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启示录
在捡到麦小么之前, 准确来说,在被抓到人鱼族那艘检查用的飞船之前,麦汀汀十年如一日生活在公园门口,和高大棘棘树、以及旁边那棵树的树屋相依存。
棘棘果是变异后产生的新植物, 它的香味很奇特, 有点儿像人类熟悉的石榴, 又不完全一样。
总之,这种果果的香味喜欢的生物, 比如麦汀汀,会特别喜欢;讨厌的, 比如大部分其他丧尸,会特别讨厌。
不过麦汀汀也不是唯一一个喜欢它的存在, 过去的某次,有头比大象还要庞大的生物在路过公园门口时, 被果香诱惑得停住了脚步。
它停下来, 用长长的鼻子卷走一个, 嚼得嘎嘣脆, 神情陶醉。
大家伙的体型很大, 比小丧尸见过的所有动物都更加巨大, 每走一步,附近的地面都在轰隆隆。
那时候的小丧尸本来树屋里睡觉, 听见外面地震似的动静, 第一反应是害怕。
然后, 他从树屋的窗户看见了那个大家伙。
小丧尸颇为惊讶,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有别的生物也喜爱棘棘果。
要知道, 大部分动物在路过公园门口时,首先被棘棘树上璀璨的红色吸引, 可等靠近后又满脸厌恶地跑走。小丧尸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嗅觉、味觉出了问题。
大家伙鼻子很长,可以够到高处的新鲜果果,不像小丧尸只能等着熟透了的果子掉下来,摔到泥土里都没那么好吃了。
小丧尸充满渴望地望着,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尝到新鲜的棘棘果,该多好呀。
或许是他那满身的果香叫大家伙察觉到不同,它竟然停下了进食,一步步向树屋走来。
小丧尸重新变得紧张——以这个家伙的吨位,恐怕鼻子一卷,能将自己的树屋连根拔起。
他现在该逃跑……可是跑出去,不正好送入兽口吗?
就在小丧尸纠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时,大家伙停在了树屋前,用鼻子敲了敲窗户。
它的动作很轻柔,或者说很有礼貌,并没有对窗户造成什么伤害。
就是里面的小丧尸还是吓了一跳。
那时候的小丧尸已经有了分辨生物情绪的能力,只不过还没有具象化到情绪色彩,他只是能非常鲜明、且准确地感知到来自他人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大家伙……没有恶意。
小丧尸想,他是……想跟我玩儿嘛?
自感染以后,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了。
没有家人,没有同伴,连可以争吵的敌人都没有。每天自己醒来,自己捡果果,自己睡觉,很孤独。
如果,他想,如果有一个同样喜欢棘棘果的生命愿意跟自己做朋友,他也很开心呀。
喜爱棘棘果的,一定都不是坏人。
他大着胆子打开窗户,就看见大家伙的鼻子像一条可怕的机械臂伸了进来——
它没有伤害他,反而把什么放在了桌上。
长鼻子退了出去,虽然不小心撞到了窗框。
缩在床角的小丧尸一看,眼睛亮了亮:是棘棘果!
不是蹲在泥土里快要腐烂的那种,是高高的枝头结的最饱满、最娇艳欲滴的新鲜果果!
这一颗果果格外大,也很圆润,小丧尸双手捧着,小心而珍惜地咬了一小口。
哇……
这个味道,也太棒了吧!
没有未成熟的酸涩,没有过熟的发酵,恰到好处的清甜,每次咀嚼都是唇齿留香。
小丧尸没吃完,把剩下的果果放在桌上,然后开心地打开门跑出去。
大家伙就在树屋门口等他,眼睛很大,看起来在笑。
小丧尸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拥抱它的鼻子。
大家伙的大耳朵一扇一扇的,也很愉悦。
接下来的几周,大家伙都没有离开,留在公园门口的棘棘树下。
小丧尸每天醒来,都能看见家门口堆满了大家伙刚摘下来的棘棘果,作为回报,他则帮助大家伙清理后背够不着的痒痒的地方。
到后来有几天,他也不回树屋睡觉了,依偎在大家伙的鼻子旁,格外有安全感。
一人一兽相处得十分和谐。
不过,大家伙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它的目标可是环游世界。
小丧尸将它最后送的满满一屋子新鲜棘棘果保存好,同它依依不舍告别。
后来,也没再见过它。
它去到哪里了?有没有实现踏足整个星球的愿望?它现在还好吗?
麦汀汀都不知道。他能做的只是在心中,默默惦念和祈祷,这位在他成为丧尸后的第一个朋友,也可以过得很好。
正是由于这段经历,麦汀汀对于能造成“地震”般效果的大型生物,不仅不怕,还颇有好感——当然,蛇鳐除外。
这也是为什么听见花儿说“它”苏醒了之后,吓得瑟瑟发抖的昆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向娇弱的小美人竟然无半点怯意,还一副期待的神情。
他不会知道,麦汀汀不管去到哪里,都盼望着重逢。
昆特舌头直打结:“它、它、它是谁?醒醒醒了我们、怎、怎么办啊?”
他的任务可是护送小美人到达可以居住的平原,可不想在这里就被吃掉啊啊啊!
本以为这里的原住民灰雪莲会有什么对付巨兽、或者熟练的跑路技巧,没想到小姑娘根本没有后备计划,颤得掉了好几瓣花:“我不知道啊!‘它’就是山神,是镇山之主,冬眠醒了可是要大吃特吃的——哎没时间废话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快跑吧!!”
她说完,闭合花苞保护好里面的婴儿,拔根就跑。
高速移动之灵活叫人羡慕。
昆特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也赶紧跟上去。他虽然有速度异能,但这里毕竟不是熟悉的森林,高山地形陡峭,还到处都是积雪,就算有了灰雪莲的花瓣可以抵挡低氧带来的痛苦,可还是有很多无法客服的条件,他的速度异能发挥很有限。
昆特跑出去几十米,忽然觉得不对劲。
好像少了什么。
一回头,小美人不仅一步都没跑,还痴痴地遥望着“雪崩”声源处。
那个虔诚的神情,与其说是准备好了向山神献祭,更像是等待失约已久的情人。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昆特早就发觉,小美人的思考回路和自己、和大部分丧尸都不太一样,很跳脱,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就像一个泡泡包裹着他,如果没有外力戳破泡泡,小美人可以一直自己待在里面,谁也不搭理,独自一人反而更自在快乐。
问题是,平时与世隔绝就罢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总不能傻站着白白送死吧?
尽管昆特并不知晓为何沈先生一定坚持要把少年送出去,但他答应了先生的事儿,就一定会做到,他绝不会让先生失望。
年轻人无奈地折返回去,在一大块夹着泥屑和草根的雪团掉下来撞到麦汀汀之前,猛地飞扑过去,将他撞到一旁。
小美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力吓得一懵,躺在地上茫然无措地望着他,眸光中有什么抖动了一下。
昆特本来对他停在原地不动的举措有一点生气,就一点点,可见他这副模样又心软了;算了,反正自己也不可能对小美人说什么重话,还是该怎么哄就怎么哄吧。
麦汀汀余光瞥见那团在岩石上撞得粉碎的雪,有一些溅到他们身上;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若是刚才没有昆特的奋力一批,现在被雪团挟持着撞上去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他越想越后怕,张了张嘴几欲开口,都没能做到,眼泪在眼眶打转。
青年撑在他身上,形成绝境之中暂时的小小壁垒,深色的眼眸看进他眼底:“别发呆了,跟我走,好吗?”
这次说话倒是足够顺畅,一点儿没打顿。
小美人看着他那颗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闪耀的眉钉,用力点点头。
昆特率先站起来,向他伸出手,轻松地把他也拽起来。
山顶上大大小小的雪球还在源源不断滚落,情况危急,刻不容缓。
以麦汀汀的速度是肯定没法跑在雪、或者苏醒的大怪兽之前的,昆特重新蹲下,背对着麦汀汀,示意他上来。
麦汀汀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后腿了,这回没有犹豫,赤着脚踩上青年的宽厚的手掌。
昆特起身,握住他的腿弯,深吸一口气,寻找灰雪莲的身影。
然而因“雪崩”造成的大量雪雾茫茫一片,遮蔽住了视野,什么也看不清。
昆特背着麦汀汀转了好几圈,还是哪哪儿都一样,到最后甚至找不到刚才来的方向。
搂着他脖子的少年闭上眼,片刻后睁开,轻柔而坚定:“右边。”
昆特一愣:“你怎么知道?”
麦汀汀道:“我能……感觉到崽崽。”
或许是极光珍珠发出的能量过于鲜明,足以在大量陌生环境中被探测;又或许是小人鱼的尾鳍跟他的花蕊相交时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结,类似于心灵感应之类的链接——总之,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麦汀汀已经能够摒弃视力、嗅觉或是任意一种感官,直接而准确地定位麦小么的位置所在。
昆特相信他,其实也别无所选,按照他的导航朝着灰雪莲和人鱼幼崽的方向奔去。
一方面,他要在视野清晰范围仅有数米的情况下盲选路程,另一方面,苏醒的怪兽脚步已然近在咫尺,甚至能听见它左右腿交替着奔跑的震动,前有狼后有虎不说,还背着个金贵的宝贝,对年轻的昆特而言无异于前所未有艰辛的挑战。
……咦?
他刚才,是不是提到了左右腿?
为什么……野兽不应该都是前后爪吗?
昆特一个刹车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没错,的确是左右腿,或者也可能是一前一后,总之每次落地的只有一条腿而已,绝对不是像动物那样依靠四肢。
难道这个怪物是双腿直立行走的?
难道……山神也是人类或者丧尸的一种吗?
昆特将疑虑告诉了麦汀汀,后者也开出小蓝花感受了一下,这只苏醒的大家伙情绪颜色是欢快的绿,而非愤怒的红。
要形容的话,比起被不速之客搅扰了安眠而愤怒,更像是久违地发现了客人踪迹格外兴奋。
昆特:“……那我们还要不要跑?”
他对自己速度的信心实在还不够多,没觉得可以超过“山神”。
麦汀汀:“……要不,等?”
他只能“看见”麦小么在哪里,其他被雪雾遮蔽的路线是没法参破的,刚才已经经过好几个冰裂,若不是昆特足够敏锐、察觉即时,他俩早就冻成冰棍儿了。
被“山神”抓住的死亡概率不是百分之百,全然陌生的地形说不定威胁更大。
既然他的“任务”都这么说了,大不了就一起死嘛。
能跟美人一起殉情,也不失为一种浪漫结尾了。
昆特这么悲壮地想着,把少年放下来。
风势越来越大,单薄的小美人看起来随时会被吹跑,昆特不得不揽住他的肩头,用自己的身体徒劳地为他多挡一些。
两人在风雪中相依为命,莫名就又经历了一次生死灾厄。
那交错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丧尸男孩儿们屏住呼吸。
眼前的雪雾像一层帘布被谁拉开,然后,他们看见了。
像人类一样双脚直立行走,身体各个结构也很像人类,连那双眼睛也像人类的放大版,看起来不是完全不聪明的样子,甚至闪烁着思考的光辉。
只不过,它身高近四米,全身覆盖着厚且粗糙的皮毛,纯白的,连脸上都是,又有点儿像极地生活的熊类。
雪……雪怪?
*
雪怪一手一个,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两个坐以待毙的真正人类。
啊不,也不是真正的,毕竟都是活死人了,跟它自己差不多,是虚假的人类。
它的动作实在和温柔不沾边,为了方便是拎着他们的脚走的。
大风大雪中晃荡晃荡,没一会儿两人就晕过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没有风,也没有雪。
安静得过分了,且光线黯淡。
昆特先是动了动,发现自己被捆住了。
低头一看,是某种藤蔓,非常有韧性,哪怕是力量也随着速度有进化的他也挣脱不开。
他放弃了,观察着周围。
头顶是黑的,而且有纹路,像石头。
山……洞?
附近有什么暖洋洋的,他费力地扭过头,看见火光。
是一堆柴火,熊熊燃烧,这就是他能捕捉到的唯一光源。
柴火旁有个巨大的黑影,应当就是把他抓来的雪怪了。
雪怪坐在那里的样子也很像人,就是要大个好几倍。
它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树枝,也可能是比较细的树干,在火苗上一边转一边烤。但上面什么也没有,可能只是在预热。
预……热?
昆特懵了一下,接着在雪怪旁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小美人还没醒,粉色的斗篷已经被剥开了,赤※身※裸※骵地蜷缩在上面,很怕冷的样子,下意识想要多接近一点热源,比如火,也比如厚厚皮毛的雪怪。
我敲!
昆特清醒过来,这玩意儿是准备把小美人烤了吧!
细皮嫩肉还香喷喷,一看就比自己味道好,所以自己就被捆起来作为下一餐的储备粮。
他们还是太天真了,以为两脚行走的就是同类,其实也可能是更凶残的敌人。
跟高阶进化丧尸们待太久,昆特几乎都要忘了,即便是真正的同类,即便没有人鱼族的奴役、强迫,低级丧尸们也是会因为饿肚子互相吞食的。
怎么办,怎么才能解救小美人然后逃出去——听起来像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甚至想不到怎么逃脱藤蔓束缚的第一步!
雪怪忽然站了起来。
山洞的顶也就五米高,雪怪一起身,几乎挨着最上面,影子通过火光的映射一下子笼罩在昆特身上,青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它的巨大,赶紧闭上眼装睡。
有谁进来了。
难道雪怪不是独居,还有别的同居人?
那一怪吃一人,岂不是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还跑个屁啊!
但这次进来的生物应当要娇小许多许多,昆特根本没有感觉到第二个影子投过来。
“哎呀,你怎么还没吃呐?”
……!!!
昆特震惊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分明是雪莲花小女孩啊!!
他那很久不用的生锈大脑迫于主人的施压快速运转起来。
听到点儿动静就说不是雪崩,也不是地震,那么精准地认出了“山神”苏醒;不等他们任何人,自己跑得飞快,也没有要回头救他们的意思。
原来,雪莲和雪怪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昆特出离愤怒了,但他现在无计可施,只能静静听下去。
雪怪:“叽里咕噜。”
它声如其兽,庞大且笨重。
灰雪莲:“哎,你挑的这个确实不错,我也觉得小白比小黑看起来好吃多啦。”
昆特:“??”
小白是谁,小黑又是谁?不会在说小美人和自己吧?
雪怪:“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叽里咕噜。”
“你说这个啊。”
以昆特的视角看不见小女孩做了什么,不过好像听到花苞打开的声音,大概是从里面取出什么——啊,他想起来了,那条透明的小鱼儿还在里面呢!
小女孩说:“是小白的玩具哦,是不是很好玩儿?”
“小玩具”本鱼也醒了,装在奇怪的花里穿过风雪带到新地盘,见到那——么大一只大怪兽也不害怕,反而奶声奶气冲着对方“么~?”,漂亮的金绿色眼瞳因纯粹的好奇和甜美的友好闪闪亮,像是认识了新朋友一样开心。
小孩子真是好啊,天真无邪,什么忧愁都没有。
雪怪仍在叽里咕噜,似乎对小玩具也有兴趣。
不过昆特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雪怪:“叽里咕噜?”
好像在问雪莲什么。
昆特听它说所有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强调,没有任何改变,也不知道雪莲是怎么听懂的。
小女孩沉默了很久:“因为,他有点儿像我弟弟。”
尾音带上了点儿哭过的鼻音。
雪怪:“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咕噜?”
雪莲:“就是他长了尾巴,像条鱼,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很奇怪——哎哎哎,对不起,我不说你怪啦,你最可爱,最可爱好不啦?”
崽崽:“么!”
接下来,在一方只会叽里咕噜,另一方哭唧唧的对话中,昆特艰难地理清了来龙去脉。
雪怪不记得自己在末日前是什么了,可能以前就是个雪怪;但雪莲在被感染前,的确是十几岁的人类小姑娘。
她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慈爱的父亲,温婉的母亲,还有个跟麦小么差不多年纪的可爱弟弟。
后来,北极星最大的一场灾祸降临了,父母死于最强的那波病毒冲击,剩下小孩子带小小孩子于绝境中艰难求生,直至坚持不住,双双倒在了雪地里。
她被雪怪救起的时候已经是垂死的状态了,后者喂昏迷的她一种只有高山区才会生长的奇特植物灰雪莲,在那之后,她竟然被花儿异种了,以半人半花的诡异形态活了下来。
遗憾的是,弟弟太小,没能渡过寒冬,雪怪发现他时,小小的身体已经冻得僵硬。
雪莲和救命恩怪生活在了一起,并且达成协定:她负责在外面诱骗路过的生物,取得他们的信任,用跟讲给丧尸们一样的话术,说要带他们安全翻过雪山,结果却是带到雪怪的洞穴。
雪怪亲自出马猎食,很容易把猎物吓晕、甚至吓死过去,要么就是冰天雪地中捡到的早就不好吃了;现在有了送上门来的食物,还各个都是鲜活的,它坐享其成,好不快活。
相应的,它给小姑娘提供庇护,不让其他食草食肉动物把她吃掉。
一花一怪互利互惠,生活得十分和谐。
昆特听完,仍旧出离愤怒——好家伙,你们倒是生活得挺快活,有没有考虑过误入歧途的猎物们的感受啊!
青年气死了。
回想突然出现的花女孩,想想那些她的调侃,以及最后莫名其妙好心给他们吃花瓣、还带路,怎么想都是有预谋的,萍水相逢哪儿来那么多好心人——啊不,好心花——可他傻了吧唧就相信了,还害了小美人。
如果能重来,他绝对要多几个心眼儿!
他动了动手腕,试图从藤蔓与藤蔓之间找出足以钻出的空隙,可惜失败了。
这些藤蔓像是仍旧活着,他愈是挣扎,它们竟然缠得越紧!
就在这时,麦汀汀醒了。
雪莲和雪怪的谈话,昆特的扭来扭去,在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唯有人鱼幼崽看到好久不见的妈妈(其实也没分开多久,但见不着妈妈的每一秒钟对崽崽来说都很漫长呀),开心极了,探过身就要抱:“么么~~!”
小美人的蓝眼睛雾蒙蒙的,刚醒过来还很茫然,没有理清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的斗篷不知什么时候被脱了下来,敞开摊在地上。
旁边有火,就像尘暴刚刚来临时他发现小卢克的那个地下室,他们一同取暖过的火堆。
旁边呢,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怪兽。
……诶?
麦汀汀想起来了,花女孩说“山神”从冬眠中醒过来,然后他和昆特跑散了,被这个大怪兽抓走。
抓到了……看起来是对方栖息的山洞里。
花女孩见自己认定的“弟弟”还是更亲近她给雪怪抓来的猎物,不大高兴。
猎物就要有猎物的自觉,乖乖待着被吃掉才对。
她后退一步,把快要碰到少年的小人鱼抱远了些。
崽崽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的这朵“坐骑”,似乎在阻止他跟妈妈抱抱。
这怎么能行呢?
崽崽一定要在妈妈身边才可以!
小幼崽眼睛眨了眨,浮出晶莹的泪花,小嘴一撇,哇地哭了起来。
麦汀汀还在梳理现状,猛地听见崽崽的哭声,吓了一跳,赶忙站起来。双腿使不上劲儿晃晃悠悠的,还是努力朝崽崽的方向走去:“给我……我来。”
他至今没能接收到花与怪兽的鲜明恶意,最在乎的还是哄小家伙。
然而看在雪怪眼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都已经剥干净准备上杆烤的猎物,竟然想逃跑?可不得了!
麦汀汀刚往灰雪莲那边迈了两步,肩上一沉。
不止是沉,简直是要把他压进地里的重量!
雪怪那覆着厚厚皮毛的大章摁住猎物,近似人类的眼中腾起不满的怒火:“叽里咕噜!”
麦汀汀小腿上的小花朵先于主人的意识绽开,「蓝」蓄势待发,随时要为主人冲锋陷阵,跟敌方的「红」大战一场。
但在它们发挥效力之前,被强行扭转过来的麦汀汀却在惊惧之前,蓦地出现了另一层情绪——惊讶。
少年不顾尖爪刺破细嫩皮肤的腾,揉了揉眼:“萨米尔……?”
紧张的昆特和看好戏的灰雪莲:“萨米尔是谁??”
小美人没有后退,反倒双臂抱住大怪兽的爪爪,执拗地问:“萨米尔,你是萨米尔吗?”
灰雪莲本以为接下来会看见不识好歹的猎物被雪怪拍得皮开肉绽的残忍一幕,都准备捂住一同停止哭泣的小幼崽的眼睛了。
奇怪的是,雪怪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不仅有反应,还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停在原地不动了。
雪怪翻过大掌,扑噜扑噜娇小的丧尸少年,将他放进掌心,“端”了起来。
它把麦汀汀拿到面前,仔仔细细嗅了嗅。
又嗅了嗅。
雪怪那双眼睛出现了迷惑:“叽里咕噜?”
它满是不可思议,再次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好好地闻了一遍少年。
它的脸上也有毛毛,这么一通蹭,弄得麦汀汀痒痒的,咯咯直笑。
少年向来淡漠的情绪难得有了起伏,他摸了摸雪怪的鼻梁,后者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眼神中有什么在闪烁,用额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叽里,叽里咕噜。”
从未见过面的一人一兽,竟然像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一样亲昵了起来。
昆特和灰雪莲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不是,先说说看萨米尔究竟是谁啊!?
*
麦汀汀对生前的事记忆所剩无几,除了某些会闯进梦境的碎片。
其中,有一段和眼前的雪怪有关。
这头雪怪是雄性,而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一头,则是雌性,名叫萨米尔。
它是它的母亲,在诞下幼崽后不久便被人类抓走,当做用来趋炎附势的礼物,献给远在贝塔象限的贵族家。
麦汀汀出生之前,萨米尔就已经养在他家的庄园里了。
起初萨米尔非常愤怒,每日每日反抗,哪怕伤痕累累也不停歇。
很久以后,它才屈从于自己的命运:离开自己祖祖辈辈生长的小小星球,来到千万光年以外的另一个象限,早就再也、再也不可能回家了。
萨米尔从愤怒变得低落,愈发郁郁寡欢,直到有了抑郁症的迹象。
麦家的庄园辽阔,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它并没有被人类关在狭小的笼子里。
事实上它有相当大、足以自由奔跑的草场,还有可以吃得饱饱的猎物、或者投喂的事物,但它每天只在一个很小的地方来回走动,出现了严重的刻板行为,甚至开始绝食。
即便在强盛富饶的人类帝国中,雪怪也是很稀有的,这也是为什么有求于麦家的那些人会费如此大的功夫抓雪怪来。
麦家很担心萨米尔,特意请了宇宙生物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和医生前来会诊,他们开具了各种药物和其他伴随疗法,通通没有效果。
眼看着萨米尔一天天消瘦,随时都会死去,事情迎来了转机:麦家的小儿子,也就是麦汀汀出生了。
大人们第一次抱着新生的小小麦来到庄园的养兽场,远远看着在角落里强迫性舔舐自己毛发的萨米尔,后者意外地抬起头,看向婴儿所在的方向。
大人们很是惊奇:要知道,无论他们用美食还是什么诱惑,萨米尔根本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今天,却会主动接近——是因为出现了小婴儿不同寻常的气息吗?
雪怪慢慢地,慢慢地来到抱着婴儿的麦夫人面前。
警卫紧张地将手指搁在相位枪扳机上,随时准备撂倒这个可能对小少爷不善的野兽。
然而麦先生做了个手势,让他们退下。
警卫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先生会用夫人和小少爷的性命做野性的赌注。
可他笑微微地望着妻儿,颇有信心。
萨米尔比人类要高大得多得多,就算弯下腰也极有压迫感。
麦夫人没有往后退半步,还主动让开了点儿,好让萨米尔能看清她怀中的小宝贝。
婴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不同于母亲的气息,懵懂睁开眼。
麦汀汀的虹膜是蓝色的。
缱绻的、烟雾一样的蓝。
正是那点蓝,可以融化万年坚冰,也能够镇静滔天大火。
婴儿看见了雪白的大怪兽,并没有害怕,反而伸出小手咿呀着想要摸摸它。
萨米尔一动不动,任他柔嫩的小手掌拽住自己的毛发。
它那双极像人类的眼眸,有了点点泪光。
当初它的家园,北极星上,人类对动物们的捕杀活动变得愈发频繁,萨米尔早就警戒,将自己的幼崽藏在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小雪怪这才幸免于难。
因此,无论是麦家的其他人,还是当年上供的那些人,并不知道萨米尔还有个孩子。
彼时麦夫人正值孕期,即将要成为母亲的人都有伟大的感应力。她总觉得萨米尔的躁怒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便让兽医进行了检查。
结果吻合了她的猜想,萨米尔的确曾经诞下过幼崽,或许正是因为放心不下,才那样想回到孩子身边。
麦夫人把这件事告诉了麦先生,两人考虑过把萨米尔送回伽玛象限,或是寻找它的孩子,但都因为种种现实原因没能实现。
她和萨米尔同为母亲,母亲对幼崽的疼爱不分种族,是共通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敢于让曾经狂躁的萨米尔接近小汀汀。
她怎么也没想到,萨米尔的抑郁最后竟然是她的孩子治好的。
也正是那一次,麦汀汀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当一个爱笑的小宝宝,就可以安抚其他生命暴怒的情绪。
后来,麦夫人每天都带小汀汀去看萨米尔,后者开始愿意吃饭、活动,和小饲养员交流,身体渐渐恢复。
麦汀汀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宠爱下一天天长大,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可以跟它玩闹。
萨米尔是家里所有饲养的动物中,他最爱的一个。
最后一次,他跟家人准备出远门进行跨象限星际旅游前,他还在草场上和萨米尔依依不舍告别,说是等回来了一定给它带许多好吃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落在萨米尔身上,纯白的毛发熠熠生辉。
……
这些都是感染后身心重组的丧尸少年并不记得的事情。
他只知道,他在眼前这头雪怪身上闻到了相当熟悉的气味——后者也是同样。
雪怪会给亲近者留下某种特殊的标记,萨米尔分别给予了自己的儿子和小主人。
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他们正是凭借这个认出了彼此。
麦汀汀早就忘记了过去,仍旧认出了曾经拥有过的温柔爱意。
爱能够——也唯有爱能打破一切时间、距离和记忆的鸿沟。
少年抱着雪怪厚厚的、熟悉的皮毛,闭着眼,总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好想好想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颗星,多么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
但没关系,就算慢一点也没关系。
起码在今日,在此刻,他触摸到了一点过去。
*
—欢迎来到【棘棘果】直播间—
[当前观众:5998]
[请遵守发言规范,创造良好平台环境]
【我真是艹了,这也行?】
【这小子是不是拿了什么主角剧本啊,金手指离谱!】
【严谨点,这叫团宠剧本。】
【怀疑有潜规则,平台出来解释一下好吧?】
【观众匿名送出:铁卵石×14】
【观众爱我汀宝 送出:金珊瑚×2】
【怎么了,我们汀宝就是这么有魅力,你们是第一天知道吗?】
【嘻嘻我的万人迷老婆,不服滚出直播间。】
【不过感觉小麦跟那头雪怪好像有点儿渊源啊。】
【听不太出来,都呜咽了。而且那朵花讲话本来就没有字幕翻译。】
【谁能想到场上发言最清晰的是小黑呢?】
【全靠小黑转播了,生活的重担啊。】
【一家三口忽然升级成一家五口了,笑死。】
【好热闹,我喜欢大团圆类型!】
【本来以为小麦会用那个开花的能力驯服大怪兽,但他俩好像以前就认识似的。这反转,绝了,编剧也想不出来吧。】
【说起来他那个镇静的力量真的很强啊,隔着屏幕我都感觉到。】
【我也是,这几次发情期只要看看他的直播和录播都没那么生气了。】
【观众高贵的VIP5 送出:钻石砂×1】
【观众 FML 送出:银水草×10】
【要是能见上一面该多好啊。】
【哎你们看过之前平台征集的活动想法吗,有一个线下见面的,感兴趣可以投投票。[链接]】
【我靠,还有这种好事!我立刻冲去!】
“我还是想不通。”钱芮悦说,“雪怪怎么就放过小漂亮了呢?”
蒋萤叹息:“看来得学习学习北极星的语言了,不然声音一小,自动字幕瘫痪,实在很影响进程啊。”
“我们学校倒是有开人类标准语的选修课,但是听说北极星的方言挺难懂的,也没有专门的课程。”
“也不知道以前都是怎么管理CC-09的,先王还真是厉害啊。”
“咦,我看到论坛上有个帖子,好像有人会北极星的人类方言,看懂了他们是怎么回事。”
钱芮悦把自己的PADD拿过来,与蒋萤一起看下去。
那个帖子讲得也不是特别清楚,毕竟人类的语言繁多,北极星的方言早在病毒肆虐后就失传了,发帖者也仅知道一小部分。
总之,就是雪怪的妈妈曾经被抓走了,似乎是抓到了麦汀汀家里,他们互相认了出来,从猎食者与猎物变成了朋友关系。
回复中很多人并不相信,毕竟过于曲折离奇。
——至少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能认出来的?
——总不能是闻到味道的吧。
——楼主倒也不必为了博眼球这么生编硬造,好歹讲点逻辑好伐。
——你说雪怪被汀汀老婆的美貌打动了都更真实一点。
——笑死。
激烈的争执中,有一条回复很快被赞上了热门。
——就没人好奇,如果真像楼主说的这样,究竟是谁这么残忍抓走了雪怪妈妈?
这条评论底下,也有一条回复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哈,人类做这种事不是很正常吗?茫茫宇宙还有哪个种族比人类更残忍?
人鱼们纷纷对昔日的加害者进行口诛笔伐:
——虽然说人类也有不同势力,但我今天就要开地图炮,全都是坏胚!
——呃,第一、第二帝国还好吧。他们还是主张和平的,不然也不会建立星际联盟了。
——干那些龌龊事的不都是第三帝国吗?
——那又怎样,还不都是人类?
——第三帝国对我们赫特星域做的坏事真是说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可是北极星上不也都是人类吗?我是说以前。
——自相残杀也是人类劣根性的一种。
——他们对自己的同胞都那么凶残,若是没有王推翻他们,还不知道咱们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呢。
——感谢王,将我族从深渊中解救出来!
——陛下万岁!
——伟大的西奥多陛下万岁!
第32章 祈使句
一场本该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危机, 竟然被轻松化解,还有了个温馨的结局,若不是昆特亲身经历、亲眼见证,实在很难相信是真的。
剧情真的很离谱。
他被松了绑, 坐在火堆旁, 看那边和雪怪玩得正开心的小美人, 有些微妙的失落。
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施展一下拳脚,英雄救美呢。
结果反倒是被美给救了。
好在失落的也不止他一个, 筹谋好要把人鱼幼崽当做弟弟替代品的雪莲小姑娘也无精打采,在离他对角线的位置, 双手撑着……本来应该是下巴的地方,现在则是花托。
至于小崽崽, 当然是如愿回到妈妈的怀抱,把大雪怪当滑梯玩儿, 扑在厚厚的皮毛上从上往下滑, 发出“哇~!”的小小惊呼。
小姑娘感受到盯着自己的视线(明明没有眼睛, 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 转动灰蒙蒙的花瓣:“干嘛?”
语气很不高兴。
“……”昆特清楚她正在气头上, 还是不要轻易火上浇油才好。
他移开目光, 继续看那边欢乐的三“人”。
严格来说,一个都不是人。
小丧尸抱着小人鱼在雪怪的毛毛中打了个滚, 然后坐起来, 也望向昆特的方向, 朝他招了招手, 做了个口型。
好像是在叫他一起过来玩。
昆特迟疑地指指自己。
小美人点点头, 笑意还未褪尽,白净的小脸红扑扑的, 洋溢着货真价实的喜悦,竟然有了鲜活的血色。
从在部落里见到麦汀汀起,后者一直有点儿游离于人群之外。
若不是戚澄、尼基塔他们成天带着他,他可以一整天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哭不笑,没有情绪,没有诉求,像个会眨眼的精美瓷娃娃。
然而带着麦汀汀逃亡的这一路,他近距离接触“梦中情人”后,却发现小美人其实有许多可爱的小细节,波澜曲折的经历让他越来越像个……活着的人类。
昆特的脑容量有限,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
不过,喜欢的人开心,他就开心,这倒是不需要思考也能成立的真理。
既然小美人邀请自己一块儿玩,那当然要去啊!
昆特毫不犹豫站起来,抛弃了还在生闷气的花女孩,欢呼着跳到雪怪身上。
足足有三米多高的雪怪根本不会在意几个小小生物在自己身上蹦跶,半靠半躺在岩石上看他们玩闹,眼神也是柔和的。
昆特舒舒服服躺在雪怪的肚子上,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
他闭上眼,一阵困意袭来。
却没能顺利地睡着,鉴于有谁的小小手指捏住了他的鼻子。
昆特:“……”
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很小很小的脸蛋,笑眯眯看着自己。
戳他鼻子的小手指又向着别的地方进攻,这一次的目标是他那颗桀骜不驯的眉钉。
昆特扬起眉毛,一把抓住罪魁祸首举起来。
崽崽蓦地飞了起来,小胳膊在空气中游泳似的扒拉扒拉,半透明的鱼尾高兴地甩了甩,发出婴儿独有的清脆、稚嫩的笑声。
年轻人早就不再害怕小人鱼了,与其说是克服自己心中的障碍,不如说已成功被崽崽天真烂漫的笑容俘获,连他的笑声听来都格外治愈。
他扭头,见小美人一手抱着雪怪的大爪爪,也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
那笑容宁静而美丽,看得他黑脸一红。
昆特把小幼崽放在胸前,习惯性挠了挠头发,没话找话:“哎,你、你、你知道它叫……叫什么名字吗?”
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什么时候才能改掉看到小美人就结巴的毛病啊!怂死了!
麦汀汀一愣,继而敛起笑意,抿着嘴摇摇头:“我……不懂它的语言。”
他们的交流,从某种程度而言,是完全驴头不对马嘴、全靠对方猜的。
昆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一句话把小美人说难过了,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他抱着崽崽坐起来,磕磕碰碰解释:“我、我的意思是,你、你可以给它起起起个名字……”
小美人似乎没想到这茬,愣怔片刻,抬头看向雪怪,两只手都环抱着它的爪:“你愿意……我给你,起个名字吗?”
雪怪歪着头,眼里一片困惑。
交流陷入僵局。
这时,有谁施施然走了过来,很是纡尊降贵:“我来吧,你们这群笨蛋。”
灰雪莲讲的话毫不客气,但还是帮他们翻译了。
雪怪听她说完,缓缓点了点头:“叽里咕噜。”
灰雪莲转向麦汀汀:“它说可以哦。不过你要取个好听点儿的,还得方便记,不然它听不懂。”
少年稍稍收紧手臂,像小孩子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熊,仰头对着雪怪弯起眼睛:“啪叽!”
小姑娘:“……啊?”
麦汀汀耐心地重复:“啪叽。我想……叫它,啪叽。”
连昆特也听傻了:“为、为什么啊?”
这听起来甚至不像个名字啊!
两人的反应都很大,小美人也怔了怔,不禁怀疑起自己,小声道:“不好……吗?”
小姑娘心直口快:“当然不——”
昆特即使打断她:“很好啊!”他连声音都变大了,“朗、郎朗上口,很可爱,也好记,是、是个好名字!”
——据说,人类在撒谎的时候音量会不自觉变大。
单纯的小美人相信了他的恭维,受到鼓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嗯!”
他撒娇似的晃了晃雪怪的大爪:“那,就叫你……啪叽?”
雪怪这回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用另一只爪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美人心满意足,抱着雪白的大爪爪甜甜地笑了。
花女孩难得可惜自己没有长着人脸,不然就能冲这个小嘴抹蜜的家伙多翻几次白眼了。
那边的两个大人和小小孩都依偎在雪怪怀里,一家几口很亲密的样子。
唯独自己这个雪怪的真正朋友被遗落在一边,好似被孤立了似的。
灰雪莲不太开心,又不想小心眼地表现出来:她可是个很有自尊、很骄傲的小姑娘呢。
她梗着脖子不想看那边的其乐融融,可惜花儿没有可以捂上的耳朵,欢声笑语直往听觉里钻。
然后,那些讨人厌的嘈杂中,夹着小幼崽小小声的疑问。
“么?”
崽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小姐姐不和他们一起玩儿呢?
麦汀汀明白他的疑惑,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女孩的情绪颜色苍白中泛着红,郁闷又心烦,但也没到暴躁的地步。
少年悄悄放出蓝色的玻璃丝线钻进花冠中,安抚她的不快乐。
效果不明显,毕竟不开心和愤怒还是有差距的,处理怒火以外的情绪对于麦汀汀而言都还是盲区,仍需摸索和学习。
不过,他有别的办法。
麦汀汀抱起麦小么,在他的精灵似的尖耳朵旁耳语什么。
他凑得近,吐息让崽崽的耳鳍痒痒的,半透明的绸缎在半空中轻柔舞动。
“么~?”崽崽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少年点点头:“可以哦。”
小人鱼甩甩尾巴:“么!”
那边还在生闷气的小姑娘背对着几人,没有看见他们的“密谋”。
却忽然有什么小而圆润的东西撞到自己的花瓣。
她一看,竟然是五六个泡泡。
艳丽的火光被泡泡包裹在其中,变得缓和许多,看上去暖洋洋的。
泡泡们像是拍了拍那样,一个接一个挤在她的花瓣上,很有弹性地相互碰撞,却在她伸出花蕊想要触碰的霎那消失不见。
小姑娘好奇地侧了点儿身,很快,又有更多泡泡飘飘荡荡,来到她身旁。
雪莲本就是高洁美丽的花朵,灰蒙蒙的花冠因这些泡泡而变得流光溢彩。一时间阴森的山洞里美轮美奂,叫小姑娘自己都移不开眼了。
始作俑者是谁不必多说,这回她转过头,看见被丧尸少年举着的小幼崽,正冲自己扭着尾巴,就像在挥手,叫她来呀,快来呀!
那个样子——小姑娘有些鼻酸,尽管她没有鼻子——多像她的小弟弟呀。
以前,弟弟是最黏自己的。很多时候不知原因大哭起来,爸爸妈妈哄不好,只要她出现了,马上就雨过天晴。
后来末世来了,她带着弟弟辗转流亡,没有哪个族群愿意多这两个没用的拖油瓶,孤儿们相依为命,没有别的办法。
那时候她还傻傻地幻想,等到末日结束,她就能找到一个家,和弟弟一起生活在温暖的房子里,一起长大,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的小弟弟出生后不久就遇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情,还不晓得童年应当是什么样呢!
可惜,他再也没有等来光明的那一日,死在寒冷的夜晚。
长尾巴的小家伙,真像弟弟呀。
就连少年,也会让她想起妈妈……
小姑娘也只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是娇气的、可以随便哭鼻子的年纪。
她压抑着不让自己的脆弱显现给这些被自己诱骗和绑架来的家伙看,不代表她就完全不难过——连她唯一的好朋友大雪怪,也变成了有名字的“啪叽”。她都没想过给它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呢。
越想越神伤之时,一双温暖的小手抓住她仍是人类的手指。
……好温暖。
雪山天寒地冻,她自己也成了恒温不变的植物,偶尔路过的丧尸同样没有体温。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温度了。
她低头一看,小婴儿正对自己扬起笑脸:“么~!”
崽崽还不会说话,但眼睛在说,来玩嘛!
小姑娘晃了晃花脑袋,声音像在噘嘴:“我不叫么,我叫姐姐。”
崽崽疑惑地歪过头,不知道什么是姐姐。
但没关系。
他用小脸蛋蹭了蹭花儿凉冰冰的手,和妈妈一样:“么!”
小姑娘踌躇片刻,看向抱着崽崽的少年。
麦汀汀露出和煦的浅淡笑容:“一起?”
她再望向更远的地方,雪怪站起来了,还是夹着昆特——这一次礼貌了点儿,不是倒着拎的,好歹夹着他的腰变成横的。
它和他一同冲她挥手:“来吧!”“叽里咕噜!”
雪莲迟疑道:“真的吗?我可是……可是骗了你们哦。”
少年摇摇头:“你让我,找到了过去。”
这回轮到雪莲不明白了,他不是跟雪怪头一回见面吗?为什么说是找到「过去」呢?
小美人没有多加解释,腼腆一笑:“谢谢你呀。”
——他从来重果不重因,若结局是好的,开头的缘由是怎样,都没关系。
他说完这句话,把崽崽交给她,先回到雪怪那边。
小姑娘脚下的根系抽长,编成摇篮让婴儿趴在里面。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上去。
现在,大大的雪怪身上有四个小小的朋友在一块儿玩。
灰雪莲虽然和雪怪认识很久了,可平日里最多是倚在它身边睡觉,还从来没有这么玩过呢。
她不再郁闷了。
她好开心。
有好朋友,有像弟弟的小宝宝,还有……唔,勉强可以算是新朋友吧。
这还是“重生”后头一回,感觉没那么孤单了。
她看起来应当是在笑着的。
粉色的裙摆旋转起来,像一朵花。
或者,的确是一朵花。
*
尽管和啪叽相识、或者说重逢很开心,雪山毕竟不是适合丧尸与人鱼生存的地方,等到外面暴风雪一停,他们就该离开了。
啪叽依依不舍,用大脑袋蹭着麦汀汀,差点儿把后者撞得摔倒。
灰雪莲嘴上什么也没说,抱着麦小么的动作也满是不愿分离。
小姑娘想啊想,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你们不要去很远的平原了。”她大大的花苞转向他们,像有一双祈求的眼睛,“山脚下有一个小镇,有丧尸在那里生活,环境很好,也很安静——如果的确如你们所说,你们在被‘追杀’中,那里就是别人找不到的秘密基地哦。”
麦汀汀和昆特看了看对方,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么个方案。
小姑娘见他俩没有立刻反对,急急地补充:“而且,那里离我们也很近,下山,或者,或者天气好的时候你们上山,就能见到了。怎么样?”
啪叽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于是雪莲翻译给它听。
这回雪怪也投了赞同票。
小姑娘和雪怪叽里咕噜商量了一会儿,再次追加更加诱人的条件:“待会儿我给你们一颗种子,是我的,你们到那里住下来,把种子种到地里,养到开花,然后,只要遇到危急情况就吃掉一瓣,这样我们会立刻去救你们的。”
啪叽也重重地点了点沉甸甸的大脑袋。
听起来……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
“好吧。”昆特代为发言,“我们答应了。不过鉴于你有骗过我们一次的不良行为记录,你得先送我下山看看那里怎么样。”
灰雪莲点点头:“可以。现在就可以带你先去看看。不过嘛……”她拖长的音调让年轻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是我送你去。”
昆特:“啊?”
啪叽动作极其轻柔地放下麦汀汀,接着,一把抄起昆特夹在胳膊底下,在后者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冲出了山洞。
它的速度有多快,空余昆特惊恐的“啊啊啊啊啊”尖叫在山洞中晃荡着回响。
单薄的麦汀汀被这阵小飓风刮得差点儿没站稳,雪莲好心地用根扶了他一下,得意洋洋:“等着吧,它跑得很快哦。”
之前麦汀汀和昆特光是爬到半山腰就花了大半天,后来被啪叽掳到山洞期间两人都昏迷了,也不清楚花了多久。
反正怎么看,都不可能十分钟把一座高山跑了个来回。
但啪叽做到了。
十分钟后,它夹着几乎被甩昏过去的丧尸青年回到山洞,气息和脚步一样平稳,喘都没喘一下。
反观被它放下来的昆特,撑起软绵绵的四肢开始干呕,可惜太久没吃东西,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昆特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麦汀汀担心地看着他,怕他身体受不了,灰雪莲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顶多就是晕车嘛,小事小事,过一会就能缓过来。”
昆特呕完了,摊平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岩石地面上。
他是速度进化方向,本以为自己足够快了,可跟啪叽比太过小巫见大巫。
若想能好好保护小美人,自己还是得潜心修炼才行。
啪叽把高山跑了个来回花了十分钟,昆特平复极速过山车的支离破碎也花了十分钟。
总算气顺匀了些,他咳嗽好几声:“我、我看到那里了,确……确实还不错,可……咳咳……可以试试看……”
他对天发誓,这回结巴真的不是因为害羞。
有谁的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皮肤柔软、细腻。
小美人半跪在他旁边,腿边有一点亮色,轻声细语:“现在有感觉舒服一点吗?”
有什么清清凉凉的东西随着接触的肌肤渗进他的身体里,让那些疼痛和躁动渐渐平息。
昆特黑脸一红:“有、有有有……”
……行吧,这次结巴有可能因为不好意思。
目睹全程的花女孩噗嗤一笑,善良地没有出言讽刺几句。
等昆特差不多恢复过来后,他们决定出发。
啪叽的左爪抱起麦汀汀,让少年坐在前臂上,并且搂住自己的脖子。
麦汀汀小时候也这么跟萨米尔玩过,很相信啪叽,完全不担心会掉下来。
灰雪莲则让人鱼幼崽坐在自己的花蕊中,花瓣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手根并用灵活地爬到雪怪头顶上抱着他坐好,根系同样可以像绳子一样固定。
至于昆特。
昆特还跟之前一样,啪叽右爪抓起他,随意地夹在胳膊底下。
这回青年没挣扎,悲伤地闭上眼。
然后随风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对这个区别对待的世界绝望了TAT
*
先前横跨森林区的过程中,被昆特背着的麦汀汀已然经历过一次高速移动。
不过,高山区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氧气稀薄,风速极大,又夹杂着毫不留情的雪花,雪怪和丧尸的奔跑速度也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啪叽跑起来时,麦汀汀被风吹得根本睁不开眼。
啪叽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适,左爪揽着他往自己的脖子上靠了靠,似乎是让他面朝自己,避开风。
少年抱着它的脖子,将脸埋进它厚厚的皮毛中,果然舒服些了。
之前啪叽带着昆特一来一回用了十分钟,那么这次单程送行,五分钟就到了。
麦汀汀的全身都被高山与高速洗涤了一遍,到达目的地放下来后,双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啪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麦汀汀喘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眼。
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入小村镇,而是在离得很近的山头上,只要从这个坡下去就行了。
毕竟雪怪是不能贸然闯入其他生物领地的,否则会发生流血事件。
麦汀汀眺望着远方,很惊讶。
或许是小镇被雪山环抱,相对密闭,又或许是高山脚下不适宜植物变异,这里的建筑竟然保存得都还很完整,连屋顶星星点点的色彩都依旧鲜艳,没有褪色,道路同样隐约可见。
要知道,他以前生活的森林区曾经可是繁华的城市,无论是高耸入云的大厦,还是宽阔的马路,如今都被疯长的草木占据了。
如果屋子都好好的,那么……
雪莲从雪怪的头上爬下来,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别想了,都是丧尸,没有活人,我替你确认过了。”
麦汀汀的蓝眼睛黯淡了几分。
也算是意料之中。
“再说了,”小姑娘张开花瓣,“就算有活人,又怎么样呢?要知道你们这些丧尸,还有我这种人不人花不花的,那可都是他们的敌人啊,看到就得第一个干掉——还不如都是丧尸呢。”
她说得没错,非我族者其心必异,他早就不该把自己当成人类了。
少年没再说话,从花苞中抱出崽崽。
比起哪哪儿都不舒服的大人们,小幼崽倒是对这种旋转跳跃很习惯。
不仅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反而很兴奋,甚至想再来一遍。
二次晕车的昆特颤颤巍巍站起来,嘀嘀咕咕:“是不是在海里遇到浪经常这样玩儿啊?都身经百战了。”
真让人羡慕。
花女孩挪着根,与他们并肩眺望昔日人类的地盘。
她依旧记得睡在床上是什么感觉,也记得像个人类一样该怎么生活,然而异种她的雪莲却叫她更习惯植物的生长方式。
被感染者占据的村镇,早就不欢迎变异动植物的到来了。
她和啪叽只能停在这里,谁都不能再靠近,否则,就算是丧尸也有自己的防御系统。
他们还是更倾向于楚河汉界的和平。
“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小姑娘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其实背在身后的手因低落而发抖,“你们早点去吧,在太阳落山前融入会更容易些。”
啪叽听懂了告别,呜咽了一声。
它的大爪爪很想摸一摸拥有妈妈气味标记的少年,就像它打从出生开始就有了小主人一样;可又怕伤到少年娇嫩的皮肤,只得作罢。
于是雪怪把看起来更皮糙肉厚的昆特抓过来,大大的脑袋搁在他的头上蹭啊蹭,差点没把丧尸压趴下。
昆特:“……”
就算是羊毛,也没有逮着一只薅的道理啊!
雪莲的手不抖了,从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拿出一颗晶亮圆润的种子递给麦汀汀:“喏,之前跟你说的花种,该怎么种知道了吧?其实它生命力很强的,只要你不故意毁坏它,都能活下来。”
麦汀汀小心地双手接过,它躺在他的掌心上,散发着淡淡的银灰色光辉,很漂亮。
“吃下……就可以?”
灰雪莲:“嗯。”
被啪叽弄乱发型的昆特从魔爪下挣脱出来:“为什么吃掉你就知道啊,你们是相通的吗?”
灰雪莲:“那就不归你管了,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
昆特嘀咕:“小小年纪讲话怎么这么狂……”
灰雪莲:“你说什么?”
昆特:“……没什么。”
小丫头的根看起来能把他活活勒死,识时务者为俊杰,青年果断认怂。
麦汀汀郑重地点了点头,打开小背包,把种子放在最里层,妥帖地保管。
麦小么看见小背包,习惯性正要钻进去,动作蓦地停了下来。
小孩子其实并不能听懂大人们都讲了什么,他本就年龄小,人鱼族和人类的语言又有差异,平日里他顶多能理解妈妈的话。
然而小孩子的直觉也最灵验,在这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好似预感到了别离。
和小丧尸雾蒙蒙的蓝眼睛不同,小人鱼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清澈又明亮。
他还没有长大,不会伪装,表达喜怒哀乐如此平铺直叙,开心就笑,伤心就哭。
小幼崽的尾鳍卷住麦汀汀的手腕:“么?”
就是这样一个在昆特听起来和平常的叽咕没有任何差别的单音节,麦汀汀却能听懂他的疑问。
他摸摸婴儿奶金色的头发,软绵绵地讲:“要跟他们……再见呢。”
崽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得懂「再见」。
姐姐会开花,裹着他跑得好快好快。
怪怪可以呲溜——滑下来,还毛茸茸。
崽崽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他。
崽崽不想离开。
婴儿的大眼睛蓄起了泪,顷刻间晴天开始下雨。
麦汀汀也跟着难过起来,毕竟他能和啪叽相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萨米尔和那个想不起来更具体的「家」已然太过遥远,啪叽是他通往过去的唯一桥梁。
现在,却要和桥梁道别了。
那个遥不可及、雾里看花的「过去」,什么时候才有第二次碰触的机会呢?
他抱着小幼崽,一大一小都在啜泣。
大雪怪一见他俩都哭了,呜呜咽咽得越来越大声,眼看就要嚎啕。
小姑娘的花瓣抖了抖,从上面滚落好几颗剔透的露珠。
不用说,那一定是她不想被别人看见的眼泪。
告别的几人哭成一团,泪腺没那么脆弱的昆特懵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加入他们一起嘤嘤大哭比较符合气氛啊?
他窘迫地挠了挠头发,正打算也干嚎几声,那几个家伙却默契一致地停了下来。
啪叽的爪子一拎,把昆特也拎到身边来,然后大掌把几个小巧的“前人类”都抱进怀里,让他们埋在自己厚厚的、雪一样的毛发中,做了最后的告别拥抱。
再见——他们都在想,下次,下一次,要很快再见哦。
*
从雪怪送他们的地点绕行到小镇的海拔低得多,昆特恢复了精力,背上麦汀汀没花多久就到了。
小镇的入口竟然还有招牌,虽然已经快高高的大门上掉下来。
牌匾上面锈迹斑斑,攀着些橘色的藤蔓类植物,花体字有些难以辨认。
昆特把麦汀汀放下来,歪着头,差点没把自己歪得失去平衡,才艰难地读出来。
“胡——苏——姆。”他一字一顿,“这是小镇的名字吗?”
麦汀汀眨了眨眼:“也许?”
“好怪的名字。”昆特说,“我们要现在进去吗?”
天际那颗燃烧的恒星已然开始下沉,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夜了。
虽然在山脚下,毕竟被落满雪的群山环绕,还是比他们原先住的森林温度要低不少。
他俩在经过雪山这一遭,受到雪莲和雪怪的影响,各自又有不同程度的进化,对温度的感知比以前更加明显,不能再肆无忌惮地不知冷不知热,还是在天黑之前找到不漏风的栖身之地比较好。
麦汀汀调整了一下小书包的位置,放到前面来,同时松开一点斗篷前襟的系带,让对陌生环境充满好奇的人鱼幼崽既能从缝隙中望见外面,又不至于太明显、让外人看见他。
为了不太快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们决定不把自己是进化者的信息表现出来,隐藏流畅的行动和语言能力。
两人像个低级丧尸那样拖着脚步,四肢僵硬,双目无神,缓缓走进“胡苏姆”的大门。
胡苏姆小镇规模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
尽头处是影影绰绰的远山,青灰的峰峦起伏,有如与世隔绝的水墨画。
镇上都是平房,两排高低错落,其中一些贴着斑驳的招贴画,应当是不同种类的商店,仿佛能透过岁月窥见往昔热闹景象的一角。
低温度常年有雪的地方房子总会漆得格外鲜艳,才能跳脱出冬日的肃杀,这儿也不例外。
即便已经数十年无人维修,依旧看得出墙壁上的奶黄、嫩绿、粉红和蔚蓝。哪怕在无人生还的如今,依旧挣扎出一星半点的生机来。
麦汀汀和昆特走得很慢,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突兀。
两边的房子在暮色里透出微光——这不寻常,又寻常。
每一间屋子里,都有眼睛在看着他们。
病毒侵入北极星不分地区,就算是偏僻的胡苏姆也没能幸免。就像灰雪莲说的那样,这里是不可能有活人的。
也就是说,一个个既是同类、又非同伴的丧尸们,正对不速之客虎视眈眈。
麦汀汀和昆特尽可能转动大脑,快速地分析他们的组成。
没有在街道上游荡,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又有类似于埋伏的计划和想法,说明胡苏姆的原住民们绝不是最低级的丧尸,很有可能都进化出了思维。
能在他们接近小镇的短短几十分钟里迅速整合所有所有居民,隐匿进家中,那么这群丧尸应当也有自己的领导者,且服从性很高。
在这个丧尸部落中,领头人会是乌弩那种性格吗?
会像他一样强大而残忍吗?
……他们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尽管昆特心里也很害怕,他还是尽可能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高壮一点,把麦汀汀挡在身后,握着他冰凉的手。
麦汀汀忐忑地跟在他身后,长长的眼睫轻颤,空余的手护着小书包。
他们都有珍爱的、一定要保护的存在。
天色慢慢黑下来。
两人找到一间废弃的小店,也是附近唯一没有光源的房子,大致可以判定里面没有别人。
直到他们走进去,还是没有丧尸跳出来打断,四周静悄悄的,几乎产生了其实小镇没有其他人在的错觉。
但他们都清楚,是错觉。
昆特关上门,还仔细地检查了一圈窗户,确保从外面没法一眼看进来。
麦汀汀解开斗篷,才发现小幼崽已经在背包里睡着了。
昆特蹲在他面前,撑着下巴嘟囔:“真好啊,在哪里都睡得着。”
其实他更羡慕的是,真好啊,能睡在小美人的怀里。
麦汀汀困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犹豫地看看自己的双膝,咬着嘴唇小声地问:“你要,试试吗?”
昆特:“啊?”
麦汀汀:“睡我……这里。我不确定,够不够……”
昆特:“……我刚才有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吗?”
小美人点点头。
昆特:“……”
他沉默了。
还能更丢人一点吗。
作为丧尸短暂的这辈子的脸都在梦中情人面前丢尽了。
青年突兀地趴下来,脸埋在地上,怎么叫都不肯抬头。
麦汀汀试了几次无果,不明白同伴是怎么了,放弃唤回缩头乌龟的想法,从小书包里找出花女孩给予的那颗种子。
即便在黯淡的屋里,它依然是亮着的,幽微空渺。
少年捧着花种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好几处墙壁上的裂纹,缝隙间填满了新生的泥土。
看起来都很适宜栽种,问题是,他们还没有一个可以长久待着的栖息地,要是种在了墙上,等到转移的时候总不能把墙板拆下来背着吧?
麦汀汀想,在种子尚且年幼的现在,他们应当找到一个更便携的容器。
在一间弃用了十几年的屋子里想找一个没有破损的容器并不容易,尤其是他的同伴仍在对着地面自闭,独自一人寻觅出的线索就更少了。
他们没有灯,也没找到木柴之类可以燃烧的东西,能够当做照明来使用的仅有小腿上莹亮的花朵,可能照亮范围太过有限,麦汀汀找得很辛苦。
昆特懊恼地反省了很久,总算回到现实,发现小美人的困境,磨磨唧唧爬起来,帮着麦汀汀翻箱倒柜。
最终,两人在一块断裂的地板下方找到一个细瘦的长颈花瓶。
“这……”昆特看着连自己多放几根手指都费劲的花瓶,“花还能开出来吗?”
“……”麦汀汀也没有养花的经验,他回想灰雪莲的模样,似乎没有森林里常见的花朵那么长的花茎,一整朵蓬勃堆叠,灿然盛开。
用这个拥挤的花瓶的确有些勉强。
少年迟疑道:“先……试一下吧。”
把种子养活才是最要紧的。
昆特本不想让小美人来做堆土这样脏兮兮的活,但麦汀汀说没关系,执意如此,他只好在拿着瓶子。
少年从墙壁缝隙中收集来泥土,小心地灌进花瓶里。
他的手指纤长细白,做这些事时精致地像在雕琢什么艺术品。
花瓶的底部是胖胖的圆弧状,体积不大,很快堆了三分之二。
接下来,是把雪莲花种从瓶口送进去。
种子在接触到土壤,尘埃落定的刹那,以它为中心向周围骤然横扫出灰白的光波,如同海浪一般波及到整个房间。
转瞬间消失不见,快得像幻觉。
然而两人一齐转头,看见墙壁被扫射到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光纹。
他们面面相觑——高山雪莲的花种,竟然有如此威力吗?
麦汀汀的指尖颤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泥土盖上,直到堆积到瓶颈处。
即便已经被泥土所包围,透明的花瓶却依然发着浅灰的光,像蒙尘的明珠。
花女孩说过不用着急浇水,昆特拿起来晃了晃:“这样就行了吗?”
麦汀汀点点头,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有一个软木塞:“一起的。”
昆特其实有点儿怀疑那不是个花瓶,而是酒瓶,不然种花还要盖盖子很难解释。
不过也不重要,若他们带着花继续流亡,能暂时密封是好事儿,不然背包里的小人鱼就得睡土里了。
麦汀汀做完这一切,双手白净,纤尘不染,没有半点泥土的影子。
昆特也不是头一回注意到这种“自清洁”的魔力了。
小美人一直是荒芜废土中最后的无瑕白璧。
最重要的种花完成后,比起肚子饿,连日来奔逃的疲倦潮水一样先行漫上来。
昆特眼皮沉重,心里还惦念着夜间降温,最好找点儿柴火取暖。
一回头,看见小美人已经在地上睡着了,蜷缩的姿势很需要人保护的样子。
不过,就算睡觉也不忘把小书包护在怀中,里面传来小幼崽轻微的平稳吐息。
啊,好困。
算了,不想努力了。
要不也一起睡觉吧。
昆特从来不是意志力坚定的人,虽然很想离小美人近一点儿,不过还是没敢太逾越,找了个他附近、更靠门的位置躺下,很快四仰八叉进入梦乡。
麦汀汀做了一个梦,梦见童年时代与萨米尔的嬉戏。
雌性雪怪向来对他宽和,哪怕他在将它当成滑梯下落时揪通了它的毛发,也不会生气。
那时候在旁边看他们玩闹的除了麦夫人和管家,还有一个人。
梦里的他不过四五岁,这个人的声音同样带着未成年的青涩:“我也想一起玩儿。”
麦夫人笑:“你都多大啦,不怕压痛萨米尔?”
“可是小汀很轻嘛,加我一个也没关系。”
麦夫人就问萨米尔,可不可以?
雪怪同意了,伸出爪,那人欢呼着奔来,抱住幼小的他一起打滚。
这个人已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境中好几次了,麦汀汀想,应当是除了父母以外很重要的家人。
但他看不清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来是谁。
比起记起姓甚名谁,麦汀汀更想知道的是,时至今日,他还……活着吗?
少年从暖色的梦境中醒来。
漫长的冬夜并未结束,屋里黑魆魆的,没有光。
外面却亮着。
他抬头望去。
屋外……有很多双眼睛,正看着他。
第33章 复活节
沙尘暴来临时, 被戚澄救起来的麦汀汀,在“圣所”地下室和蛇鳐搏斗的过程中,腿上疯长的藤蔓刺破了衣服。
爱干净的小丧尸有着可以自清洁的神奇能力,那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 十年如一日。
纯白的T恤, 没有图案, 没有花纹,干干净净的白, 像雪。
少年对过去记忆模糊,有点儿记不清这件衣服究竟是末日来临前自己就穿着, 还是成为丧尸后随便从哪里找来的。
后者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那件T恤的尺寸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空落落的,垂到大腿, 能当裙子穿。
思维没有进化前, 丧尸也会保留本能的偏好。
比如生前就是肉食者的, 死后还爱吃肉;生前保持素食的, 死后也就接着啃啃草。
对于麦汀汀来说, 他保留的本能之一, 就是偏好浅色。
那件白T恤便是一种印证。
少年自己也是同样,银色卷发, 雾蓝眼瞳, 雪白皮肤。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柔和浅淡。
哪怕腿上开的小花是亮蓝色, 也属于冷色调。
冷暖色调从来不相融。
红色, 成了他如今最为惧怕的颜色。
在看清屋外那些眼睛之前, 麦汀汀先感受到了极有压迫性的「红」——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而是……一群人的「红」。
愤怒, 不信任,质问,恐惧……种种复杂混合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少年第一反应是护住自己的小书包,最好能再找个角落躲进去。
过度的惊惶让他慌不择路,差点踩在昆特身上。
年轻人被迫转醒,还没有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怎、怎么啦……”
小美人满眼畏怯,对他做了个口型,「快、跑」!
昆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扭头看去。
他呆了呆,朝脸上没怎么留情地拍了几下。
再看一眼。
没变。
……不是在做梦。
窗户,这件屋子的所有窗户外,都有很多双会发光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昆特唰地站起来,错愕不已:“那、那是什么?”
麦汀汀摇摇头,他也就比昆特早醒来几分钟,了解不了更多信息。
那么多眼睛,会是小镇的居民吗?
按照灰雪莲的说法,这里和弃星别的地区一样,早就没有活人了,所以就算是居民也都是丧尸。
可眼睛会发光的丧尸……就算在种类繁多的森林地区,他们也从来没见过。
难道是高山区的特色吗?
不管是丧尸还是别的兽类,数量如此之多,想要破门而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得先做好准备。
软木塞派上了用场,麦汀汀把花瓶放到背包里,顺便哄了哄被他们的动静惊醒的小幼崽,好在心大的麦小么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昆特攥着麦汀汀的手腕躲到一个大柜子后面,推了推后者让他先带小人鱼躲进去。
麦汀汀拉了拉他的衣角,蓝眼睛里明明白白地问:那你呢?
昆特有点感动,虽然小美人对所有人都很善良,但此刻只对自己好。他小声说:“我跑得快。”
青年的速度和力量麦汀汀当然见识过,带上自己反而是累赘。
他更适合在角落里偷偷释放点儿「蓝」来帮助昆特。
少年听话地钻进去,缩成小小一团,望向他的眼眸水润润的:“要小心。”
三个字仿佛点燃了昆特的勇气,顿时叫他充满了力量,所向披靡。
青年关上柜门,转了一圈找到个大概是以前的椅子腿的棍子,拿在手里掂量掂量,慢慢靠近门,躲到一侧。
他又瞅了眼柜子那边,确定从外面看不见里面藏着人后,清了清嗓子朝外面喊:“是谁?”
外面因为这句话产生了躁动,纷纷低语,什么也听不清。
不过倒是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们也都是丧尸,而不是野兽。
同类。
可能更好办,也可能……更难办。
一个听起来很粗的嗓音喊道:“是你们闯进别人的地盘。不应该你们先说说自己是谁吗?”
昆特握着棍子松了口气,咬字不算清晰,不过起码逻辑、语法都是对的,至少不是那种只会呜呜啊啊的低级丧尸。
也就是说,可以选择不那么野蛮的沟通方式。
“我们……我路过这里。想,想几天就走。”昆特说。
“不行。”那个声音果断回绝,“立刻离开。不然,我会帮你离开。”
逐客令下得干脆,可以算作明显的威胁了。
说话人的腔调有点奇怪,好似平时不这么说话,为了同他沟通而故意拗出来的口音。无奈昆特也判断不出更多信息,总之,对方并不友好。
另一个偏向女性的嗓音开口:“开门。开门。看看,你们。”
她的语言能力明显弱一些,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蹦。
不过她的话引起了其他丧尸的赞同,嗡嗡响起此起彼伏的“开门”,甚至有拿着武器敲打地面壮声势的。
昆特回头看了眼柜子,无论是柜门还是大门,绝对是防不住的。
既然不是毫无理智的野兽,要不,还是乖乖顺着他们比较好。
他看着手上的棍子,当啷扔在地上,咬了咬牙:“好……我、我开。但你们不能太凶。”
外面沉默了一下,相互低声交流。
最后达成的结果,还是一同喊:“开门。开门!”
昆特:“……”
他们已经渐渐不耐烦了,昆特赶紧走过去,放下门闩。
打开一个缝隙就被外面刺目的光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抬起手遮住眼,缓了好几秒才敢从指缝中看过去——那些光,的确都是从丧尸的眼睛中发出来的。
他试图放下手再睁开眼,却立刻疼得直流泪,不得不闭起来。
这种光,大概本就是他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也许是看见他身上没有武器,丧尸们嗡嗡交谈了一会儿,光慢慢黯淡了些,直到人眼可以接受的地步。
靠,竟然还可以调节的!
昆特颤巍巍重新看过去,这回看清了他们的脸。
尖下巴,高颧骨,眼窝很深,脸上的线条刀刻一般深邃。
有光看不太清,但虹膜都呈黄色,瞳孔很像猫科动物。
无论男女老少都跟自己皮肤一样黑,前额绑着装饰用的编织带。
因为已经是丧尸了,不会特意去维护这么一个小小的饰品,有人的带子都已经歪斜挂在耳朵上、甚至挡在嘴唇上面,也没被在乎,看起来很滑稽。
昆特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
丧尸们的衣服看起来也都和原本生活在城市、如今森林区的他们不太一样,很有特色,可以用野性来形容。
结合这个小镇的名字,“胡苏姆”,以及他们讲话怪怪的语调,不难猜到这是一支生活在雪山下的少数民族。
丧尸居民们倒没有粗鲁地上来就把他捆起来,不过一个个眼神也很不客气,警戒地盯着不速之客。
他们各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昆特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平日里绝不算矮,但被环绕着,外加本身就是“入侵”的一方而心虚,缩了缩脖子,看起来矮了一截。
他们忽然纷纷向两旁撤去,留出一条路来。
昆特对类似的情形很熟悉,在他的部落里,每当乌弩出现时,其他人也是这样恭谨地回避。
换言之,这支部落的领头丧尸要来了。
昆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人群之中,缓慢走出一只中年雄性丧尸。
不同寻常的是,他竟然西装革履,在一群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同伴中显得格外另类。
穿西装的丧尸还保留着生前的礼节,自我介绍:“我姓秦,居民们都叫我秦叔。我是胡苏姆的镇长。请问阁下是?”
阁、阁下?
好惊悚的称呼。
昆特一紧张又有点结巴:“我、我叫昆特,我、我是从森林区来的,就就就是路过这里……”
“森林区?”秦叔挑挑眉,“以前,是城市吗?”
昆特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到高山区?”
昆特总不能把被老大追杀的实情说出来,随便编了个借口。
秦叔没有表现出相信与否,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是翻那座雪山来的吗?”
此话一出,居民们纷纷转过头,朝着远处望去。
从这里的确看得见山峰的影子,于暗夜里沉眠,像个不好惹的巨人。
这倒没什么隐瞒的,昆特点点头。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点头,丧尸们的表情骤然变了:“祸患!”“杀了他吧,杀了他吧!”“我早知道!”“是饵……是饵!”
就连刚才看起来还算和蔼的镇长,眼神也凌厉几分。
昆特懵了:“怎、怎么了?”
一只雌性丧尸质问:“是不是一头大怪兽把你送来的?”
“对、对啊,你、你怎么知道?”
居民们吼吼吼怪叫起来:“骗子!”“快,快处死他!”“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见他的茫然无措不是装的,镇长蹙眉:“你就是它放来诱骗居民的饵吧?”
昆特:“???”
先前发问的雌性丧尸黄眼睛中满是厌恶:“我就知道,它总把陌生人送到胡苏姆,骗取我们的信。好几次,都这样。然后再有一天让居民帮忙,好心的居民哟,结果就被带回到雪怪口中了!你说说,你们说说看!”
她说话颠三倒四,不过不妨碍昆特理解了意思。
他的黑脸也白了白,这就是灰雪莲和啪叽只把他和小美人送到山头、不肯再多走一步的原因吗?他们和胡苏姆小镇积怨已久?
“不、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们……我没有要骗你们的意思。”看着愤怒的居民,昆特还是转向相对冷静的镇长,“请您帮帮我们吧,就、就住几天,我们……我就走。”昆特的眼睛黑白分明,虽然眉钉看起来不像什么乖仔,但眼神却很诚恳,“实在是太饿了。”
秦叔可没那么好糊弄:“年轻人,你总说‘我们’‘我们’的,另一个人,在哪儿呢?”
昆特刚要狡辩,秦叔摇了摇头:“你也不想想,进镇里的时候,大家可都看见了,你们是两个人一起的呢。结果现在就你一个出来。要是你,你信吗?”
正在昆特懊恼于自己的计划疏漏太多时,义愤填膺的丧尸们突兀地静了下来。
非常安静。静到一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们齐齐盯着一个方向——昆特的身后。
他预感到了什么,也转过头去。
柜门大敞,麦汀汀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来了。
赤着脚站在地上,粉色的斗篷将他的皮肤衬得格外白皙。他怯怯地低着头,抱着小书包,不敢跟任何人对视。
巴掌大的小脸藏在毛茸茸的领口,露出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烟蓝色的眸子,楚楚可怜。
夜色里的小镇昏暗,又没有灯,可少年白得发光,在一群黝黑皮肤的丧尸中那样与众不同。
比起狂野的原住民们,似乎他才是天生属于高洁雪山的一份子。
小镇居民在短暂的惊诧后,重新窃窃私语。
他们在相互交流时讲的话口音更重,语速极快,尾音粘连,昆特听不清。
也不想听。
他眼里只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漂亮少年。
青年顾不得许多,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握住麦汀汀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充满保护欲地挡在身后。
秦叔迟疑片刻:“只有你们两个吗?”
“……是。”
有人对秦叔耳语了什么,中年人看向他们:“你们怎么证明,自己不是雪怪的诱饵?”
昆特看了看麦汀汀:“我们只在这里待几天,然后,就离开。你们可以……找人看着我们走。去与雪山相反的方向。”
接下来他和其他丧尸们就“如何自证善恶”和“如何确保居民安全”做了一通辩论。
本来昆特觉得自己这边只有两个人,怎么可能对一整个小镇产生威胁,但秦叔说如今许多丧尸都在进化、变异,不搞清楚他们的底细,是没办法贸然让他们留下的,毕竟镇上还有相对弱小的妇孺。
昆特叹了口气,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若是蓦然有两个人出现在废弃工厂,哪怕只有两个,弩哥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相比之下,还没动手的胡苏姆居民已经算够客气的了。
就算是活着的时候,昆特从小到大也不是什么口才好的人。
现在为了活下去,什么能力都能激发。
尤其是那些人各个眼睛亮如灯泡,让他在末日里也有种站在聚光灯下发言的错觉。
真够万众瞩目的。
这边昆特在费劲巴拉地和胡苏姆的丧尸们沟通,那边麦汀汀一言不发。
本来并不稀奇,毕竟麦汀汀不爱说话,又总是游离人群外,这一点昆特再清楚不过。
可他回过头,看见麦汀汀抱着小书包,明显有认真地听他们讲话,却是一脸困惑——这就很奇怪了。
昆特跟镇长打了个手势,暂停一下。
“怎么了?”他关切道。
少年咬了下嘴唇,不确定地开口:“你们……在说什么?”
“在想办法让他们相信我们是好人。”昆特说,“是不是你离得太远了听不清,要不,要不你也过来一块儿听?”
麦汀汀摇摇头:“不是。我……听不懂。”
“啊?”昆特挠挠头发,“我们讲得也不算复杂吧。”
少年再次摇了摇头,蓝眼睛里很茫然:“你们的……语言。我完全听不懂。就像……外星话。”
这回轮到昆特震惊了。
胡苏姆的居民们讲话的确带着点口音,某种程度可以算作讲方言或者少数民族的语言,但跟CC-09标准语也不算天差地别。
怎么可能听不懂呢?北极星人都会懂啊?
小美人在这时显出一丝格格不入的不安:“他们……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昆特在试图理解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之前,先重复了前半句:“‘他们’,是谁?”
“沈先生,还有,弩哥。”少年垂下眼睫,声音很轻,“他们说,我不是北极星的……原住民。我是……从别的星星上来的。”
“……”信息量有点大,昆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的确,麦汀汀太过精美和纯净,和周遭的颓唐全然相悖。可那是因为如今是末日后的废土,若是在曾经的文明时代,好看的人也不是没有。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其他星球上的呢?
北极星隶属于赫特星域,赫特星域的主宰是赫特主星、或者叫做母星上的人鱼族。
人鱼族一直是相对闭塞的种族。这个“闭塞”指的并非文明、科技发展程度,而是对外的交流。
就算在几十年前,主星还未被人类迫害、两族之间尚未结下深仇大恨之时,人鱼族在没什么必要的情况下,也不会主动和其他星域、乃至象限的族群有来往。
母星如此,赫特星域的其他子星球皆保持着鲜少与外人交际的传统。
γ-CC-09是为数不多开发旅游业的伴星,不过所有都是短期停留,想拿到长期居住的准证是很难的。
病毒传播之前,北极星的高层就已经因为一些民众不得而知的原因暂停了所有与外星的来往。
昆特实在想不出麦汀汀有什么理由,能够在本星球封锁后出现——如果他真的不属于这里。
不过他没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因为少年眼神闪闪烁烁望着他:“这里,有人很生气吗?”
昆特没明白他的疑问,环顾一圈:“呃,大家好像还都挺生气的。”
“不在这里。”麦汀汀说,“在……外面。”
*
胡苏姆的居民们能从怀疑满满,到愿意心平气和同昆特谈条件,绝不只因为青年有多么诚实可靠、巧舌如簧。
麦汀汀从听见他们争吵开始,就已经让「蓝」运转起来,浇灭丧尸们的忿忿不平。
里里外外围了上百号人,由于他们的攻击性不算强,同时疗愈这么多个体对于现在力量大幅增长的麦汀汀来说,并不是难事。
只不过,在他控制住情形后,仍能感觉到一小簇火苗熊熊燃烧。
「蓝」竟然不起作用。
要么,是这个力量太过强大,要么是他并不在人群中。
话又说回来,若情绪的主人离这么远也能被他感知,也可以证明这份怒火的确不可小觑。
尽管觉得麦汀汀的疑问有点奇怪,昆特清楚他的异能比较特殊,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还是充当翻译官的角色,转述给秦叔听。
没想到,一直和气的秦叔听到这个问题拧起眉毛,大声喝到:“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小加的事情?!”
少年被他凶得一抖,昆特没想到还真歪打正着了,磕磕碰碰地问:“小、小加?”
旁边人开口:“是秦叔的儿子,已经昏迷一年多了,你们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胡苏姆镇,竟然知道小加的事情——老实交代吧,到底在谋划什么!”
昆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有啊,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小加,是因为……”
麦汀汀的手还在颤抖,但他不想让他们为难昆特,主动向前走一步:“……是我。”
丧尸们再一次,蓦地安静下来。
少年的声音轻柔动听,像滴着细雨的云。
他一字一句,讲得很慢:“我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
为了印证他的话,小腿荆棘上原本浅眠的花儿们绽开了一点通透的蓝色。
麦汀汀的指尖也凝聚出一小朵花:“我感觉到了……那个人,很生气。”
胡苏姆的居民们还从未见识过这种能力,互相看了看,互相嘀嘀咕咕。
他们在私下交流时,无论是可能来自别的星星的麦汀汀,还是本就是北极星的昆特都听不懂,只能耐心等着。
最终,还是镇长站了出来,神情复杂地打量白白净净的漂亮少年:“的确有这么个人。是我的养子,秦加。你能帮他吗?”
麦汀汀蹙起秀气的眉:“我不能……保证。但是,我可以试试看。”
秦叔看了他很久,吐出一口气:“好。”
有个高壮的男人紧张地拦住他:“镇长,你真的要相信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万一伤害小加怎么办?”
昆特记得这个声线,最开始开口的就是这人,让他们先自报家门。
秦叔重重叹了口气:“小加那个样子,也不可能变得更坏了。”
男人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很难过,其他丧尸也都垂下眼。
看得出来,这些居民都很喜欢秦叔的儿子。
昆特和麦汀汀都认为这个小加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小男孩,就像长蘑菇的小卢克那样。
没想到的是,十分钟后,他们来到镇上最好的屋子里,看见床上躺着的英俊青年——怎么看都跟昆特一个年纪。
青年皮肤比居民们要白,面部轮廓也柔和些。
他闭着眼睛,却并不安稳,眉头紧皱,脸色一会儿一会儿红,焦躁不安。
之前有人说他躺了一年多,这种情况要么是醒着的瘫痪,要么是完全沉睡没意识的植物人,可秦加介于二者之间,更像在……做噩梦。
就算感染病毒后成了丧尸,也没听说哪家丧尸能噩梦一做一年多的。
昆特看向麦汀汀,麦汀汀则站在床边,认真地「看」秦加的情况。
红色……
情绪被红填满,青年苦痛地挣扎,极力想要逃出大火和梦魇,却做不到。
少年的指尖放出蓝色的玻璃丝线,进入秦加身体里探测一圈。
他曾经在“圣所”中帮助过噩梦缠身的沈砚心,尽管做噩梦和清醒的怒火不太一样,但归根结底都是不平静的情绪,本质是相同的。
而他的力量正是抚平波动的情绪,「蓝」应当能够辅助治疗。
秦叔在看向青年时,眼神里满满的疼爱。
他怜惜地摸了摸青年的头发:“小加是我最好朋友的遗孤。他的父母很早就走了,不是因为病毒,先世代的时候,就已经……那时候小加才六岁,正好我也没有孩子,就收养了他。”
他叹息道:“小加是个很好的孩子,好孩子不应该遇到这种事。”
负责照顾秦加的是几个中年雌性丧尸,她们听见这话,也偷偷抹眼泪。
好人该有好报的,这是大多数人共同的认知,或者说,一种奢侈的盼望。
然而事实却总是背道而驰。
何止秦加,北极星,乃至整个赫特星域,又有谁不是勤恳善良的居民,谁不是宁静美丽的星球。
明明没做任何错事,却要遭受惊天浩劫,昔日的美景空余黄土白骨。
他们又能向谁诉苦。
秦叔不想治疗的过程中被打扰,屏退了其他人。
昆特本想在这儿陪着,他怕小伙子影响麦汀汀的状态,干脆一起拖走了。
“?”昆特总觉得哪里不对。
虽然没醒,一时半会儿可能也醒不过来,但那也是个三庭五眼实打实的帅哥,他怎么能把小美人拱手让——
*
少年目送他们离开。
眼见着门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明明有三个人,又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把小书包放在床头柜上,崽崽竟然已经醒了,像只小蘑菇一样欢快地冒出来:“么!”
崽崽发现了,自己好像每次睡一觉之后,都会来到新的地方,也会有新的没见过的面孔。
不过没关系,只要妈妈在就好啦~
麦汀汀很清楚,能不能治好这个秦加,就是自己和昆特能否在胡苏姆镇留下来的关键,他很有压力。
再加上秦加的「红」颇有侵略性,他其实是很紧张的。
然而看到小幼崽的笑脸,烦恼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抱起崽崽,和他亲昵地贴贴额头。
崽崽小手搂住他的脖子,眼睛亮晶晶:“么?”
“要治病。”少年转过身,让崽崽看一看床上躺着的人,解释道,“给那个……哥哥。”
应该是喊哥哥没错……吧。
“么?”
“嗯,和以前一样。”
他的指尖开了一朵很小很小的花,放在崽崽的小揪揪旁,和奶黄色的花花发卡一左一右。这是最近发现的新玩法。
小人鱼扬起脸,却看不见刚才放上去的小蓝花,晃晃脑袋,还是没掉下来。
崽崽着急了,使劲儿甩头,结果那朵花卡在发丝里太牢固,连小揪揪都散了,花儿也没动。
麦汀汀噗嗤一笑,帮他摘下来,再温柔地理顺头发。
崽崽左右拿着花儿摇了摇,又换到右手。
然后塞进嘴里,吧唧吧唧。
甜的!
少年单手抱着幼崽,弯下腰,手指顺着藤蔓轻抚过去,然后再在小人鱼的头上挥了挥,下了一场如梦似幻的蓝花雨。
落在身上的,依旧保持实体,再往下落的却在飘摇的过程中消融成点点光晕。是连麦汀汀自己也没法解释的奇异现象。
他将麦小么放回床头柜,又多制造了些花瓣,让小孩子自己玩,消磨消磨时间。
有了一番亲子互动,他自己的心绪也宁和许多。
麦汀汀回到秦加身旁,床上的人依旧困在梦魇中,时而呼吸急促,时而发出难以忍受的呻○,宛如溺水的人最后的呼救。
他站在岸边——他能够救他吗?
秦加的双手因为苦楚攥成拳,麦汀汀废了点劲才把他的手指掰开,小心地与他掌心相贴。
这也是麦汀汀最近发现的新办法:尽管疗愈对象是人体内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但若能够与被治疗者建立起切实的肢体接触(目前发现手部是个不错的媒介,其他效果更好的部位尚待发掘),治愈力能加倍发挥。
秦加的手掌比他粗糙得多,又因为在梦中无法自控,突然紧紧攥住他柔弱无骨的小手,把麦汀汀握疼了。
少年抽了口气,但没有挣脱,忍着痛闭上眼,专心凝聚起「蓝」。
左腿的蓝色小花朵们纷纷绽开,琉璃似的线顺着他们同样冰凉的手心进入秦加纷乱的心绪中。
一般情况下,他的「蓝」如同潮水包围火焰,就算后者负隅顽抗,经过一定时间的消磨也能将火势扑灭,起码有减弱。
然而今天,秦加的「红」纹丝不动。
类似情况一般出现于他同对方的力量悬殊,比如当日在对抗蛇鳐时,麦汀汀便感觉到了强烈的力不从心。
问题是,秦加既不属于庞大的群体,也不属于多么强大的个体,为什么火苗完全没有受到「蓝」的影响呢?
麦汀汀被捏得生疼,眼眶被泪水打湿,嘴唇咬出艳丽的绯色。
……他发现了。
之所以外围的火焰全然没有熄灭的征兆,是因为中央有某种持续燃烧的内芯。像个淤积的固态。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那是什么?
他回想着乌弩曾经教授过的汇聚力量的方法,藤蔓逐渐攀附至大腿,抽长出更多的蓝色琉璃丝线向焰心进发——
他和它们突兀感受到一阵烧灼似的疼痛,花瓣一下子就蔫儿了。
麦汀汀猛然抽回手,睁大了眼睛。
秦加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复杂。
*
昆特和镇长守在门边,再往外,还有许多焦急等待情况的小镇居民。
他们看见麦汀汀从里面走出来,因情绪激动而眸光大亮。
少年面如纸色,本就有些虚弱,被光刺得发晕,摇摇欲坠。
昆特赶紧上前搀住他,秦叔则让众人心情平复些,调低亮度。
“怎么样?”昆特问。
“他不是——不只是噩梦。”少年半倚半靠在他身上,前额因仍留在身体里的痛楚浮出一层细密的汗,“……他,中毒。”
“中毒?!”
昆特惊讶极了,连忙把这句话翻译给镇长和居民们听。
众人哗然。
秦叔表情沉下来:“怎么会是中毒?孩子,你确定吗?”
麦汀汀等着昆特的翻译后点点头。
他展示给他们看自己的左腿,那些原本亮丽鲜艳的小花朵,还是头一回显出枯萎之兆。
昆特慌了,扶着他坐下,蹲在旁边想碰花冠又不敢,手悬在半空:“你还好吗?会不会不舒服?这,这怎么办啊?”
麦汀汀摇摇头:“它们……自己会恢复。”
虽然以前也没遇到这种情况,但花儿们的状态并不是完全不可逆的。
只要自己体力恢复,刚才为了与毒对抗耗空的「蓝」能够补充回来,它们也就能好起来。
漂亮的少年看起来不像会骗人的样子,小花朵的颓靡也不像装出来的。
秦叔低声吩咐了几个丧尸后,问他:“如果是中毒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吗?”
麦汀汀难过地摇摇头。
他的「蓝」能够治愈的仅是情绪上受的伤害,至于肉/T上的病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他纵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昏迷不醒一年多,居然没人发现是中毒,医疗水平可真够扯淡的。
不过,既是末日,又是与世隔绝的山区,在没有丧尸进化出治疗异能的情况下,的确只能听天由命了。
“之前没有看过医生吗?”昆特修改了一下措辞,“就是……会医术的人?”
镇长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什么是医生。镇上以前是有个医馆的,病毒刚来临时一家子忙着治病救人,都传染了,没捱过去。其他的……倒是有一个老婆子。不过她没有进化,无法正常用语言交流。”
旁边有人补充:“说实话她还活着的时候就成天疯疯癫癫的,我们不敢跟她打交道。”
昆特将这些话一一转达给麦汀汀。
少年站起来:“……我可以试试。”
昆特瞪圆了眼睛:“那怎么行?很危险的!”
麦汀汀小声道:“没事……我可以的。”
如果不是秦加中毒这种特殊情况,他其实是有把握和其他丧尸交流的,哪怕对方的精神情况堪忧。
毕竟,他的能力就是去稳定他人波动的情绪。
昆特十分犹豫,但他没有权力和立场干涉麦汀汀的决定。
倒是有另一个阻碍:“可你也听不懂她说话啊?”
“……”麦汀汀好像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仅他本来就不懂胡苏姆小镇的语言,镇长也说了,那位……老婆婆根本无法沟通。
他的确能够用「蓝」安抚任何焦躁的情绪,但仅限于从自己这里出发,还没有试过将其他人囊括进来。
哪怕他和老婆婆能够对话,总不能每一句都照葫芦画瓢学给昆特听、再让后者翻译吧?
尤其涉及到医药方面,肯定是不准确的。
镇长大概能懂一些标准语,默默地听着,直到两人想不出办法,才出声:“我可以试试。”
年轻人们看向他明亮的眼睛。
他说:“胡苏姆的居民,眼睛在进化后都有不同的作用。我可以……看见别人的对话。哪怕是在心里的。”
昆特大惊:“那岂不是我们现在在想啥你都知道?”
“倒也没那么灵,又不是读心术,倒不如说是能把文字转换成字幕——除非你们心里想得太大声。”秦叔揶揄地瞄了眼年轻人,“比如你,心理活动挺吵的。”
昆特:“……”
他决定闭嘴,包括心。
秦叔收起开玩笑的脸孔,神色严肃:“这件事我会跟居民们商量一下。你们就暂且住在这里。当然,这并非信任——希望你们不要动任何歪心思。如果你们能帮到小加,你们将是胡苏姆尊贵的客人和忠诚的朋友。反之,若你们伤害了这里,我也可以保证,你们走不出胡苏姆。”
*
疯婆子不住在镇里,在离雪山更近的地方,秦叔派人过去商议来回要一天时间。
麦汀汀和昆特住进了他们最开始选的那个没人的废弃房屋,秦叔给他们添置了被子,还送来一些食物。
胡苏姆小镇全员都是素食主义者,给他们的大多数都是果子。
昆特什么都吃,生肉熟肉,血,素的,反正有吃的就行。
麦汀汀看着堆在桌上五颜六色的果果,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像棘棘果的。
就是咬下去有点酸,又不太像棘棘果。
离开森林,准确来说从离开街心公园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棘棘果了。
其他的果子也有各自的美味,但都比不上最好的那一个。
他很想念那个味道,总想着有朝一日还能不能回去。
安置好后,两人休息了一会儿,天也亮了,便想着去镇上走走。
一方面,秦叔说需要让他们跟镇民有更多接触,后者才能决定是否接纳他们;另一方面,他俩也想看看胡苏姆是否可以长留。
这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小镇的丧尸们平均进化程度很高,语言、思维、活动能力不亚于活人,只是多了一份死气沉沉。
街上没什么人,居民们都各自待在屋子里,发光的眼睛在白天黯淡许多,也仍能感受到一扇扇门窗背后传来的戒备与敌视。
“害怕吗?”昆特低声问,没有回头。
两人并未并肩,昆特走在前面一点。
麦汀汀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起同伴是看不见自己的肢体语言的,也轻声回答:“还好……”
比起表情、眼神,他有更好的评估工具。
居民们的情绪色彩是很浅的红色,尚能控制。
有了镇长发话在前,只要他们不做什么激怒居民,后者也不会主动进犯。
两人缓慢路过许多花花绿绿的屋子,有一些能看出来曾是用心装修和雕琢的,只可惜在残垣断壁的如今没了差别。
丧尸的审美中颜色并不占据重要地位,是这个无趣世界中的一环罢了。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胡苏姆并未受到外来攻击,人口保存得相对完整。
老、幼、病、残这样在强者为王的森林区早就活不下来的弱势群体,小镇上依然能见到。有一户人家的窗边甚至睡着一只婴儿丧尸,虽然和大人们一样双目无神。
麦汀汀看见那个婴儿,自然而然想到小背包里的崽崽。
不同的是,崽崽将来会长成最最漂亮、最最会唱歌的人鱼。
弃星上的孩子们,却再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
想到崽崽,崽崽就醒了,在书包里动来动去,想出来看看。
这么多双眼睛监视着他们,还不知道对小人鱼的态度如何,麦汀汀肯定不能放任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用「蓝」安抚。
可崽崽不知道怎么了,特别特别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幼崽的力气是很大的,如果不顺着麦汀汀,少年其实是压制不了他的。
前面的昆特听见动静,停下来:“怎么了?”
少年的神情半是紧张半是窘迫:“崽崽……”
昆特见他的兔耳朵斗篷里鼓囊囊,还有微弱的咕咕叽叽的抗议和挣扎,猜到了大概是小小朋友不愿困在没意思的包里了。
众目睽睽,小人鱼自然不能出来,然而再这么折腾下去也迟早会引起注意。他们能听见,附近已经有丧尸打开了窗户。
想化解危机,除非——
除非,发生什么更大、更轰动的事件,吸引走居民的注意力。
比如眼下,街道的尽头有个蓬头垢面的丧尸小孩拖着没有头的动物,跌跌撞撞奔来。
后面几个成年丧尸骂骂咧咧,拎着足以敲碎他头骨的棍子。
丧尸小孩年纪很小,最多不过五六岁,也很瘦弱,无头的动物看起来比他都高。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他根本无处可逃。就算没关,也不会有人欢迎他进去。
他是胡苏姆的弃儿,是一颗丢不掉、也没人要的坏掉的小石头。
谁来救救他呢?
有谁能救救他呢?
咒骂声和棍棒声越来越近了,小孩抱着没有头的动物,绝望地想,也许这次自己会死吧。
直到他发现前方有两个人没有躲开自己。
好像……还从没在胡苏姆见过他们。
是从外面来的吗?
从哪里?
不管那么多了。
小孩在他俩中选择了看起来更容易心软的浅发少年,抱住他的腿,仰起小脸。
他没有眼珠,两个眼眶都是血窟窿,脸上挂着干涸血痕的同时,眼窝还在往外渗血,看起来格外瘆人。
小孩啜泣道:“请您救我、救救我——”
第34章 睡美人
突如其来的抱大腿让麦汀汀吓了一跳, 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小孩的手很小,但很有劲,黑乎乎的小爪子摁在他的皮肤上,力气大到有了痛感。
小美人抱紧书包, 咬着下唇无助地望向昆特。
后者接收到这一请求的目光也总算反应过来, 过去拉那孩子:“哎, 哎你谁啊,干什么呢!”
猛一下竟然没拽动。看着瘦巴巴的, 像铅块一样沉。
也不知是求生欲爆发,还是有不同寻常的异能。
小孩一把鼻涕一把泪, 眼眶血红,语无伦次:“请……救救我……我什么、都可以, 可以做!救救——救救我!”
他身后的动物也屈起前肢,如同下跪。
成年人们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同样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 那群追着小孩的丧尸已经到了面前, 各个凶神恶煞,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丧尸。
“喂, 外来的, 别挡我们的道!”
其中一个把棍子抗在肩上,满脸横肉, 用鼻孔看他们。
麦汀汀记得这个人, 最初叫嚣着让他们滚出胡苏姆的居民之一。
可他听不懂方言, 疑惑地看向昆特。
昆特倒是听懂了, 面对这样一个人高马大还看起来相当心狠手辣的家伙, 他通常的选项是拔腿就跑——这也是他的长项——然而他不可能丢下小美人自己单独跑路。
他谨慎地挡在少年前面,这样一来也挡住了小孩。
在来人眼中, 他们就是和小孩一伙的了。
昆特咽了口口水:“他……怎么你们了?为什么打孩子?”
“呵,这可不是什么普通小孩,是个惯偷!还会指示他养的那玩意儿咬我们的牛羊,死了好几十头!”
“是啊,连我家生羊羔的都咬死了!”
“小野种,赶紧给我赔!赔不了今天我让你去陪我的牛!”
进阶的高级丧尸们饲养家畜并不稀奇,乌弩的部落中也有一些。
这些家畜分为两种,一是原本就养着的,末日后一起变异;另一种则是在末日后将野生的变异动物重新进行了驯化。
眼见着这几人越吵越大声,附近居民都打开了窗户缝隙偷听热闹。
两个异乡人原本是局外人,却不得不成戏中人。
昆特并不想惹祸上身,扭头问:“你真的偷了他们的家畜吗?”
小孩没有眼睛,却似乎能看见眼中的惊恐:“我、我没有!”
那边丧尸听见了他的否认,恶狠狠:“你自己看看!看看我家的牛犊被你那玩意儿咬死了几头!”
小孩哭道:“骗人!阿咩连脑袋都没有,怎么会咬你们的动物!”
阿……阿咩?
男孩讲的并不是胡苏姆方言,而是北极星的标准语,麦汀汀能听懂。
他低头看着跪在旁边的无头动物,身上的毛蜷曲,血污粘成一绺一绺的,依稀能看出下面的底色,是白的。
结合名字,这个没有脑袋的阿咩,难道曾经是羊吗?
昆特觉得小孩说得有道理:“没头,怎么咬呢?它身上……”他绕着小孩和阿咩转了一圈,“也没长别的嘴啊?”
这句话不是胡搅蛮缠,毕竟在这个被病毒重新构架的世界中,哪儿多长个器官都不足为奇。
居民眼睛瞪得像铜铃:“我哪儿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亲眼看着了,就是它咬死的!”
连证据都拿不出来,这才是胡搅蛮缠。不过昆特不敢说出来。
在青年看来,他们同小孩压根不认识,倒也没必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竟在尚未同意接纳他们的胡苏姆小镇中,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帮别人了。
还是及时抽身——
麦汀汀忽然垂下手,动作轻柔地摁住男孩的肩膀,将他拽起来靠在自己腿边,然后坚定地看向那群人:“把他……交给我吧。”
……怎么突然这么大胆了?
昆特心里一惊,条件反射看向他的小腿处。
果然,花儿们都是开着的。
少年在不使用能力的时候,花朵们跟着异能一同休眠,合拢花苞小憩。
当他需要对他人他物进行疗愈时,它们则会被唤醒。
昆特很快就摸清了规律,通过观察花朵的状态来确定麦汀汀的。
眼下,他一定是在“发功”。
那边怒气冲天的几人神情冷却了些许,上下打量一番开口的麦汀汀。
十七八岁,在还是人类时正是长身体的青春期,荷尔蒙的过量分泌会使皮肤变差,他细腻温润如同最上好的玉。
斗篷下面露出来的双腿又白又细,手腕更是盈盈一握,弱不禁风。
望着他们的眼睛圆而蓝,雾蒙蒙的,像是含着泪。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评论,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就是这么看起来娇娇气气的少年,却主动提出了条件。
甚至没有东西可以置换,直接冲他们要人。
领头的那个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没刚才那么生气了,也许没人能对着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发火;嗓音掺上另一层意味:“怎么,你要用自己来交换吗?也……不是不行。”
随从的丧尸们哈哈大笑起来。
昆特皱着眉翻译了前半句,严阵以待攥住拳,若那些家伙谁敢出言不逊,他就……
没想到麦汀汀并不怵,声音软软地回答:“我会,管住他的。这样,你们的……动物,也不会被再伤害。”
别说大人们惊讶于这种笃定,连小孩本人都扬起脸。
麦汀汀握住小小丧尸乌漆嘛黑的小手,捏了捏,似乎让对方放心交给自己。
小孩往他身旁靠了靠,没说话。
被那对血窟窿盯着其实是很瘆人的,成年丧尸们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有谁低声提到了“镇长”“秦加”“疯婆子”,接着,同意了这个条件。
临走前对着少年阴沉沉一笑:“那你,我信你了,管好他。不然,你会替他承受所有惩罚。”
又举起棍子对着小孩扬了扬:“别让我再抓到你。”
最后,又对昆特咧起嘴:“祝你们好运。”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祝福。
*
他们带着新捡来的小孩走在回去的路上。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雪。
麦汀汀把兜帽戴上,两个长长的粉色兔耳朵垂下来,脸衬得小小的,又乖又可爱。
他一手护着背包里仍旧探头探脑的小人鱼,一手牵着丧尸小孩,后者还拉着无头羊。
麦汀汀回顾这段时间,自己捡到了很多只幼崽。
先是河流里的小人鱼。
然后是安全屋中长蘑菇的卢克。
再到雪山上的灰雪莲。
山洞里的雪怪。
现在,又多了一个。
年龄跨度从麦小么的不足岁,到啪叽成谜的年龄,每一个都很听他的话。
要是在先世代,经验足以应聘幼儿园老师了。
昆特走在他们后面一点,谨慎地盯着有没有人尾随。
然后问前面年幼的小丧尸:“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高个子哥哥虽然没有漂亮哥哥看起来那么心软,不过似乎也不是坏人。
小孩犹豫片刻:“……我、我叫阿木。”他拽了拽无头羊的项圈,“它是阿咩。”
他没有眼睛,所以在看着人的时候也很难判定自己是不是正被注视着。
昆特总觉得瘆得慌,小声地抽了口气,还是问下去:“你多大了?”
阿木想了想,说,好像八岁了,也可能九岁。
麦汀汀和昆特对视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年纪。
阿木的外表看起来也就五岁,八成从生前就严重营养不良。
麦汀汀问:“阿咩……是你的羊吗?”
阿木用力点点头:“一直和我在一起。”
这个“一直”,大概率指的是从末日前开始算起了。
昆特问了一个早就想知道的问题:“阿咩的脑袋哪去了?”
提到这个,阿木垂下乱蓬蓬的脑袋,声音很伤心:“遇到野兽,为了保护我,被吃掉了。我的眼睛也被抓了……”
麦汀汀摸摸他的头发。
混乱的弃星上,活下来很不容易——每个丧尸,每个生命都是。
他们回到自己的屋子,关好门。
这里之前收拾过一番,以废土的标准而言还算整洁。阿木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脚丫,惴惴不安,生怕弄脏了这里。
小孩站在门口不愿进去,抠着手指:“……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不仅阿木想知道,昆特也是同样,同时看向少年。
麦汀汀背对着他们放下背包,从里面把什么抱出来:“因为,他喜欢你。”
阿木瞪大眼,看见他怀里一条……光彩照人的小鱼。
失去眼珠的他反而视力格外好,连那不清楚的透明尾巴的耳鳍都看得清清楚楚。
婴儿总算重获“自由”,先是亲昵地蹭了蹭监护人,然后眨巴着漂亮的金绿色眼睛,望着这个被自己救回来的小哥哥。
他兴奋地甩了甩尾巴,浅金色的光像水面的涟漪那样,从他的尾尖为中心点,在昏沉的屋子里扩散开来。
胡苏姆的居民们皮肤偏深,就算不是他们这样的少数民族,森林区的丧尸们也大多憔悴又邋遢,手脚皲裂,脸色蜡黄;麦汀汀这样依旧和末日前一样精致的实属罕见。
小幼崽跟监护人又有点儿不同,人鱼的肤色是冷色调,泛着珍珠一样惊艳的光泽。
或者,不仅是白得发光——他的确在发光。
多么不可思议的美丽生物……
阿木看着麦汀汀抱着婴儿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既紧张又好奇,下意识往后退,直到抵着门无路可退:“这、这、他……他是什么?”
“是人鱼哦。”少年来到他面前,“你想,抱抱他吗?”
“人、人鱼?人……鱼鱼?!”阿木结结巴巴重复,大为震惊。
他机械性地张开手臂,软绵绵的、带着奶香味的小身体落在枯瘦的臂弯里。
好轻。
好……好香。
阿木在胡苏姆一直是被嫌弃的,除了被打以外不会跟旁人有身体接触,更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他僵在原地,不像抱婴儿,像端着炸.药。
崽崽闻见他近在咫尺的血腥味,不太喜欢地皱了皱小鼻子。
珍珠奶嘴亮了亮,吐出一串小泡泡。
泡泡飘到阿木的脸上,啪嗒破裂开。
接着,那张被灰尘和血污淹没的小脸焕然一新,一点儿脏都没有了。
可惜崽崽没有修复残肢的能力,阿木失去了眼球的眼眶依旧是瘪下去的,还因为没有脏污遮蔽看起来更加明显。
崽崽对这一番清洗非常满意,小手主动搂上阿木的脖子:“么!”
男孩的视力成像原因成谜,反正就是有办法看见自己干干净净的脸蛋,一脸难以置信。
小朋友之间很容易因为一个小礼物而变得亲近,阿木很快就接受了小么,慢慢放松下来,在语言完全不同的情况下也有办法用孩子的方式交流。
见那边两个孩子已经玩到一块儿了,昆特走到麦汀汀身边,悄声问:“怎么回事?”
什么叫麦小么喜欢阿木?
麦汀汀简单地复述了一番。
之前在与居民们对峙时,他蓦然瞥见阿木和阿咩身边环绕着很小很小的泡泡——制造者除了麦小么也不可能有别人。
人鱼幼崽表达喜爱的方式很简单,要么直接用肢体接触,要么,就会“送”对方点儿泡泡,表示崽崽很想跟你玩哟~!
他与崽崽相识之初,也是同样的开端。
昆特挠挠头发:“呃,就喜欢崽崽喜欢,所以,所以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吗?”
听起来很草率啊……
小美人点点头,不解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好像在说,这还不够吗?
昆特:“……”
嘶,宠孩子应该有底线比较好吧?
当他看向那边的人鱼幼崽,笑起来眼睛像一对弯弯的小月牙,甜美又纯粹,极富感染力,阿木也跟着咧开嘴,连阿咩都在旁边快乐地跑来跑去。
好吧,昆特承认,很难对小人鱼设定什么底线。
*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末日里不成文的规矩,天黑之后是不能外出的,昆特弄来点柴火,堆在屋子中间烧起来。
几人围坐在火苗旁,麦小么在麦汀汀的膝盖上抱着小鱼尾睡着了,其他的都捧着果子吃。
昆特看着那边自己吃一口、分给阿咩一口的男孩,想起那个高大丧尸的话——“祝你好运”。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阿木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小一个孩子,又总是被镇民欺负,怎么看也都是更弱势的那一方吧。
昆特晃晃脑袋,既然麦汀汀决定暂时收留阿木,那小孩就是他们的同伴了,不可以怀疑自己的同伴。
秦叔说跟疯婆子沟通要一天时间,原本预计这个点就该回来了,不知为何至今没有人来找他们。
昆特盘着腿:“你说,那个疯婆子是什么样的人?”
麦汀汀曲着双膝,手指细细地梳理着人鱼幼崽又长长了一些的金发:“应该……很厉害吧。”
“也不知道是谁给秦加下的毒,按照他们的说法,也就是一两年前。”昆特双手撑在地面上,“大家过得都挺艰难的,还害人干嘛呢。”
青年热心肠,脑回路也直,善恶和爱憎都分明,看到类似情形,总是要打抱不平的。
少年听着,没有说话。
他对他人的想法不感兴趣,人类实在太难懂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的。
动物也不太好交流,而且麻烦。所以麦汀汀最喜欢植物,比如棘棘果。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主要是猜测疯婆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又究竟能否治好镇长的儿子。
阿木原本专心和阿咩分吃着果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你们说的,是阿嬷吗?”
昆特都快躺在地上了,听到他稚嫩的疑问,猛地坐直:“阿嬷?你认识她?”
小孩有点儿不确定:“可、可是阿嬷对我很好。”
他是胡苏姆镇的弃儿,阿嬷也同样不被镇民接纳。
无依无靠的一老一小虽然平日里不生活在一起,却偶尔会互相探望。
阿嬷不爱讲话,屋子里摆了许多药水瓶子,还养着蜘蛛和蛇。
在大家都变成丧尸前,镇上总流传着她是老巫婆的传说,家家户户教育孩子不要靠近。
阿木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只是有一次在自己又被镇民打伤以后,老人将破破烂烂的小孩捡回家去,敷上药。
那药臭烘烘的,还招虫子。当时的小孩很害怕,怕她是要把自己也弄死,腌进奇形怪状的药罐子里。
然而等到第二天,他的伤却好了。
从那以后,全镇人口中的疯婆子,成了他一个人的阿嬷。
阿木迟疑道:“你们,你们想让阿嬷做什么?”
昆特斟酌着:“镇长的儿子,你认识吗?”
“小加哥哥?”阿木想了想,“他不打我,他是好人。”
只要不打他,就已经被划进善良的范畴,听起来着实悲哀。
昆特说:“秦加睡了一年多,这个你知道吗?”
阿木点点头:“大家都说,他在做噩梦。没人能唤醒他。”
“他……不是在做梦。”麦汀汀说,“他中了毒。所以,我们想请你的阿嬷帮帮他。”
“中毒?”小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阿嬷能治好他吗?”
麦汀汀摇摇头:“我不确定。可只有她能试一试。”
阿木又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小加哥哥?”他转了转脑袋,从麦汀汀看到麦小么,再看到昆特,“是因为镇长答应,救了他,你们就可以留下来吗?”
没有眼睛的小孩子,却能够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
昆特呼出一口气:“……没错。”
阿木抱着比他还要大的阿咩,头靠在羊的背上,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维持着那个姿势开口。
“阿嬷不喜欢被打扰,就算是我也不能经常去。但是,哥哥,你们救了我,我很喜欢你们。所以我决定,要帮你们。”
他在讲这几句话时,声线有微微的变化。不再是之前那个恐惧又怯懦的幼儿,变得格外平静,仿佛身体里居住着大人权衡利弊的灵魂。
昆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阿木并不是普通的小孩。而他和疯婆子的关系,更不简单。
麦汀汀却已经伸出手揉了揉阿木的头发:“谢谢你。”
小孩报以粲然一笑。
昆特挠了挠头发,不知少年究竟是因为太过单纯,还是……已然胸有成竹。
在沈砚心决定将此重任交给他的最初,昆特对麦汀汀的认知一直是那种极需要被保护的乱世娇花,离了他人就会凋零在风中。
这些日子相处之后他才发现,这具柔弱的身体中,蕴藏着无可匹敌的能量。
有好多次场合,是谁在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少年能做的,绝不仅仅是让他人的心情舒缓。还有更多的、连自己也没挖掘出来的能力。
现在,昆特已经把自己的定位从麦汀汀的保护者,更改为了跟班。
他对麦汀汀和沈砚心一样尊敬,差别就是对前者又稍微多一点儿不可言说的爱慕。
反正小美人的决定一定有小美人的道理,他听着就好了。
昆特想问问阿木什么时候能带他们去见阿嬷,有谁从外面推门走进来。
这里是胡苏姆的地盘,不是他们的,没敲门就闯进来,他们好像也没有立场说什么。
风带着火苗晃动了一下。
阿木看见来人,连滚带爬站起来,躲到麦汀汀身后。
他的动作再快也逃不过人眼的捕捉,镇长皱起眉:“……还真在你们这儿。”
他语带责备,昆特也站起来,显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怎么了?”
“这个小疯子。”秦叔叹了口气,“可别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这些年都是那疯婆子在养着他,老疯子和小疯子,可没那么简单!你们好心收留他,我不能干涉;就是得听我一句劝,别被反咬一口!”
阿木小声反驳:“我才不会!”
秦叔的视线从他身上移下去,瞥见麦汀汀腿上还在熟睡的婴儿。
麦小么盖着麦汀汀斗篷的一部分,遮住鱼尾,看不出来特别之处。
但秦叔还是皱着眉:“这是谁?”
昆特的神色慌张了一瞬,就见少年淡定地回答:“我弟弟。”
秦叔不买账:“之前怎么没有看见过?”
麦汀汀回头视线落在背包上:“之前在里面……睡觉。”
有能力成为镇长的人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秦叔怎么看这个小东西都不对劲。
满屋子的“死人”,唯独那一点气息鲜活,想不忽略都难。
不仅鲜活,而且灵动得叫人心生向往,好似那是所有黑暗中的生物共同追逐的光明。
胡苏姆地处封闭的雪山脚下,居民们的进化程度大同小异,因为地势险峻,也很少有外来者。
末日后,几乎不曾有其他地区的丧尸上门挑战。秦叔也好,其他居民也好,并不知晓「丧尸王」的争斗,也就不知晓人鱼族的存在。
他们都和阿木差不多,哪怕见到了麦小么的鱼尾巴,也只会以为他是被鱼异种的丧尸,而不是北极星真正的主人。
所以秦叔能察觉到麦小么的异常,也无从解释那异乡来源何处。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派人去问过了,跟我们料想的一样,她不同意。”
岂止是不同意。
疯婆子压根全程没听任何人说话,在烦得不行的时候颤颤巍巍拖起扫把把人轰出去了。
她瘦小,阴沉,又使用的是扫把,和满屋阴森森的瓶瓶罐罐放在一块儿,更让镇民们坚信她就是恶毒的巫婆。
秦叔说完这话,本以为两个外来人会很失望,毕竟救回秦加是他们能够留下来的唯一条件;没想到,两人却带着鼓励性地看向阿木。
小孩从麦汀汀身后探出脑袋,声音细细的:“我可以试试。”
秦叔沉默了。
他当然清楚阿木和疯婆子的关系,谈不上亲密一词,可也总比其他人要亲近得多。
起码,阿木是可以沟通的,而这一老一小之间也有独特的交流方式——不会像他派的人那样,连句话都没法讲。
秦叔带来的人显然很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弃儿之所以成为弃儿,自然是因为整个镇子没有任何人愿意收留他,哪怕只是几天。
他可不觉得这孩子能天生善良到以德报怨。
小孩的手抓着麦汀汀的衣摆:“……是有一个要求。”
秦叔抬抬下巴:“你说。”
“镇长,请您先答应我。”
“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怎么能先答应?”
阿木支吾道:“……那我就没办法了。您得先答应才行。”
其他人看不下去了:“臭小子,少得寸进尺了!”
这是用镇长儿子的命来威胁镇长啊,难道要星星要月亮也给他?
秦叔思考片刻,觉得小孩子翻不起什么风浪,无非想讨点吃的、或者一个保护的承诺:“你说吧。”
“您这是答应了?”
“……是。”
“那好。”小孩仍维持着那个看似忐忑不安的姿势,唇边却勾起狡黠的笑,“我希望——小加哥哥醒来第一个见到的,要是汀汀哥哥。”
麦汀汀:“?”
……怎么就突然跟他有关了?
昆特也愣了愣,谁都觉得阿木要的东西一定是跟自己相关的,怎么会牵扯到麦汀汀呢?
那种不对劲的直觉愈发强烈,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
但镇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天,眼睛里的光黯了黯,叹了口气。
“行吧,就按你说的去做。来人,现在送他过去。”
阿木费劲地抱起阿咩,放到昆特怀里:“哥哥,请你帮我照顾好阿咩。阿咩很听话的。”
昆特接过无头羊:“你……”
小孩又转向麦汀汀:“我不会害你们的哦。”
少年看进男孩的眼眶。
黑洞洞的,像一个漩涡。
光与暗。善与恶。真实与谎言。
那里面,究竟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阿木和阿嬷到底是怎么沟通的,又说了些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总之,等到麦汀汀再见到他时,后面跟了个腿脚不太好的老婆婆,再往后还有一群严阵以待的镇民。
的确如居民们所言,老人看上去的确疯疯癫癫,头发乱得像拖把,衣服和麻袋没有区别。
她背着一个口袋,里面鼓囊囊的,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她不跟任何人对视,双目浑浊,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清。
路上的所有人都怕她,许多家把窗户关得死死的,仿佛与她呼吸过统一区域中的空气,就会被传染得一样疯。
他们早就是半死不活之人了,能得以保留理智是幸事,若变成只会茹毛饮血的低级丧尸,还不如直接死去。
人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盘算,唯独阿木心情好得很,跑前跑后,一会儿看看离麦汀汀家还有多远,一会儿扶着阿嬷走几步,忙得不可开交。
昆特站在窗边看着浩浩汤汤的队伍:“还真像他说的,只有他能请得动……”
麦汀汀把果子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到阿咩面前。
没有嘴的阿咩也不晓得是怎么吃下去的,不过看起来很喜欢,还用前蹄蹭了蹭两脚兽,像在握手。
昆特看着他安然的模样:“你不担心?”
少年抬起头:“‘担心’?”
“是啊,我是说那个疯……老婆婆。如果他不能治好秦加,我们就不能留在这里了。”说不定还得负连带责任。
小美人想了想:“如果不能留,那就走好了呀。”
这里既不是原生家园,也不是唯一的选择,不过是寸步难行的高山至适宜生存的平原中间的过渡地带,他们也不是非得待在胡苏姆不可。
丧尸少年并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他足够随遇而安,能活下来,哪里都好。
反正有崽崽在身边的地方,就是家。
也就是普通的一句话罢了,被麦汀汀温温柔柔的嗓音说出来,竟拥有了奇异的安宁力量,叫昆特听了顿时不再烦恼。
他说得没错——这里不能待,就换别的地方呗。
他们的心脏不再跳动,却仍能呼吸和思考。
只要双脚还能迈动,那就是自由的。这世间不该有任何条框束缚住行动。
想通了这些,昆特打开大门。
镇长正要敲门的手停滞几秒钟,放下来,瞥了眼那边蹦蹦跳跳的阿木:“走吧,可以出发了。”
麦汀汀摸了摸阿咩的脊背,站起来,拿上放在地上的小背包。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毕竟没有人知道在即将会遇到什么——无论是和阿嬷的沟通,还是治疗秦加的过程。
一行人来到秦家,昏迷的青年和上次见到没有任何改变。
秦叔看向儿子的眼神和平时很是不同,慈爱地给他掖了掖被角,让其他人都离开,包括昆特。
昆特本来不想走,怕麦汀汀在这里会被欺负,少年倒是赞同镇长的安排。
秦叔已经看到了崽崽,碍于眼下情形没有立刻介入,这不代表后续就不会发难;麦汀汀一旦进入疗愈阶段,便无法安心照顾崽崽,还是让昆特来比较放心。
最终,秦加的房间里只留下了必要的几人。
麦汀汀负责精神疗愈,阿嬷则是普世意义上的医术;然而他们之间的交流完全是单向的,因此必须有秦叔和阿木都在才能完成。
麦汀汀进入秦加的精神世界后,将那簇火一样的毒描述给阿木听,小孩将此转达给阿嬷,这一步还算简单;
反过来,阿嬷对于祛毒的所有观念,都储存在精神世界中,麦汀汀虽然能感受到共振,却无法理解,这时候就需要秦叔的异能“看见”阿嬷的想法,再进一步告知麦汀汀。
四个人,缺一不可。
或许是先前麦汀汀探知秦加的情绪,激怒了沉睡的后者,秦加的防备心重了许多。
这一次蓝色玻璃丝线所到之处燃起滔天大火,烫得少年指尖颤抖,滴落的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他的「蓝」努力聚集起漩涡,将能够吞噬的「红」纷纷吞噬,留出自己消灭不了的毒核,链接的另一端缓慢接入阿嬷。
这还是麦汀汀头一回和另一个人同时存在于精神世界中。
阿嬷的意识侵入的霎那,他“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得光怪陆离,无数粘稠的、带着草药味和腐臭味的碎片疯狂旋转起来。
他下意识瑟缩,本能想要将入侵者赶出去,理智挣扎着要与对方和平共处。
属于阿嬷的意识有很强的攻击性,麦汀汀的「蓝」是一种介于光和水之间的存在,并没有实体,却被阿嬷那些腐草碎片砸得生疼。
少年既要稳住自己,还要引领着阿嬷向着秦加的毒核前进,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在废弃工厂的那些日子,乌弩教给他的修炼方法,平日里安抚激烈情绪的确是够了,可秦加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遇到,少年感到力不从心。
蓝色的小花朵在几次狂乱地盛开和闭合之后,簌簌抖落了好几片花瓣。
过去几次困难的对抗中,要不有乌弩的办法,要不是麦小么通过尾鳍和花蕊相接渡来的能力。
此刻孤立无援,麦汀汀无比鲜明地明白了,不能总是依靠他人的帮助,必须得自己找到让「蓝」更加稳定和强大的方法才行。
静下来。
少年对自己说。
不要慌……不要被「蓝」操控,而是学着与它共生,融为一体。
腿上的藤蔓生长的速度变慢了,堪堪绕在他的腰侧;不过这并不代表力量变弱,反而更加坚实。
阿嬷的意识像一株狂野的藤条,不管不顾在秦加的意识中横冲直撞,向着毒核奔去。
为了不让藤条伤到秦加,麦汀汀连忙补上更多的「蓝」包裹着藤条,同时浇灭主人反抗的「红」。
……找到了。
那个被火焰包围的毒核。
它在高速旋转,钻头似的插在秦加的大脑,仿佛有生命,扩张、跳动,紧抓着周围朽坏的神经。
——这就是秦加为什么既不能完全死去,也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原因。
几分钟后,两人同时退出了秦加的意识。
一老一少皆因消耗大量的体力站立不稳,阿木和秦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们:“怎么样?”
麦汀汀喘了一下:“看、看见了……”
秦叔追问:“那她有什么解毒的办法吗?”
麦汀汀迟疑片刻,摇摇头:“她看了很久,不过……没有告诉我。”
秦叔看了看阿木,小孩心领神会,抓住阿嬷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成年人们压根没听见阿嬷讲任何字,但阿木明白了,跑过来抓住麦汀汀的手:“哥哥,你来!”
他的力气很大,少年踉跄地跟在后面,看得秦叔心头一紧。好在,在阿嬷面前站稳了。
阿嬷的头发很长,又脏又乱,遮住了脸。她从破麻袋似的衣服底下抬起手,好似什么也没做,麦汀汀感到小腿上一阵不温不火的痛。
他低头一看,那些向来只根据自己意识才会生长的藤蔓,竟然被老人召唤了出来!
藤条长出细细的一脉,向着阿嬷飞来。
它的尖端开出一朵小花,裹住了老人的手指。
麦汀汀眼前蓦地一黑,几秒种后,重新亮了起来。
……碎片。
全都是碎片。
少年怔在原地,他的身周是全黑的,抬起头才能看到那些漂浮不定的碎片。
这里是……阿嬷的精神世界?
是阿嬷共享给了他吗?
“小麦,集中精神!”
独立空间传来带着回音的空茫声音,麦汀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好像是镇长的声音。
是秦叔在外面跟他说话吗?
用那个之前提过的……可以「看见」对话的能力?
“小麦,阿木说,她正在给你展示需要什么。你仔细看看。”
麦汀汀茫然地看向那些闪着光的碎片。
一颗绿色的果子。
一根蓝色的树皮。
一颗……看起来像犬齿的石头。
少年犹疑着:“可是,我不认识是什么……”
“没关系的,我能‘看见’她说的话,但没法和图片对应上,所以需要你跟我一起记。”秦叔说。
麦汀汀乖乖点点头,又想起秦叔在“外面”应该是看不见的,说了句好。
碎片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张图片在他眼前飞速掠过的时间不过几秒钟,麦汀汀尽力记着它们长什么样,生怕错过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麦汀汀努力辨别出所有碎片,它们依次黯淡,退出相连的精神世界。
还有最后一片。
那一片明亮而朦胧,先前被其他碎片挡在后面,看不清。
少年在虚妄的黑暗中前行,脚下黏稠,跋涉的每一步都困难。
千难万险来到碎片前,麦汀汀总算看见了里面的内容。
那个形状……
他心中一惊,伸出手想要更近地看一看,碎片蓦地消失了,徒留一团散开的光晕,四散奔逃如飞鸟。
怎么办,若是没有记住这一片的内容,出去了之后还能跟秦叔对应上吗?
麦汀汀后知后觉发现,之前一直在跟他核对内容的秦叔,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了。
不仅是秦叔,其他声音也都听不到了,静得出奇。
他停下脚步,站在愈发昏沉的精神世界中,踌躇着开口:“我……可以出去了吗?”
世界外一片空茫的寂静,好似除了他,从来不曾存在过其他人。
他感到一丝从胃底盘旋而上的惶恐,又鼓起勇气问了一遍:“请问,有人在吗……?”
仍旧无人回答。
接下来,他试探性地叫了每一个知道的名字,从麦小么、昆特,到阿木和秦叔。
然而应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来回闯荡,直至倏然不见。
少年的指尖一点一点冷下去。
有一桩不愿承认、却无法逃避的事实,像海面下的冰山横亘在面前。
……他好像,出不去了。
第35章 独木桥
精神空间外, 镇长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双手抱住头鸵鸟般躲避一切,同时被勾出前所未有的旺盛好奇心。
他的动作被桎梏,最终达成了勉勉强强的平衡, 捂着眼睛从指缝间窥探一切——
秦加的房间还算宽敞, 此刻整间屋子里飘满了藤蔓, 它们抽长的中心点则是同样陷入昏迷的麦汀汀。
少年同样漂浮在半空,脖颈高高向后仰, 如同濒死的天鹅。
他脸色白得透明,双目紧闭, 微微张着嘴,既似急促喘息, 也似求救,费劲力气到头来竟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那件兔耳朵的粉色斗篷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了, 颓然地掉落在地上。
半空中的小美人浑身chi.裸, 唯有蓝色的花儿开满了藤蔓, 包裹住他无瑕的胴.ti, 像一场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壮丽仪式。
小美人明明在承受着煎熬, 这样本应让人心生怜悯的一幕, 反倒因疼痛为他原本纯洁天真的容颜添上几分妖异的艳丽,看起来叫人滋生出邪恶的凌※虐※欲, 心痒痒的, 想在那被藤蔓勒出道道红痕的雪色肌肤上再狠狠做些什么, 好让它盛放得更加动人心魄。
苦痛异常, 又极端华美的献祭之姿。
他现在也的确是个祭品。
疯婆子不知究竟有怎样的能力, 不仅能召唤出麦汀汀腿上的藤蔓,还能操控它疯狂生长, 直至充满了整个房间。
荆棘并不是丛林中沾泥带土的粗糙植物,通通发着光,与其说像根系,不如说更像玻璃、或是琉璃制成的丝线。
透明中掺着淡淡的蓝,旋转坠下细细碎碎的碎片,在碰触到地面或任何物品之前,在空气中晃荡出一圈小小的涟漪,消失不见。
在某个时刻,所有原本朝着同一方向缓慢浮动的藤蔓倏然静止,小美人被捆绑住的四肢受刑一样拉伸开来,鼻腔中哼出细弱的、无法承受更多的呻*。越来越多的花儿几乎将他淹没。
世界一度陷入幽诡的静止,唯有光芒依旧流转,如金如玉。
若不是以人体供养,实际上是很美的一幕。
阿木盘腿坐在地上,像抱兔子玩偶一样抱着麦汀汀的斗篷,笑嘻嘻地抬头看。
小孩没有半点恐惧,反而像在看一出专门为孩子准备的木偶戏。
男孩时不时因掉在身周的光屑发出小小的“哇——”的赞叹,成了全场唯一一个乐在其中的观众。
那些到处肆虐的藤蔓分出了几根牢牢捆住镇长,不让中年人有任何逃脱或施救的机会。
实际上他也没那个能力:他不动弹时,藤蔓尚且温婉平和,只束缚,不伤害;若有丝毫挣扎,荆棘则利刃出鞘,将本不该有知觉的躯体刺得血淋淋,痛不欲生。
困在捕兽夹里的猎物很快学乖了,仅仅做一个无能为力、又心生异样的旁观者。
门外的昆特察觉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动静,敲了好几次门,又冲里面喊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愈发焦躁,开始撞门。
然而几道藤蔓纤纤弱弱地往那儿一遮,任他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秦叔还没有正式、完整地看过麦汀汀展现出来的能力究竟为何,但大约能猜到是和疗愈、镇静有关,否则也不会评断可以帮助梦魇中的秦加。
那些柔弱的藤蔓,那些漂亮的小花朵,在少年手中本应当是用来安抚他人的,可是被疯婆子操控以后,顿时成了攻击的工具。
恐惧和绝望撕扯着秦叔。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疯婆子永远是疯的,被胡苏姆丢弃的野孩子更不可能安什么好心!
不该一时糊涂相信阿木的话……
这下别说救秦加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谁还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或者不止里面的自己和麦汀汀,外面那些焦急等待结果的镇民们,会不会成为一老一少两个疯子的下个目标?
阿木注意到中年人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他,童音里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怎么啦伯伯,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呀?”
秦叔看着他,看见他身上挂着破破烂烂、几乎不能称为衣服的布料,乱得像鸟窝的头发,以及露出的肢体上新旧交错的伤痕,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年纪在末日前后都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他和这个孩子的交集并不多,倒是秦加过去偶尔路过还会给小乞丐一点点吃的。
他自己对于阿木的了解相当有限,要么是镇民们投诉“他又偷了我的东西!”“他家那个怪物咬死了我的鸡!”,要么就是秦加摇摇头念叨“有点古怪,但是是个好孩子”。
事实上此刻的镇长是生出一点身为管理者的愧疚的,愧疚于没有照顾好胡苏姆的每一个居民;不过那愧疚很快因为对未知的畏惧烟消云散。
“你到底……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秦叔声带颤动。
小孩依旧笑嘻嘻的,只是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怖,像个坏掉的木偶:“伯伯,我和阿嬷只是想活下去呀。”
在这个混乱而无望的时代,每个人,每个生命,都在竭尽所能活下去。
听起来冠冕堂皇,并不像一个回答。
中年人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那还是曾经他带着小秦加亲自去镇上的商店挑选的壁纸,此刻大概被冷汗浸透了:“那你们为什么要对他们……”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平时都没有伤害过你们吗?”阿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男孩仍是笑着的,声音里却没有笑意,“——你们太弱了,根本不值得。”
胡苏姆被天山、冰雪、流泉包围,每一样都是世间最为纯净的资源。
而被他们豢养的小镇,是个福祉宝地。
早在先世代时,居民们便显现出和平原地区居民不太一样的特质。比如超强的视力,尤其是夜视力。
部分人进化出了与众不同的能力,比如阿木,也比如阿嬷,有着非比寻常的精神力。
到了后世代,此种异能和病毒结合并且经过无限裂变、增长与复生,更加反常,能够操控他人他物,早已超出「人类」能力的范畴。
他们本性是善良的,并不愿用异能伤害朝夕相对的镇民们;然而这份善心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回报。
胡苏姆非但没有给予他们尊重,反倒将他们视作异类、敌人,行遍坏事,到头来还倒打一耙,说是他们作恶在先。
阿木和阿嬷在这种畸形的环境中生活了十余年。
大多数感染者们和先世代的人类不同,进食并未为了驱动生理技能的需求,只是残存的本能。
低级丧尸们没有多余的理智去思考,本性叫嚣着需要进食,于是茹毛饮血,乃至互相吞噬。
高阶丧尸们又有新的法则,他们进化出的异能需要供养,也就使得本体需要不同的进食。
比如麦汀汀的疗愈能力原生自藤蔓和棘棘果的结合,藤蔓汲取他的「蓝」,而他本人则需要棘棘果的滋养,对这种红宝石的一样的果实的依赖程度超过了北极星的其他所有生物。
至于阿木和阿嬷这样的精神力操控者,就得吸食相对应的高级思维。
他们也想要活下去。
小孩把脸埋在毛茸茸软乎乎的斗篷里蹭了蹭:“我见到漂亮哥哥的第一眼就知道啦,他跟你们这些废物都不一样。他的精神力很强。”
被小镇的弃儿评价成囊括成芸芸众生废物的一员,秦叔面色铁青,敢怒不敢言。
“哦对了。”小孩再一次露出那种狡黠的笑容,“镇长伯伯,你猜猜,小加哥哥的毒是谁下的?”
秦叔瞳孔蓦地一缩。
阿木摊手:“其实也不能算下毒吧。我只是想吃一点点他的精神力,就一点点——”他捻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可惜他反抗得太激烈,把自己搞晕过去了。这真的不能怪我。”
他瞄了眼病床上一动不动的青年,叹了口气:“我不想这样的,小加哥哥是个好人——是整个胡苏姆屈指可数的好人。可惜了。”
小孩像个成年人似的摇头叹惋。
真相如同撞钟,秦叔头晕目眩:“你……你们……”
“我说过了吧,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让小加哥哥第一眼见到的是漂亮哥哥,我不会再做什么啦。”
阿木撅起嘴,像个寻常人家撒娇的小孩子,只是讲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不寒而栗。
秦叔毕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成年人,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想为了你和疯……你阿嬷的安全,我发誓,从此镇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对你们不利;若你们想离开胡苏姆,我也可以安排好一切。”
“啊,这样啊,听起来挺不错嘛。”小孩歪着头,好像认真地思考他的提议,很快笑起来,“可是,镇长伯伯,胡苏姆这么漂亮的地方,我不想离开这里耶。”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无邪。
却宛若背后张开了令人胆寒的恶魔翅膀。
第36章
另一边, 精神空间中。
麦汀汀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意识到的确无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只能靠自己拯救自己之后,决定稍稍探索一下周围。
全然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现在亮起了一点点, 也只是一点点。
整个精神空间被一种阴郁的“灰”包裹着, 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少年低下头, 还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双腿。
只是小腿以下没在水中——皮肤上感觉不到液体的流动,仅能用昏聩的视觉去捕捉。
这里像一潭死水, 余留腐草的朽坏的味道。
麦汀汀已经有点分不清,这里究竟是谁的精神世界了——是自己的, 阿嬷的,还是秦加的?
又或者它不单独属于任何一个人, 是几道不同维度空间的交界点。
如果是这样,那么, 往哪里走才能回到自己心内?
少年还记得先前阿嬷意识投射的最后一块碎片消失的方向。
一直往那边走的话, 会有什么发现吗?
他在浓稠的晦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 每一步感觉不到牵扯起水流, 但也的确有异常的负重感。
走了很久, 忽的捕捉到一缕微弱的光亮。
在因找到“出口”而欣喜之前, 少年先是升腾起忧虑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才会让指引方向的标识看起来更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陷阱。
脚下有些凹凸不平, 麦汀汀一个踉跄, 差点栽进水中。
还好他及时撑住膝盖, 稳住自己。
与此同时, 发现了不对劲。
小美人讶异地望着自己的小腿。
左腿那处腐烂……不见了。
肌肤光滑无瑕, 没有半点溃烂,娇嫩如同新生。
腐烂不见了, 也就意味着藤蔓和花儿们都不会在。
那些日日夜夜伴随着他、已然成为身体一部分的蓝色荆棘丛,就这么凭空蒸发,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他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怅然若失。
倒不是怕没了疗愈能力,而是像失去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伤感。毕竟这些花儿们是最懂他情绪的存在,他会安抚它们,它们也同时在支撑着他。
在遇到崽崽之前,在认识如今的朋友们之前,他和他的小花朵们,是世上最后的相依为命。
伤心和哀悼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少年发现了其他的异常——他身上既不是卢克“捡”到的斗篷,也不是那件穿了很多年、仍然干净的大号白色T恤。
是件和他眸子一样烟蓝色的衬衫,外面叠穿了件奶白的针织背心,下面则是浅灰色的毛呢短裤。
如果他观察得再仔细一些,他会注意到,在那些没有波动的水面之下,赤足多年的他此刻穿了一双圆头的皮鞋,搭配着白色的吊带袜,原本就细白的双腿衬得更加笔直漂亮。
鞋袜不仅没有被水浸湿,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好似它们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受影响的维度。
针织背心和短裤上都有一个圆形印记,里面是繁复的图腾,连吊带袜上也有个不太明显的相同浮纹,当有某种归属。
麦汀汀看着熟悉又陌生,想不起来。
他不记得,有心人能一眼看出来:那个图腾实际上是校徽。
也就是说,这套衣服是学校的制服。
衣服手感极好,一摸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昂贵无比。在这个早就实现各行各业自动化的星际时代,依旧采用手工缝制。
那些校徽的轮廓全都使用纯金的丝线勾勒而成,眼下世界昏昏沉沉,仍旧熠熠生辉。
显而易见,这是一所让普通人和普通有钱人都望而却步的私立贵族学校,一所哪怕放在四象限中都声誉显赫的名校。
先世代的γ-CC-09的确美丽,但并未跻身于发达星球之列,居民们也大多是普通人,北极星上不会存在这样的贵族学校。
母星上倒是不排除有如此雍容华贵的学校,不过麦汀汀身为人类,没可能进入人鱼族的学校上学。
由此可见,这所学校既不属于北极星,也不属于赫特星域。
说白了,压根不在伽玛象限。
——它来自上象限最强大的帝国,那个对于大多数北极星居民而言只是传说的“同胞”与“故土”。
这样的学校不是有钱有门路就能进去的,只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子女才有可能——仅仅是可能。
有了身份地位这张敲门砖之后,还要经过层层选拔,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一次升学都要经历一次筛选,最终能平稳留到高中的,都是全帝国顶级人才中最拔尖的那一小撮。
麦汀汀穿的正是这所贵族学校高中部的制服。
少年困惑地望着水中倒影。
那一边的小美人穿在陌生浅色制服里又奶又乖,头发比现在要短一点,打着微微的卷,面容青涩稚气,衬衫的灰蓝和眼瞳同样缱绻。他也正迷茫地看着他。
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如果说小腿的伤不见,是因为存在于这个精神空间的只是自己的意识、并非独立完成的个体,所以没将躯体上的异常一同带进来,尚能解释得通。
……那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它是属于他的吗?难道是内心深处确实存在过的记忆吗?
那个被许多人问过、也被自己繁复质询过的问题——他究竟来自哪颗星?
这套校服、这个校徽,能成为解开谜团的关键钥匙吗?
麦汀汀来不及多想,遽然从沉思中抽身。
先前瞥见的那点光愈发明亮,并且在晃动。
少年四下看了看,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前行。
等他接近了才发现,那是团摇曳的火苗。
下面垒了点石头和木柴,很像在烤火。
火堆对于小丧尸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他在安全屋的火堆旁捡到了长蘑菇的小卢克,也在体育馆的火堆听见戚澄、沈砚心等人敞开心扉。
叫生物本能畏惧的火焰,麦汀汀反而很亲近。它对他来说意味着相遇与相识。
这回也没有例外,麦汀汀在火堆旁边看见了一个人。
个子高高的,轮廓锋锐,形容有几分憔悴,但眼睛很亮。
麦汀汀看清他的容貌,愣了一下。
那人看到他同样怔住了,接着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你、你、你是人吗!”
麦汀汀:“……”
这叫什么问题。
少年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是人。”
那人大惊:“那你是什么!”
小美人眨巴一下蓝眼睛,声音慢慢的,软软的:“我是……小丧尸呀。”
那人怔忪片刻,点点头:“对哦,你是丧尸,我们都是丧尸来着,我差点给忘了。”
麦汀汀咬着下唇,犹疑地问:“你是……秦加吗?”
青年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
麦汀汀想,果然是同一张脸,虽然睁眼和闭眼会有一点差别,还好没认错。
他吐字缓慢:“我是……来找你的。”
秦加原本是坐在火堆旁的,听他说这句后唰啦站起来,欣喜道:“是我爸爸让你来救我的吗?”
他站起来好高,比昆特还要高,麦汀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
少年乖乖点头。
秦加的好心情没保持多久,又显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来:“那,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这里是个迷宫,我在这儿走了一年多了还没走出去呢。”
“……”小美人垂着眼,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也迷路了……”
秦加:“……QAQ”
青年非常自来熟,也不管这个陌生闯进来的少年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直径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旁边坐下。
劲儿好大,麦汀汀有点委屈,为什么最近遇到的人总是力气都很大呢?他的手都被捏疼了……
秦加带着他坐下来之后并没松手,好在放轻了点力道。
他仔仔细细端详少年,由衷地夸奖:“你好漂亮呀。”
他和胡苏姆小镇的其他居民一样,眼睛会发光,不过没有明亮到刺眼的地步,反而因为那眼底的微光叫他看着别人说话时显得无比真诚,包括此次赞美。
小美人眨了眨眼。
还没有人这么当面夸过他呢,原来他是好看的那种嘛?
(小丧尸对自己的长相认知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得了的误区。)
他迟缓地回想了下人类社交礼仪,夸赞这种事应当你来我往:“谢谢,你也……很好看。”
秦加嘿嘿一笑:“我知道!我可是镇草呢。”
小美人虚心求教:“什么是镇草?”
秦加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就是胡苏姆最帅的人呐!”
要是有别人在,肯定会对秦加毫不谦虚的自夸说道两句。
然而麦汀汀跟别人都不一样,他微微歪着脑袋,也仔仔细细看了遍秦加:“的确。”
胡苏姆的居民们是少数民族,和麦汀汀在森林区见过的丧尸们长相上有些微的差别,更加粗犷也更加野性。
作为镇长的儿子,秦加却白得多,五官也更接近麦汀汀熟悉的那一类。
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哪种标准来评判,秦加都是个高腿长、货真价实的帅哥。
说是镇草也不为过。
秦加非常满意两个人的审美一致,接着想到少年跟自己一样困在迷宫里,又有点儿迷茫。
短短几分钟里,经历好几次小小的喜悲转换。
不过他显然是个乐观的年轻人,不然也不可能独身一人困了一年多还没崩溃。
他开心地拉着小美人的手:“既然你来了,以后我俩就可以作伴了,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没人跟我讲话,好孤独的。”
麦汀汀点点头。
是的,他们以后可以互相陪伴了。
……咦?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可秦加这么邀请,不答应也不礼貌呀。
秦加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从哪儿来,麦汀汀一一答了。
秦加又问他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麦汀汀本来想说阿嬷和精神空间的事情,但看见自己光滑的小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青年也不逼问,看到他的衣服:“你还是学生仔呀?”
麦汀汀仍然对这套制服感到些许陌生,没有立刻说话。
秦加问他这个问题倒不是要套出什么秘密,亲昵地揉了揉他浅银色的卷发:“小汀,你穿这衣服真好看。看起来好乖的。”
就算是并肩坐着,麦汀汀还是比他矮一点点,讲话要抬起头:“谢谢……”
青年本来就酷爱美的事物,包括美食美景,当然也包括美人。
他在这枯萎虚空关了那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人进来,还是个方方面面都符合审美的漂亮少年,简直幸福得无以复加。
他看麦汀汀那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眼睛亮晶晶地问:“小汀,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麦汀汀:“?”
要知道,末日后他所遇见过的大部分生物,都很讨厌他身上浸润的棘棘果的清香,进而嫌恶他。
迄今为止,也就人鱼幼崽对他表达出正向的热情。
(小美人性格迟钝,对外界的感知力不强,)
可就算是朝夕相处的麦小么,也没有要亲亲他呀?
崽崽最爱做的,是和他贴贴,不是亲亲。
亲亲,代表什么呢?
两个成年人的亲亲,又有什么不同的意味?
秦加见小美人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眼睛睁得圆圆的,火光的映照下浮上一层雾蒙蒙的怯意,登时心软了:“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是坏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就是,我就是……”
青年一时语塞,无法为自己冲动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最终,他抬起小美人的手,低下头,在那柔嫩的肌肤上印下一个轻柔又礼貌的浅吻。
麦汀汀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还以为要做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呀。
吻手礼在弃星上并非常规的礼节,不过麦汀汀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如此打招呼的方式十分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许多见到他的人都会这样做,并且会恭恭敬敬附上一句“向您和您的家人问好,小阁下”。
少年一怔。
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中,那些人口中的“小阁下”,叫的是自己么?
秦加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麦汀汀回过神,看向面前随风摇晃的火苗。虽然精神空间里根本没有风。
他好奇地问:“火是从哪里来的?”
秦加说:“不知道。有一天我想烤烤火,它就出现了。”
……还能这样吗。
两人坐得很近,举目所见全是沉闷的、没有生气的深灰色。
那灰色延展很远,没有尽头。纯靠视力没法丈量这个精神空间究竟有多大,也许就是无穷。
除了火堆,除了彼此,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包括时间。
先前阿嬷遗留的那些腐草气味正逐渐被烧焦的木柴味所取代,胡苏姆发生的一切愈发像场荒诞的梦。
麦汀汀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了。
这里待得越久,就越消耗意志。
很显然,秦加只是嘴上说说,早就放弃了逃出去的行动。
普通的囚狱尚有可以逃窜的罅隙,精神空间这种异常的全方位管控的牢笼,对于没有感应力的常人和未经训练的人来说,的确无可奈何。
不仅会丧失意志,连记忆都在飞快褪色。
比如秦加,刚见到麦汀汀就问是不是爸爸派来的,可后面他们再提起,发现秦加只记得自己有个爸爸,却不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爸爸”对他而言,更像个飘渺的概念或者代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麦汀汀才进来这么一会儿,好多事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阿木的那只无头宠物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了。
秦加托着腮,又把麦汀汀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已经成了他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
小美人粉粧玉琢,清灵剔透,好似上帝精心勾勒出的藏品。连发梢都好看,仿若新雪。
青年的目光并不狎昵轻浮,倒是有种十分干净的喜爱,像对最珍惜的宝物,或是最疼爱的小宠物。
因此,就算被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麦汀汀也只是有点儿害羞,并无不适。
就在麦汀汀觉得他恐怕能把自己上衣的校徽原封不动画下来时,秦加忽然问:“你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呀?”
麦汀汀低头一看。
是个项链,但不是用贵金属和稀有宝石做的。
项链是根紫色的水草,而那个吊坠,则是一颗奶白的有花纹的鹅卵石。
饰品如此纯天然,甚至可以算是粗糙,跟他精细的衣装格格不入,简直像从另一张画上抠下再拼贴上来的。
小美人纤细的指尖摩挲着吊坠,锁骨边缘磨蹭出淡淡的红印。
他出神地想着,项链是哪里来的呢?
朦胧中,好似看见一个夜晚。
那是个夜晚。璀璨星光下,澄澈河流里,有谁跟了他半小时,甩也甩不掉。
直到他停下来,愿意与之同行,收到了一份特别的见面礼物。
想起来了前奏,然而麦汀汀却感到了远胜于先前任何时刻的迷惘。
就在几十分钟之前,想到亲亲和贴贴的差别时,他还知道那是谁的。
可现在,相隔不久的现在,记忆已经变得斑驳。
他把鹅卵石握在掌心里,石头比他的皮肤还要温热,好似带着灼亮又和煦的爱意。
是谁呢……
第37章
伽玛象限, 赫特星域,母星。
以帝国现在技术发展的程度,还没有能力攫取精神空间并投射到普通民众能够使用的设备上。
麦汀汀在被阿嬷强行锁进精神空间后,【棘棘果】直播间停播了。
少年既有楚楚动人、连挑剔又颜控的人鱼族都找不出瑕疵的美貌, 又有奇妙的“隔空”治愈力、安抚易怒易燃易爆的人鱼族, 还买一赠一附带全宇宙最可爱的崽崽, 越来越多的观众慕名而来。
直播间的常驻人数不知不觉已经过万,最高一次同时在线的记录接近三万。
小美人大火的人气给身为up主的蒋萤带来水涨船高的收入的同时, 关注度赋予的压力随之而来。
停播的这几日,社交平台上到处是问怎么回事儿的。
@向全世界安利我老婆:#麦汀汀#我的宝, 我的宝去哪里了呜呜呜呜呜!
@明天怎么又要上班啊:黑屏还没修复吗?#棘棘果直播间停播#
@反正就是挺暴躁的:平台是死了吗?这都不出来回应?别让老子的打赏变成员工的遣散费!#棘棘果直播间停播##麦汀汀#
@WaitAMinute:#棘棘果直播间停播##麦汀汀#有人知道up主的账号吗,私信问问呗, 直播间的他从来不回,也不知道咋回事。
@拿铁配奶昔:挺奇怪的, 我是从直播间只有几百人的时候开始追的, 以前就黑屏过。当时各种阴谋论都出来了, 不过最后也没得到证实。#麦汀汀怎么了#
@汀宝的兔耳朵:#麦汀汀#希望我老婆没事, 合掌。
蒋萤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留别的联系方式, 不然早就被愤怒的粉丝们打爆了。
问题是,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难道小美人发生了什么不测?
直播的窗口除了占幅最大的画面,有几个缩略按钮, 点出来就能看见列出的选手粗略情况。
除了最基础的代码、昵称、性别、年龄, 还会有实时的监测数据, 虽然普通鱼看不大懂什么意思, 不过起码是死是活、半死不活, 一看便知。
哪怕在已经黑屏的现在,麦汀汀的数据依旧是鲜活的, 只不过有一些指标跳动,显出本人不太平稳的状态。
还在上学的钱芮悦这些日子在准备期末答辩,忙得脚不沾地,直播都没空看。
蒋萤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打扰她。
今天她约了另一条鱼在咖啡馆见面。
母星大典那日,为了维护小美人和几个女粉丝的名誉,钱芮悦路见不平,英勇出手教训了一顿嘴巴不干净的混小子们,被雷阿让湖的皇家警署湖底分局带回去,蒋萤正是在那里认识了有着草绿色鳞片的年轻警官宋信。
宋信比她小好几岁,大学刚毕业,性格很宅,除了上班就是窝在家里看直播,还总被自己那个当警长的老爹数落不干正事。
老爹和每一个家长一样,望子成龙,可惜他不是那块料。
只能一辈子当当懒懒散散的鱼,越不过那个高不可攀的龙门。
蒋萤坐在靠窗的位子,正回复腕机消息时,宋信到了。
“萤萤姐!”男孩儿脱下制服看起来完全还是学生模样,着急忙慌地坐下来,“对不起对不起,路上有点堵,我那辆飞行车不知道咋了卡在中层段下不来……”
“没事儿,我也就刚到。喝点什么?”
“诶……冰沙吧,芦果冰沙,谢谢萤萤姐。”宋信左右看了看,“悦悦姐今天没来吗?”
“肝论文呢,ddl快到了。”
提到论文,宋信深表同情。他光是本科就念得够够的了,对于钱芮悦这种还能接着读研的致意最高的崇敬。
作为赫特最火爆的节目,就算是平平无奇的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投影也在播放CC-09上的某个直播间。
宋信来之前蒋萤看了一会儿,是个娇小的雌性丧尸,长得很可爱,异能是和动物沟通,有点白雪公主的意味。
虽然乌弩那样残暴的丧尸是人鱼们的最爱,不过也讲究场合,过于血腥的画面刺激倒是刺激,就是不太下饭。所以一般餐饮店里还是播些岁月静好的选手。
宋信瞄了几眼,嘀嘀咕咕:“也没有小麦可爱嘛。”
直播间对麦汀汀的称呼很多,什么汀汀、汀宝、老婆、小美人,小麦也是其中很受欢迎的一个。
年轻的那一个脸色苦恼:“唉,也不知道小麦现在怎么样了。萤萤姐你那边也没收到通知吗?”
蒋萤同他关系不错,也透露了自己是up主,收获了小孩儿的崇拜和感激——感激她将大家的老婆带入众人视野中,封神的引路人,麦门。
女孩子深深叹了口气:“要是能通知我就好了——很遗憾,平台在这种事情上对待主持人和观众一视同仁,一个字儿都不会透露的。哎,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这就是他们今日会面的意义所在:研究【棘棘果】直播间再次中断停播的可能性。
“其实我还真有一个猜测。”
“嗯?”
“我曾经看过一些很冷门的直播,你知道丧尸在进化后是有不同异能的,这种异能不仅体现在体能、攻击上,也有可能是精神层面。”
“精神上?你是说类似汀宝的治愈力吗?”
“对。不止治愈,还有其他的方向。我看过的某一个,可以对同类进行催眠。”
“那和黑屏有什么关系吗?”
宋信深吸一口气:“是有的。那只丧尸的催眠术并不是仅仅把同伴弄晕,他会进入某个阶段状态,感觉是在和其他丧尸沟通——往往这种时候,屏幕就会黑了。他的直播间人很少,所以也没掀起风浪。”
蒋萤皱起眉:“你是说,信号的接入不只是观察他们的行动,也跟思维挂钩?”
“对,很有可能。因此,当他们进入了自我和他人的意识后,咱们的摄像头捕捉不到,自然就没有画面了。”
蒋萤有些惊讶:“这,这得要什么技术啊?”
偌大星球,几万丧尸,每只都被固定的镜头盯着已经够奇怪的了,现在突然发现,其实还有更高一层的监控——能够监控人的精神思想?
从来没有人知道直播间平台究竟是何人搭建,又是怎样操作的。
乃至作为up主,有四分之一的打赏收入,蒋萤都不知道会分到哪里。
背后暗藏的似乎是个很大的局,光是想一想都叫人心惊胆战,蒋萤感到几分对未知力量的畏惧。
然而宋信比她的思维要单纯得多。
年轻的那个眼底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亮:“萤萤姐,你说,小麦有没有可能已经进入另一个维度了?遁入空门的那种?”
……这就想得有点不切实际了吧。
蒋萤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小美人在不在空不空门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深居麦门了。”
*
与此同时,话题中心人物在密闭的精神空间中,惊讶地抬起头。
周遭原本被幽深的灰所淹没,除了两只丧尸与一堆火以外全是虚无。
在某个无人注意的时刻,静悄悄地立起了许多……围墙。
围墙中心映射着淡淡的白光,外面则是透明的,像玻璃。
玻璃幕墙上斜斜排列着花纹,凑近看才发现那些是无数细小的爬墙虎。
CC-09作为人类栖息地,和母星——不是赫特星域的那颗,而是上象限那个繁盛的第一帝国主星——环境相似,末日之前植物生长也大致有着相同规律。
地锦的叶片本应有成人的手掌大小,就算是新长出的也不会小到哪儿去。
然而眼前的这些最大不超过拇指高度,最小的仅有指甲盖那么大,这也是为什么麦汀汀一开始会把它认成花纹。
病毒对北极星的侵袭,自然不只表现在人类和动物身上,植物也是一样。
有棘棘树这样完全新生的种类,也有爬墙虎这样改变了原本形态的。
叶片层层叠叠,像一个个绿色的小手掌。
原本应该是很可爱的,只是当数以亿计的它们密密麻麻攀附在围墙上,有些毛骨悚然。
被地锦覆盖的玻璃幕墙约有三米多高,并非四四方方闭合出现,它不止一道,分为好几个方向。
朝着正前方延展到一半忽然向左侧拐弯,后方的则绕去右边。
在更远的地方,围墙貌似排列整齐,平铺直叙的过程中常常节外生枝。
既有规律,又无解法。
看起来像个……迷宫。
霎时间,原本虚无得灰色空间布满了半透明的幕墙,它们强势地占领天地,不容抗拒,俯瞰着弱不禁风的藐小前人类。
没有来处的风微微掀动爬墙虎的枝叶,涌动起碧绿的波浪。
在这苍翠海洋的深处,成千上万的光点随之被吹散又重组。
奇诡之余,不失壮丽。
麦汀汀仰着小脸,眼睛都快不够看了。
他默默地想,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秦加倒是对围墙拔地而起的惊异场景习以为常,甚至面露无奈,叹了口气。
青年站起身,悠悠伸了个懒腰,然后低下头,对茫然的小美人伸出手。
那其实是个非常讲究的姿势。
要说的话,和在舞会上邀请自己心仪之人共舞一曲差不多。
专注、优雅,又满怀期待。
仿佛他们身后并非逃不出去的囚笼,而是众人赞许的目光;那些幽光也不是从怪异的围墙中透出来的,头顶应当悬着一盏璀璨明亮的水晶吊灯。
他们就在那如梦似幻的光芒中央。
“嘿,想不想玩个游戏?”秦加冲他眨眨眼,嘴角勾起小孩子似的顽皮弧度,“——来试试看,迷宫会通往何处吧。”
第38章
在这之前, 秦加原本是麦汀汀要救的人,现在起,又是一同被困在囚牢中互相依靠的队友,他对他并不设防, 自然地伸出手。
秦加轻巧一拽, 把他拉了起来。
小美人的手皮肤细腻, 凉凉软软的,还萦绕着淡淡的清香。牵着他像握住一块上好的羊羹。
秦加咧嘴笑:“小汀你好香啊。”
青年热情简单, 坦诚直白,相处起来很轻松, 不需要任何花招,更不用勾心斗角。麦汀汀很喜欢跟他待在一块儿。
两人如同散步, 沿着唯一的路向前走,第一次见到迷宫成型的麦汀汀仔细地观察着两旁。
翠绿的玻璃幕墙并不是静止的, 它们在两人都起身的霎那, 也开始了行动。
成千上万的细小爬墙虎叶片顺着枝条缓慢移动, 像某种早就预设好的程序, 根据指令变换形态, 从垂直到倾斜上下, 再到水平,缓缓绕一个圈, 再周而复始。
若是只有一面墙这样, 姑且可以算作新奇的景观;可目之所及的所有爬墙虎都在步调统一地改变角度, 着实有点瘆人。
在最初被拽进这个灰扑扑的精神世界时, 麦汀汀记得那里有许多腐草的碎片, 到处泛着一股陈旧的气味,令人很不舒服。
眼下, 所有的植物却枝繁叶茂,鲜活而顽强,凑近还能嗅见柔柔的草木香,蓬勃地开向无限边际。
小丧尸忍不住想,这里还是阿嬷的精神空间吗?会不会已经进入了另一层无尽的虚空?
前面是个一左一右的岔路口,秦加停下来,问他想选哪边。
小丧尸不晓得两个选项都会通向怎样的答案,咬着下唇犹豫片刻,选了左。
在拐弯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出发的原点,那簇火好像知道他们要离开似的,竟然非常节能地熄灭了。
两只丧尸踩在水中前行,相比于麦汀汀小心翼翼的每一步,秦加显得悠然自得多了。
他在这儿待了这么久,绿色的迷宫走了没一万次也有几千次,每次的结果都没有差别,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已然胜过了被遗忘的家,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
精神空间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有些许差别,不耗费体力,没有疲劳,麦汀汀感觉不到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在最后一个三向岔路口选择朝右。
他在这条路的尽头,看见了熊熊燃烧的柴火。
……是他们先前的那堆吗?
一路秦加都是让他选择走向的,少年记得自己每一次选的应当都是朝着更远方走,绝不可能兜圈绕回初始地。
同样,他也清楚地记得,在离开的时候,火堆是熄灭的。
是谁又点燃了它们?
麦汀汀杵在原地,又惊又疑,秦加倒是早有所料,松开手先走到火堆旁边,懒洋洋地盘腿坐下来,眯着眼睛:“哎,烤着还挺暖和的嘛。”
进阶的丧尸对温度的感知会有所恢复,灰色空间里也的确偶尔有风。
丧尸的眨眼频率比人类慢得多,麦汀汀站在那儿,不眨眼的时候像个雪白可爱的洋娃娃,学院制服版的那种。
秦加对还在发呆的小美人招招手:“来坐呀。”
麦汀汀后知后觉意识到,火堆附近的区域竟然没有水。
明明整个精神空间都淹了一层无色无味的液体,偏偏秦加、或者说火堆所在的地方是干爽的,好像故意吸引来人选择这里作为依靠点似的。
“喏,看吧,我早就知道了——往哪条路走最终我们都会回到原点来。”秦加耸耸肩,“所以我已经放弃逃出去的想法了。呆在这儿虽然无聊,不过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休息,也不怕雪崩和怪兽。”
怪兽?
洋娃娃被关键词戳到了启动键,眨巴一下雾蓝的小鹿眼。
胡苏姆小镇依托于雪山,那么怪兽……会是雪怪啪叽吗?
他所喜爱的大只毛茸茸,对丧尸居民们来说竟是种可怕的威胁。
是因为……啪叽下山对小镇做过什么吗?
秦加不知他心中所想,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尤其是,你要愿意跟我一起——不,你现在可能也不得不留在这里了——我们两个平时讲讲话呀,时间就会好打发得多。”
构想是挺美好,但这种想法从某种程度而言,是基于日后有朝一日他们会离开这里的基础。
他没有想过,若是这种囚禁无止境——任何无止境的东西,都很可怕。
察觉到不对劲儿的麦汀汀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还记得他们从“原点”出发时,那堆火灭了以后,露出一根烧得焦黑的木头。
纹路很奇特,有点像撮齐刘海。
然而面前这堆柴明显是新的,没有任何长久焚烧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回到初始,脚下的,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很有可能无论停在哪里,或者严格来说,秦加「认为」该停下时,都会出现相似的火堆。
或许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有好几次秦加以及接近了真正的出口,或是踏上了正确的路线,可只要一停下来想要休息,四周的墙体就会发生微妙的异动,再凭空出现一摊摇曳的火苗。
灰色空间到处是水,唯有这一星半点的火,那样特别,那样具有标志性,迷惑着秦加认为自己回到了起点。
这座迷宫在消磨被困者的意志。
究竟是迷宫有自我意识,还是有谁操纵它这么做?
若是换一个人,换一只丧尸在这儿,也许会因为越想越害怕而不敢再尝试;好在麦汀汀的想法总是纯粹:既然发现了不对劲,那就再走一次嘛。
“可以,再走一次嘛?”他抬头看着秦加。
小美人的要求总是很难拒绝的,秦加虽然不知道重新尝试的意义在哪里,但反正在这儿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权当再散步一次呗。
既可以打发时间,又能满足小美人的需求,最重要的,还可以牵手手。
一箭三雕的事,谁不答应谁傻子。
秦加心情大好,牵着麦汀汀再一次出发。
这回甚至哼起了歌。
秦加的嗓音是很不错的,就是有点跑调,好在麦汀汀也跑调,听不出来什么差别,反而因为这歌声也跟着有点开心。
少年想,这个人,不,这只丧尸和他之前认识的所有丧尸都不一样。
介于生与死之间、被禁锢在无法挣脱的泥泞里的感染者,大多阴郁、充满戒心。
尤其是森林区的丧尸,对杀戮游戏有所感知,每一个遇到的都是决一死战的对手,更不会轻易交托信任。
秦加却好似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孩子,对外界的一切仍旧充满友好的期待。
他一边听青年跑调的欢快歌声,一边又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好像认识的某个人,也很会唱歌来着。
而且比秦加好听得多——说是天籁之音也不为过。
究竟是谁呢……
精神空间已经快要将他的记忆洗刷一遍重新来过了,他右手被秦加牵着,左手摸了摸光滑的鹅卵石吊坠,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想——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小美人这一次并不完全是跟在后面,他一路走,也一路从指尖凝出透明的蓝色小花朵。
没错,他在这个精神空间中左腿的伤口被修复,没有了熟悉的荆棘藤蔓,却在不久前发现身体中的「蓝」并未完全消失,仍旧保留着一部分。
如果需要形容程度,大概是从海水壮阔的蓝,变成了天际最高远浅淡的一抹。
正是这些没有被精神空间的主人检测、并剔除的「蓝」,赋予他一部分残存的能力。
这些小蓝花没有实体,根据秦加的毫无反应也可以判断出他人是察觉不到的,麦汀汀便用这仅有自己能看见的记号,来标记他们走过的路。
他没几步就要回头看看,确认一下刚刚留下的花儿有没有被抹除。
好在迷宫的确没能探测到它们,在围墙上的爬墙虎变换形态之前,蓝莹莹的花儿们安静地漂浮在半空中。
秦加很快就注意到他的一步三回头:“怎么啦?”
少年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解释一句:“看看,墙会动。”
秦加不疑有他:“啊是哦,它们随心所欲的,好像小孩子在拼积木一样。”
麦汀汀有点怀疑,其实不仅是漫山遍野的绿叶在攀升回落,很有可能连同下面包裹的玻璃幕墙也在移动。
这是一座……“活”的迷宫。
那句「像小孩子在拼积木」完全是无心的比喻,却很难不让人往深处联想。
阿嬷和阿木的牵连比想象中要深,会不会这个灰色空间也和阿木也有关系呢?
秦加思维简单,或者说被困太久已经没有必要去钻研离开的途径,活在当下比较重要。
他走累了,看了看四周,刚叹了口气,感觉到身后暖融融的。
一回头就看见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青年夸张地叹了好大一口气,干脆上了岸躺在火堆旁,任金红色的火舌在头发和衣服旁边狂舞:“你看吧,我们又回来了。这里注定是走不出去的——”
小美人没有说话,垂眸张开五指,随意地动了动,纤长漂亮的手指依次蜷起,像一朵花合拢花冠的过程。
他合拢指尖,认真地凝视着。
这副场景是很美的,好似一场用指尖完成的轻盈舞蹈。和他本人一样,又清又灵。
秦加翻身坐起来,专注看着他,还是没忍住好奇:“小汀你在做什么呢?”
小美人仍旧没有正面回答,对他眨了下眼,好似在叫他耐心等待。
几秒钟后,火苗和周遭幕墙上的叶子飒飒颤了颤,似乎有什么划破空气强行挤入。
……秦加看见了。
一串串蓝色的小花朵悄然浮现于半空中,它们排着队似的,一个个跃入视野中,井然有序,每一朵每一朵之间相隔不远,像被串联起来的一排小灯泡。
小美人一勾手指,花儿们乖乖听话,就算看不见任何「线」,也能一整串凭空被“拽”回来。
它们回到麦汀汀这里,漂浮在他身周,从头到脚将主人围了起来,还绕着他缓慢旋转。
若是把宇宙缩小拟人,那花儿们就是蓝光潋滟的小行星带,而麦汀汀则是被众星簇拥的寂静瑰丽的恒星。
秦加痴痴地看着这梦幻的一幕。
每当他以为麦汀汀已经漂亮得无与伦比之时,他总能给他更大的惊喜。
“这是……什么?”秦加眼底倒映着漫天飞花,“是你的吗?”
“我刚才,出发的时候……留下这些花。它们,在别的地方。”
小美人的语言功能有了进步,不过还不能完全达到高阶丧尸的流畅程度。他讲话声音很轻,吐字也慢慢吞吞,像踩在云朵上。
“这里……不是原点。每次我们,都停在,新的地方。”
秦加张了张嘴:“怎、怎么会呢?”
“你被,骗了。”
麦汀汀道出结论时神色平静,既无指责,也无怜悯。
少年总是这样,非常客观,对所有事都置身事外。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他人的好与坏,对他来说都没有很大的影响。
秦加难以置信:“被谁骗了?”他慌张地环视一圈,“这里没有其他人呐,你、你也不可能骗我的!”
倒不是对小美人的无条件信任,只不过在麦汀汀来之前,“迷宫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这条定论就已经种在他心底了。
“被空间。”少年道,“空间的主人,以及……你自己。”
秦加坐在那儿,原本对麦汀汀就是仰望的视角,再加上后者身周依旧氤氲着花儿的亮光,看起来好似某种神明降世,为信徒指点迷津。
青年彻底惘然了。
他被关起来这么久,清楚自己看见的水与火与土不是真实的,植物和墙壁不是真实的,头顶和脚下的世界不是真实的。
他还剩什么,只剩下自己的思维与心。
然而现在麦汀汀告诉他,连他的大脑,都在骗自己。
——他完完全全,活在谎言中。
秦加垂着脑袋,愣愣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说不出话来,失魂落魄得像只被赶出家门、在大雨中失去方向的大狗狗。
麦汀汀于心不忍,抬头摸了摸他的头发。
鹅卵石吊坠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风中叮铃一声。
与此同时,某个地方遽然响起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左后方的围墙顶端,露出男孩黑乎乎瘦巴巴的小脸。
围墙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男孩趴在上面也完全够,托着腮双脚一晃一晃,像看动画片一样欣赏着成年人们各异的神情。
他是个盲孩子,没有眼珠,深陷的眼窝像不见底的黑洞。
秦加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庞,张嘴就想喊他的名字:“阿……阿……”
阿了半天没想起来第二个字。
小美人在他旁边悄声提醒:“……木。”
秦加已经独身一人困在这里一年多了,在麦汀汀到来之前,没见过任何人,「过去」成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模糊概念。
盲孩子的名字前后连在一起,霎时间相关的记忆像一道闪电狠狠鞭笞着他的神经。
久违的痛感从骨髓和血管深处袭来,秦加抱住头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变故陡生,麦汀汀吓了一跳,跪在他旁边,想在慌乱中找到突破口,安抚青年受损的情绪。
然而秦加的反应非常激烈,大吼大叫,好几次差点伤到麦汀汀;后者的藤蔓同样无法被召唤出来,光洁的小腿此刻白得那么刺眼。
“漂亮哥哥,别白费力气啦。”阿木笑嘻嘻地看他,“你进来的时候,阿嬷就已经把你的能力都封印了哦。”
他低头扫了眼跟在少年旁边的小花朵,它们好像也有意识似的,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瑟瑟拢起花瓣,把自己蜷得很小,躲在麦汀汀身后。
阿木摸摸下巴:“看来没有完全封印完嘛。不过也没差啦。”
小孩拽着爬墙虎的枝叶,像荡秋千一样轻轻松松从三米多高的玻璃幕墙上跳下来,跳到麦汀汀面前。
少年此刻还维持着跪在秦加旁边的姿势,阿木已经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腰。
他扬起脸,一派天真无邪:“汀汀哥哥,你好聪明呀,才进来第一天就发现不对劲了耶!”
阿木瞅瞅那边依旧因剧痛翻滚的秦加,撇撇嘴:“小加哥哥真是太——笨了,竟然一年多了都没发现我的小机关。”
小孩掰开麦汀汀扶着秦加的手指,举到自己头顶,掌心向下蹭了蹭,像是漂亮哥哥在摸自己的头发。
他握住那只温软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旁边,用那双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看向他。
男孩欢快一笑:“哥哥,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你不会怪我的吧?”
第39章
星历126年, 也就是距今二十一年前,阿木出生在胡苏姆小镇。
他无父无母,出生后没多久就包着漏风的小被子丢在小镇的大门口。
那时候牌匾还没有锈掉,也没有被奇怪的植物覆盖, 胡苏姆三个字大气洒脱, 每个居民走过时都要抬头看看, 夸一句这字儿写得真不错。
热闹的胡苏姆,是高山区为数不多很有烟火气的地方。
很快, 有人发现了弃婴,找来镇长。
还年轻的秦叔赶到时,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猜测着婴儿的来源。
“诶, 这个小被子有点眼熟啊。”
“对,手工做的, 这个花纹……”
“他妈妈该不会是……”
“啊?是她啊, 难怪呢……”
胡苏姆时代隐居, 与世隔绝, 不存在外来人乱搞丢下个孩子。
人人都笃定, 婴儿的父母一定是镇上的人。
空穴不来风, 西边有一家的姑娘年纪轻轻,还没嫁出去肚子就大了。
街坊闲言碎语, 讲得很难听。
那家姑娘两个月前不见了, 两个月后, 多出个来历不明的婴儿, 前后一串联, 怎么想都是她的。
如果在城市里,阿木这样的弃婴应当是送去福利院、由社会机构抚养长大的。
胡苏姆小镇没那样完备的条件, 就算嫌弃那个“不自爱”的姑娘,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于是就由镇上的居民轮流照顾他。
今天东家吃口饭,明天西家睡一晚。阿木长得机灵可爱,很小的时候也曾被爱着。
只不过他越长大,越像镇上那个未婚先育的姑娘。
姑娘一失踪就是好几年,父母伤心过度先后病死,连邻居都在上山时遭遇雪崩,再也没回来。
后来,收留阿木最多的一个家庭不知怎么得了怪病,全家老小无一幸免,一年后陆陆续续死去,死状凄惨。
流言蜚语在不大的镇子上悄悄流传,说这个孩子,不祥。
小孩子总是敏感的,就算没人当面讲,他也很快意识到周围人对自己目光和态度那微妙的改变。
吃百家饭长大的阿木早就会自己照顾自己,问秦叔,能不能找一个不用的屋子,让他有个遮风避雨的歇脚处,以后就不麻烦其他居民了。
彼时秦叔正为了东头两家争地的事情烦得焦头烂额,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这一天起,阿木从被小镇一起照看的孩子,成了被所有人嫌恶的弃儿。
小石头落入泥土里,自己生根长大。
阿木住的那间小屋子之所以闲置,是因为对面住着阿嬷。
二十来年前的阿嬷还没现在这么疯癫颠的,但头脑已经有点儿不清醒了。
再往前很多年,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孩子,没长几岁就出意外死了。
居民都说,儿子的死亡对她打击过大,从那以后就疯了。
见到年龄相仿的孩子就抢,家长护着还会被她追着骂骂咧咧。
她曾经是个药剂师,帮胡苏姆的许多人都治过病,居民们过去都很尊重她,也很同情她的遭遇。
可她的疯病越来越严重,威胁到了其他人的安全,众人也只能离她远远的。
唯有同样被歧视的阿木没有远离,扒着阿嬷家放着各种奇怪植物的窗台,问,阿嬷,阿嬷,你饿不饿,我刚煮了粥哦。
阴沉沉的阿嬷本想把烦人的小东西赶走,可她看到小小的阿木,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早夭的儿子。
老人打开门,伸出枯瘦干瘪的手臂,摸摸他的头发。
小孩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放出明亮的笑容。
上天带走了她的孩子,又送给她另一个。
有时候正是命运的指引,让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成为家人。
*
九年后的星历135年,病毒席卷北极星,吃不饱穿不暖免疫力低下的一老一小,在第一波就被感染了。
神奇的是,他们非但没有死去,反而进化出了心灵系的异能。
阿嬷可以创造出一个单独的精神空间,阿木则有操控他人的能力。
阿木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比垂垂老矣的阿嬷吸取更多的精神力。
遗憾的是,胡苏姆的居民虽然鲜有生吞活剥的低等丧尸,但高阶丧尸中有足够多精神力的,除了他俩,也只有那个被全镇人千疼万宠的小少爷秦加。
秦加出入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很难接近。况且他人不错,就算对众人如避蛇蝎的两人也是温和的,他们不想伤害他。
好在,普通丧尸也是有办法提取可食用的精神力的,只要激发出激烈的那一面——不如说愈是激烈,愈是好摄取。
而种种碰撞的情绪中,最好勾出来的,就是暴怒。
阿木开始整天做些惹人生气的事儿,搞恶作剧,再从丧尸居民们的棍棒、拳打脚踢下偷偷吃掉他们的精神力,回来再分享给阿嬷一些。
末日十二年,一老一小就这样,和这颗星球上的大多数生病一样,卑贱地、辛苦地苟活着。
不过,两人也清楚这样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超过了居民们的忍受程度,把他们从胡苏姆赶出去,小镇外的连绵冰雪是不会有容身之地的。
阿嬷一直在想办法调配药剂,能够更简单和稳定地汲取能量来源。
只是原料中的那些古怪骨骼、残片、根茎还算好找,「强精神力者最宝贵的一段记忆」却没那么容易取得。
且不说记忆有没有什么限制,光是强精神力者这一项,整个胡苏姆能够符合的,也就秦加了。
一年多以前,阿木踌躇着找到秦加,说明来意,希望对方能够将最宝贵的一段记忆交给自己,换取他和阿嬷活下去。
那时候小孩想,反正秦加这样的人总能新生出更多美妙的回忆,应该也不在乎其中的一小截吧?
就像有着金山银山的人,施舍小小一颗宝石,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没想到一向温和慷慨的秦加听到这个要求以后,毫不犹豫拒绝了。
阿木不知道属于他的最宝贵的记忆是什么,但他知道,若是再拖下去,制作不出药剂,他和阿嬷都会死。
男孩铤而走险,侵入秦加的精神世界寻找他所需要的那段记忆。
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对其他居民做过,虽然有点愧疚,不过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可他忘了,秦加不是那些无精神力的普通丧尸。
青年激烈地反抗,男孩的精神力等级虽然比他高,毕竟是小孩子,能力用得不熟练,两人势均力敌,谁也没能压制谁。
最终,阿木略胜一筹,束缚住秦加的思维,却怎么都挖掘不出他的记忆——秦加有了防备,将它锁在心里最深处。
结局两败俱伤,阿木没能拿到想要的“原料”,而秦加也为了守护自己的记忆,哪儿也去不了,困于精神世界中。
一年多过去了,胡苏姆唯一有精神力的丧尸倒下,他们出不去,也没有外人进来,原料凑不齐,就做不了药,阿木苦苦等待,等着秦加有一天彻底放弃,他就能吞噬他的精神力。
被胡苏姆宠爱着长大的秦加不知该说是乐观过了头,还是太过坚强,竟然这么久都没有失心疯,反而壁垒越竖越高。
眼看着阿嬷越来越虚弱,阿木又焦急又绝望,谁也帮不了他们。
就在他快要放弃希望时,近十年没有访客的小镇,出现了两个陌生人。
阿木并非被镇民追打的那日是与麦汀汀的初遇,早在后者和同伴步入胡苏姆、所有人虎视眈眈的那一天,他就混在街道巷口里偷偷观察来人。
看见漂亮哥哥的第一眼,阿木就确定这只丧尸的精神力等级相当之高,完全能满足自己的进食需求。
但他没法感到欣喜:这样旺盛而强大的精神力,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奈何对方。
除非麦汀汀自愿做什么。
他先是在那天向麦汀汀求助,确认了这个哥哥温柔又心软,然后一步步引导着麦汀汀、自己、阿嬷和秦加同时聚在一块儿,直至麦汀汀在被关押的精神空间里遇到秦加。
事事都如计划中进行,顺利得不得了。
如果没有差错的话,他能通过漂亮哥哥得到自己需要的全部。
他以人类的身份活了不到九年,又行尸走肉活了十二年。
再往后的未来,他也要接着活下去——无论以什么形态。
男孩憧憬着。
*
现在。
少年任小孩抱着自己撒娇,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若不是长长的睫毛还会眨动,简直像一座冰雪塑成的精美雕像。
小孩说,我希望小加哥哥醒来第一个见到的,要是汀汀哥哥。
小孩说,我不会害你们的哦。
追打阿木的丧尸对他们说,祝你们好运。
……
所有的忠告,所有的微妙直觉,皆有迹可循。
原来在他进入异族地界的刹那,所有的算计便已各就各位。他的一举一动,在外人看来都是利用的筹码。
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谁都无处可逃。
不过麦汀汀不会怪罪阿木。
每个人都想活着,这是最不可被指责的欲※望。
更何况不管是秦加还是阿木,他与他们都是萍水相逢。
佛尚且不能渡众生,神也做不到爱所有人。
更何况。他只是一只爱吃果果的小丧尸。
半晌,少年动了动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小孩子打结的头发,开口问:“你需要,什么,才能活着?”
“哥哥是问我原料吗?”阿木掰着手指头数,“我想想啊……一段最宝贵的记忆,一见钟情的爱,还有,一颗纯净的心。”
这三者是按照获取难易程度排列的,只要同时获取两个以上就行,但小孩没说。
他小心而爱惜地碰了碰麦汀汀那件校服的衣角,针织面料的手感舒服,年幼的丧尸出生到现在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羡慕地赞叹道:“哥哥,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小美人抿起嘴,柔声说了句谢谢。
“哥哥,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对我特别好。别人都不像你。”
阿木的小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
“这样吧,哥哥,只要你能说服阿嬷,我就放你出去,怎么样?”
“说服……?”
“是呐。”他眨眨眼,“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她允许了,我也会答应哦。”
麦汀汀还没来得及回答或追问,小孩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瞧了瞧。
等再回过头来,小脸的神情严肃了几分:“时间不多了,我得走了。哥哥,加油哟~!”
他说完这句话匆忙地一摆手,像个灵活的小猴子扒住地锦的枝条,滋溜一下爬了上去,很快消失在玻璃墙的光芒后。
阿木离开后,过敏源的去除也使秦加的疼痛慢慢缓过来一些。
青年眼前的世界重新清晰,第一反应就是抓住麦汀汀的手,慌张地上下打量一遍他:“小汀你还好吗?”
麦汀汀没受什么影响,点点头,看他脸色不太好:“你,还疼?”
秦加摇头:“好一点了,就是刚才确实太疼了……对了,那个孩子,叫、叫阿木对吧?他来是说——”
他的话戛然而止。
麦汀汀看着他瞬间变得惊恐万分的神色,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朝自己身后看去。
那些原本柔弱的爬墙虎枝叶,原本规规矩矩绕着围墙转动的藤条们,植入指令陡然疯长起来。
细小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好似受到恶毒的浇灌,不顾一切要冲破本体的桎梏。
短短一分钟之内,枝条铺天盖地,将本来发着光的玻璃幕墙完全遮蔽住。
秦加下意识往后跑,跑了几步觉得不对,看见小美人还在原地发怔,仰脸看着愈发高大的枝蔓,倒影在水中蜿蜒。
他赶紧折回去拉上人一起逃,少年被连拖带拽,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摔倒。
更要命的是那潭万年不动的水竟然如同涨潮一般越漫越高,很快淹到了膝盖的位置。
头顶的藤条向下倾轧,脚下的水也在逼迫,两边同时包抄,他们根本没有可以后撤的路线。
前后左右的迷宫上的绿全都扭曲了起来,地锦的叶子从一根根手指、甚至指甲盖的迷你大小,膨胀到小臂的长度。
水位不知不觉间攀升至大腿的高度,这些水流在不久之前还静谧得毫无存在感,此刻汹涌如同危险的暗流,抬腿和落下都成了需要赌一把运气的冒险。
他们两个谁都不会游泳,既然地面不能再待下去,也只能往上了。
高个子的秦加揽着麦汀汀,尽力让他贴着自己,不掉进水里,问他:“你会爬树吗?”
麦汀汀伤心地摇摇头。
要是会爬树,以前也就不用天天守着棘棘树,被动地等着成熟的果果掉下来。
水流冲击着两人向后倒去,秦加连忙逆着方向踩了几下稳住底盘,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小美人的衣衫。
秦加咬咬牙:“你抓住藤条往上爬,我在底下托着你。不难的,只要不松手。喏,我演示给你看一下。”
他转身打算拽住一串绿藤,却疼地缩回手,丧尸的深黑色血液滴落,在水中飘散晕开。
两人一看,原来是秦加的手掌割出一道长长的伤口,罪魁祸首正是他刚才捏住的爬墙虎叶子。
地锦的叶片呈锯齿状,一般来说,它们的柔软是不足以对人体造成伤害的。
只是精神空间里的地锦没有限制,完全随着主人的目的改变形态,现在它的直径扩张到数十厘米,叶片坚硬,边缘格外锋锐,削铁如泥。
幸好秦加方才只是轻轻地握了一下,若是使出全力,很有可能半截手掌直接被切掉!
两边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重的嘎吱声,居然也在挪动,慢吞吞、但不可抵抗地向对面接近。
迷宫的通道原本也就几米宽,按照这样压缩的速度,没两分钟他们就会被怒张的叶刀刺穿,或者干脆被看起来即将合拢的墙壁压成肉泥。
叶刀如此尖锐,爬上去是不可能了。
地上水越来越黏,有凝固之势,抬脚的动作也变得更加艰难,能不能走得动都是未知数。
还有什么办法,还能想出怎样的招数,可以在绝境中逃出生天?
秦加把麦汀汀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成为最后一道壁垒。
他也怕,怕得浑身都在抖,但他还是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哪怕才认识这么短时间,哪怕是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一见钟情,可一见钟情仍旧需要真心。
说不定,他自嘲地想,说不定这就是自己一生一次仅此一回的心动了。
能怀抱美人而死,做鬼也风流。
听起来不亏嘛。
小美人低声啜泣:“对不起……没能救你。”
秦加摸摸他软得像新雪一样的浅银卷发,叹息:“哎,应该是我跟你道歉才对,你本来命不该绝于此的……”
如今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麦汀汀仰起小脸,烟蓝的眸子里满是蒙蒙水汽。
睫毛一颤,掉下一滴眼泪。
秦加看得心疼得不得了,要知道他向来是最懂怎么对美人儿好,喜欢看他们精致的脸庞因自己一个小把戏,一句小玩笑展露笑颜。
如今却有一个漂亮的小家伙在自己面前垂泪,还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两边的翠绿刀刃近在咫尺,所剩无几的时间里,秦加把少年单薄的身体抱得很紧。
能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与另一人依偎着,就算既无体温也无心跳,起码拥有同频的颤动,不至于孤独地等死,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幸运?
毫厘之差的刀尖上零落着冷冷的寒光,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青翠几乎要将两人吞没。
他们闭上眼,等待着剧痛穿透自己的身体。
同一时间,现实世界中怎么敲门、踹门都无果的昆特瘫在地上歇息,震惊地看见装着麦小么的小书包忽然被一颗巨大的泡泡包裹住。
那泡泡剔透玲珑,载着小书包徐徐飘浮至半空,淡金色的光晕以它为原点,涟漪般一圈圈扩大。
在那之内,沉睡多时的人鱼幼崽倏然睁开双眼。
第40章
一小时前, 秦加房间外。
人鱼幼崽软乎乎的小胳膊搂着成年丧尸的脖子,连同后者一起被“丢”了出来。
小幼崽不认生,半透明的小尾巴缠在昆特的左臂,鳞片冰凉之余还有一层湿润的水膜, 触感相当奇妙。
他眨巴眨巴漂亮的金绿色眼睛, 疑惑地问:“么?”
昆特习惯性想挠挠头发, 可惜左手被鱼尾巴抱着,右胳膊挂着麦汀汀的小书包, 也是麦小么暂时性赖以生存的“窝”,都被占据了, 没空。
他愣愣地问:“你、你说什么,我我我听不懂啊……”
其实昆特正常情况下讲话是不结巴的, 除非对面站着的是小美人。
没想到面对小美人的“挂件”,也一样忐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 昆特了解了三件事:
第一, 麦小么是条人鱼。(那可是人鱼!!)
第二, 麦小么是麦汀汀捡到的。
第三, 麦小么不会说话。
崽崽和他之间存在着种族、语言以及年龄的隔阂, 就算同为北极星、同为丧尸, 婴语也是一门科学技术难以攻克的外语,听不懂很正常。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麦汀汀那样强大的精神力。
(此时的昆特并不知道, 小美人和小幼崽之间沟通靠的并不是心灵感应, 而是对彼此的了解。)
他以己度鱼, 猜想崽崽是在问为什么两人都被丢了出来, 麦汀汀又去做什么了。
见到那个被镇民们忌惮的疯婆子之后, 昆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尤其是她和那个同样有点儿疯癫的小孩儿, 把小美人同其余人困在一块,还不允许他旁观。
胡苏姆的水太深,两个外来者若是陷进去,很难有什么抵抗能力。
他甚至想,用救秦加换取两人的居留权到底划不划算——会不会其实留在这里,比离开更加危险。
他当初,可是答应了沈先生,一定会保护好麦汀汀的啊。
昆特放下书包,烦恼地揪了揪头发。
崽崽见成年人做出很痛的举动,很是不解,张开小手,像妈妈安慰自己那样,抬起来呼噜呼噜青年的头发。
昆特:“?”
崽崽还在用小手拨乱他那也不存在的发型,吮着奶嘴念念有词,眼瞳关切,听起来就像在“乖乖,乖乖哦”地安慰他。
昆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家伙在做什么。
……妈耶,竟然被一个婴儿哄了。
秦加住的是全胡苏姆最好的房子,楼上楼下,院前院后。
负责治疗和沟通的几人在主卧,镇民们则都在院子里等待,也就是说,此刻在客厅里的只剩秦加一人了。
哦,以及一鱼。
秦加家和胡苏姆其他房子的装修略有不同,少数民族的特殊气息没那么浓厚,倒是更现代些。
丧尸青年在偌大的客厅里抱着崽崽转了好几圈,努力回忆着自己生前的住所,但想起来的都是没什么意义的片段。
原本应当是电视柜的地方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少年时代的秦加和秦叔的合影,另一张则是童年的他,身后站着一对陌生的夫妇。
结合秦叔说秦加是自己的养子,那这两位大概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了。
这些死亡、相聚、分离都发生在没有病毒的先世代,城市依旧繁华,建筑没有裂纹,各自有各自的文明与幸福。
——他,他们,每一个人,都还「活」着。
秦加的房间里隔音很好,偶尔能听见模糊的交谈声,也只能确定是在交谈。
有的时候从门缝中漫出亮蓝的光,那时候昆特就会停下来,盯着那儿怔怔地出神。
当他静止的时间过长,小人鱼的尾巴便会上下拍拍他。
这时候昆特也就把他往上掂一掂,低声喃喃:“他们……他会没事吧?”
小幼崽:“么!”
虽然他们可能完全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不过不影响分享着同一份期待。
从某个时刻起,怀里的小小呼吸不见了。
或者说不是不见,而是变得更加微弱、均匀。
丧尸青年扭头一看,人鱼幼崽睡着了,以那个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小脸搁在肩膀上的姿势。
还砸吧砸吧嘴,好像做了一个很美味的梦。
他的动作轻柔再轻柔,把崽崽放进最常待着的小背包里。
崽崽嗅见熟悉的气息,皱了皱小鼻子,抱起自己的尾巴,睡得更熟了。
昆特连鱼带包一起搁在沙发上,继续绕着客厅转圈。
他不知疲倦,这么溜溜达达了半个多小时,只听怦然一声!
青年刹住脚步,惊疑地看向房间,光芒大盛,仅仅门缝透露出的一丁点就刺痛了他的双眼。
昆特立刻意识到,里面出事了。
他捂着眼睛背对着房间敲门。
没有回应。
他扯着嗓子喊:“出什么事了?”
一片寂静。
光很快消失了,外面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屋子里黯淡的光线像浸泡在水里,似乎刚才灼眼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昆特尝试了各种沟通办法,无果后决定选择暴力突入。
他的进化方向是速度和力量,虽然速度是主要的,可力量也不弱,尤其在没有顾忌的情况下。
这条命是沈砚心给的,沈砚心的一切吩咐都是他信奉的最高指令,昆特至今还没有一桩完成不了的要求。
沈砚心告诉他要保护好麦汀汀,那么在麦汀汀的安全受到威胁时,做什么都可以的。
昆特眼珠的颜色蓦地变深,灰败的皮肤之下本该僵硬的肌肉嘎吱隆起,让他看起来壮硕了不少。
青黑色的血管纵横突出,攀爬上原本无伤无疤的脸庞,凸到几乎随时可能爆裂的地步。
霎时间他从一个干净耐看的年轻人,蜕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
别说在爱慕的小美人面前从未露出此般可怖之姿,就算是其他人也没怎么见过——昆特讨厌这样的自己。
速度方面的增强已很好地融入日常,然而力量方面的他却很少使用,不仅因为原本乌弩的部落里力气大的也不缺他一个,更重要的是,每次自己想要加强力气,都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外表斑驳丑了吧唧就算了,连控制力好像都跟着下降,好似真的被同样感染病毒的野兽异种。
昆特有过担忧,若是使用的多了,会不会某天理智会退化成低级丧尸呢?
他曾经忧伤地请教过沈先生,一向冷静机警的沈先生在这个问题上看起来欲言又止,还没开口说什么,又被其他事儿打断了。
于是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昆特回头瞅了眼沙发上的背包,安安静静的,小崽子睡得正香。
他又瞄瞄大门外,估摸着自己这儿万一,不,是一定会闹出什么动静之后,也不确定能不能跑得过他们。
……嘶,要不然还是把小鱼苗放近一点儿吧,这样跑路的时候也好抓着。
昆特将麦汀汀的小书包从沙发捧到地上,收回视线凝了凝神,感受着热量向着下盘涌去,脸上黑色的血管爆起,然后狠狠一脚踹向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大门——
无事发生。
不,严格来说,也有谁受到了伤害:昆特本人。
青年倒在地上,满眼不可思议地盯着那扇连个脚印都没留下的门。
他被弹回来了。
没错,字面意义上,有某种相当绵软的力量,将他刚才支配的暴力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房门没受半点影响。
倒是昆特运了多少力,也就承了多少力。
好在丧尸对疼痛的感知力较弱,部落里的低级丧尸即便被生生扯掉一条胳膊、卸下腿骨也依然大张着嘴往前走;昆特缓了半天爬起来,揉着肚子,自己被自己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他仔细一看,那扇门从头到脚竟然包裹着光,无色且微弱,所以才没留意到。
他凑近了一点,有了教训,这次伸出食指戳了戳——
果不其然,指尖像是陷进不会破的果冻里那样,被某种怪力推了出来。
昆特扒着门缝想往里面看,脸都被挤变形了,却只能看见一片微茫的光海。
他缩回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是那扇门被光裹住,而是秦加的整个房间都困在了光里。
难怪。
好半天捕捉不到里面的交谈声并非他的错觉,分明是出现了将屋子内外的人隔开的结界!
若仅仅是有光并不奇怪,毕竟麦汀汀在使用疗愈力时花儿们都会发亮,第一次探查秦加情况时昆特也看见过。
问题是,麦汀汀的光是蓝色的,介于小花朵的亮蓝和他眼眸的烟蓝中间,蓝得澄澈又温柔。
房间里的光则是……昆特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就只是光而已。
而且,麦汀汀的光是精神力的伴随状态,不会形成这样隔绝的界限。
昆特可以确定,房间里一定发生了计划之外的变故!
他用尽种种方式,每次蓄力一击都百分百回馈到自己身上,好似感觉不到疼似的接着撞门。
门也同样感觉不到疼。
遗憾的是,付出再多也没有收效,门也好,房间也好,仿若被封进了另一个世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有好几次昆特都产生怀疑,里面的那些人会不会已经消失了?真的还有谁在吗?
他颓然地瘫在地上,不敢往深了想,捂住眼睛,嗓子眼深处咕噜出一声近乎哽咽的喘息。
能做什么呢……
从某个时刻起,他已然察觉到,事实上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麦汀汀做了。
正在这时,在一系列敲门砸门踹门的动静中毫无存在感的小书包,忽然动了动。
躺在旁边的昆特侧头看过去。
说起来……小东西今天睡得还挺沉。
不管哪个种族,幼崽的睡眠质量都是令人艳羡的,这一点并不奇怪。
只是换做平日里,背包外面那样吵嚷,小人鱼总是要像个小蘑菇一样双手顶着书包盖噗噜冒出来,看一看,等到妈妈说没关系,再回去继续安心地打小呼噜。
今日却格外安静。
安静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意识到这件事后,昆特往前回想,从麦汀汀和其他丧尸进入秦加的房间、他单独在客厅哄睡了麦小么之后,崽崽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连那细弱无忧的小呼噜都不见了,简直——简直像进入了沉眠一样。
小麦和小小麦之间有某种类似于精神链接般的感应,虽然不知晓原理,但昆特见识过这两个小家伙情绪的起伏基本同频,伴随着对方的变化而变化。
昆特一度怀疑过小小麦是不是小麦腿上那些小花朵的化身,不然怎么能具象化得如此精准?
眼下,若是麦小么真的陷入沉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屋内的麦汀汀也——
昆特为自己的联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成年丧尸眼睁睁地盯着书包被泡泡包裹越飞越高,各个缝隙像包不住水的漏网,往外散逸着光。
一开始是很淡、很浅的白色,掺了一丁点儿奶黄,尔后愈发向着金色晕染。
昆特顾不得四肢的酸痛,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视线寸步不离跟着飘到门口前的书包泡泡。
果不其然,小人鱼再一次像个小蘑菇一样钻了出来。
幼崽背对着昆特,全身都浸泡在浅金色的光芒中。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崽崽的表情,不知为何,成年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直觉不太对劲。
——小鱼崽的状态不对。
麦小么带着泡泡离开了书包,后者啪嗒从空中掉落,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小家伙离门越来越近,看起来想伸手摸摸看那些从深处漏出来的光。
昆特下意识出声阻止:“等等——”
崽崽闻声低下头。
青年自然地同他对视,看见小孩子的瞳孔,愣了一下。
他印象中,小崽儿的眼睛泛着绿色,又从那剔透的绿中析出金来,像黄昏沐浴下的翡翠,剔透、柔和且稚嫩。
此刻却成了纯粹的金。
最灿烂、最明烈的金色,像某种高贵血统或是万人之上权柄的象征,不容任何人染指与亵渎。
小幼崽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对于阻止自己的行为有一个解释。
那应当是个非常普通的对视,然而昆特竟然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婴儿是不该有这么冷漠的神情的……对吧。
也许不该说是冷漠。
小孩子好像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灵魂被抽离,眉梢到眼角绷得毫无弧度,漂亮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完全被格式化那样调动起所有客观、理性的东西,同以往那个爱笑爱撒娇的小宝宝相去甚远。
尤其是那双眼睛——金明明是非常稳定的东西——可他看起来却时刻充满巨大变故,类似于快要死去的恒星达到坍缩爆炸前的顶点。
不知为何,昆特望着麦小么,不自觉想到一个词。
人形……兵器。
昆特咽了咽口水,把担忧和劝阻都吞了回去。麦汀汀曾经提到过,麦小么是会暴走的,虽然还不确定除了被抢走奶嘴还会有什么触发条件。
只是无论如何,当麦小么这团火烧起来,自己一定是最先被殃及的池鱼。
小人鱼伸出小小的手指碰了碰门缝里的光。
那些光在昆特接近的时候像个会把他嚼吧嚼吧吞下去的怪物,可在麦小么面前,青年分明感觉到了光的瑟缩。
它们在怕他。
无论“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都很明显对小人鱼产生了畏惧——那是在绝对力量差距下,本能的臣服。
丧尸青年狠狠咬着牙关,才不让自己像个怂包一样在婴儿面前直发抖。
他一眨不眨盯着上空。
崽崽后退半步,垂下眼睛想了想,然后猝不及防一甩鱼尾——
他甚至没有很用力,要说的话,是个非常悠哉、非常轻盈的摆尾,像小奶猫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嬉戏那样。
然后对面的门化成了粉末。
不是被撞开,也不是出现裂纹,是直接从一整扇坚固的大门,瞬间碾压成齑粉。
大概也就花了一秒钟的时间,迅速到昆特眨眼都不够用,先前自己花了再多力气都撞不开的大门,就这么彻底失去了防御力。
形势陡然逆转。
泡泡带着人鱼幼崽向屋里飘去,昆特没空多震惊,连滚带爬起来跟进去。
里面的场景将两个不速之客都怔住了。
秦加的房间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装修色彩黑白灰,除了必要的床、桌椅和柜子以外没有多少多余的家具,尤其在昏迷后的一年多被家里人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过再怎么干净,也应该是个房间的样子。
昆特和麦小么所见的,却是如同毛坯房一样灰扑扑的囚笼,沉闷的「灰」压过了一切原有的装饰。
但「灰」并不是唯一的。
在那些千篇一律的色彩之上,明亮的、惊人的蓝色,以线条的存在形式贯穿整个房间。
千千万万条玻璃一样的蓝色丝线布满了各个角落,绷直到再多半点延伸就会断裂的地步;这些亮蓝色的线并不是静止的,微光浮动,仿佛缓缓交错前行。
所有「蓝」的源头,这个迷宫般小小屋子的中心点,正是悬浮在正中央、chi*身裸*的纯白少年。
少年精致的容颜流露出几分难以自抑的苦痛,脖颈弯曲到了不可思议的弧度,头向后仰去,被捆绑住的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微痉挛,像寒风侵袭中的新生雏鸟颤动着细小的绒毛。
仔细一看,所有丝线的发源地是他的小腿,也就是原本生长出藤蔓的地方。
等到凑近了才发现,那些「丝线」既不是真正的线也不是光,而是荆棘。
少年的身体正是供养这些狂乱植物发疯的母体。它们伸出的每一截枝丫,发出的每一层光芒,开出的每一朵花儿,都在汲取和耗损他的生命。
千万根藤条皆处在静默和行动的中间地带,没有灯的房间盈满蓝色的幽光,宛若正在进行一场狂热的邪恶仪式,洁白无瑕的少年正是被供奉的祭品。
这一幕华美而奇诡,狠狠鞭笞着目击者的神经。
末日里恐怖的景象多了去了,什么千奇百怪都有,尤其这些年跟着乌弩,更是见多识广。
但这样的还是从来没见过。
昆特大张着嘴,心脏都要跳停了——
哦,还好,他早就没有心跳了。
他在外面傻等着的时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关门前人人还在摩拳擦掌策划营救,如今却连一个开口说话的人都没了!
青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做噩梦以后,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麦汀汀被藤蔓桎梏烙下红痕的纤细脚腕移开,环视房间其他人。
秦叔早就蜷缩在角落昏死过去,颇为凄惨,疯婆子和野孩子的姿态则相对安详,八成进入沉眠中。
昆特想要晃醒随便其中哪个问问看,刚想从悬在头顶的蓝色丝线下猫腰钻过去,手臂传来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他扭头一看,罪魁祸首是右边没被注意到的藤蔓。
理论上活死人是感觉不到痛的,哪怕皮肤是人体最大的感知器官。但刚才那种刻骨的疼昆特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
昆特明白了,这些藤蔓有着相当强的攻击性,层层叠叠保护中的仪式不容许任何外人私自闯入。
再一看它们纵横的排列,很像一些古星球电影中密室激光切割,谁想要拆解、打破迷宫监狱,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他的正上方,崽崽见到那边浮在半空的麦汀汀,眼神变了,不再是那个一触就爆的核兵器,变回了极没安全感、需要妈妈怀抱的小小幼崽。
崽崽茫然又怯怯地发出“么”的一声,都不太像一次具体的发声,更像婴儿无意识间吐出的小泡泡。
接着,他不顾周围那么多阻拦,向那边飘去。
昆特瞪大了眼睛,刚才自己碰到藤蔓留下的烫伤不是假的,好在他皮糙肉厚且反应够快才保住了胳膊,皮肤上依旧留着深深的、迅速腐烂的伤口。
崽崽那样幼小,细皮嫩肉的小宝宝,被碰到了还得了!
青年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泡泡已然撞上了挡在最前面的三四根蓝色藤条。
昆特下意识闭上眼,不想看到残酷的一幕。
然而并未响起婴儿的哭声,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几秒钟后他犹豫不决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讶异地看见泡泡柔软透明的边缘被炙烤得滋啦滋啦响,被护在里面的小孩子竟毫发无损。
作为守卫,蓝荆棘们尽责尽职地挡住泡泡的去路,哪怕伤不到“真凶”,也尽可能不让任何异物闯入祭坛。
崽崽并没有为这个感到烦恼,满眼满心只有那边看起来很不舒服的妈妈。
他的小手握紧又张开,奶嘴随之亮了亮。
看上去完全是不经意的一次闪烁,接着,逆转的一幕发生了:阻碍在他前行路上的所有蓝色丝线自动自觉挪开,为小婴儿的泡泡留出大小正好的通道。
崽崽根本没多看它们哪怕一眼,向着麦汀汀所在的地方靠近。
在他的身后,藤蔓们依此闭合,再次缝成密密匝匝大的保护罩,仿佛方才的让行从未发生过。
全场唯一清醒的目击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尾小小人鱼游进了广阔的荧蓝珊瑚丛中。
青年这才反应过来,背包里沉沉睡着的小人鱼不是因为睡到“该醒了”才醒过来。
他是被唤醒的。
昆特猜测过,麦小么与麦汀汀之间存在着某种不确定成因、或许两人都没明晰意识到的稳定联结。
恐怕从房间里的治疗出现不在计划中的发展趋势开始,从麦汀汀受到伤害起,麦小么就已经受到链接的影响跟着一同沉睡。
尔后,也正是从这段链接之中,麦小么察觉到了妈妈的不对劲。
婴儿并未对屋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相反,他的目的与行动轨迹比昆特还要笃定,通过链接掌握全局。
——他是来救麦汀汀的。
人鱼幼崽来到丧尸少年身边,黄翡翠似的眼瞳里有不解,有畏怯,也有着深深的、对麦汀汀的依赖和眷恋。
他趴在他身上,像平日里睡醒时那样,小尾巴缠上他的手臂,想要唤醒深陷囹圄中的监护人。
妈妈。
他想。
崽崽来喊你了呀。
面对毫无反应的少年,婴儿流露出毫不遮掩的伤心。
妈妈为什么不醒来?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着崽崽?
柔嫩的、轻纱一样的浅金色尾鳍,拂过蓝莹莹的花蕊。
是谁……
是谁,带走了妈妈?
*
此刻,精神空间中。
依偎在一块儿的两只丧尸等待半晌,竟没有等来死亡的剧痛。
秦加战战兢兢睁开眼,四周的碧绿迷宫停止了移动和挤压。
发生了什么……?
他来不及多思考,先看向臂弯中保护的少年。
麦汀汀因为过量的恐惧脸色很不好,白得透明,简直随时要从他怀中融化。
秦加紧张地问:“小汀你还好——”
那个“好”字没能说完。
因为麦汀汀明显不太好。
他的左边小腿在流血。
不是成为丧尸后深到发黑的粘稠血块,而是属于人类的,流动、鲜红的血液。
两边玻璃幕墙相隔的距离已经到了极限,秦加根本不敢多挪动半步,否则会被地锦的锋利叶片直接削掉一块肉。
他摸索着把麦汀汀向怀里抱得更紧些,尽量让自己成为最后一层保护,吓得舌头直打结:“你、你怎么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碰到那些叶子了吗?”
秦加惊疑不定地看向他的小腿附近,并没有看到带血的叶子。
麦汀汀的伤口不仅在流血,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并不腥臭,只是有种森然的寒气,闻起来让人心里一凉,像是生到死的钟声。
少年从等死的状态中回过神,闻言迷茫地眨巴眨巴蓝眼睛,也顺着秦加的视线看过去。
咦……
伤口的位置、形状、甚至恶化状态,都是那么熟悉,仿佛这儿天生就不该是闭合的肌肤。
他并不记得自己有被爬墙虎割伤。
换句话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凭空出现了伤口。
对此麦汀汀倒是显得很安然:左腿的伤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有伤口,才有腐烂;有腐烂,才有再生。
再生出荆棘与花后,他才能够重新拥有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在这里像个掉进猎人陷阱的柔弱小兔子一样坐以待毙。
如今,他的「武器」回来了。
少年抬眼看向杀人浓绿外依旧迷蒙的灰色边界,生出一些模糊的预感。
在那之外,有谁在帮他……
是谁呢?
正在少年绞尽脑汁得不到答案之时,歇息没多久的迷宫重新动了起来!
秦加脸色唰地变了,两道幕墙之间距离已经不足一米,他们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再加上横七竖八伸出来的刀刃,根本没有再躲藏的空间。
按照玻璃墙壁移动的速度,十秒钟之内他们都会被大卸八块,挤成一滩黑色的血水,永远地死在这里。
已经有尖锐的叶刀边缘嵌进他的胳膊,直插脑仁的痛感让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苦的秦加第一反应就是用大哭来宣泄,可他又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那么怂,只能咬着牙哼唧出疼得变了调的呻*,畏死的恐惧让他全身都哆嗦起来。
然后,疼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温润的清凉,好像有一双温柔地手捧着他受伤的地方,舒缓他的不适,魔法般阻止了恶化。
秦加诧异地看过去,一朵很小很小的蓝花儿附着在他的伤口上。
准确来说,是抵在爬墙虎的叶子前面。
不仅那一朵……他看向周围,每一根明晃晃戳过来的尖刺前面,都有一朵柔弱又明亮的小小花朵,义无反顾地张开花瓣保护着他。
花儿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它们之间连着一道道近乎透明的丝线,泛着幽幽的光。
青年视线跟着下移,发现了勇敢的小斗士们的出发地:竟然是麦汀汀腿上的伤口!
秦加:“咦……?”
那里为什么会开出花来?
秦加没有在现实世界中见过麦汀汀,也就不知道丧尸少年本来的模样,不知道这些荆棘和花,原本就是他的一体共生。
那些小花朵的花瓣如此纤薄,甚至没有纸张的厚度,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枯萎破碎。
可它却能抵挡住刀山火海和千军万马。
就像……就像麦汀汀一样。
貌似柔弱,却又有着惊人的坚韧和勇气,如同一株躲在角落里不易被察觉、努力生长的植物。
少年眼神沉静,看出了秦加的不可思议,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在发出声音之前,变故再次发生了。
延展到无穷的迷宫墙陡然被削掉大半,空气中无形的巨刃将藤条割出整齐划一的光洁切口。它们在短暂的瑟缩后重新挣扎生长,却并非朝着瑟瑟发抖的丧尸们,而是不断向上、再向上。
半空中无数地锦的藤条拧在一块儿,一开始杂乱无章,仅是互相攀附,紧接着开始调整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的位置,越来越具象化,固定出图纹来,像张巨大无比的……人脸?
麦汀汀和秦加互相看了看,看见对方眼中相似的疑惑。
这张脸怎么有点像阿嬷?
这就是……阿木口中的,阿嬷的「考验」吗?
手掌般的叶片在没有风的空间里簌簌抖动,协奏出悠远的交响曲。藤条拧成的人脸从半空慢慢倾斜,直到向他们俯瞰过来。
不仅是初来乍到的麦汀汀,连在胡苏姆镇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秦加,也还是头一回听见阿嬷开口。
并不如想象中的老巫婆那样嘶哑可怖,反倒是非常温和的、老人家慈爱的声线,吐字清晰流畅,和活人无异。
阿嬷问,你愿意用最宝贵的记忆来交换吗?
他们不知道她问的是谁。
在麦汀汀出声之前,秦加挡在了他前面,着急道:“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不要为难小汀!”
阿嬷那张藤蔓织成的脸缓缓转向他,千万片叶子拼在一块儿,神情竟有些悲悯:“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没有放弃你的那些记忆。如今,它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了。”
秦加一怔。
不够珍贵……吗。
事实上他已经不太记得当初坚决不肯用来交易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了。
灰色空间里待越久,有关现实的思维褪色得越快。
他紧握不放的那些记忆,如同沙漏里的流沙,指尖并拢得再如何紧密,终究是要消逝不见的。
如此看来,阿嬷的提议是对麦汀汀的邀请。
看起来透明纯白的少年,又有什么珍稀到可以打碎围城的回忆呢?
那张地锦人脸竟能显现出颇有耐心的表情。阿嬷再一次问:“你要交出你的记忆吗?”
记忆……
麦汀汀惶惶看向自己垂落的细白指尖。
他最宝贵的记忆,是什么呢?
——美丽的贵妇人温柔地帮他系好领结,叮嘱着“路上小心”,外面的飞行车早就等着了;
——个子高高的男人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你要好好喝牛奶长高,才能赶上我啊,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
——面容和蔼但充满贵气的老人挽着他,参加皇室举办的舞会,他不会跳舞,在下面安静陪着老人家,像只小仓鼠一样乖乖吃点心。
——和啪叽的妈妈、雪怪萨米尔在草场上打打闹闹,占地面积辽阔的庄园全是他家的产业;
——壮观的巨型星舰,明净舷窗外盛着一整个神秘的宇宙,一窗之隔则是十八岁少年对太空无尽的向往;
这些……是什么?
是他的回忆吗?
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没见过?
大多碎片中的背景都是同一颗富丽堂皇的星球,那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吗?
麦汀汀以为是掠过大脑的思绪片段,仅自己一人可见,然而身旁的秦加仰着脑袋张着嘴,已经看呆了。
灰色空间不知何时洒下漫天晶莹的碎片,雪一样无声地坠落到他们身周,掩盖了爬山虎叶子和藤枝那灼目的绿。
——他的记忆,在精神空间中被实体化了。
它们如同时光机,载着丢失了前半生记忆的麦汀汀呼啸着闯进前十八年的过往。
没有被接住的那些,也就和真正的雪一样,轻巧地融化,他再也记不起。
“这是……啥?”旁观者呆了呆。
秦加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片掉落的雪花,从闪着光的晶莹中看见了几岁大的小麦汀汀,脸颊柔嫩,浅发如雪,穿着奶黄色小鸡T恤和淡蓝牛仔背带裤,在父母怀中略带羞涩看着镜头,咬着手指,纯真的圆圆眼穿透岁月与生死,遥遥望着彼端的他。
好可爱哦。秦加想。
虽然想得不太是时候。
少年的手肘攀缠着自己的藤蔓,一朵蓝色的小花开在手背上,某个碎片正好掉进花苞里。
麦汀汀抬起手,注视着里面的自己。
和其他回忆中锦衣华服、披金戴银不同,这一幕里的他全身只有一件尺码过大、显得空荡荡的白T恤,连双脚都是□□的。
少年身上那种被富养和宠溺的娇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周遭互相排斥的寂静的疏离感。
背景也不再是富饶强大的文明星球,而是纷乱的森林。
地上好几颗果子,红得鲜艳欲滴,隔着回忆好像也能闻见那股诱人的清香。
……他记得这里。
是他第一次见到棘棘果的地方。
回忆中不仅有他真正的家园,也有来到北极星之后。
尽管寥寥无几,但在贫瘠残酷的废土中,在他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发生过好事情。
麦汀汀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碎片,心里有些朦胧的影子,徒劳地试图想起更多。
直到它无声滑落。
“我在这孩子的大脑深处找到了这些画面。”阿嬷缓声道,“你对阿木很好,他很喜欢你。所以,作为感谢,我可以让你自己挑选将哪部分记忆交给我。”
少年灰烟蓝的瞳孔一动。
越来越多的雪坠下来,几乎将他淹没。
周遭时空凝滞,少年慢慢跪下来,跪在潮湿的水流中,背后是层叠堆砌的翠绿,眼前雪原空茫无声,开出一朵一朵冰蓝的花儿。
不对。
他在大雪中翻找着。
……不对。
还有什么……
有什么,是他至今没想起来,却是潜意识告诫绝对不能交出去的宝藏,是他如今赖以生存的、如同希望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
浅金色,淡绿色。
小小的,柔软的,会目不转睛望着他,笑得很甜很甜。
贴着他的肋骨,绝无仅有的心脏律动。
那是他在苍凉末日中能够捉住的,唯一的温暖。
“不要……”
少年双手捂住眼睛,手指止不住地颤栗,将自己埋进大雪里,身体弓成脆弱的、却是在自我保护的防御姿态,好似竭力抓住什么。
他双眸失焦喃喃道:“不要带走……”
不要带走那段记忆——
唯独臂弯里那一丁点微小但蓬勃的温度与心跳,是他决不能交付的代价。
“你还是觉得那个比较好吗。”尽管是个问句,老人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她苍老的声音像一双真正的眼睛那样看着慌乱无措的少年,“我在提取你的记忆时,你的确将这一份抓得最紧,我查看过了,也的确是最有价值的记忆,非常适合用来入药,所以我先扣留了。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的。”
秦加慌里慌张地左右看看,但无能为力。
原本是对他的洗劫,如今成了另外两个人的较量。
而少年对此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花儿爬上他的颈侧。
半空的藤条开始撤退,阿嬷的声音也好似离远了。
“我答应了阿木,会对你宽仁一点。这样吧,你试着说服我——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是什么的话,我就把它……把他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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