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说端午的活计,无非就是那些摘青踏青,挂艾叶菖蒲,以及包粽叶的寻常惯例,无论南北都适用。当然也还有赛龙舟的习俗,也是不可或缺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到了如今,世家们大多是瞧龙舟赛,或用“猜”一字来形容会更贴切些:即用贴身贵重物品或是钱财来买卖画押,在岸边瞧着水上,少有亲自上场的。
江南一带多流水绵山,蜿蜒如斯,也听闻一些个别的地方还有放灯和观游画舫的乐趣,画舫上面当是专门重新绘了彩图,一个季节去瞧是一个样儿,是费神的功夫,自然也成了一道雅趣,这于她们倒是件较为新鲜的事儿。
只是对于下江南的事儿,韵文有些自己的犹豫。她来颍川,至多算是歇脚,谈不上这些游山玩水的乐子,留在庾府里也并非完全是她计划之中的事儿。
连琢站在她身后探出头来喝喝地傻笑,哄得她也只好跟着干笑,可心里面挂着事儿,看着铜镜里面的二张秀丽面孔,实在是没办法真心笑出来。
庾思莹只好翻翻眼:“算了,你还是别笑了,太牵强了,比哭还难看哩!”于是重新直起身子,仔细抚着她肩上的衣褶,宽慰又带着些许蛊惑性的言语便道了出来。
“你放心,大哥哥早就问过你阿兄了,他啊是个真心心疼你的,知道你可能会犯难,便修了封书回汝南去,说已经寻到你了,一切都安好,带着你散心,保证让你是好端端的一整个人护回来。”
看她依旧不太信任自己,庾思莹叹口气拉过一旁矮几边的圆凳坐下,“知道你们家是出了名的规矩严,你打小都没出汝南过几回,我是你我恐怕得憋得气儿都喘不过来了!再说了,我们当姑娘家的又不是那金墉城[1]的人,耳朵塞住了听不着外面的动静就和痴傻死人没有区别,咱们也该多看看外面的事儿,老是成天就这样关在屋子里,人也是要落灰发霉的。
我知你心里记挂着事儿,所以早都问过大哥哥了,当年他宴请宾客的名单都还在,你要寻人,少了名单怎么成,难道你真的要为这事儿搭上一辈子吗!”
说了那么多一堆,韵文似乎只听到了“名单还在”四个字,霎时惊喜地攥住了她的腕怀,话却被对方抢了先,看她挑着眉:“上了楼船,我便告诉你。”
韵文被噎得说不出来话,坐在妆台前探身去戳她的腰骨,逗得庾思莹痒嘻嘻地笑。打蛇打七寸,她用这事儿拿捏她,她还真想不出合适的推拒的理由。
于是三日后的巳时一刻,她便被推上了去往苏杭的楼船,着急地像是生怕她临了反悔一样。
庾家的楼船很大,面上足足有二层高,甲板下面还有一层空仓,也做了几间屋子,不过几乎不用作住人的功效。韵文着了一身水玉色的裙,上面是鹅黄色的交衫,腰封和广袖上都细细地绣了金腰带[2],头上是一支水玉梨花鲤鱼坠步摇。她立在船头的甲板上,感受着脚下一漾一漾的水波,月末金翎色的午风坐在她发间的镂金双平簪上,摇得她满眼是迸发的明亮。
这是她头一回坐楼船。她仰头看那最上面高高扬起四角飞檐的楼头,“平安顺遂”的匾额隐在檐下,安静地守护着这只船上的每一个人。
昨日临行前她随着庾家人一道去了道观上了香磕过头,祈求一路的风平浪静与安稳。她没坐过这般大的船,总觉得还是不太够,于是对着那上面的匾额双手合十,又拜了拜,希望让天地神灵都知晓她的诚意。
云翠臂上绑着两大包包袱,提着裙摆踏着步梯上来,仔细让身后跟着抬箱笼上来的侍从们小心着抬上二楼,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得以有一会儿喘息的功夫来到她身边。“女郎不若去屋子里瞧瞧房间?这儿风大又晒,奴婢得仔细着您的脸莫要被晒坏了。”
哪会有这么娇气!不过她并未将这话说出口,理论也很耗神,她犯不着。二楼这一层的里面可远比她在甲板上瞧的要大上许多,她跟着云翠一道朝里面走着,停在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云翠替她开了门,里面已经被打扫地很洁净,也摆上了许多她平日里常用的钗环首饰的箱笼。房间朝南,暖煦落进来,星点的灰尘在光束中浮腾。这都是方才她在甲板上吹风时云翠打点好的,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很满意。
她不喜欢人堆,所有她身边的人都知道。
涂了油的桐木步梯发出脚步轻踩的咚咚声,落珠上来唤云翠一道下去帮忙,韵文坐在榻上,伏在阳下也嗳得动身子,二楼便又是静悄悄的。
她伸着指头,细细地剔着指缝,觉得有些无聊。她听说庾家人大多住一楼,连琢原本也是想来二楼陪她的,不知为何愣是被庾家郎主和庾夫人制止住,拉着她到一旁说了点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又觉得住在一楼挺好的了,变脸有够快的。
门窗都向外开着,她能闻到有些微腥的河水,又夹着些许阳光的气息。说实话这个味道并不好闻,不过是楼船靠在岸旁只这一点的水波摇晃,她已经觉得有些头晕了,只好趴坐在软榻上。
她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微微抬头望过去便是一双鹿皮的筒靴停在门前。
卫籍端着一碗盖得严实的东西,止步站在门外,“厨房做了些梅子汤,云翠说你害船,她又抽不开身,拜托我端上来。”
看她脸色有些白,他伸手便将那食盘搁在门口的矮柜上。“害船的话,只一味躺在榻上只会觉得更晕,不若一道到前头吹吹风?”
韵文趴在床榻上斟酌着。她听了许久外头的动静,知道应当不多久后便要启程去苏杭了,一会儿只怕是要更晕,于是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朝外面走。
他步子放得很缓,显然是在等着她。月末逐渐有暖意的风径直掠向二人,她回望着颍川城内鳞次栉比的楼宇,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条分界线上。
卫籍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你瞧见那半蒙在后面的四角高高扬起的高楼没有?”
她颔首,他便继而言道:“那便是香鸿楼。”
韵文叹道:“竟有这般高耸。那日我刚来颍川便是在香鸿楼遇见的连琢,在楼中不觉着有什么,站在郭外的楼船上瞧倒是十分突出。”
卫籍听她这话,点头道:“你不觉得这同我们如今的境况有些像吗?”
她扶着阑干回头,“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那一日宴席前的闹剧吗?”他望向她的眼,“庾家女郎内讧,谁也不想放过谁死死咬着,什么难听的话什么鲁莽的行径都直直往外倒。她们寻了你,让你当中间和解出言的‘恶人’,目的也很明了:你不是庾家人,也不是局内人,你看得清。”
韵文心中骇然:那日的事儿闹得却是很大,他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这般细节的场面他都说得出来,就像是自己亲自莅临了这场闹剧一样。
她更谨慎了些:“是又如何?”
“你可有想过,你是这场闹剧的局外人,但同时也可能是旁的事情里的局内人。”
她抿着唇不作声,复而回头看向了外面的河岸渡口。
楼船泊在岸边,一侧是即将踏上的苏杭水路,一侧是颍川城的土石楼宇。她站在这分界处,是城墙内的局外人,却同时也是这江河之上的局内人。
卫籍知道她应当是明白了什么,温言道:“周家女郎聪颖,应当是想到些什么了。”
又是一阵风,渡口旁的黄杨树叶簌簌地响。她并没有回头看他,只依旧盯着河面上的微澜,避开了他的问话:“你说人的执念果真是和芽糖一样啊,扯不断的。”
这话倒更像是她的自言自语。她在阑干上撑着脑袋,“听闻卫郎君是从淮南来的,不知你可有什么未完成的执念没有?”
身后的人却不作声了。她回过身来,看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心里有些突突。“可是我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了?抱歉啊,我并不知道……”
“有。”
他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模样也撑在阑干上吹风。“也实在是巧,我同你一样,打小便有道婚约。”
她总算来了些兴趣,这样同病相怜的人她并不常见,“所以你也是逃婚来的?”
于是卫籍面上浅淡的柔笑顿时僵住,在她那同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神中迟疑道:“逃……婚?”
“是呀,就是逃婚!”
她眼睛转了转,忽然泻下气来:“只是可惜,阿兄是循着味儿寻过来了,都没来得及逍遥快活几日的。”
“你……为何想要逃婚?”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没人比他更清楚此刻的忐忑。那夜她吃醉酒后说过要寻人,他本没有怎么上心,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当时话里的意思,面上有些黑。
韵文也陷入到过往的回忆里,那些沉闷的、并不好听的话,她还是决定就这样烂在肚子里。“无非就是一些不守信用的事儿,叫我一直耗着难堪罢了。总之就是一些不太开心的,你瞧今个儿天色多好,说这些多晦气。”
眼角在风中吹得有些干凉,她眯着眼道:“我瞧你长得有点像我一个故人。说起来也不知如今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她忽然有些懊恼:“也是,你们郎君男儿家也用不着逃婚的,一道退婚书便解决了的事儿,不需要细心打算的。”
她说罢便噤了声,他也就安静地立在她边上,陪她一道吹着风。他看着她发间的步摇,一动一摇,不知觉地伸手触了一下。
那是一小块浅红色玛瑙雕成的小鲤鱼,在他手上落下些微红色的光晕。她有所察觉,偏过头来瞧他,玛瑙鲤鱼便从他指间轻轻溜走了。
他有些失落,忽然想起方才她说的那句男儿家不需要为自己终身大事精打细算的话,小声地出言反驳她:“若是真不上心,才不会为此精打细算。我们都是局内人,看不清布局的人的丝缕细线。你也说了,执念这个东西,就是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像是会生长一样每天都在变大。”
船身忽然左右晃了晃,下面传来起航的呼声。卫籍看她偎在风里横着死死抱住阑干,觉得这外面的阳光像是特意漏过了他,照不到他心里面。
“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看身后的人,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起航的声音很响,恰恰盖过了他那一句轻声的叹诉。韵文抱着阑干听不清,张着脸疑惑。
他最终苦着心思笑笑:“你害船,难受了记得喝梅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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