见我,父亲以为如何?您要打我吗?还是要骂我?从小到大,这些您做过的都不少了吧?来吧?”
她扬起脸,睁着眼睛毫不畏惧地将自己送了上去。
“你——”
公孙云平当真被她气到扬起了一巴掌,但望着她的脸,那巴掌又终究是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他只能一拳锤向桌面。
“是不是那姓李的告诉你这么做的?你以前在家,对你长姐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怎么一出嫁就变了?是不是那李怀叙告诉你,可以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家人面前耀武扬威——”
“是父亲亲手将我推向的他,如今竟又要后悔他把我给教坏了吗?”
公孙遥冷声打断他。
“那如今,恐怕要叫父亲失望了。李怀叙从来没有教过我要在家人面前耀武扬威,相反,他一直教我要开朗,要没心没肺。是我,是我自己觉得,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不用再在您和赵氏母亲的手底下受气,我终于能够在你们面前挺直腰杆说话,是我自己想要耀武扬威!”
“公孙遥!”
没有哪个父亲愿意听到自己女儿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天生坏种,公孙云平也不例外。
他愤怒地看着这个女儿,这个从小到大就花去他最多心力的女儿,不明白她究竟是对自己哪里不满意。
“这么多年,你觉得自己在家中从来都是受气的,是吗?”他震惊地问。
“是。”
公孙遥没有丝毫犹豫的肯定回答,叫他彻底崩溃。
“不然,父亲为何会选择把我嫁给李怀叙呢?为何不是公孙玉珍呢?为何不是公孙绮呢?”
“此事我已经说过无数遍,这都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就非得是我!”
公孙遥已经厌倦了因为这种事情再同他争吵,她失望地摇摇头:“那父亲在我从小到大的这些年中,迫不得已的事情,简直是太多了。”
她说罢,眼中不带有丝毫留恋,掠过他身后仍在昏睡中的公孙绮,大步流星地转身朝外走去。
打开门的一刹,轻风徐来,李怀叙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恰好回头。
“出来了?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他为何不问,昏迷的长姐有没有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没事那我们就回家吧。”他好像坐在屋外,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灰尘,而后朝她大咧咧地伸出手。
公孙遥默了一瞬,将手递了出去。
在李怀叙握紧她的一刹那,她道:“李风华,你带我去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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