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闻眼睁睁看着那瓣蓝坠落,却又在接触到地面的前一秒消融进空气中无踪迹,如同幻影。


    军官的威慑之下,小丧尸腿上的所有花儿全都瑟瑟合拢,他本人更是不敢再掉眼泪,一声不吭咬着嘴唇,生生咬出了如同血色的绯红来。


    凯瑟琳参与过许多对丧尸的研究,深知他们是没有感受和感情的,所以并不会轻易对这些死物、怪物产生共情。


    然而眼前这个样本似乎有不一样的魔力,小美人儿用不着哭泣和撒娇,光是那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无助地眨一眨,就叫她忍不住心软。


    长得好看还是有用的。


    她眸色沉了沉,打开麦克风,语带调笑:“士兵,温柔点儿,可别把人家真欺负哭了。”


    从放大的屏幕中,看得见林不闻颈侧悄然攀上坚硬的鳞片。


    这是他们族群情绪激烈的表现之一,远在大脑判断和反馈之前。她估计或许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


    凯瑟琳的声音唤回林不闻的理智,他瞥了眼紧紧闭合花苞的小家伙,后者低着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软软的银发,发梢下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后颈纤细,好像他一只手就能捏断它。


    想法逐渐变态。搞得好像自己是个严刑拷打的坏人。


    ……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下焦虑:“算了。”


    上校把仪器交给助理研究员,丢下一句“结果出来了告诉我”,大步流星踏出实验室,一秒都不想多停留,似乎再待一会儿就会对里面那个少年做出失控的事情来。


    凯瑟琳将监室里的光墙全部复原,摇了摇头,从助理那里接过扫描仪,像是在问他,也像自言自语:“哎,处※男是不是都比较容易因为○○不满暴躁啊?”


    助理:“……”


    您这让我怎么回答啊。


    哎不对。


    那个高大英俊的林上校没成家是众所周知的,可竟然还——这是什么惊天八卦!


    每个人都在琢磨各自的心事,谁也没注意到光墙的另一端,角落里的小丧尸悄悄抬起头看向林不闻离去的方向,蓝眼睛有些失落。


    丧尸们总离他远远的,这个异族人好像也同样讨厌他。


    其实他刚才差点掉泪并不是因为害怕那人要对自己做什么——好吧,不完全是。


    更重要的,是他看见那个异族人的身体中涌动着前所未有大量的红……不是血,是一种情绪。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麦汀汀发现自己拥有了一种特殊能力:能够识别生物体的情绪。


    身体中会有不同颜色流动,坏脾气是红色,心情好就是绿色,不好不坏则是灰色。


    丧尸们大多像无头苍蝇一样,红色占很大的比例。


    可他从来没有在谁那里见过像这个军官一样多的红,几乎要从身体中喷涌而出。实在是吓着他了。


    显而易见,那人相当躁动不安。


    麦汀汀不知道症结所在,但他有办法稀释、或者说减缓这种红:他和所有人都不同,身体里既没有红和绿,也没有灰,满满流淌的全是海水一样的蓝。


    如果有情绪值为红的生命体在附近,他能够调动体内的蓝去缓冲对方的躁动,将红慢慢转化成灰、甚至是绿。


    他下意识想要去安抚军官,然而对方却更加生气。


    麦汀汀沮丧地想,他果然还是不该产生任何交际,最适合做一个角落里独自生长的小蘑菇……


    少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脚踝处蔫哒哒的花儿们,它们同样被吓到了。


    随着他的触碰,看不见的蓝色能量从指尖灌进藤蔓里,花朵们受到主人的安慰,重新绽放。


    说起来,这里是哪里呀?


    他想回家了。


    他的棘棘果和树屋,都还好吗?有没有被飞船压坏……


    心大的小丧尸想啊想,想啊想,竟然在隔壁依旧不可开交的混乱中睡着了。


    *


    3.5个标准时后。


    林不闻在舰桥上收到了凯瑟琳的最终报告,他捏了捏鼻梁深深叹了口气。


    检测结果不出所料。


    如此大费周章,将北极星平分成三十个不同区域捞这么些样本来,并不是要做什么惨无人道的实验,而是通过扫描信息来确定他们所在的区域是否存在、或是靠近过极光珍珠。


    是的,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寻找极光珍珠。


    令他们失望的是,这几十个样本都没有沾染任何极光珍珠自身发出的辐射频段。他们一无所获。


    林不闻下令,将样本们投放回去,然后全体返航。


    他向舵手和领航员嘱咐几句后,离开舰桥,出电梯正巧遇见刚结束工作的凯瑟琳。


    两人一同去往休息室,星舰已经驶离北极星,进入太空层,舷窗外一片无涯的玄黑。


    凯瑟琳递给他一根烟水草,被拒绝后独自点燃。苦涩冲进鼻腔,熬了一天疲惫工作总算提提神:“你是不是也觉得那个小美人很独特?”


    称呼一只丧尸为“美人”实在有点怪,但结合麦的那张小脸蛋,也不能说不合适。


    纯净,美丽,芬芳。


    丧尸明明腐臭得像肥料,他却如花朵一样动人。


    回忆在监室和麦的种种互动,林不闻发觉自己又开始躁动起来。好似有一节郁结的空气淤积在胸口,怎么也不畅快。


    女教授吐出烟圈,睨了他一眼:“对了,林,你今天是不是……”


    林不闻眼神一凛。


    ……他差点忘了。


    他凝神,依次显出耳鳍、指尖的蹼和一部分鳞片,接着打开腕机,对自己做了个粗略的扫描——血液中的信息素浓度果然超标了。


    人鱼一族在成年后每年都会经历两次发情期,如果没有固定伴侣安抚,每次发情都会非常狂躁,充满攻击性,严重的甚至会造成伤害事件,对人对己都很危险。


    林不闻单身至今,发情期一直是用抑制剂捱过去的,而且尽量不参与外派任务。


    这次事关重大,「极光珍珠」的丢失是皇室机密,陛下不放心其他人经手,他才主动揽下来。


    人手选派,行前准备,抓捕,实验……这几日一心扑在工作上,竟然忙忘了发情期。


    幸运的是,今天他只是心里有些烦躁,远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这也同样是怪异之处。


    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他被无形的力量安抚了,变得平静许多。


    从……见到那个小丧尸开始吗?


    凯瑟琳审视着他,有同样的猜测:“难道说,和麦有关?”


    林不闻眺望远处的星海,母星越来越近了。


    他答非所问:“帮我联系医疗湾,我待会儿过去做个体检。还有,回去之后,我会把那个特殊样本的情况禀报陛下。”


    *


    麦汀汀是从高过膝盖的草丛中醒来的。


    在过于宽心的睡眠期间,他和其他的丧尸们已经被送回森林。被抓到飞船上、关进监牢接受各种测试的几个小时,仿佛是一场噩梦。


    然而他知道不是的。


    少年静下心来,“看见”身体中的蓝色能量浅了些。


    这些蓝的总量是不会减少的,只有在他使用治愈力时会变浅。


    小丧尸从湖水的倒影见过自己的瞳色,和他正常状态下身体中的蓝一样,有点儿灰蒙蒙的,像雾。


    此刻,它却是更淡的天空的颜色。


    尽管从主观行为上判定没能成功给那个异族军官进行治疗,但他的能力不仅限于此,无论什么生命体,只要在他近旁,“红”和“灰”都会吸收一些“蓝”转化成安宁的“绿”——是种被动伴随技能。


    对于失去“蓝”,麦汀汀并不着急,以前也经历过,休息一会儿就能补充回来。尤其是吃点棘棘果的话——


    诶?


    麦汀汀爬起来,向草丛的四周看去,怎么看都仍是草丛。


    别说那棵高耸入云、格外显眼的棘棘树了,就连个普通的树都没有。


    小丧尸慌乱地意识到,比起补充蓝,眼下有个更大的麻烦在等着:


    ……他迷路了。


    回不去精致安全的树屋倒还是其次,反正丧尸们都不愿意靠近他;找不到赖以生存的棘棘果才是大问题。


    感染丧尸病毒的麦汀汀没有完全「死去」,还保留了片段记忆、基础的语言功能和思考能力,再加上凭空赋予的疗愈力,为了使得这些机能运转,他无法像普通的丧尸那样长期不吃不喝,仍需要食物。


    棘棘果就是最好的来源。


    麦汀汀探索过自己能到达的所有区域,就只在公园门口见过那唯一一棵棘棘树,在暗色调的星球上红得无比招摇。


    现在他回不去了,该去哪里寻找果果?


    少年走了很久,才走出茫茫草丛,忽然听见潺潺水声。


    是一条小河。


    一般而言,活水源的两边一定会长出不同的植物,小丧尸重新燃起了希望,顺着河流找下去。


    还好他不知疲倦,沿着河堤慢慢走,从天亮走到天黑。


    视力退化是病毒的后遗症之一,丧尸们容易受光源影响,因此他们越来越多选择昼伏夜出。相较之下,视力正常的麦汀汀平日里会在夜幕降临后躲在安全的树屋内,尽量不被卷进去厮杀的纷争。


    换句话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晚上出来觅食过了,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生怕有怪物突然跳出来。


    或许是被幸运之神眷顾,昏暗的夜色中,他竟然捕捉到一抹令人惊叹的红。


    河流对岸,万顷黯淡中一棵赤色的树高耸入云,果实密密匝匝挤在一块儿,仿佛燃出蓬勃的火焰来。


    麦汀汀眼前一亮。


    棘棘果!


    果果近在咫尺,可又远在天边——他同它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河。


    哪怕水面不宽,水流也湍急,对不会游泳的小丧尸而言依旧无法逾越。


    好不容易找到棘棘果,却接近不了,小美人感到很沮丧,连花儿都跟着垂头丧气。


    他发了会儿呆,余光瞥见有什么横跨在河流之上。


    是棵弯折的棕榈树,也许是被雷劈成这样的,也许是猛兽的杰作,总之,它现在就这么恰到好处地成为了一座桥。


    希望再一次盖过失望,小丧尸走到棕榈树旁,虽然心有畏惧,对香甜果汁的渴望终究压倒了一切,鼓足勇气踩上树干。


    少年皮肤细嫩,脚掌蹭在粗糙的树皮上有些微的刺痛。他忍着难受,双脚都站上去的刹那,树干轻微地动了下,也有可能是水在晃动,漂浮的失重感立刻缠绕上来。


    麦汀汀紧紧闭着眼,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敢睁开。


    他真的……在走独木桥。


    这时候看向下方晃晃悠悠的水流不是个好主意,小丧尸缓缓张开双臂保持平衡,眼睛盯着叫人垂涎欲滴的棘棘果,一小步,一小步,以蜗牛的速度向前挪,口中小声“嘿哟、嘿哟”念叨着给自己加油。


    好不容易走过一大半,希望就在前——


    水花蓦地拍上树干,不偏不倚打湿了他。


    小丧尸脚下一滑,直直从树干上掉进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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