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籍脚下险些一绊,踉跄了一下手上才扶着户榄稳住身子。
她竟……同意他唤她的闺中小字?
睫毛轻轻颤了几下,他傻乎地乐呵出了声,扬着唇露了牙,一下又一下地笑。他向前探了探身,似乎想看仔细她眼里有多少分认真的神色,耳后的发丝滑滑地溜到眼前,挠着他的脖颈呲着痒。他抓起一簇想重新丢回肩后面去,却是乱糟糟一团窝缩在肩处。
他有些激动,本能地伸出了手,却又顿在了半空,握了握拳,最后重新背回过去。
他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理智回笼地很快,他忽然不太敢看她明亮纯澈的眼,小心试探着念着那两个字。
“绵……绵?”
她笑着冲他点头,捋了捋袖子又顺手扶了扶正头上摇摇的鲤鱼儿,转过头看廊里面是否有别的人。“既是友人了,若是还称女郎郎君的,未免会觉着太生分。”
韵文捏着下巴尖儿,觉得这种互换小字的事儿理应礼尚往来,歪了脑袋问道:“家中亲近之人都唤我的小字,我也听习惯了,这么多年也就这样叫顺口叫下来了。我既告诉你了我的小字,那你呢?你的是什么?”
其实她话说的并不快,声音也是好听的甜,像丢进溪畔的小颗鹅卵石,明快活泼,可传进卫籍耳里好像是带了寒冬里的冰锥,刺得他心缩了缩,面上的笑意散了些。
他就知道,这姑娘就是个榆木脑袋,仔细敲都不一定敲得醒的那种,也就是他自作多情,他早该想到她是想同他交朋友的。
只是交朋友罢了,还会是什么,又还能是什么呢!
他丧丧地垂了头,嘴角漏出些许苦涩来。在她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就不该生出旁的心思来,那点其实并不算过分的念头被衬得实在是肮脏,她好似一面崭新锃亮的镜,照出他心里的每一点斑驳。
他其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但哪有活一辈子都还能是干净的人呢。
他噤声了许久,想了许久,韵文也就站在门口等了许久。她将将矮他一个头,这样面对着抬头看他,也看不太出他有些颓丧的样儿。她看他脸色一阵阵的变,心里面有些泛嘀咕,生怕自己不知哪一句无心的话戳中人家的伤心事,那自己罪过可就大了。
毕竟她好不容易想清楚了,自己想同他交朋友,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把人家压在心里面的伤心事儿给重新揭开来啊!
她可见得慌了神,快快地在他眼前挥手示意他说话。
“我没有小字。平日里阿耶阿娘直接唤我的字,你唤我文伯便是。”
文伯,卫文伯。她在心里念了两遍,复而抬头看他,的确是人如其名,面上便是这样一幅翩翩润玉的文人模样儿。
她笑得明媚动人心弦,让他看得有些呆了眼:“是个好名字,想来你的阿耶和阿娘定是盼见到了你长成后,这样好一幅文人墨客的样儿,果真不愧是卫家!”
卫籍耳里面听着话,也是跟着点头笑了笑,就像是本能的举止,可传到心里的有了另一番意思。
她对他说的话,几句不离卫家。她究竟是想同他这个人做朋友,还是想同卫家做朋友。
他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藏在跳动有力的节奏里面的是他对自己的不相信与惶恐不安。他背过手去,隐在广袖下面的手隔着衣物的锦缎布料,触到了别在腰间的一小节竹玉筒,透着些微玉石独有的凉,轻轻硌着他的手,像是在警醒着自己。
韵文好不容易多挑了几个话柄子出来,他却不怎么接,本就面皮子薄的人儿觉得耳朵有些发烫。她愣生扯嘴角笑了一下,说着自己先回屋子去了,主动将油木户扇拉过来,隔绝了二人之间僵持而窘迫的场面。
她转过身,朝着身侧挪了几步,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靠在油木长廊上。脸蛋摸着是有些烫的,她将头埋在手心里面紧紧闭着眼,张着嘴无声地叹了好几阵的气,觉得自己方才真是羞死人了,她怎么会在一个自己才认识不多久的人面前主动说这么多话的!
朝后撑了一把身后的油木长廊的沿壁,重新站在这条并不算很宽阔的长廊中间。她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这被自己方才关上的门扇,不知为何好不容易降下温去的脸颊又有些发热。于是她快快地重新将头别了回来,提着裙摆碎着步子小小地跑回了自己那方屋子,也是“嘭”地一声将门关上。
只是她一回头便看见在门口的矮柜上,那摆得齐整的已经被自己方才用完了的大漆木盘与碗勺。
注视了一会儿,默默移开眸子,扶着床榻的边沿来到原先本就是推开的槛窗旁。正午时分的初夏暖风伴着水鸟的鸣叫声,她看着外面青金色的水面,漾着无数个平扁如鹅蛋样儿的澜波,她觉得自己沉在一汪看不到边界的虚境幻像中。她回望着这间小小的屋子,此刻觉得自己更像是住在一张网子里,无论她身在这间屋子的哪个角落,好像鼻尖嗅到的都是那股清淡的梅子汤的香气。
就好像他此刻还站在她面前。
韵文刚一有这样的念头,便涌上些莫名的羞涩感。
她再度拍拍脸颊,告诉自己人都是会胡思乱想的。
她平复着心情,于是重新撑着头,感受着四海艳阳。渐涌的暖意让她有些困怠,她觉得自己好像沉沦进了一个金黄色的陷阱,里头铺了厚实软暖的褥子,她甘愿沉沦于其中。
韵文不知道的是,在她将门扇重重地合在卫籍面前,又在长廊里面靠着嗳气时,他对着那道门,鼻尖一酸,落了一颗泪。
像是怕被人瞧见,这颗泪还未滚落便已被他撇掉了。他重新垂下头,回忆着方才她站在他面前时的高度,又似乎她还在自己跟前。
他重重地往油木墙壁上捶了一拳。他恨自己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一张嘴皮可以这么笨拙,非得等人儿走了才开始患得患失。
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颓丧懊恼间,他再一次触碰到了那枚玉竹筒。他将屋内原本半掩着的帘幕卷起来,将玉竹筒对着外面热盈盈的光。
玉石这等物件讲究的都是一个“养”字,放在身上越久,把玩摩挲得越久,便会越透亮温润、肉质越发通透细腻。玉竹筒是他打小便挂在身上的,算是家里边身份的象征,意为让后代终生谨记,君子如玉,清廉正直如修竹,寓意是极好的,可究竟这人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儿呢,这谁又能知道。
就像他一个瞧来是天生文人儿样的,其实此番回洛阳还有一样重要的事儿,便是预备着在弱冠前早早地先跟着阿耶谋个武官的官职,待到弱冠的年纪也好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和成就。
乃至他身上打小便带着的那道婚约,也算是他人生履历中锦上添花的事儿。
他忽然有些惆怅,靠着门扇低低地滑落坐在地上。午时的阳光正好,此刻他们又都是在水路上面,没有那些城墙里面砂石飞檐,头顶上面的日光也更金亮、更暖一些。
可那光很亮,却只堪堪停在槛窗的户牗上。他微仰着头,看户牗上面光亮的分界线,细竹片编织的卷帘被风吹得歪斜,在那片投下的明亮中晃呀晃,像是晃在他心窗上。
外头是那么明亮,可这间屋子里若是不将卷帘收起来,依旧是暗洞洞的。外边瞧不见他里面是什么样儿,里面的人儿却能将外面的事儿瞧得一清二楚。
他吐了口气,将那枚玉竹筒拿到眼前把玩。以往在他陷入到困境顿苦中时,他便喜欢席地而坐,手上摩挲着这枚身份信物,仰头望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将心里面的杂绪分理明白。
如今他虽也是这样的姿态,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自认自己对她真的很好,为何她会有那种想法,不只是逃婚,还有拿他当朋友的事儿。
可他不止想当她的朋友啊,这样的心思何止是没有过,是他此生根本不会有的念头。
他对她的心思,向来都算不上清白。
于是在这上了去往苏杭的楼船的第一日的正午时分,二人出乎意料地都没有出现在席厅里。庾思莹有些担心韵文的情况,想着去见她,庾夫人却一直说是因着她害船的缘故,不想多多地走动,一会儿会让厨房单独为她送些午饭上去,她心里面虽觉得有些诡怪,却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只好作罢。
同样觉着有些不解的还有跟着一道来的庾安林。他这回可是受了周鸿远好大一阵千叮咛万嘱咐的,二人原本就在别家诗会席面上见过,又是有几年的文友了,此番这趟下江南原本周鸿远也是要一道跟来的,可他转头又接到顾长康[1]的锦帛书信邀约,说是自己刚绘了幅画作,谁都还没见过呢,想让他先瞧上第一眼。
按理说晋陵也在江南一带,同苏杭当是顺路的,可这人一向是这样一幅你爱来不来的臭脾气,周鸿远深知自己若是迟上一刻动身去晋陵,他怕是真的会转手将这画挂到他的画舫里去,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他自己啊!因而他是在他们出发前三日便乘了小舟,赶着上水路去了,临了还拉着庾安林的手,让他代替自己以兄长的身份多照顾些自家妹子。
也正是因着他这般珍重的嘱托,他才对这事儿格外上心些。女孩儿家的事儿自有他妹妹去打听,他在此行出发前便想过了,只要自己同这卫家郎君站在一条线上,一道好好替瞻绎照看着她,一来也是好好完成了瞻绎的嘱托,二来也可以防着元净阁深入简出但一出便不太平的那几个人儿,免得让人家卫家郎君难堪。
可今个儿他也不出来。他不信他是害船,从淮南往北走,到他们颍川,大多也是走的水路,就是害船也应当习惯了才是。
他也不止一回想往那二楼上面跑过,可总是被守在门口的庾思莹给笑眯着眼一把拦下,说让他莫要管多余的旁的事儿,与其去看别人,不若先管好自己的课业,到头来等阿耶忙停了还得预备着考问呢,那才是重中之重。偏偏他的确是怕他阿耶怕得紧,庾思莹用这一招这么多日子都屡试不爽,没法子只好缩着脑袋又重新钻回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庾思莹每回将人打发走,总是抬了脸回头,带着冠簪的脑袋向后微仰。她看楼上那些紧闭着的屋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心里五味杂陈。这样看自然是瞧不出什么来,可她心里面总觉得是又激动又担忧的。
也不知道她阿娘说得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若真如她阿娘所言,她也不知绵绵这些年来那真是傻得无药救的一根筋儿会不会忽然绷断。
她扶着滑亮的油木楼梯扶手,抬头看见了那挂在最顶上的匾额。
“平安顺遂。”
她于是在心里面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念,看炽阳藏回山水边缘后面。
“我哪有你勇敢呀。我愿你这一辈子都是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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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水路上面的楼船上,亦或是在颍川城里的庾府中,下人们总归是最忙的,白日里整理收拾物什,夜里放下帘子从库房里翻出油灯与烛台,一点儿规矩都少不了的。只是屋子里再通明的烛火,在屋子的主人家就寝睡下时,一样是被剪了灯芯熄了半生的命。楼船上的时刻也没有在实地上那么准,大伙儿也都是瞧着天色,徒手掐着时辰过,因而入睡的时间都较平日里要早上一些。
庾家众人白日里大多都出来走动过,庾思莹虽浑身是不情愿,可也还是被庾思晚和庾思茗二人拉去了她们屋子里打叶子牌,误打误撞还赢了好几把钱,徒留下两个脸都要被气歪了的女郎,在屋里头坐着,庾思莹听着她们屋子里不断响起的首饰碎裂的声音,心里越发觉得高兴。
“摔吧,多摔些,到了苏杭可就能将首饰都摔完了,好丢人哩!”
云翠从耳房里出来,看着里外忙活的样儿,估摸着是到寝睡的时候了,便也同那些侍女们一道端着镀金的芙蓉连枝铜盆去盛了热汤,伺候着韵文梳洗睡下。可韵文白日里就没怎么出来走动过,喝了那碗放了碎冰的梅子汤后,连带着一整天都没有再害船的难受了,此刻精气神儿还好着。
于是她趁着云翠下楼去歇息了,便偷摸着重新掀开帷帐的锦帘,悄没声儿简单套上了鞋袜,跑到白日里自己来过的二楼甲板上吹夜里的风。
只是出乎她意外的是,这里居然早早的还有一个人,扶着阑干望着夜里湛黑色的三千红尘。青丝披于身后,被风卷了几分凌乱,却并不邋遢。
她搓了搓鼻翼。船身随着夜风托起的波浪,一高一低地轻摇,即若浮世三千里面的一片浮萍之感。她安静地望着他的背影,感受到的是白日里那一样什儿的熟悉的安稳。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过往袁宇在汝南的各个游山玩水角落里同她说的,不管在哪里,若是真的心里面住了一个人,就是远远瞧上一眼,便也会觉得心安欢愉。
好像内心里面那被一根根没得日光照着的、似乎已经有些开始潮霉了的根枝儿,带着泛白苍青色的蜷缩的干了水分的叶片,突然浴上了暖光。
晚风有些凉,她瑟缩了一下,像寒夜里被冻了微微炸毛的狸猫,揣着手,心中逐渐萌生想要靠近暖源的意思。
“原以为只我一人睡不着,所以才想着出来瞧月亮。”
那弯细峨眉月似银蝉丝线,钩钩袅袅坠在少年郎的发边,如丝缕溪水,如束冠齐簪,如落锁银钥,一点点撬开一扇落满了尘埃的门锁。
“不过此刻我变主意了。独自望月,是在思念心上人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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