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也不必特意来看我笑话。”韵文坐在地上,夜里的寒露微微将软草的茎打湿了些,□□色的交嵛裙染也像从三千神祇落入红尘,染上些许的绿意。她托着腮叹气,手上那坛桃花笑也被她轻轻搁在了一旁。她也不去看他,言语中听不出她此刻的心情。“是姨母让你来的?”
“也不完全是。”
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将头偏了过来,身子微微前倾,又歪着头不明所以。“要么便让你来,要么便没说让你来,如此简单一句话是很难理解的吗?姨母若是说不明白,我也得把话说明白了。劳烦你回去告诉姨母,让她少起些这样旁杂的心思了,闹得很。”
到底是个什么旁杂的心思,二人彼此当然心知肚明得很。她把话说完,就这样干脆地晾在一旁,再不去看身边的人在做什么了,抬着头瞧云边的星辰。原先挽地齐整得发髻有些松散,她想黑夜里总能容忍她没规矩些吧,便继续安静地支着脑袋等着云翠来寻她。
卫籍方才听她这话,觉得她似乎是有些恼了,心里有些慌乱。“你……好像有些讨厌我,若你方便,我想问你是为何?”
她眨了眨眼,犹豫了许久,却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讨厌他吗?或许是有些讨厌的吧,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换成是谁恐怕都不太好受,方才那所谓宴席上他倒吃得欢,她不成,她得顾着许多规矩的,于是到头来难堪得里外不是人的也就她一个人。只不过他们都是这局中人,她也不好真的怨怼上他,况且就这么一日的功夫,好歹他也没做什么实在不合规矩的事儿。
可她又觉着实在不合理。其实也并非她自大,只是这么多年,但凡听些外边的事儿的人,估摸着也都知道她和王家的事儿吧。卫家虽算半大个隐世家族,也不至于一点儿外头的风声都听不见,若是真的用了这个理由,怎么听都觉得太牵强,倒像是故意避着似的,分明她二人各自都没错。
良久,她在一片沉默中终于开了口。“我的事儿,你莫非……不知道吗?”
卫籍终于松了口气,想着有回应便是好事儿,前一句与后一句之间顿得时间久些也无妨,至少能证明她不是真的记恨上他了。他释怀地将几缕落到胸前的发丝重新拢过肩,“自然是知道的呀,但……”
这下韵文惊了,转过身来面向他,言语也磕磕绊绊起来:“你、你知道?你知道你还听了姨母的安排来同我一道搞这个尴尬的相看,你这、成什么体统!”
虽说她实在是想摆脱掉这门婚事,可到底她也不敢违逆先皇定的事儿,也就只好靠自己的本事去狠狠发力,想着成事在人或是在天都无妨,至少自己不会落下遗憾来。可顶着风浪眼儿里做这等子事儿,这种胆子她是借一万个来也不敢当的。她如今的境况,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同旁人看对眼了,不说她这样任性的后果会给她们周家带来多少麻烦,就是对于那个假设中的看对眼了的小郎君而言,也实在不公平。
借着月色,卫籍能清楚瞧见她眼中的无措和慌张。他不想让她对自己设起厚重的防备,不论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责任义务。黑暗中,他略微将自己的身子往着她的方向挪了挪。他似乎触碰到了她的手,愣神中二人迅速地撤开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她的手上的温度依旧停留在他的指尖,弥久不散。他看着她扭过头去,大约是抿着唇小小地“记恨”上他了,他握拳捂嘴伴咳着笑了笑:“瞧着是个温温柔柔的人儿,原来着急了也能咬人,我方才话也还未说完呢。我是知道你的事儿不错,但我想,你大约也是不想就这样听命的。”
这话说到她心坎上了,她面上依旧不懂声色:“我与卫郎君素未相识,今日不过这‘鸿门宴’上短暂一见,卫郎君又何以见得?”
“你若真有这心,今日我也不能在这儿见着你不是?”
倒是有几分道理,她无法辩驳。也许是因着白日里在泽霖轩里边说了好长一番话,夜里又吃了酒,她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很累,一言不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对他的话的认同。
面前落下几片椭圆形的小叶片来,是春日里还未结果的枣树,伴着小小的花瓣的清香气,倒是叫人清脑明目。庾家人似乎很爱枣树,风一吹,满耳都是叶子簌簌的声响。只是大概是被风迷了眼,她眼里有些痛,跟着鼻头有些酸,控制不住地落了一颗泪。泪珠热热地滑落出眼角,在脸上行着正轨时忽而被一阵清风吹得有些歪,它落到唇角,陷进去。泪很咸,也带了一丝苦。
她回想起过去在周府,阿娘动辄便坐在庭院里发呆,脸上很少能见到欢喜的神色。原先不懂,如今自己还尚在闺阁里,便已经开始伤春悲秋起来了。她有些恐慌,拿衣角拭了拭泪。其实她向来不是个爱往心里面藏事儿的人,即便是要藏也藏不深久,阿娘说总将心事儿藏掖着不说出来,只会憋得慌,心是会生毛病的,万不能蹈她的覆辙。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阿娘如今在泰山郡,日子过得怎么样,以前那些欺负她的人有没有来,这么长时间也就写过一封书信,她怪想她的。
卫籍察觉到她的动静,柔着声音想缓解她的愁思:“在你侍女寻到这儿来之前,我可以一直在这儿陪着你。你若是信得过我,有什么想说的,我都听着,我万不会说出去的。”
他的话极具蛊惑性,也或许是有醺酒的缘故,他于她而言就像多年未见的友人。
“我其实……是要去洛阳找人的。”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将自己心里藏得最深的事儿同一个陌生人说,可她竟出奇没有觉得反感与抵抗。九岁时的往事随四月的晚风被带到漆黑的夜里,这种与人倾诉的感觉并没有她以往想得那么令人惊恐与不安,好似在十六年少女闺秀的无聊日子里,这一团一直笼在心头的阴霾忽而来了一阵风,一点一点将它吹散了,艳阳落了进来,干净而明亮。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同他并排坐着,身后倚着假山石,中间摆着一坛未开封的桃花笑,无心的一幕倒成了这宁静的夜里独到的景致。卫籍唇边不知不觉中像是噙着蜜,听她用绵软的嗓音一点一点将心窝里的话说了出来,看她笑着指风,看她亮晶晶的眼眸,看她虽生在这个拘束难熬的时代,却有突破束缚为自己而活的勇敢。他钦佩她,将心比心,若是他处于她今日的身份和位置,不一定能有她这样洒脱而乐观。
绵绵,人如其名,人也并非全然如其名。在他对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其实并不怎么爱笑,反而是个总是耷拉着嘴角,一个人安安静静窝在角落里远离人群的人儿。他知道她怯生,从她的反应里,他读出了她厌恶大人们虚伪的那个世界的情绪。
在她娓娓的话里,他的记忆飘了很远。“光辉是绚烂的,可有光辉便有在它掩映下的暗色呀,世间万物不可能只有绚丽,那不和没有绚丽是一样的了吗!”
意念微动,他枕着清风,喃喃道:“浮生百态,相辅相生,或为烁金,或为尘土。尘土掩金,金生尘土,明暗交辉,才以生得世间万物。”
大概是方才宴席上的酒劲有些上来了,韵文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说了这样一番话,觉得有些熟悉,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熟悉。她揉了揉眼,惺忪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有仔细想过,我这么想找到当年在庾府特意给我折了柳枝儿的人,究竟是我真的倾心于他,还是这么多年,我已经将他当作我平凡闺阁日子的一种寄托和慰藉。”
“但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它和学堂不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声音中带了些微鼻音,卫籍听着她应当是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
卫籍察觉肩上一重,微微一偏头便是她睡得沉沉的容颜。夜里坐在外边睡着是极容易着凉的,他将她身子重新扶正,让她好好靠在假山石上,想从身上将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她披上,无奈她的重心有些偏,软香再一次缓慢地贴上了他的肩。
他心里有些惊讶,然而更多的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信任与了解一个人都是需要时间的,她说今日在宴席上是她第一次见他,可他分明瞧见了她踩着矮几想越过墙头来看自己看戏是否被发现的事儿。“吃了酒还不忘说假话圆谎,还真是难为你。”
这一刻的世间温情让人忍不住沦陷,然而终归是世俗的人,要考虑的还是那些话本子以外的世俗的事情。他犹豫了许久,想着还是让云翠寻过来接她回去,这样也不会污了她的清誉。他将大氅卷起来,作为软枕放在她的脑后,从一旁重新捡起庾府的提灯来,最后看了她一眼,终于迈步子往东侧院走去。
可自己的心思是骗不了人的呀,哪怕是他再嘴硬也好,给自己灌输了太多带有指向性的话也好,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还是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卧在夜里的。
尔风前面知道自家郎君要同周家女郎说话时便早早地提着灯回归弦阁去了,他朝着石拱门后面的主院眺过去,里面的人也都早早吹了灯睡下了。
云翠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一心向着主子的,这么长时间都没寻过来,恐怕是迷路还耽搁了。既如此,他便大发善心,带她回去吧,反正也是走一条路的。
若是让他习武带兵,乃至背负伤员,他倒是得心应手,可这抱人的经验他是从未有过,只是学着别人口中描述的以及他过去在话本子里瞧见的模样,有模有样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人生得纤细,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太多了,单手便可以抱得起来。只是估摸着方才一时间没收住力,揽着腰肢的手收得紧了些,她嘤咛着皱了皱眉。
“我我是怕你着、着凉,我没有占、占你便宜的意思的。”可怀里的人儿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大约在夜里觉到了暖意,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真是心大啊!可他又觉得,她这般在自己面前心大,心里还挺欢喜的,在他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到的时候,唇角早都勾了起来,直到面上的肉都有些僵了,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卫籍就这样小心地抱着她,一手握着提灯,在安宁的夜里朝着他们的院落走去。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受着甘霖滋养,逐渐松动。一直以来他都将她视为破除他阴翳的朝阳,他从未想过要解除婚约,原先觉着像是完成任务那样心无所谓,可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这些都只是他一人的一厢情愿,在为自己考虑的时日里,他都冥冥忘了顾及她的感受。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他不求她思他,但愿他迷途知返时还来得及。
桃花笑,果然是好酒,想他或许也吃醉了吧。
东侧院门廊下悬挂的灯笼蒙着绯红色的纸,悠悠摇曳。此时四下无风,笼中烛火翕忽不见摆尾。尔风卧在下人的耳房里头,听见门前的动静,揉着眼出来一瞧,登时眼睛睁了老大。
他家哥儿,不过才一日的功夫,怎得已经抱得隔壁芙蓉居的美人归了!他在“哥儿果真是厉害”的崇拜与“这还是人吗”的惊叹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哥儿,进展这么快呀,我该改口唤周家女郎作夫人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