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夫子安排,元、林、薛三人去往藏书阁誊抄注释本。
因着元若甫总不给薛钏一个答案,薛钏抄几个字便要朝元若甫瞪一阵。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元若甫认真抄完半本,再看薛钏才抄三页。
两者效率差距太大,一旁围观的林苏看在眼中。
只等中途元若甫起身去屋外活动两步,林苏忙上前问了几句,才弄清楚元若甫筹谋的钓鱼计划。
若不是林家也不够富裕,一时拿不出一千两,林苏必定将白马书院翻修之事揽下来。
如今得知元若甫早在计划中,林苏即刻声明,会在暗中帮忙,只希望书院能早日焕然一新,大家往后都能安心念书。
回到抄书桌案边,林苏继续埋头,元若甫亦是不声不响,仿若完全无事发生似的。
直等到夜幕降临,陈监院现身,客气向帮忙抄书的夫子们和三位学生道过谢,将一行人送出书院大门外。
长阶上,元若甫三人一排走着。
却见薛钏累得满脸疲惫,不停转动肩肘关节,许是当真抄书抄得胳膊酸疼难忍。
薛钏与他、林苏不同,恐怕这辈子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抄书。
现在为了和他较劲,薛钏硬生生撑下来,糟糕的心情一定已经处于爆发边缘。
敛住思绪,元若甫悄悄撞一下林苏的肩膀。
两人对个眼色,林苏微一点头,已明白元若甫的意思,故意扯开嗓子感慨起来。
“唉,都说春雨贵!可明日、后日,若是再多下几场,咱藏书阁里的那些书架怕不是还要塌?那咱们这手工誊抄的任务,就没完了……”
元若甫小心观察薛钏的脸色,见他仍旧专心活动手腕,不太关注似的,只得再进一步,往这火堆上再添一把柴。
“我感觉还行!反正,我的字迹是咱三里面最差的,倒愿意多写,而且,等抄完了,还能得到陆夫子的月度优等评语,提升考核等级。这么一盘算,一切都值了!”
又转向薛钏,关切道:“薛二公子身娇体贵,若坚持不住,明早去和陆夫子说一说,以后不必和我们一起抄了。”
这时,薛钏终于扭过脸,瞥向元若甫。
本以为他又要开启毒舌模式,可他竟没有出言辩解,看了会,便默默转回头去,继续下台阶。
在半月后的考核中,堂堂正正赢过元若甫,堂堂正正升入甲子班。
这才是薛钏此时唯一在乎的事。
不过,总这么抄抄抄,他还真有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于是装作随意地问元若甫,“那藏书阁墙上的大窟窿,修补起来,要几两银子?大不了,我明日跟母亲要来,给了陆夫子!”
果然财大气粗,元若甫一听便觉事情已经十拿九稳。
但还不能着急。
走到自家马车前,元若甫叫住林苏交代几句,说他母亲祝林家妹妹一路顺风。
之后三个少年人在深沉夜色中各自回府。
隔日的安排不变,他仨用过午饭要去藏书阁抄书。
午时散学,等丙子班同窗离开,林苏提着食盒进来。
元若甫便拿出元安准备好的两个夹菜馍,还有个装水的水袋,一并放在桌案上。
在他余光中,坐右侧的薛钏,暂时没有要起身出去用饭的意思,正一眨不眨关注着他。
“若甫,不是说你祖母待你很好么?怎的就给你吃这些东西……好歹你也在京城第二的书院念书,他们不怕旁人看你笑话?”林苏语带讶然,伸手过来扒拉他的水袋。
元若甫回过神,抿唇笑笑,没再说话,只安静着继续吃自己的菜馍。
好一副懂事隐忍的模样。
林苏那边配合着,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一边埋头用饭,一边拿起元若甫桌上的书册翻看。
薛钏看到这时,才缓缓揭开自己的红木雕花食盒。
今日他母亲为他准备了羊肉汤和东坡肉。
可他拿起筷子来,却有如千金重,迟迟下不了筷。
忍了一阵,薛钏从食盒里拿了个干净瓷碟,分出一碟子东坡肉,端到元若甫的桌案上。
“这是何意?”元若甫一愣,侧目看看薛钏,面露疑惑。
薛钏犹豫了一息,眼睫眨巴着,尴尬地辩解道:“我娘说过,念书最费脑力,若是午膳的质量跟不上,长久之后,人会变傻!你……你难道还想变回傻子么?那半月后的考核,我就算赢了你,也要被人说成是占了便宜!这样,不好。”
听完了薛钏的话,元若甫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真没料到,纨绔世子薛钏也有如此心善纯真的一面。
努力压制心底的微小波动,元若甫把那碟子香嫩的东坡肉,往旁边推了推,口气冷静地拒绝薛钏。
“我最近在吃素斋戒,这些肥腻腥荤,薛二公子还是自己享用吧。”
一句话便堵了薛钏的嘴,叫他不好再劝下去。
薛钏握着筷子,不多管闲事了,咕噜咕噜吃自己的。
只是,他也留意到,元若甫吃那块夹菜馍,好费劲,喝完一袋子水,还不够,又找林苏借了半袋,才把馍咽下去。
这哪像是在吃素斋戒的?
午后三人同去藏书阁,元若甫先一步,在前头引路。
薛钏放慢步子,跟在身后,没走几步,一把逮住林苏,小声打听起元若甫的家境情况。
“元国公府那点事儿,整个京城都传开了,你竟没听说过么?”
林苏又叹一声,和和气气与薛钏说:“若甫兄弟的父亲是国公爷的庶子,所以嘛,他在府里地位如何,你应该能想象出来……这庶子的儿子,就算是嫡出,也低人一等的。不说这些,都是老生常谈!我爹还好些,只有我娘一个正妻,但看这京城其他家,哪个不是养着好几房姨娘?”
薛钏赞同地“嗯”了声。
嫡庶之别嘛,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家就有四房姨娘,幸而那些姨娘全部生了女儿,除了他亲哥哥,整个尚书府里倒没人有能力与他争抢,所以,同族兄弟姐妹见了面,彼此之间的关系还算融和,并不存在什么腌臜不堪的嫌弃和苛待。
“前日他堂哥元若甫为了羞辱他,都把手伸到咱们书院来了,简直可恨!不然你想一想,凭若甫兄弟的实力,何至于被分进丙子班?”林苏望向元若甫的背影,继续道,“他是脾性好,又懂事,从不把元家的私事往外说。就我,与他关系算亲近的,也没从他嘴里听过一句抱怨!”
话已至此,薛钏对元若甫的遭遇,更多了几分同理心。
但碍于两人间还隔着一道赌约,一切等下月考核过后,再说吧。
这天完成藏书阁的抄书任务,又到夜幕时分。
薛钏回到吏部尚书府,与爹娘、大哥用完晚饭,便拉着娘亲,直夸娘亲今日备的东坡肉好吃,最后又说,明日他想吃素,让娘亲多备些,素食不太顶饿。
薛夫人把宝贝儿子的话记在心里,隔日一早,让灶房厨子打包了满满两个食盒,搬进薛钏的马车。
元若甫这边厢,天不亮就起床,照例在院子里背完两遍书,正好和上朝的父亲一道出门。
天色阴沉,许是又有一场大雨。
走到院门口,父子俩皆是仰头望天,同时发生惋惜声。
“你上个学而已,几时也开始担忧天象了?”元父诧异道。
元若甫心里谋划着大事,目前还不到往外讲的时机,只摇摇头,愁苦着脸,“儿子怕被雨水打湿了鞋袜衣衫,好生麻烦的!”
元父果然被唬住,回身吩咐丫鬟多拿了一双干鞋,送到元若甫马车里,而后大步走远,边走边念叨,“又到春汛期啦!”
父亲忧虑的恐怕是河道水利问题。
元若甫又看了眼漫天的乌云,只盼今年春雨水量充足,但千万不要泛滥。
只可惜,事与愿违。
午时,元若甫正咬着夹菜馍,忽听外头一声惊雷。
吓得旁边的林苏和薛钏,狠狠一怔。
再转头看窗外的天色,竟比早晨时更显黑沉。
“又要下雨了,咱藏书阁墙上那层油纸,还撑得住吗?”林苏说着,走到窗前去。
薛钏原本一直在埋头干饭,听了这话才往窗外望,却没说更多的话。
金主如此沉得住气,元若甫就开始焦心了。
他放下手里的夹菜馍,盯着薛钏看了好一阵。
被他这么盯着,薛钏似有所感,立刻拿出准备好的干净瓷碟,熟练地分了半只素食河豚,递给了他。
“尝尝看!”
元若甫收回目光,依旧冷淡得很,“不必了,我吃完菜馍,饱了。”
说完,又补一大口水,打出一个嗝。
这回是真饱了。
谁知他这举动,把薛钏的耐性彻底耗完。
只听一串叮铃铃响,一双银筷子被砸到地上。
薛钏陡然拔高音调,“元三,你到底想如何?!”
元若甫冷静观察薛钏的表情,心道成败就在这一刻了。
轻笑一声,他不答反问薛钏:“薛二公子分我吃食,是可怜我?”
薛钏嘴唇瑟缩几下,“我没那么闲。”
元若甫直直逼视过去,“那你就是银子多到没处花了。”
薛钏微怔,霎时,眸光暗下去。
忽而像是被气笑了,破罐子破摔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元若甫闻言点了头,终是彻底转过身去,郑重地告诉薛钏,“既然如此,我也想好了和你打赌的条件。”
说回这个未结的话题,薛钏明显被勾起兴致,眼眸又亮了起来,“说!”
却听元若甫淡声道:“若你考不过我,给我一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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