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盛穗这件事,至少对于十七岁的周时予而言,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暴力血腥、嫉妒憎恶、谄媚逢迎他对根骨人性的恶太习以为常,以至于经历纯粹干净的情感时,反而会有片刻的措手不及。
好在周时予自幼缺乏母性的教导和疼爱,对“喜爱”的认识深刻程度,同懵懂孩童没什么分别。
只是习惯审时度势的人,一旦要他以真心待人,就会使其显得格外生涩。
周时予想,至少该让盛穗知道他的名字。
“小周先生,您还是要在车里休息一会,再去学校吗?”
黑色宾利停在距离校门百米远的专用停车场,驾驶位的陈秘书问话而不得应答后,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沉默望向车窗外的周时予,闭嘴不再废话。
隔着防窥玻璃,周时予注视着三五成群的学生走进校园,神态平静。
停留片刻,他目光转移至校门外右侧的成排柳树,在间隙中寻找那抹熟悉的纤细身影。
他不知道盛穗家在哪里,只清楚她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左右到校。
女生在守时一方面,和周时予有着相同默契。
果不其然,当腕表指针划过数字“3”、学生乌泱泱来校时,扎着高马尾的身影出现视野,穿着最普通的蓝白校服,肩背压着比人还要宽厚的书包。
究竟是什么时候练就成,在人群中一眼寻到她背影,周时予也说不确切。
这种感觉非要形容,大概是盛穗出现的那一刻,以她为圆心的周围一切自动模糊,半径无限长,唯一的聚焦点,只有正中心的人影。
周时予开门下车。
从校门口到两栋邻教学楼的分叉口的那一段路,大概是周时予每天仅剩下的,能近距离看一看盛穗的机会。
周时予不喜欢裹挟在人潮中、被推向目的地的窒息感,不喜欢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黏腻的的目光如影随形,甚至不喜欢晨光刺眼、将他深刻在骨血的阴暗晒照。
可倘若这些是能见到盛穗在春光下眉梢扬起、展颜一笑的等价交换,这些代价似乎又不再难以忍受。
盛穗其实生的很好看。
初高中的孩子审美更偏向张扬的艳丽、或是具有攻击性的一眼惊艳,盛穗显然并不属于上述两种。
哪怕仅仅只是侧颜,女生线条流畅的面部轮廓有种天然的纯真感,好似留白的国画,越是温婉平和,就越让人不由生出求知的探寻。
高颅顶,肩颈平齐细长,一丝不苟高高扎起的马尾发梢轻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过分细瘦的身型,连袖口的松紧带都形容摆设,走路时频频露出腕骨下、攀沿小臂而上的瘀青。
周时予垂眸,停顿的目光沉沉。
肤色雪白若藕,让成片堆积的瘀青更显狰狞——这不是周时予第一次,见到盛穗身上带伤。
事实上,每隔四五天左右,他都能见到女生身上又添新伤;有时在手臂、有时会在脚踝、甚至有两三次在额角和脖颈。
周时予不清楚,盛穗身上那些被布料遮掩的地方,是不是会更加触目惊心?
他只是知道,盛穗的母亲抛弃了她,酗酒成性的父亲酒后会将殴打她当作人生趣事。
走廊里越过身边三两学生,周时予加快步伐、缩短距离,却没在女生侧脸看出被悲痛与受伤。
女生只是低头,认真地迈过脚下台阶。
甚至在落脚时忽地脚步微顿,有意跨过石砖夹缝中钻出枝根的狗尾巴草。
尽管它下一秒就被后来的学生踩扁。
周时予想,他大概选择了和盛穗相背而生的人生方式:同样在暴力殴打中长大,他将自己养成了情感缺失的行尸走肉,盛穗却依旧心怀温暖与善意。
念及此处,他不由有些自惭形秽。
“诶你小心点,后面还有人呢——!”
惊呼声响起时,有两名眼熟的高壮男生从对面逆行冲过来,嬉戏打闹着,其中边跑边回头的男生手里还握着纸团,扭身抬手想往后丢,丝毫没注意到要撞上面前的女生。
低头走路的盛穗闻声抬头,见男生快撞过来,第一反应不是侧身或躲开,而是瑟缩肩膀、抬起胳膊去挡。
周时予再清楚不过,这是长时间遭受家暴,怕躲开更遭到毒打、身体只好本能保护的下意识动作。
镜片后的黑眸微沉,他正要上前,险些撞到盛穗的男生经过提醒后紧急刹车,直挺挺地停在盛穗面前,双手张牙舞爪,试图掌握平衡。
男生动作滑稽,逗得周围学生忍俊不禁。
“对、对不起啊学妹!”这位和周时予同班的男生眼睛快速扫过盛穗胸前名牌,自知丢人地挠挠后脑勺,
“那什么,是后面这个傻x追我,才害我差点撞到你的。”
“没关系的。”
盛穗同样被男生的窘态逗乐,眉眼弯起笑容恬静,唇边的一对酒窝清浅。
女生清澈的圆眼向下一扫,又好意轻声提醒:“学长,你的鞋带开了,小心不要摔倒。”
“哦、哦哦!”
看一米八五的傻大个被盛穗一抹笑看的发傻,周时予眉心微蹙,第一次正眼看与他同班近两年的男生——他甚至没记过男生姓名。
“谢谢学妹啊,我等会就去系,”男生大咧咧地傻笑不停,麦色皮肤都泛着一抹可疑红晕,“那什么,实在不好意思,哥哥再给你道歉一次哈。”
哥哥?
周时予唇边轻呵一声。
闹剧迅速收场,盛穗和其他学生一样朝各自班级的方向走去。
险些撞人的男生意犹未尽地望了会消瘦身影,正准备回班时,转身就正对上似笑非笑的周时予。
陈宇曦。
原来男生叫这个名字。
“——周时予?你、你在这里干嘛?”陈宇曦路被挡的一头雾水,对面前的优等生又有着本能敬畏。
旁边追他的哥们脑子倒是转得快,立刻凑过去,悄咪咪道:“哥,周哥,我知道你是学生会副会长、风纪部也归你管,但咱们三可是同班的,你要是扣我们俩分,这不是给班级抹黑么——”
“原来两位也知道,走廊打闹嬉戏是违反校纪。”
女生左行拐过走廊上楼后,彻底不见人影,周时予收回目光,嘴角勾挽起的笑容有些冷:
“风纪部在三楼,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两位去报道吗。”
说好听点是“报道”,无非就是被抓后自去领罚;陈宇曦登时垮下脸,老大不愿意地嘟囔:“不就在走廊跑两步么,至于这么斤斤计较?还是同一个班的——”
“行了,别抱怨废话了,”旁边的男生连忙拉他袖子,讨好地朝周时予眯眼笑,“哥,你就原谅我们一次,不然班主任知道,又得罚们写三千字检讨。”
周时予唇边温和的笑容渐渐淡去,面无表情地看向陈宇曦,试图寻找男生小麦色皮肤上,是否还残余悸动的红晕。
镜片后的黑眸闪烁,周时予面对两道期冀目光,薄唇轻启:“所以,”
“刚才的话,还需要我再重复第二遍吗。”-
那天下午,周时予独自离校去了附近药店。
晌午时分,高悬天空的阳光正烈,满是浓郁中药气味的药房里,只有坐在柜台的老中医、播报午间新闻的旧收音机、以及天花板嘎吱嘎吱转的风扇。
听见脚步声,老中医吊起镜片后的老花眼,也不起身就直接问:“给谁买药?什么症状?”
周时予没有理会老中医的提问,在治疗跌打损伤的柜台前停下,垂眸看着玻璃层下的十几种药类,轻车熟路地念出几个涂抹外敷的伤药。
这些他以前都亲自试过,效果都在及格线以上;
更重要的是,这些药里哪怕是气味最重的药膏,半臂远的距离也闻不出味道,在学校也可以用。
一连选了六七种才停下,他径直走向收银台,问:“麻烦结账。”
这时,低头开单据的老中医又斜了周时予一眼,嗓子里哼笑一声:“小子知道的还挺多。”
付款后离开药店,周时予拎着一整袋药回学校,路上斩获一众探寻瞩目。
并未察觉周围目光,他只是在思考,该怎样才能把手里的这些药,交送到盛穗手中。
快到三中正门时,连排的教学楼随之映入视野,远远就能听得本该肃穆寂静的校区,传来学生卖力而兴奋的吆喝与叫喊声。
周时予这才想起,今年是三中一年一度社团招新的日子,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课。
作为省重点实验高中,三中除了考试分数、也十分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其中在外最负盛名的社团展办,更是全校瞩目的活动。
周时予对这些并不感冒,去年也是随意跟着邱斯报了相同社团,结果一参加活动就被围观,不胜其烦。
学生教师都聚集在操场,教学楼内反而空荡荡,周时予直接走去高一所在的那栋教学楼。
四下无人,走廊内不见其他学生,只有午后橙色的光芒倾洒廊檐。
盛穗的班级就在不远处,只要再拐个弯向前就是。
周时予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将手里装着药的塑料袋送给女生。
“哎呀你就收下吧,这些药加起来也没几个钱,再说了,我今天不是差点撞到你么,就当学哥给你赔罪道歉。”
带有几分熟悉憨傻气的男声在拐角另一边响起——是陈宇曦。
周时予脚步定住。
他站在背光的阴影里,眼前是拐角后的大片光影撒落;耳边只剩下呼吸和遥远的学生吆喝。
在仿佛漫无尽头的等待答复中,周时予沉默垂眸,漠视着塑料袋提手勒住的地方,正隐隐作痛着。
他换了种提法,将系带挂在手腕,抬手,让腕心承受手掌担负的重量。
“抱歉,我不能接受。”
温和却坚定女声响起,带着几分生涩拒绝了陈宇曦:“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这些药。”
“可你手受伤了吧,我早上就看见你小臂上的瘀青——”
“那也是我自己弄的,不能怪在别人头上,”盛穗回答的语气十分诚恳,无疑也让她干脆的拒绝更伤人,
“真的很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真的没有理由收你的东西——而且学校规定过,禁止男女生关系过密。”
——到最后,她甚至用上了“您”这样的称呼。
又是几句对话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只剩下场内唯一的观众还没离席,正靠着墙思绪放空。
如果刚才贸然送药的人是他,盛穗也会同样义正严辞的拒绝吗;又或是,哪怕他坦白两人过去的交往,女生就会对他这位躲在阴暗角落的窥探者、另眼相看吗?
周时予不清楚答案。
塑料袋提手在手腕勒出痕迹,冷皮肤色爬上两条深浅不一的淡淡红痕;钝痛扩散,让周时予蓦地尝出几分发泄的快//感。
将细袋在手腕系紧,就这样半提半拎着,周时予直起身,没有选择走进盛穗走过的阳光长廊,而是转身原路折返,重新没入来时的阴暗中去。
社团招新毕竟是学校重点活动,周时予不可能不参与。
事实上,他的无故缺席早就在活动一开始就引起不少人关注,见周时予人从教学楼出来,不少摆摊和发宣传单的学生会干事都放下手里的活,热切地招手和他打招呼。
很快,满场发传单的邱斯也发现周时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上来就劈头盖脸地问:
“兄弟你人去哪了,会长可找你好久了,抓着我就问你人在哪。”
说着他目光下移,看清周时予手腕系挂的塑料袋,瞪大眼睛:“你买这么多药干嘛,身体哪里不舒服?”
“没有。”
邱斯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周时予自顾跳过旁枝末节的问题,询问:“会长有什么事。”
社团招新主要由活动部和宣传部负责,周时予平时更多负责风纪部门,分属的工作几乎没有重合。
“还能因为什么事,拉你入他的社团,再用美色‘引诱’其他学生呗,我们的校、草、同、学。”
邱斯警惕地环顾四周,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当成对于他身边这个香饽饽的觊觎,咳咳两声清嗓子:“不过你放心,会长那边我都帮你拒绝掉了!”
周时予怎么会看不出这人心里小九九,斜斜瞥人一眼,果然就见邱斯狗腿子地递来宣传册,大力宣传:
“看看俺们农学部呗,学习之余还能亲近大自然、播种下属于自己的爱心蔬菜;更重要的是,在当今这样高压的学习环境下、肉//身的锻炼反而能促进精神放松,说不定还有助眠的奇效——”
周时予耐心耗尽,冷冷打断:“说人话。”
邱斯立刻换了副嘴脸,耷拉着脸:“教学楼后有片废地,生物老师懒得自己折腾,就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了。”
估计是见他面露不耐,邱斯连忙一把拽住周时予胳膊:“哥,现在就只有你能救我了哥,一个半小时了,只有十个人收了宣传单、甚至没一个人填表——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哥!”
“”
周时予见某人下一秒就要抱他大腿的架势,眉梢微抬:“出勤率什么要求。”
“活动时间是每周二和周四的最后一节课,出勤率没有要求,您能来就行!”
正如邱斯所料,原本无人问津、被发宣传单都恨不得绕着走的农学部,自从周时予在摊子的副位落座,来问询和填表的人陡然增多,半小时后,连预先备好的一百份宣传单都彻底告罄。
“我就说吧,周时予这小子的脸就是最好的招牌,只要他人往这里一坐,根本不愁没人”
邱斯正忙着和惊呆的学弟吹嘘,周时予自觉没必要再浪费时间,正要起身离开,就听不远处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穗穗快来快来,这边好热闹啊,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周时予自然认得那个总和盛穗待在一处的女生——肖茗。
盛穗被牵着跟在肖茗身后,大约是在日照下晒了些时间,额前与鼻尖都泛起点点细汗,这时正好奇地打量树立在摊位外的立牌,认真阅读介绍。
周时予忽地出声:“邱斯。”
“诶!怎么了我的哥?”邱斯闻声忙跑过来询问。
克制着在人群中用余光再看她身影的冲动,周时予背靠座椅,修长指尖轻点在桌面:“社团招新,有人数限制吗?”
“学校是没明文规定啦,但大多数社团为了方便管理,都会定一个安全数值,毕竟能拨的预算就那么点——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那就是说,农学部再招几个也是可以的。
“那招到队伍那两个人女生就停止吧,”周时予见盛穗还在摊位前徘徊不前、手里握着厚厚一沓宣传册,淡淡道,“你让人去通知一下。”
随后又将饭卡放在桌面,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再叫一个人去确定加入社团的人数,按人头算,去小卖部给每人一瓶无糖饮料和一块巧克力慕斯蛋糕——再买一个手持风扇和一包冰凉贴;买完直接送去活动场地。”
“”
邱斯傻楞几秒没反应过来,磕巴道:“哥,你这、你这是要搞慈善?”
周时予看着派去的男生走到盛穗和肖茗身边,抬眉反问:“怎么,不愿意?”
说着,他作势就要将饭卡收回。”别啊我愿意、我肯定愿意啊!”
天降大饼的好事、傻子才不愿意,邱斯领命后立刻行动,离开前,没忘记还在犹豫的盛穗两人喊道:
“那边犹豫的两个女生!再给你们说一声,我们这边有活菩萨自掏腰包请客,今天报名入社团的人都有饮料蛋糕吃、每人都发风扇和冰凉贴,后面还有好多人排队在等,你们过了这个村可没这店了啊!”
很快,周时予并不意外地收到了盛穗加入社团的申请单。
人心难测也好猜,饥饿营销不仅仅适用于营销,当犹豫不决的人在被要求立刻做出抉择时,发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正在被许多人觊觎和抢夺,大多数情况下,害怕失去的冲动会高过理性。
十五分后,满员的农学部正式收摊,带领新团员一起去往教学楼废地旁的活动室。
邱斯是不拘小节的性格,作为部长也没得架子,把人领进来就叫大家随意坐,扬下巴叫人去发周时予买的饮料蛋糕、以及风扇和冰凉贴。
一时间,惊喜的感谢声响彻整座活动室——大部分先到的学生围坐在长圆桌,后到的就找个椅子随便坐。
“咱们农学部,主打就是一个自由互助,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自成小组、自选想培育的蔬果;实在不想来的呢,也不强制参加集体活动——填完手里这份调查表,各位本学期的任务就完成了。”
后背倚墙,周时予双臂抱胸站在一旁,面朝正喋喋不休的邱斯,目光却始终落在角落坐下的女生。
邱斯的确有几分演说才能,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捧腹大笑声中,周时予明显察觉,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不断消失。
直到邱斯讲起他去年浇粪施肥的故事时,所有人都被吸引注意力——
除了正埋头小口吃蛋糕的盛穗外。
怀里抱着各种小玩意,盛穗眼里只有那块巴掌大的巧克力慕斯;周时予猜她是打过胰岛素才来的这么晚,因为女生只轻眨几次双眼,就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袋,似是怕塑料摩梭声会打断此刻的欢乐气氛。
这是周时予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盛穗吃饭。
哪怕咬的很小口,女生也会微微鼓起腮帮子,侧歪着头咬下柔软慕斯时,水红的薄唇总会沾染上奶油和巧克力。
这时,盛穗总会伸出点舌尖,低着头,快速将唇边的巧克力舔舐干净,同时两道细细的眉微弯,笑起来时,唇边漾起的酒窝惹眼。
周时予忽地感觉喉咙有些干热,被塑料袋勒出未褪的红痕,开始在手腕阵阵发痒,接连血脉直通心脏。
她原来是这样吃蛋糕的。
真的好像一只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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