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嵩从那袁家的马车上下来时,腿抖得发软,不只是被气得,还因平日里周府出行大多都用的牛车,这作为勋贵人家家中的二房,也是因了大房的爵位沾了光,才有了乘牛车的便宜。
谁承想平日里沾的光,到今日倒有些适得其反了。
本想着自家无马车,便到袁家借上一借,结果竟是两家心肺里结着的火气原是一团。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人在崩溃绝望时,是眼前瞧见什么便想砸什么,因而在那少年郎君提着两手油纸包的点心时,一只茶盏飞快滑到他脚边,瞬间化为齑粉。
少年见状有些讶异地挑眉,将战战兢兢守在书房外边的周嵩的贴身随侍拉到一旁问话,“枫梧,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阿耶竟发这样大的火?可以往都是我闯了祸他才……”
枫梧瞧见来人后,连忙又将他从书房门口再拉离远些,眼瞧着都快到西厢房了,这才终于着急着张了口。“哥儿你怎么才回来啊,这回是真真出大事了!”
原先周鸿远还想着能有什么大事,结果一听是自己妹妹悄没声儿地跑了,手里头拎着的油纸包也险些拽不住了。“妹妹她往日里一直都是乖顺有礼识大体,可她其实向来是个自己心里边有主意的,若是她不肯说,换了多少人去套话都没用的。她屋里那几个,阿耶可有责罚?”
枫梧摇了摇头。“您知道姑娘的性子,那郎主他自然也是知晓的,闲听阁里那三个侍女各自领了二十板子,姑娘贴身的寻芳领了二十五,这不,刚打完,人儿都还在闲听阁里等着发落呢。”
周鸿远点了点头,叹着气正准备拎着手中的点心朝外边走,却被枫梧抢了先,直挺挺地跪到了他的面前。“郎主如今发了好大一阵火,哥儿您既回来了,不妨去劝劝他,或者想想办法也是好的啊。”
“想办法?”周鸿远一阵苦笑,“阿耶平日里就不待见我得很,我去凑到他跟前,那不就是生肉往那山虎口中送,我自寻死路吗!再者,此事既然袁家那小子也知情,就他平日里写信问我妹妹的近况的频率,他恐怕比我更担心她出事。既然他都能放心,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公子!姑娘她只身一个人在外头,这若是真的遇上什么贼人,到时候可……”
“我不过同你说着笑的,这不是在想法子吗。”
他顿首,片刻后便再次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周嵩的书房,对于里边的一地狼藉丝并不是十分意外,只是收起了方才在外边有些嬉笑的神色,站在门口朝着桌案后边那垂着头的人行了礼,虽也有几分恭敬,然在长袍之下那踏了轻便长靴的脚依然有些不安分地想晃悠着。“儿子不孝,回来的脚程慢了些,让阿耶动了肝火。”
书案后边的中年男人有些迟疑地抬起头,逆着光揉了眼,瞧清了来人后冷哼着将案上的书简向他丢了过去。“逆子,你还有脸回来!你瞧瞧你给你亲妹妹立的什么榜样,她如今都跟着你学坏了!”
“韵文?韵文她怎么了?此番我自陈郡回来还特地给她带了几支绒花簪子,我瞧是他们陈郡姑娘时兴的头面玩意儿,便自作主张了。妹妹她怎么了?”
周嵩瞧着面前的少年郎挺直了腰板,脸上是一幅分明早知道发生了何事却还要装得一幅丝毫不知晓的模样,心火翻涌,扬手想重重地朝着桌案拍去。可又是仔细一想,若是自己这一掌真拍下去了,反倒是显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有些无理了,毕竟此番并不是自己这平惯不省心的儿子闯下的祸事,因而那带着好大力度的掌生生顿在了半空中,最后是悻悻落下,作沉思状抚了抚面前平滑光洁的紫檀桌案。
枫梧立在书房门口的外边,将里边的事儿瞧得是一清二楚。他跟了郎主多年,未曾见过自家郎主有过这般重重拿起却又不得不轻轻放下的时候,人虽垂着头在外头恭敬候着,但也实实在在强忍着心里那几分笑意。
周鸿远抿着唇扣着手,“阿耶可问过闲听阁的侍女了。”
这语气分明就是早已经打听过了不是。
明知故问,惹得周嵩心中又是一阵不悦。“整个汝南谁人有你会打探消息,你既知道还来问我,月余不见,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可是见长啊。”
言语间依旧蹙着眉,提了那上好的狼毫笔在纸上强耐着性子写着,未了是眉间的沟壑愈发加深,又好一阵心火气上涌,再一次把那纸团揉了扔到一旁。
枫梧小心地扶着门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主子的逆鳞何止是触不得,他们可不觉得自己活够了日子去迎着主子的怒火。偏是周鸿远根本就不甚在意,又或者说是早就习惯了似的,直接忽视了那冰封凝冻一样的气场,直走过去将方才地上那团纸拾了起来,又是仔细在自己面前撑了开瞧着上边的东西。
眼里边瞧清楚了,心里边便也跟个明镜儿似的了,身形只是一顿,又将屋子里那些个被扔得七零八乱的纸团子一并拾了起来,一一撑开来瞧仔细。手里捏着那叠皆是未写完的信,复向那摞成了小山状的竹简书卷后边的愁容男子作揖行礼。
“阿耶莫不是从寻芳口中知道了妹妹欲要前往洛阳,便想让长叔伯于洛阳城中搜寻?儿子心想此举恐怕是有些欠佳。”
本是竖得笔直的狼毫骤然一顿。“难不成你让你妹妹就这样闯进洛阳城里去?那可是洛阳城,天子脚下!须知若非洛阳城有名的世家,那进出城都得携有官印覆盖的文书。你长叔伯在洛阳当官,也算朝堂之中陛下眼前半个红人,有他接应我才能安心啊。”
“如此,那便更不能让长叔伯出面了。”周鸿远笑着重新直起腰,在周嵩半疑惑半愠怒的眼神中丝毫不在意地撑着书房内侧面摆着的方椅扶手,顺势坐下。“阿耶也说了,长叔伯如今既是成武侯,又是如今安东将军的得力人手,陛下眼前的红人,在朝堂之中说得上几句话也吹得了几阵风,便是有无数双眼死死盯在他的身上,就是再与人为善,多少也还是会因着树大招风而暗生些潜在的一些政敌。自小万先生于学堂教导,所谓谨言慎行,居安思危,其中意思便是人身负越大的官爵便似踩在越尖韧的刀口上,一步都马虎不得。而于我们,若是洛阳周氏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我们汝南周氏、还有小叔伯所在的义兴周氏都要受到牵连。”
“韵文是儿子的妹妹,更是阿耶的亲女儿,儿子又岂会置她于水火之中。阿耶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妹妹只身一人去了洛阳若是风往东边吹,便是我们周氏一族互相怜爱,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为佳话;可若是这事儿被那些有心之人做了文章——”
“既捏住了我的软肋,又掐住了阿兄的死穴,还毁了韵文的清誉。”
周鸿远轻笑着俯身。“只怕到时候我们周氏一族便成了那刀砧上的鱼肉啊。”
周嵩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心里边确确实实是被他说的这番话惊着了,瞧着面前桌案上已落了笔的“胞弟仲智亲笔”几方字,此刻烙在眼里时越瞧越觉得字迹变得扭曲可憎。“平日里就见你同你那些狐朋狗友待在一块儿,不是今日这个诗会就是明日那个团宴的,只见你满城地跑,何时也懂得这些了。”
复抬眼,朝着身后的椅背倚去,“那依你之见,这事儿应当怎么解决。”
“阿耶息怒。妹妹,自然是要去寻的,只是不应当去洛阳。”
周鸿远再度做礼起身,“妹妹向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自己独一人出了城自当是行的官道,到洛阳也需个四五日的脚程。儿子自知罪无可恕是个不孝子,没能好好在府中当谦儒君子,但也正因为这些年的外出游历,知道有条近道,可在三日之内从汝南抵达洛阳。方才在外听枫梧说,妹妹是今日才发现离了府的,她骑不得马,至多是套了马车走的,脚程就算再快,如今估计行程也未过半,而大部分人自汝南至洛阳,势必会经停于颍川。儿子斗胆,便让儿子于颍川去接应韵文便是。阿娘如今尚在泰山郡抽不得身,阿耶如今需考虑的更应当是长叔伯的推举与安东将军的赏识才是,咱们汝南周氏又不是能当事儿的人都死绝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小心抬眼瞧着那桌案后的中年男人面上紧绷的模样逐渐松弛下来,周鸿远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阿耶您觉着?”
“你妹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你也就别回来了!”
得了周嵩的首肯后,周鸿远这才郑重地行了礼,后退半逃着出了书房。屋外边,枫梧同自己的随侍洗尘本一道扣着手谨慎候着,在眼前突然闪现了快步退出来的周鸿远时,三人皆是互相被吓了一跳。
可毕竟是在自己家中,该有的规矩少不得,周鸿远缓了神道了句“好生伺候着郎主”后便携了洗尘一道挪步离去。
洗尘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瞧着郎主原先气得直冒火,如今又似泄了气一般,只觉着自家郎君真是威风。
“这不是以往在外头,你方才这话可莫要乱说,免得被旁人听入了耳,到时候你我又是少不了一顿板子。”
洗尘悻悻地喔了声,又道,“哥儿,洗尘还是觉着女郎这回离府,有些怪。”
怪,确实是怪。
阿耶不会动辄打骂下人、平日里宽和待人的名声在汝南那是出了名的,更别提自己这个妹妹是他小心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的人儿,平日里也都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有理有据,周鸿远甚至觉得,此番自己将她寻了回来,阿耶应当也只会是罚她跪个几日的宗祠权当惩罚了。
他想了一圈究竟是什么事儿才会将一只素来软绵绵的小兔子逼急了跳墙跑出去,左右几番想来恐怕就只有一件事了。
受人掣肘,又岂能容忍他人踩在他们头上得以夜半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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