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报到那日,周时予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眼找到盛穗。
相比于一众拎着大小包、身后是父母的新生,盛穗拖着单只箱子,独身一人在人流中缓慢前进,时不时左右张望着。
年龄和阅历带来的变化,让大学生的审美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再加上没有麻袋似的校服拖累,女生高挑清瘦的身形,以及清丽精致的五官,都让她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周时予远远看见她的时间里,已经有男生满面笑容地小跑上前,自来熟地要帮她拿行李。
盛穗没有答应,因为不适应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反而将行李箱的手拉杆握的更紧,不论对方说什么,都只是礼貌摇头。
“真的不用的,我可以自己找报到处。”
“诶学妹客气什么,以后都是同学了,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来吧。”
周时予上前打断男生进一步的搭讪,在对方讪讪表情中,走去盛穗身边,余光见到她紧握拉杆的手松缓了些。
一整个暑假里,两人并没有再见面;于是周时予站在烈日投射的方向为她挡光,朝盛穗淡淡微笑:
“好久不见。”
盛穗今天没扎头发,黑发如瀑般披散双肩,柔顺发梢随风轻晃,同那双明亮带笑的圆眼一样,都令人移不开眼。
见来人是他,女生弯眉,羞涩笑容有几分惊讶的喜悦:“好久不见。”
见两人本就认识,搭讪的男生立刻知难而退,反而是其他负责新生报到的学生会干事,对周时予居然会主动上前和女生说话,纷纷露出吃惊神色。
在平地拖滚轮行李箱并不费事,周时予没有坚持替盛穗包揽这项体力活,带她办理完所有瘦手续后,提出要带她去学校逛一逛。
大概是高中时期的各种传闻,盛穗对周时予没有任何防备,也对他有意将女生宿舍设为必经之路的计划浑然不知。
“前面左手边,就是女生宿舍区。”
魔都s大环境绿化做得很好,经过满园成片的茉莉花树后,周时予放慢脚步,似是随口建议道:
“拎着箱子不方便,你想继续这么走,还是回宿舍放好箱子出来?”
他没有给盛穗,两人就此分开的选项。
考虑到女生搬行李不方便,每年新生报到当天,女生宿舍会允许外来人员进入,随行的男性大多是父亲、兄长或弟弟,以及男朋友。
很少会有无缘无故的男生帮初次见面的女生搬行李上楼,就算有,大多也是别有用心。
周时予的身份随之变得暧昧。
他乐意见得意料之中的结果,是盛穗此时正站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门前,踌躇不定。
“这边是老校区,宿舍也没有电梯,”周时予慢条斯理地举例现在情况,“你寝室在四楼,一个人很难把箱子扛上去。”
语气微顿,他想起女生的不善拒绝,温声建议:“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忙。”
“不介意不介意,”大概有上次的前车之鉴,盛穗这回学聪明了,先行解释,“是我该谢谢你,怎么会嫌弃。”
见女生上钩,周时予眼底泛起点笑意,接过她手中行李箱:“嗯,你不嫌弃就好。”
话毕,在微微愣怔的盛穗反应回神之前,转身先朝女生宿舍走去。
“天呐,你看楼梯口那人是不是周时予?他怎么会来女生宿舍?还在帮人拎箱子?”
“是帮后面那个新生,女生还挺好看的——女朋友?”
“”
报到日学生最为密集,再加上还有不少外来人员堵在楼梯和宿舍走廊,爬四层楼的功夫,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周时予拎着箱子走在前,经过楼拐角时,忽地听乖乖跟在他身后的盛穗轻声:
“和在中一样,学长在s大好像也很有名气。”
周时予回头看人,没在那双纯粹黑眸中看出任何反感,勾唇:“大概是讨厌我的人很多。”
盛穗微微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很受欢迎。”
周时予喜欢看女生时而不自知的小表情,抬眉不可置否:“如果不是反感,为什么随意议论我的私事?”
盛穗不知该怎么回复,欲言又止地抿唇,腮帮子微微鼓起,看得出在努力想话来反驳。
五分钟后,周时予在盛穗宿舍门前停下脚步,将行李箱手拉杆交给她,言简意赅:“我在外面等你。”
盛穗犹豫了下,点头:“好,我马上出来。”
“不急。”
两人说话时,原本紧闭的宿舍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女生挽着手从里面出来,见到盛穗和周时予都是一愣。
相比于戴眼镜的长发文静女生,右边干练短发的女生明显大胆些,八卦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意识到盛穗将是寝室第位女生。
“看来咱们寝要迎来第位美女了,”短发女生笑嘻嘻地打招呼,冲着周时予方向扬下巴,手指刮了下鼻尖,
“那什么,旁边这个是你男朋友?”
面对两位女生的好奇八卦,周时予垂眸看向盛穗,绅士地询问她意见:“我应该怎么说?”
“?”
没想到会被周时予反问,盛穗圆眼微睁,磕巴了下:“什么应该怎么说。”
“你的室友刚才问,我是不是你男朋友,”在对面两位的闪烁眼神中,周时予微微倾身,耐心地在盛穗耳边低声,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肉眼可见的速度,盛穗的耳尖又泛起一层可疑的薄红。
最后盛穗仓促又草率地安放好行李,周时予彬彬有礼地拒绝两位竭力留他再坐一会的女生,和盛穗前后脚离开寝室楼。
见女生仓皇而逃的背影,周时予不自禁勾唇,偷笑的动作恰好落在女生余光。
盛穗答应要请周时予吃饭,在两人去往食堂的石子路上,女生放慢脚步,背后双手绞着衣角回头。
秋风凉爽,旭日当空时,沐浴在阳光下的女生缓慢眨眼,似是有些不敢置信:
“周时予,你刚才是在偷笑吗?”
周时予还未收起眼底笑意,四目相对时,看清他身影倒映在女生清澈见底的圆眼,只觉得拂面的习习凉风都变得温柔。
过去年里,他从未想过能有一日如今天这般,和盛穗并肩站在同一片蓝天白云下。
“嗯,是在偷笑,”他坦然点头承认,反问道,“所以,你会生气吗?因为我没有回答好‘我是不是你男朋友’的问题。”
“”
大概意识到争辩不过,盛穗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抿唇沉默几秒,忽地问出毫不相关的问题: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是我吗。”
“我的意思是,中来s大的学弟学妹不止我一个,为什么特意关照我?”
女生漂亮干净的黑眸定定看过来,细白肤色暴露脖颈和耳尖的浅粉,疑惑大过青涩心事,让她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心中所想。
“因为想道谢。”
心里积存许久的话突然变得不吐不快,周时予语速放慢,飞速运转的大脑正细细挑选,究竟该将他们过去种种的哪个画面,选做两人的初次见面。
“高那年校庆的舞台剧,我是你的观众。”
这是他最后的答案。
“可我那天只是背景板,”盛穗面露疑惑,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说是我观众还有一个人,所以那天的男生不是原来的人,而是——”
周时予接上后半句,从善如流:“谢谢你那天的冰凉贴。”
“”
或许贸然坦诚当年的隐瞒,并不是拉近两人距离的最优解;周时予敏锐察觉到,盛穗分秒间几次改变的表情。
可漫长的几秒沉默后,盛穗却再次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上次在杂货铺前也是中暑——刚才你帮我搬了这么行李,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原来她是在担心他。
“我刚才沉默,不是被你吓到,”女生这次甚至学会抢答,低头盯着脚尖,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轻声:
“因为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表演那天套在服装下的,是另一个人。”
这一次,终于轮到周时予感到意外。
他以为他掩饰的很好。
“我性格比较木讷、人也不太会说话,”身边来往学生走走停停,不时有几人好奇地停下脚步观望,旁观让盛穗愈发轻声,“加入学生会想锻炼自己,很久都没有交到朋友。”
周时予耐心地等待后文,目光不自禁落在女生细长的颈、总是泛起点点薄红的耳尖。
“你说你是我的观众,你认真看过很多次我的表演,说我一直都做的很好。”
令周时予都倍感惊讶的,盛穗一字不落地重复两年前他曾说过的话,只是没有再抬头和周时予对视,一字一句说的缓慢却清晰:
“你的话让我明白,原来我不并不是无人在意,原来有人能看到我的努力。”
女生深深吸气,纤瘦肩膀随着动作耸动。
然后她像是再次鼓起勇气,吐气抬头看向周时予,无比认真地告诉他:
“这些话,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非常重要。”
周时予久久望着矮他半个头还多的女生;同他每一次的处心积虑相比,盛穗的坦诚相待是那样的纯粹干净。
“那天舞台剧表演结束后,其实我去找过你。”
带着几分羞赧的女声打断纷乱思绪,周时予垂眸又见盛穗弯眉笑了笑,掩饰地抬手摸了下鼻尖:
“可惜部长告诉我,因为是随便叫的人,他也不记得临时喊的人是谁。”
周时予注意到,女生用的词是“可惜”。
两人在校园绿草坪边站的有些久了,周时予漫长的沉默更令人琢捉摸不透;只见盛穗飞快瞥他一眼,鼓足的勇气和胆量像是尖针刺破的气球,一泻千里。
明明是周时予开的头,现在却是她独自喋喋不休。
周时予听出女生声线里有几分委屈:“怎么突然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如果那年当时能再勇敢一些,该有多好。
良久,周时予出声喊人:“盛穗。”
“嗯?”
“今天过去,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印象中,这是周时予第一次在女生面前没有分毫计算,坦诚将心里所想全盘托出: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要见到你。”
“可以吗。”
他不清楚压抑心底年之久的感情抒发,在盛穗看来有多莫名其妙;只是话说完后,两人之间又一次地陷入长久沉默。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手机,联系起来不太方便。”
盛穗的脑回路总和他完全不同,清秀的眉轻轻皱起,这次连脸颊都微微染上浅粉:“你知道附近有买手机的地方吗?”
“知道,东门出去笔直走,经过一条街就是电子城,我可以带你去,女生自己去容易被骗。”
“嗯,那好。”
点头答应好意后,盛穗像是生怕周时予听不懂,抬眸又飞快瞥人一眼,轻声补充:“我指的是,你说的两件事情。”
“”
从盛穗高中毕业,到两人在长街相遇相识,再到今天他要到盛穗的手机号码,所有事情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实,好像梦境一般。
新生报到的那天晚上,周时予独自躺在空阔安寂的卧室大床,回顾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他刚吃过抗抑郁的药物,其中就有缓解失眠的阿普挫仑片,现在药效逐渐发作,眼皮沉重宛如灌铅般不断打架。
——就连手机屏幕上,新录入她的手机号都看不太清。
卧室昏暗无灯,遮光窗帘将所有月光尽数隔绝在外,大概无光的全黑环境会令人更缺乏安全感,连周时予都隐隐感觉到不安。
算了。
日后发生的事情没必要现在焦虑——至少到此为止,他所经历的,都是从前连想象都不敢的场景。
比自我劝诫更早到来的,是强制入睡的药物效果发作。
“”
这场漫漫好似永无尽头的梦境,终于醒了。
意识到这点时,是心脏位置传来的熟悉又尖锐的阵阵刺痛,频率和心跳是惊人的同步。
窗帘紧闭,睁眼身边漆黑一片,周时予意识混沌地坐起身,只觉得空荡无人的房间里,安静的吓人。
耳边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急促呼吸,震耳欲聋。
所以,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所以,刚才梦到的那些,他自以为能够摆脱的长街噩梦、那些美好到不真实的相识场景,原来都是假的。
周时予茫然地环顾漆黑不见五指的四周,忽然再一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右手去摸索枕头下的手机时,却意外碰到左手手腕内侧、不必去看就知丑陋狰狞的数十条疤痕。
果然到最后,还是他一个人。
可刚才分明不是这样的,刚才分明不是只有他自己的——
突兀的扭动门把手声打乱所有纷杂思绪,房门被从外打开,大团光亮从外间洒落进屋,跳跃的碎金好似洒落人间的希望,慷慨洒落这间卧室的每一角。
“”
周时予迟缓抬头,身体像是经年失修的机器,哪怕只是毫厘移动,都能听见刺耳声响。
他目不转睛地静静望着卧室门边的女人,胸腔被塞堵地很满,窒息感却一扫而空。
只是忽地鼻尖泛酸,满心感激。
原来最后的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原来,他也可以有一个好结局。
“你醒啦?我看你昨天凌晨才回家,就想让你再多休息一会,还特意把窗帘都拉上
心心念念的人不再是梦里那般年轻,比起十八岁的活力与梦幻,眼前的人,则要更有烟火气的恬静与温和。
“今天正好立春,又是周末,我们等下要不要带意意出门踏青?”
手边床面微微下塌,在周时予目不转睛的定定注释中,是盛穗在他身边坐下:“正好这两天刚让她分房睡,每天都要哭一会,带她出去哄哄她——”
女人话音未落,后半句就被周时予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
结婚已经这样久,他依旧偶尔会做这样的梦。
“”
周时予手上用了些力气,怀里的女人察觉异常,将头搭靠在他肩膀,回抱时抬手轻拍他后背,柔声问:“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没有。”
不想让爱人忧心,周时予沉声否认着,侧脸将头埋进盛穗的温软颈窝间,清淡的雏菊香安抚欺负情绪。
“穗穗,”他低低呼唤着爱人姓名,容许自己有一丝片刻的脆弱,
“我好高兴。”
“嗯?为什么?”
“没什么,”周时予摇头没再细说理由,只是将怀中爱人搂的更紧,
“就是觉得我很幸运,所以感到很高兴。”
——人间幸事,莫过于梦醒时分睁眼时,身边依旧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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