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庞珑不愿庞四郎与温廷安来往, 其实,多半也是受了庞老爷子庞汉卿的授意。
早朝之上,官家躬自下手书诏谕, 将纂修的新律加入今岁春闱的考题之中, 温庞两党虽抵牾不休, 莫衷一是,但众人俱是见着,官家特地命太子在旁听政,寻其询问意见, 接着,太子又引荐大理寺卿阮渊陵,朝庙之中谁人不晓, 阮渊陵是曾经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温善晋的学生, 温善晋昔日统摄中书门下三法司,一个月前阮渊陵承启衣钵, 眼下,逢此时局, 太子向官家扶植阮渊陵,借此巩固温家地位,这一下子,时局可谓是极为分明。
帝王心昭然若揭, 太子极可能成为未来储君, 是要成大统之人,温家又偏偏是太子的忠实拥趸,若是一朝太子成新帝, 届时朝中政局濒临洗牌,庞家的地位可能遭致动荡, 甚至会逊于温家。
庞家拥护的是六皇子媵王,媵王虽说不是宫中嫡出,但其母家是雄踞中原的世家大族琅琊氏,历数三代祖上,俱是德高望重的不二纯臣,媵王的祖母甚至是开国女巾帼,还与当今太后有不浅的亲缘关系,太后看好媵王,一直暗中扶持。近日元祐城动荡再起,金谍犯禁,毗邻的清州突生众多草寇,命案频出,为安抚民心,太后奏请官家命媵王赴清州除寇,官家亦是应允。
太后与庞家指望媵王屡建大功,眼看三日后回京述职,孰料目下,官家竟是有意扶植太子,且是趁着媵王不在之时。于此,庞家难免生出异心,官家这般做,定是想着要分媵王手上的权势。
庞家三代俱属天子近臣,虽近岁以来位极人臣,手握兵权,风光无量,但难免遭兰台诸位谏官弹劾其权势滔天,官家明面上器重庞家,私底下亦是生有忌惮之意,扶持太子,拔擢温家,便是再昭彰不过的分权之举。
庞家没想到这一日,来得比预想要迅疾。
庞珑敦促四郎,这几日安分在府邸与武院学读,为免他再去寻温大郎厮混,他差遣两位随扈看住他的一举一动。犹记得下朝时,庞老爷子执着牙笏厉声嘱托过,今后切勿再让两人走这般近,温庞两家日后必是势不两立,若是再与那个温家纨绔搅缠,只会让庞家蒙羞。
庞礼臣并不愿服管教,心中一直萦绕着温廷安的身影,愈是去想,愈是有些心旌摇摇,想见着他,重拾那一抹奇异的感觉,但他又恫忌于父亲的威严,心下怯然,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庞礼臣想着,只消安分两日,等将升舍试熬过去了,就能再去寻温廷安了。
终是安顿好了桀骜的庞四郎,庞珑先去了趟净房,再去了晋安院的次间书房,书房之外戍守森严,不仅严禁府内诸位女眷进入,就连赖为倚重的三个儿子都杜绝入内。
庞珑甫一入内,径直去博古架上,拂袖扭动了一只鹤纹黑窑长颈泥瓷,少时,一道仅容一人出行的暗门,出现于一副绘摹着赑屃的水墨画背后,数位兵卒模样的影卫陆续出现在了室内,伏跪于庞珑近前。
庞珑负手立于北墙一尊巨大沙盘前,冷峻的视线落在某处,乌漆案台之上燃有沉郁的熏香,烟气温淡如缕,将他面容拢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如云遮雾绕一般,嗓音黯沉:“交代过你们的事,寻查得如何?”
为首一人名曰蔺苟,先是肃声禀告了阮渊陵的行踪,继而道:“太尉容禀,我们去了一趟大理寺,阮卿相这几日行踪并无可疑之处,想要从此人身上搜寻梁庚尧下落,绝非易事。”
庞珑一直怀疑昨夜计划落败,是大理寺在暗中捣鬼,朝庙之上太子与媵王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而统摄三法司的大理寺,自是与枢密院势同水火,枢密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大理寺难免不会见缝插针地使绊子。
蔺苟又拱了拱手道:“不过,卑职调查到,那一日接洽温家大郎的车把式,此人非比寻常,竟乃是一年前解甲罢官的长宁督侯朱常懿,此人曾随庞太保北征元祐城,渡过燕云江讨伐大金,败战后辞官归去,近一年以来混迹于三教九流,且经常出入崔府,似乎与崔家嫡出千金、太常寺上舍门生来往甚密,梁庚尧下落不明那夜,朱常懿带着温廷安从閤门离去,去了一趟崔府。”
“朱常懿?”庞珑眸底一暗,他对这位督侯印象深刻,曾经叱咤京畿的八十万禁军第一教头,身手极好,以一挡万,明面上是个嗜酒如命的老不吝,实质上是三朝武将元老,可他无心承爵与封侯,若是一直为官抵今,怕是可与庞汉卿平分秋色。
朱常懿此人放荡不羁惯了,怎的会与军户之家的千金、太常寺门生扯上关联?
论到崔家,庞珑皱了皱眉心,崔家世代隶属军户,在西楚王麾下行事,但是当家之主崔翌是个不战而败的逃兵,七年前害得六千将士沦为刀下亡魂,为整个行军所不耻,崔家遭致贬谪与驱逐,好在崔家大郎是个争气的,崔元乾在元祐议和案里护军有功,班师回朝后赐封校尉一衔,如今在京畿掌事重职。至于崔家女,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倒是不见得会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再论太常寺上舍,这位沈姓生员出身寒微,据闻其父是江左一带的行脚医,颇有声望,与老太傅有些交情,早年还于疫乱之中救过太傅一命,太傅为报恩德,念在其子天资颖悟,遂纳之拜入膝下承学。但近些时老太傅年事已高,常杜户不出,每岁早朝亦是称疾告假,想来也造不出什么事端。
庞珑不解,朱常懿为何会与崔家与沈家有所往来?
梁庚尧失踪那夜,朱常懿为何会护送温廷安去崔府?
这件事与梁庚尧的失踪到底有没有纠葛?
这几人究竟是去筹谋什么,可是与元祐议和一案相关联?
一系列疑窦掠上庞珑的心头,倏然凝眉问道:“你们去崔府搜寻过了否?”
“卑职搜寻过了。”蔺苟摇了摇首,“卑职亦是认为梁庚尧可能窝藏于崔府,数日以来俱在府外蛰守,并未发觉其行踪。卑职又趁着朱常懿离府后,于府内进行搜寻,但是遍寻无获,府内清冷,除了东苑,其余三苑并无人烟。那个崔家女行踪日常,除了在闺苑走动,便是在东廊坊北街打理脂粉首饰铺面。且外,沈姓生员在三舍苑内每月承领学廪与膳食费,课业甚佳,为博士所倚重,平素常在膳堂与文库帮工,卑职盯过他一段时日,行踪亦是并未变节。想来梁庚尧此人,可能还在崔府。”
“错。”庞珑冷哼了一声:“在你们查到崔府前,梁庚尧想必是被转移至他处了,勿怪你们寻不着。”
阮渊陵虽然年青,但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到底是只胸有城府的老狐狸,做任何事必当留有绸缪之策,否则,又怎能为太子殿下所倚重?
只是,阮渊陵此番处处与枢密院作对,怕不是依恃朝中站位这般简单,庞珑细细究察这些人,心中蓦地升腾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大理寺卿莫不是在暗中调查去岁的元祐议和旧案?
崇国公府温家大郎温廷安,崔家千金崔元昭,长宁督侯朱常懿,以及太常寺寒门子弟沈云升,这些人拢至一处,可不简单。
倘若阮渊陵真是在查这一宗案子……
庞珑眉梢一端稍稍扬了起来,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回身从公案之上拿出一封信牍,交付予蔺苟:“吩咐急脚递,趁着七殿下回京述职前,务必将此信送至他手上,兹事体大,你们手脚都放给我干净伶俐一些。”
谍者落入寺卿之手,朝堂上太子听政,温崔朱沈四家齐聚一堂,庞珑就怕在他看到不到的地方,有一只通天之手在针对元祐议和的旧案,暗中下一盘大棋,今后怕是再生变节,他不得不惕防一二,提早奏请媵王早作筹谋。
蔺苟领过命后,不知是想起什么,又躬身道:“太尉,卑职这几日在查沈生员行踪之时,无意间打听到了一桩事体,不知是稗官野史,还是空穴来风。”
庞珑缓缓睁眼:“只消与梁庚尧下落相关,但说无妨。”
蔺苟道:“据闻文库三楼乃是族学禁地,不论生员学谕,抑是夫子博士,俱是一概禁止入内,卑职要去探谒一番,但此地戍守极为森严,甚至连只苍蝇都无法飞入,卑职颇觉此地有些古怪。”
庞珑眉间掠过一抹兴味,“连你们都闯不进去?”
三舍苑不就是个寻常的学读之地,还能有什么地方见不得天光不成?居然连他精心栽培过的大内暗探都无法潜入?
可见确乎有些诡异了。
离升舍试尚不足两日,届时私试乃由大理寺和吏部主考,官兵对三舍苑的戍守肯定会松弛许多,一念及此,庞珑便对蔺苟道:“两日之后,趁着升舍试开考,你们便去文库那处禁地再探上一探。”
蔺苟当下领过命来,又听庞珑道:“若是实在探不进去,便有些你们常用的手段,毕竟路都是人辟出来的。”
蔺苟怔了一下,当下也与众人领命称是。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两个时辰后,恰是亥时正刻,温廷安给一众寒门外舍生员辅导完了新律的课业,便从学斋里出来,朝着院外走去。
王冕终于等着了主子,正欲慰问一二,却见温廷安连暖手炉都没气力拿起,依卧在马车上合谋歇憩了。
辅导课业当真是一桩苦差事,大家的进度其实都不太一样,温廷安只能逐一去教,再统一把新律里较为重要的敕令摹画出来,给众人逐一讲解,两个时辰后,她讲得可谓是口干舌燥,真真是心力交瘁,但不知为何,心底也是甘之如饴的,想着能帮衬一些是一些。
温廷安将毛氅卸下,淡淡嗅着暖炉的薰暖之香,靠在车壁上敛息养神,发觉马车启程后,却在魁院前头停下,只听王冕解释道:“听说大少爷您在学斋里学读,二少爷亦是去了魁院继续习学了,吩咐是两个时辰后前来接他。”
温廷安抚住了膝头,指腹轻轻在上边叩了叩,一阵若有所思之色,说曹操曹操便至,须臾,便见温廷舜驮着一身霜雪之气挽帘入内,两人无言地相视一阵,温廷安有些乏累,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也便没去刺探他去了何处,温廷舜本也是寡言少爷的,二人就这般一路无话,回至崇国公府。
甫一入府,长贵便是在垂花门处传了话过来,说是温老爷子要见他们二人。
国公府内的氛围有些凝肃,女眷们俱在各院安分守己地待着,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前一后去了崇文院,发觉正厅里除了温青松、二叔温善豫与三叔温善鲁,温廷凉与温廷猷皆在,长辈们面容上添有一些霾色。
二叔浅啜了一口茶,看向姗姗来迟的二人:“今日怎的这般迟才回府?”
温廷安行了一礼,温声道:“两日后是升舍试,课业繁多,加之今日吕博士带来个消息,说要额外科考新律,情势迫在眉睫,晚辈遂是在族学里多留了一阵子,寻同舍生援疑质理。”
温廷舜说得八-九不离十。
温廷安心想,这厢的话一点都不可信,不过,温老太爷寻孙辈们来,应当是为了新增的新律科考一事。
果不其然,提及新律,温老太爷拿出了四本书牍,分发给四人,语重心长道:“律者,国之大公器也,如今大邺国情风云突变,官家开始重视律学了,你们虽学得不是同一学目,但均是要科考新律策论,近些时日得多留心,新律这门学问有些难度。”
话至此,温老太爷特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四孙之中,就他的底子最薄弱,学习进度垫底,也属课业压力最大,虽说吕鼋看好他,但在五日之内通过升舍试,还是太勉强了些。温廷舜天资聪颖,已是上舍生,习学新律自当不在话下,温廷凉与温廷猷均是内舍生,平素苦心孤诣学读,通过升舍试应当是不成太大问题。
温老太爷比较忧虑温廷安。
三叔适时给了建议:“若是忧虑大郎,不若先摸一摸底子,您老也好有个数。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三叔说这番话,倒不是真真替温廷安考虑,不过是仗着大哥温善晋不在场,想看长房的笑话罢了。
当下,温廷凉没个忍住,淡淡『噗』地憋笑出声,眸底尽是不怀好意。
温廷猷看了三哥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隐忧地偏首看了长兄一眼。
此情此景,温廷舜亦是留意了一下身侧人。
温廷安神色如常,有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定自若,若是搁在往年,倒要显些惶色出来,毕竟王冕不在场,无人助他造弊了。
这厢,温青松想着也行,便吩咐长贵将大邺刑统校注取来。
第32章
温家, 崇文院,雪鸟叫了二更夜。
绛青色的穹空处,一轮皓月悬乎其上, 花厅回廊外的拱檐矮庑处, 堆着数抔深深浅浅的细雪, 雪光浮照入户,一缕凛风偏斜漫过,只见墩子挑着长明灯铺路,长贵搦着一卷大邺刑统信步而来, 将牍册双手供奉给温青松,花厅内众人阒寂无声,端的是针落可闻, 豆大灯火忽明忽暗, 将人面上的思绪掩映得影影绰绰。
温青松畴昔也不是没摸过温廷安的底子,温廷安那时乃是名副其实的混不吝, 擅于造弊,王冕随时恭候左右, 偷偷摸摸拿着抄有经义的纸团给他。
温廷安造弊得好,这底子就摸得好,若造弊得不佳,这底子自当就摸得不忍卒睹, 底子好不好, 跟打马聚赌一般,一律听凭天意。
时而久之,温青松便对这嫡长孙有多少真才实学有了定数, 这混不吝软硬都不吃,温青松也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全然不顾他了。
但眼下的情状,与以往都不太一样,升舍试迫在眉睫,府内学读少爷的一举一动,都被各房的人暗中盯着,因为课业优劣与其人在国公府内的地位、资源紧紧牵涉,故此,各房女眷不可避免互相倾轧与攀比。
尤其是二房的夫人,性子张扬泼辣,平素便与长房吕氏不大和睦,日常的对话绵里藏针,就连长房内,主母与刘姨娘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一直没断过。
温廷安到底是这国公府内今后的顶梁柱,能回族学念书,不失为一桩好事,数日前,也亲自去崇文院来至他近前,躬自请命,说是给五日时间,她能通过律学外舍升内舍的升舍试。
乍听之下,像是温廷安在大放厥词,但其眉眸淡寂谦和,容止毫无一丝惶色,一番审量,倒不像是哗众取宠。
到底有无真才实学,今下一摸底子便知。
在二叔、三叔以及一众孙辈跟前,谅是王冕敢助他造弊,温廷安也提不起这般妄为的胆子,更何况王冕被命去崇文院外紧紧候着了。
常规而言,律学的科考内容囊括有经义与治事两个部分,经义主要是考察《大邺刑统》《新律》之中的律义、令名以及律策,此番还是摸底,题量是框定好的,律义七条,律令三条,律策一篇,既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再说治事,指的便是谳鞫要案,题量也不会太多,只有三则。
温青松对温廷安道:“先考经义,你若识达义理,问无疑滞,为通,你若粗知律例,未究指归者,为否。”
此话一落,亭内众人容色各异,温廷猷惴惴不安,心脏快从心窝子迸溅出嗓子眼儿,不由替温廷安捏了一把汗,按温老太爷的意思,说是要让长兄答对三分又二的意思了,可是长兄在过去一载内,落下课业委实太多,只习学了短短三日,温青松勒令他要答通一定数量的律义律令,律策也要写得出类拔萃,这如何可能?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静默,温廷安有多少斤骨头,几斤几两,他们大抵是清楚的,七条律义三条律令,若是能答对其中三两条,算是不得错了,怎的温老太爷要求他达到全通的水准?会不会要求过于严苛了呢?
温廷凉双手负于后脊处,不咸不淡地睇了温廷安一眼,眼神尽是不加掩饰的蔑冷,薄唇抿成一线,笑意深深顶在颧骨处,等着看一出好戏。
温廷舜左手轻微摩挲着右拇指的关节处,长身隽立于温廷安的近侧,容色上幽隐深寂,并不显山露水,情绪莫测,仅用一双邃深如潭的眸,眸仁乌沉,藏着雾蓄着云,静然凝视他,眸光里带着几分凉薄审视,以及颇具重压的探究。
长贵吩咐墩子搬了一张长方紫木桌榻,置在了花厅的中央位置,桌榻前放了一只青碧锦团纹的暖绒蒲团,榻案之上敷设有湖笔一枝,宣纸三裁,乌石砚一樽,徽墨半碗,亟亟待君一挥而就。
温廷安并不慌张,坦荡磊落地撩袍并膝而坐,先是搦笔蘸墨,平铺纸面,谛听了一番律义的题面。
温老太爷出律义的题,主要围绕惩恶门这一方向,七道题,依序逐次是『淫祀』『诳惑』『贩生口』『霸渡』『妄诉』『诬赖』,此外有一道律义,是新律律目之中的『伪诏』篇。
这些律义放在前世的话,温廷安早已是承学过的了,用今人的眼光去看古代律法,不免有些简易,但大邺的律法之义,其所对契的推鞫问案之法,又与历史朝代有些差异,好在这几日,她温故知新,很快将《大邺刑统》每一页都翻遍了,现在这些律义,对她而言毫无难度。不过,温廷安仍旧不欲锋芒毕露,要教温老太爷看到自己的长进,但也不能去压过孙辈的风头,免得惹二叔三叔兀自生疑。三日前他还是一位不学无术的纨绔少爷,眼下律义答得全然准确,断然教人无法笃信。
凡事还是要循序渐进些才好。她的真才实学,目前只有吕氏与温善晋知晓。
温廷安浏览了一回律令律义部分,心中有了数,循照原主平素写题的节奏,将七道律义与三道律令写完了。
温廷安写题时,温廷凉温廷猷一直在偷偷观摩,俄顷,两人脸上皆有微妙的异色,平素看长兄温和散淡,但他写起题时,气质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较其仪姿,比寻常要愈发沉着雅炼,衬托出一种超逸温笃的意蕴,教人为之正襟肃然。
看到废物长兄真能有模有样地律义逐一写完,温廷凉明显变了脸色,心中吃惊不少,粗略掠去一眼,墨纸之上的字迹,工整清秀,虽说温廷凉不是学律学,但深觉温廷安写题时,比畴昔的摸底都要胸有成竹。
但他仍不相信温廷安能在短瞬几日里突飞猛进,温老太爷考的律义,指不定都是温廷安会的,所以温廷安才写得如此顺畅。
吃惊的不止是温廷凉一人,温廷猷心中亦是惊恸不已,长兄的字何时写得这般好看了,并且所答的律义,居然是一字不差写下了,虽不知准确与否,但光是能够做到一空都未落下,已经够让人叹为观止了。看来,这几日长兄下得硬功夫不少。
二人又不约而同去观察长辈们的反应,长辈们的思绪都藏得比较深,不喜形于色,心中所思何事,并非他们能一眼看出来的。
温廷安全神贯注地写题,心无旁骛,并未觉察围观她的人是如何作想,她也不太关注这些,写完了七道律义和三道律令,轮至律策部分。
温廷安一看墨帖,悉身微微怔住,温老太爷给她出的律策,已然拟定好题目,命曰《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大意是目下党锢之争激烈,让她针对朝中的忠厚之臣、宦竖之相进行陟罚臧否,如何用刑律去扶植一批贤臣班子,打压那些在朝堂上为非作歹祸乱君心之奸相。
题眼是这般写的:“古者赏不爵禄,律部不以刀锯。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
温廷安心下暗暗讶异,这般论述与遣词酌句,竟与她前世学过的一位文学大家的文章出奇相似,此一篇文章是那位文学大家高中状元的文章,冠绝千古,她认真学读过,也能全文背诵,受益匪浅。
温老太爷考她这么一篇策论,用意已然昭然若揭,是在丈量她的思想觉悟有多深。她身为温家的嫡长孙,假令有朝一日入仕为官,很有可能进入大理寺,届时势必向温家聊表忠心,如此,这一篇《律赏忠厚奸宦之论》,便是考验她对当今风云突变的政局的浅见与看法,提出建议倒在其次,破题之法,是将温家的核心主张与当今官家的新律结合起来,统一论述。
温廷安前世在编制里,写过长达七年的公文材料,关乎策论的结构与套路,委实是深谙于心,加之她修读过不少与律学休戚相关的课程与史料,写出一篇有鼻子有眼的律策,并非难事。
其一,开篇引经点题,引用官家在某一次早朝上说过的话,抬高官家的治世地位,覆上自己针对刑赏的观点,一方面亲贤臣远小人,一方面要贤臣奸相的赏罚,要遵循『赏不可过乎仁,罚不可过乎义』之准绳。
其二,文章的躯干部分,以温暾含蓄、深切肯綮的笔法,多写些温家英明神武的功绩,用温家来烘托奸邪之臣的卑琐,这一段结合刑赏与三法司、修纂律员一起写,要有点出『罪疑惟轻,功疑为重』的刑赏之道,
其三,最后一段画龙点睛,再度着重向帝王深表忠心,并与开头的立论相呼应,升华一己之观点:『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温廷安写这一篇律策时,比较谨敏慎微,不敢用太宏大与磅礴的笔法,引经据典时,也不敢超脱大邺这个朝代,原主到底只有碧玉之年,论见识与阅历,还是比较浅薄,讲不出太高深旷远的话,纵使要故作高深,估计也是会文绉绉地套用古人之语,达不到阐幽抉微之境界。
律论写毕,温廷安伸手捻起宣纸两端,朝未干的墨字之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待墨字干了后,长贵上前收走她的律策,移交给了温老太爷。
本来之后还要断三桩公案,方才算摸底毕,但温老太爷捏紧了一篇律策,竟然是没再命温廷安写下去。
温青松细细端看着这一篇律策,持久未言,二叔与三叔袖着手各候左右,心中窃自揣度,不明白这篇律论是写得太糟糕了,以至于令老太爷气结,不知该如何评议,不论是写成个什么样子,都不至于教温青松缄默这般久。
还是说……
众人思忖间,温老太爷按捺住骇意,倏然说道:“吕博士在前日课考后,赞誉过你有文曲之才气,我一直私以为那是名不副实,但今日看到你做的文章,我殊觉吕博士的话讲得颇为精当。”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善豫与温善鲁二人,俱是震骇地凝向了温青松,颇觉匪夷所思,老太爷平素治家极为严苛,甚少褒赏孙辈,唯有天资颖悟的温廷舜才能受此殊遇,怎的现在夸赞起了温廷安来?
这个纨绔少爷的文章该是写得有多好?
温善豫与温善鲁争先恐后接过那一份墨纸,将律策从头到尾捧读了一回,此一眼,果真是震慑不已,倒不是说这是其所写的《律赏忠厚奸宦之论》,堪称旷世之作云锦天章,而是对比温廷安畴昔写过的策论,这一篇文章就显得太有长进了,文章用词并不佶屈聱牙,读来通俗易懂,文章的骨架与骨肉结合得淋漓尽致,率属于品级较好的篇章,若是跟上舍生比肩并论,亦属毫不逊色,甚至拿去春闱赴会试,也是够格。
一时之间,二叔与三叔看温廷安的眼神隐微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温廷凉发觉气氛产生异数,催生了好奇之心,想要看看温廷安到底写了什么,却遭二叔一阵沉声训斥:“在此处虚头巴脑愣着作甚?看看你长兄做得一手好文章,再看看你的文章,要骨架没骨架,要叙言精辟却不精辟,要言辞凝练不凝练,全然像个什么样子?”
温廷凉怔住,显然未料知到父亲竟会劈头盖脸训责于他,他拿过了长兄的文章,速速掠过一眼,少时,僵滞了片刻,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轻信此文出自长兄之手!
若是让他来写此题,断无可能写出长兄这般水准。
温廷凉执着宣纸的手都在轻颤,温廷猷亦是凑过来看,凝心看罢,心底却是由衷为长兄感到揄扬,原来长兄的策论写得如此精彩。
长贵将温廷安写的律义与律令交上去,给温青松过目了一回,七条律义,仅有两道写得不算精当,另外三条律令,悉数全对。
温廷安的真才实学,由此可见一斑。
温青松捋了捋须,对这般的结果既是感到意外,又是感到欣慰,先前吕鼋同他说温廷安的科考夺得头筹,他并不以为然,但今次一回摸底,倒教人侧目而视。
不光是温青松,花厅内许多人亦是对温廷安投以注视。
明明三日前,还是去抱春楼寻欢的败家纨绔,聚赌打马被族学遣退,所有人都没料想他竟会要重返三舍苑念书,更没想到竟然还能将落下整整一载的律学课业,快马加鞭赶了上来。
兹事何其玄乎!
按说温廷安是畏惧温老太爷的仪威的,每逢他要抽考,他多少会露怯拘束,可今夜他偏偏端容大方,行止泰然,恭谨之中带着澹泊。
众人能觉察出,温廷安不单是学识涨了,还有仪姿、气质、谈吐,俱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跟凭空换了个人似的,但那一张脸还是那一张脸。
众人尚在疑窦间,却听温老太爷吩咐长贵一声:“去书房一趟,将那一块汉玉麋墨和碑帖取来。”
长贵“哎”了声,折道去了西莲塘那一厢的书房,俄而,便捧着一块敷设着素帛的方盘入内,盘面上掩着一块青纹薄绸布,绸布上裹藏着些碎散的雪汽,揭开绸布,里头墨宝的模样俱是一览无余。
孙辈们见着,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儿有些发直,温青松有集物之雅好,书房里名贵珍稀之物繁多,拱手施赠给孙辈倒也不算少,但这一块质地极好的汉玉麋墨,比他们平素用的桐烟墨更胜三分。
此墨是西戎小国进贡之物,制墨工序之中添了药引,据闻添了檀香、冰片、金箔、决明子等草药,与胶、油搅拌捶打十万杵,成形至少需要半载,十分罕见,一般只有官居三品以上的紫袍绯袍大员,才得用此物,纵使是用,也很珍稀,他们没想到温青松会将其馈赠予温廷安。
温廷安接过长贵递来的汉玉麋墨,一时颇觉受宠若惊,不过是测个底子,老太爷居然赠此贵重大礼,委实出乎意料之外,她忙撩袍躬身言谢,却听温青松道:“你虽律义、律策做得好,但瘦金体的火候仍是不够,我这儿有些墨与碑帖,平时束之高阁,今儿不若给你练练手。”
说着,转向温廷舜:“舜哥儿,你今晚若是无事,便携同去书屋一遭,给你长兄指点一二,他的字儿虽有皮,却无骨,形近神远,缺了个人领进门,而你的瘦金体是摹得最好的,你们兄弟一场,合该风雨同舟,彼此帮扶才是。”
老太爷子威严挺足,话甫一落,温廷安容色一顿,下意识瞥向了温廷舜。
第33章
温廷舜是魁院之中的天之骄子, 其所作的策论与文章,夫子博士视作上佳范文,常见诸戟门牌坊, 诸院生员争相传抄朗诵, 温廷安每日途经戟门, 总能见着布贴其上的文章,先不论内容,光是那一手铜琶铁板、楚楚谡谡的瘦金体,便让引人折腰且敬羡不已。
可这厢具体是个什么德行, 温廷安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数日前温老太爷便嘱咐过,命他敦促她课业, 上一瞬这位恭谨应是, 下一瞬入了书屋,那一副神态变得毫无表情, 眉眼俱是冷肃寡淡,虽说一连三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相安无事,但私底下,温廷安能切身觉知到他的不耐与疏冷,甚至是敌意与恹嫌, 他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做。
温廷安在前世练过五年的颜体和四年的欧体, 她对自己的字还是有数的,至少是中等偏上的水准,若是去考升舍试, 一定不会因为字体问题而吃暗亏,故此, 温廷安同意不同意教她练字,对温廷安而言并不重要。
加之沈云升跟她说过闻氏身份有异之事,这让她对温廷舜平白生出了些惕然,她本就知晓这位是反派,如今朝野内外乱象四升,可偏偏还理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劫马车的少年刺客,倘若是,打探她的上峰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在疑绪重重的遭际之下,温廷安眼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不是坏事。
温廷舜的神思如一只蚌,让旁人难以撬开探赜,他一向淡静如水,情绪从不外显,是以温青松话声一落,他竟是对温青松行了一个长揖,道了一声:“此属晚辈应尽之责。”这便是应下了。
偌大的花厅里沉寂了一瞬,众人各怀心思的眼神,如草船借箭般疾射而来,换若旁人,早已是如芒在背,但温廷舜面容上毫无异色,俨然风停水静。
等闲是虚与委蛇之语,温廷安凉薄地扯了扯唇角,孰料,似是洞察到她心中腹诽,少年揖礼毕,俄而,便侧目淡淡凝了她一眼,乌沉冷淡的瞳仁里,暗藏着不为人知的风雨。
温廷安并不察,款然掖住袖裾,悬腕拱手,温声道:‘那这几日有劳幼弟了。”
话音甫讫,温青松蕴藉地看着两人一眼,又嘱托孙辈务必业精于勤,笃学慎思,语重心长地嘱托完了,遂才吩咐温善豫与温善鲁多加督促少爷们的新律课业,私试之中,策论是最难写的,多写多练多看,才能熟能生巧。
经此一夜,温善豫与温善鲁脸色皆有些变化,看温廷安的眼神比平素少了一两分淡蔑藐态,多了几分若有所思。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很畏惧温善豫会打他,毕竟他爹是信奉棍棒之下出良才,今夜的风头都是长兄的,尤其是策论文章,温廷凉反倒成了衬托的碧叶,温善豫气性高,一定是心里不大舒服的,觉得温廷凉可以逊色于温廷舜,但怎能逊色于温廷安呢?
温廷凉刚逃到自家院子四蕞院时,便见温善豫抄起了一根臂膊粗壮的藤鞭,怒得抽了他一下,温廷凉打一个趔趄,膝部一软,出其不意地跪在了雪地里,温善豫以藤鞭直指着他道:“你老太爷今儿把汉玉麋墨与碑帖赠给了你长兄,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温廷凉挺着肩脊,咬牙道:“不过是一次摸底罢了,偏巧老太爷出的题,长兄他都会,他能入得了老太爷的青眼,全凭侥幸!”
温善豫低斥道:“侥幸?撇去律义律令不论,单论这一篇《律赏忠厚奸邪之论》,我若命你下笔,你能写出温廷安这等水准么?”
温廷凉陷入了一番踯躅,底气虚然地垂下眸,那洋洋洒洒千字论历历在目,遣词酌句之精辟,引经据典之奥妙,让人为之啧啧称奇,他袖裾之下的手掌泛着一股子冷,指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辱道:“儿才学浅拙,涉猎短浅,笔力不逮,暂且是写不出这般水平,但凭长兄一个不学无术之徒,他只学了短短三日,便能一蹴而就,写这般云锦天章么?纵然是有文曲星之名的廷舜兄,他学策论亦是学了个一年半载,焚稿继晷,写坏了二十来枝湖笔,才练得一手好文章。”
温廷凉不愿信温廷安真能写出好文章,一年前这厢尚在族学聚赌打马之时,温廷凉看过他的策论,是算学院的夫子当做反面教材当众念读,词无诠次,东拼西凑,简直是一塌糊涂。
温廷凉不信温廷安做的妙手文章,难道温善豫便是信了?
他亦是不信,但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一字一句将策论写出,王冕并未襄助造弊,这令他不得不信温廷安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律学造诣比他所料想得要可怖,但为何以前毫无起色,眼下却能一鸣惊人?
要么是他通过其他隐秘的手段,得知温老太爷今夜要考这篇策论,提前将文章背下,要么就是,他一直行着扮猪吃老虎之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温善豫希望是前者,但今夜他不动声色观察温廷安的种种,他发现温廷安极可能是后者,按照这般趋势,他的升舍试全无问题,甚至三个月后的春闱,兴许还能取个养眼的名次。
若温廷安在崇国公府的地位上去了,意味着封官承爵的大梁,又落回了长房那头,那么,温廷凉要争得侯位,那时难上加难。
温善豫眸底深阴,复重重鞭笞了温廷凉一下,叱道:“他那一篇策论,你是看着他亲自写出来的罢,纵然疑窦居多,你不信也得信!为何他能写的这般好,而你却不能?总归你仍不够努力,现在给我起开,回屋将这一篇策论全文抄诵,明早卯时我便来抽查!”
父亲动了火气,纵使疼爱温廷凉的母亲与其他女眷,也不敢妄自出屋替他开解,毕竟事关二房的门楣,还事关几个嫡妹庶妹的婚姻大事,若是温廷凉将来高中二甲及第,那么她们就能有个好的出路,她们都指盼着凉哥儿能出人头地。
窥听墙角时,她们知晓了温廷安受老太爷汉玉麋墨与碑帖一事,俱是大为愕怔。
温廷凉在大雪之中起身,膝骨与前裾被霰雪蘸湿了去,他的拳缓缓地拢紧了去,刚刚父亲砸下的那两鞭有多狠,他对温廷安这位长兄心中就有多恼恨。
策论他要好好抄诵,升舍试他要好好考,他打心眼儿瞧不起这个长兄,他万万不能逊色于他!
长贵与墩子便捧着温青松赠去的墨宝,去了一趟长房濯绣院里的书斋,还差人搬来了暖阁里的几只织金红泥炉,供奉在书斋的八角之地,外边落雪重重,檐下的菱角玲珑长明灯簌簌荡晃,这般就衬得书斋里的氛围格外薰风和暖。
听闻大少爷从温老太爷那儿得了不少罕见的珍稀墨宝,长房收到了风声,檀红和瓷青幸喜异常,忙快步寻吕氏道了喜,满含悦色说:“大夫人,这回大少爷可争气了,说老太爷考他律义律令与策论文章,大少爷从善如流,终于开始器重他,咱们长房扬眉吐气了一回呢!”
兹事在吕氏的预料之中,昨夜的时候,温廷安便给她过目过律策与律论,吕氏看了她的卷子,便一直希望温老太爷早些知晓,眼下心愿成真,心中欣慰不已,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面吩咐堂厨去煲一盅红参汤,给温廷安补一补身子,一面又披衣起身,朝着院门外频频望去,却始终不见温廷安归来的身影,问:
“从崇文院到这琢绣院,脚程也不远,安儿怎的还不回院?”
檀红“嗳”了声,因着兴奋,一转头倒忘却了一桩事体,忙寻大夫人释惑道:“这不,两日便是升舍试,老太爷觉得大少爷的字有待精进,特地吩咐二少爷去书屋指点一二呢。”
吕氏凝了凝眉心,舜哥儿的书法是孙辈之中的翘楚,这事毋庸置疑,但他的脾性她是知晓的,一身傲骨,对温廷安并不待见,这十几年以来,在温青松膝下承学,来琢绣院请安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平素打照面时,他该有的礼数一定不会少,但能让人觉知到他恭谨之中的疏离,这个仅有舞象之龄的少年,心中的城府与逆鳞,却远超同龄朋辈,教吕氏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底是那人的孩子,与温家的子嗣本就不是同根生,为何温老太爷还要将命他指导温廷安的书法?这不是明摆着将她往火坑之中推?
温廷安幼年做过很多待他不好的事儿,他偏偏都锱铢必较般的铭记于心,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吕氏其实都看在眼底,温廷安有些小伶俐,但论权谋与心智,根本不敌温廷舜,若跟他处一块儿斗智斗勇,怕是会落于下风。
吕氏有些顾虑,欲要起身,躬自去书斋那处看上一看,却见温善晋满身药香披雪而至,他来得正是时候,吕氏忙将自己的忧思与他说了一通,温善晋倒是摇了摇蒲葵扇,坐在金丝梨木圈椅上,朝丫鬟们使了个眼色,檀红与瓷青互视一眼,俱是退了下去。
待屋中剩下二人,温善晋才淡笑一声,扶住她的肩膊,让她与之偕坐,温声道:“兄弟俩有事没事斗个法,不是很寻常么?舜哥儿性子太深静了,一根弦绷得太紧,一个人常待在文景院子里,杜户不出,这般不好,需要安儿闹一闹他。”
吕氏却是觉得温善晋在说风凉话,别开了他的手掌,正色道:“安儿是什么人,舜哥儿又是什么人,老爷你并非不清楚。温老太爷今次给安儿摸底,安儿策论写得深入人心,他便命舜哥儿为她指导书法,这叫什么事儿,若是有心栽培,为何不延请一位侍读学士授学左右?老太爷让舜哥儿辅导安儿,怕是借着幌子盯梢。”
温善豫却是觉得吕氏委实多虑了:“安儿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当高兴才是,父亲不仅有意栽培安儿,也有意让长房和睦,毕竟他们二人今后皆是要挑大梁的,让舜哥儿教教安儿也属常情,兄弟宜结不宜解。你难道没觉察着,近些时日舜哥儿与安儿来往,再未起争端了么?”
吕氏忖了一忖,发觉温善晋说得不无道理,自打温老太爷吩咐温廷舜去敦促温廷安的课业,二人在书斋之中倒是未生什么隙故,甚至比往常还要和睦不少。
难不成,真是她多虑了?
可温廷安终究倒是个女儿家,吕氏就怕她到了温廷舜那儿,会吃暗亏。
此下,温廷安趺坐于书榻之前,掌了烛火,慢条斯理地研磨铺纸,温廷舜与她只有一席之隔,披着一席月白薄氅,取了一本书在专注地看,眸色平寂如窗扃之外的长夜,萦绕着一团融不进揉不开的雾色,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但眼神是专注的,侧颜轮廓线条凛冽且硬朗,如墨纸上一片绸墨。
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谁也不曾越界,谁也不曾主动言语,气氛阒寂得只余下研磨之簌簌声。
温廷安其实心下纳罕,想不通这人不愿指导自己书法,却要应承下温青松的提议,与自己同居于一个屋檐下。虽是想不通,但她也没往深处去想,研磨毕,她撩袖伸腕,沿着碑帖开始临摹瘦金体。
温廷安临摹之时,温廷舜的视线自书页之中缓缓抬升,半掀起眼睑看她。
过去数日,他从未给长兄一个正眼,今次认真审视,不知为何,他的呼吸隐微地起了褶皱。
眸如穹皓月,面如檐上霜,长兄的肤色比寻常的男儿郎都要柔净匀润,身量秾纤得衷,如兰之馨,如圭如璋,并不会显得阴柔,反而衬出了一股利落的英气,在烛火半明半昧的掩映之下,他的肌肤透着胭脂般的晕色,薄唇淡淡抿成了一条细线,因是从侧面看着他,温廷舜可以看到那唇珠,微微朝上翻翘的弧度,起了一层朦胧光影,艳丽鲜明。
夜未央,恰是一夜之中最冷的时辰,但书斋内极暖,温廷安专心习字,原是被冻红的玉白指节,恢复成了剔透的颜色,如若翡翠,又似琢玉,一翕一动,一撇一捺,都像是在观者心口上描边。
似是觉知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感召,鬼使神差地,温廷舜放下了书,施施然起身,跨过了楚河汉界,朝长兄踱步而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温廷安执笔摹写碑帖, 摹写至兴起处,等闲是心无旁骛,是以温廷舜静然行至她的身前, 她亦是未有所觉察。
待她将先帝所作的寒食帖摹完了, 觉得腕酸腰麻, 欲要率性抻个拦腰之时,身体朝后稍稍一倾,却是于不经意间,指根触及了某人的袍裾, 触感一片霜冷拨沁,温廷安一滞,抬眸朝后睇去, 发现温廷舜正负手立于她身后, 一对邃眸沉深如渊,缓缓扫过桌案上的墨拓宣纸, 他稍稍俯身,修直如瑜玉的指根, 徐徐执起了她的字帖,入目便是钤印落款,『寒食帖』三字书乎其上。
他捻起墨纸的那一瞬,温廷安嗅着一阵极凉冽的寒雪沉香, 辗转在她右侧的空气之中, 两人靠得有些近了,彼此吐息清晰可闻,他的呼吸温沉, 俯住身子时,冷冽气息无意喷薄在她的发鬓间, 状似无意,且若即若离,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略显僵硬挺住脊背,颈窝与楚腰,却不知为何软酥了一截。
这些小动作悉数落入温廷舜眸底,薄唇浅掀一味哂然,断袖之人那一番女儿家的忸怩作态,还不少。
长兄的字,温廷舜畴昔是拜读过的,说得好听些,堪称龙飞凤舞,若说得直白些,堪称笔走龙蛇,长兄的字大抵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清楚,若以字如其人作喻,按温廷安的字,可谓是将将糟蹋了他那一副好骨相。
但在过去几日里,温廷舜倏然想收回自己的固有认知。
两日前,杨淳借去了温廷安的律论,那一篇律论且还被钟瑾揉成一团废纸,温廷舜摊平了那一篇沦为众矢之的的文章,扑入眼的便是那满纸的瘦金蚕头小楷,字形匀称瘦劲,笔势俏丽端庄,结构外柔内刚。
比先帝开创的瘦金体要轻盈一些,势若春日泥燕,咻咻地剪碎了他眸底的深潭,掀起了一抹暗色涟漪。
记忆之中这位长兄,是何时练成一手好字?
承学书法,是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俗称书序,什么样的年龄,学何种书体,这些皆有精深门道和错综讲究,一般而言,学瘦金体前,要依次学大楷、小楷、行书、草书、篆书与八分,为瘦金体打好基底,毕竟在大邺,瘦金体是最难学的一种字体,若想书写得骨肉俱全,绝非易事。
温廷舜正是精谙于书道,是内行之中的内行,是以,甫一见着温廷安的书法,正锋成熟精湛,文气磊落扶疏,确有古雅之意,他便知晓她这一手好字,定是练了好多年。
至少,颜氏书体与欧式书体,是下过经年累月的硬功夫的。
偏巧温廷安这数年以来的一举一动,他观察过,长兄并无潜心习字之举,千金散尽,荒于嬉狎,既是从未苦习书体,这一手婉然如玉树的瘦金体,又是从何而来?温廷安虽有意藏拙,但蕴藏于字里行间的文气与才学,是根本无法抹煞的。
能于短短三日之内,一步登天,达到寻常人苦习数年才能抵达的才学,府邸内疑虑的人并不少,二叔三叔惕凛,三少爷五少爷各怀心事,这些他无从过问,不知他们是信了或是不信,但温廷舜心中已然有了疑绪,他不信这是长兄三日的学习成果。
纵然心中颇多疑虑与异样,温廷舜面上一贯淡薄冷然,从温廷安的字帖之中抬起眸心,他恢复了淡寂如水的神态,情绪并不外显,将字帖放回案上,静默片刻,淡声才道:“长兄的字比我想得要拔萃,但老太爷也指出了精缮之处,瘦金体贵乎骨胜于肉,而长兄的书体,骨架确乎稍逊一筹,应是与执笔轻重、结构权衡休戚相关。”
温廷安怔了一下。
没想到这厢真会给她提建议,三言两语把她的核心问题道明了,说是深切肯綮也不为过。她大抵也知晓自己习字的问题出在何处,执笔确乎是轻,所以摹写的书体确乎较为轻秀了些,而瘦金体讲究力道与笔势,偏偏她的腕力是不大够的,力道轻了,字的骨气便不能透纸三分,她只能想法子,用毓秀的字形,去掩盖她字骨上的阙漏,不想这点投机取巧的伎俩,给温青松与温廷舜看得一览无余。
温廷安敛回心神,望了过去,眉眼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浅笑道:“为兄也想骨胜乎肉,但苦于腕劲微薄,只得写些轻灵小字,这不,就让二弟见了笑话。”
她往桌榻一侧轻轻挪了些,腾出一个地方,一面抽出一刀新纸,一面昧心笑着道:“二弟既是说执笔轻重休戚相关,不若好生坐下,手把手教教为兄,这一个轻重,当如何把握为好?为兄性子愚拙,光是听,也听不出个门道,还请二弟赐教一二。”
言讫,便将既新且白的宣纸,匀铺于乌案间,湖笔也替他蘸饱了墨汁。
以她对他的了解,温廷舜对她明面兄友弟恭,私下恹嫌冷漠,定然不可能手把手教她。
果然,下一息便听温廷安漠然道:“手把手授学不甚稳妥,不过,”话锋一转,“坐下看长兄如何运笔造书,我在旁指点精进,这一点,还是不难做到的。”
温廷安唇畔笑意微僵,她本意是欲以断袖的身份,劝退温廷舜,却不想他并未如她所愿,他是真情实意教她书法,抑或是,借着授课的幌子,欲要试探她的虚实底细?
温廷安不是看不出温廷舜的困惑与疑虑,虽说他掩藏得极好,至始至终不曾问过半句,但她也是知晓剧情的人,自当是知晓今次摸底,暴露了一部分实力,这位反派定是生了些许疑心,疑壑难填,假令她今刻婉拒了他的襄助,反倒会增加他心中的疑窦,倒不如佯作遂他的意,打消他的疑心。
温廷安理顺思绪,便坦荡了,泰然地拂袖伸腕,做了个请姿,道:“有劳二弟。”
及至温廷舜坐在她身边,这一张簟席便是稍显拥仄了些,为免他心生厌离之意,温廷安一行一颇为慎微,尽量不触着他,但她今夜穿得是广云对襟襕袍,袖袍裁得宽大如云,右手书字之时,手肘需要抬起一些弧度,这般一来,袖褶无可避免会触碰着温廷舜的氅衣,他的左手端放在膝头,左胳膊便在氅衣之下,及至她写横折撇捺等笔划,隔着两层衣料,肘弯的肌肤必会触着他的胳膊。
温廷舜垂着眸,神态掩藏在薰炉的青烟烛火之中,那一本看了一半的书阖上,拢入袖囊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清软的青梅香气,是从她的发鬓间泛散而来,她的发丝绞干了,但汤池里的香料萦绕不去。
他离得近了,便能觉知到。
温廷舜淡淡地拢着眉心,神思有些被这香气牵着,继而觉知到一种隐微的异样,如一株喜阴的苗,在心内不知不觉破了土,他颇感凛然,不着痕迹敛住神思,往外挪出了三寸,视线集中落在温廷安执笔的皓腕,以及在墨纸之上摹写的瘦金体上。
片晌,她写完了一遍寒食帖,他便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停,指着墨字的几处地方,说这几个关捩之处该用重笔,又指了指她悬腕的姿态,沉腕不足,笔势与意态仍旧不够遒劲。
温廷安自是不知温廷舜为何会突然给他一张冷面,不过,他给她冷面还少么?她早已司空见惯,回望了一番字帖,照着温廷舜的话再摹写了一回,该重的地方,都沉了腕去写,结果书毕,只见温廷舜抿了抿薄唇,说她矫枉过正,徒用蛮劲,失了骨魄。
温廷安又照着他的建议重摹一回,这厢仍旧阎王铁面。
第一次腕力不逮,第二次蛮力过猛,第三次骨肉俱失,时而久之,温廷安算是明白了,温廷舜这厢一定是在故意折腾她,她是长兄,不是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也是有脾性的。
她看着自己三番写得寒食帖,与那碑帖上先帝手术的字,虽一时难以望其项背,但绝不算差。
眼下,温廷安皮笑肉不笑地道:“为兄资质钝,这般下去,纵然写至天亮,怕是亦收效甚微,不若这般,幼弟便教为兄写上一回,如何?”
——教他?
温廷舜眸色半落,视线落在了她的指节上,长兄的手偏近女相,亭亭如软玉,肤白如腻脂,看上去既幼且滑,柔弱无骨。
情不自禁地,想起数日前一个拂晓的黎明,日色昏昧如雾,帐帷静缓翻飞,车壁内掌着一豆酥油灯,风雪的窸窣清声缭绕内外,温廷安将手轻轻覆在他掌心腹地,那一抹温软的触感,在他心尖上草长莺飞,甚至,这人有意无意捻住了他虎口,指尖在长茧的肌肤撩刮,他连呼吸都轻了一截,温廷安是断袖,做这等轻薄之举,他本应生厌才是,可是,他只听到了心率漏跳一拍的空茫声,指腹悄然捏紧了虎口。
温廷舜明显觉知到,方才所思之事,甚至是三番为难温廷安的话辞,显然超乎了他寻常的理智,循理而言,他不当这般不理智,更不当去追溯起这件事。
扃牖外是堕指折胶的料峭春寒,书斋之中薰炉炭火烧得正旺,他无端殊觉周身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滚烫。
温廷安不知这位二弟如何作想,他思绪从不外泄,但她是在蓄意激他,她故意露出了不耐,便是让令他知难而退。他顾忌她是个断袖,此前她但凡触着了他,他是避之唯恐不及。
温廷安复又以退为进,柔声道:“二弟不愿也罢,其实,耽搁二弟学业本就不好,吕祖迁吕斋长的瘦金体不错,为兄不若明日请教他为好。”后日便是升舍试,明儿请教,多少有些临时抱佛脚之嫌,吕祖迁素来视她为竞争敌手,同坐一榻,少不得风云汹涌,但他既然肯给她送《新律》,说明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教教书法,也不见得他不会同意。
温廷舜自是知晓温廷安与吕祖迁关系甚善,静默几息,疏淡地道:“明日学便是过于迟了,我教长兄写一回罢。”这便是愿意教他的意思。
温廷安怔忪一晌,没了响声。
温廷舜面无表情,自温廷安的右侧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绕至她的身后,此一瞬,一道峻挺修直的深色人影,由远及近笼罩住她,随着那人的俯近,她鼻尖萦绕着一团沉香雪松的凉冽气息,那一股隐微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温廷安下意识垂落眸心,因是拘谨局促,蝴蝶骨绷紧微微绷直,俨似一尾折翼的蝶,后颈也泅染了一丝浅浅晕色。
温廷舜到了她身后,伸出一只骨节匀亭、指节修长的手,指腹捂着她的手背与指根,是柔腻与粗粝的厮磨,她只能感受到少年的温热,她执着湖笔的掌心腹地,竟是微微渗出一层黏腻的薄汗。
力道不轻不重,是刚刚好能掣肘她书字的力度,拿捏得极为到位,她不易挣脱,但他也不会弄疼她。
“笔势要沉,侧锋要疾,运杆要稳。”温廷舜垂落视线,鸦黑的睫羽扫落一片霾影,洞察不出丝毫的思绪,嗓音如沉金冷玉,一面道,一面推握着她的手,陆陆续续写下一行字。
彼此的手肘紧偎相贴,距离随着字字写毕而更加拉近。
温廷安自始自终都垂着眼,视线看着字帖上一行又一行的字,不得不说,温廷舜的书学造诣确乎是极高的,经他教授写出的瘦金体,与她自个儿写的瘦金体,两番对比,竟是有着云泥之别,她的字过于轻秀了,不够遒劲,摹字之时只学得了外在皮毛,而温廷舜教她写得字便是不一样了,骨魄与文气俱在,端的是入木三分。
如此想来,温廷舜刚刚所述的阙漏,她确乎是存在的,她写得不够好,还能写得更好些。
虽说铁杵磨针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自己的书法在两日之内臻至大家水准,是不太可能的,但能跟温廷舜承学一二,受其指点,也只会有裨益无害。
温廷安在垂眸斟酌着字帖,温廷舜亦是垂着眸,但有一两分心神,如旁逸斜出的枝蔓,缠绕至了别处。
他在丈量自己到底受不受温廷安的影响,那一份灼烫,在他握住了她掌心时,居然悄然平息,整个人恢复平素惯有的冷静,他像是大漠之中的遭罹旱涸的人,遇上了可供栖迟的甘霖。
这令温廷舜眸色冷下,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在强迫自己松开温廷安的手前,他不着痕迹摁压住她的腕骨,窃自丈量了一番。
此一瞬,他静默了一会儿,眸色愈冷,温廷安并没有内功,甚至连一丝缚铁之力也无。
月色如烧融了的鎏金一般,落在长兄静秀温逸的侧颜上,薄红的唇朝上翻翘,俨似被海棠浸染了春色的画。
温廷舜竟是生出了非礼勿视的错觉,错开了眼。
他不是没质疑过温廷安。
从这人冒着雪夜救他那一刻起,疑心从未歇止过。不知打伤他双腿的那一帮打手,究竟是庞礼臣蓄意为之,亦或是出自温廷安的授意。假令真是庞礼臣,庞礼臣代表的是庞家,庞家的上峰是七皇子媵王,而在这宫闱之中,有意扶植媵王成为储君的大人物,便是姜太后。姜太后出身江左一带的琅琊氏,秀女出身,入宫才两年,便是圣眷颇浓,从才人步步高升至贵妃之位,第三年便入主坤宁宫,将刑部、殿前司与枢密院拢入麾下,由此可窥其手腕与智谋之卓绝。
而这媵王是庶出,并不受宠,自幼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不过,他母家亦是琅琊氏的宗妇,故此,姜太后对媵王颇器重,早年便将媵王下放至边陲之地磨砺。一年前元祐议和大案,媵王曾立过大功,颇得民心,班师回朝后,恩祐帝,也就是当今的官家,却有意收回兵权,是姜太后从中千阻百挠,以“金寇未除,虽结盟议和,但恐多生变故”之由,替媵王与庞汉卿保住了兵权与虎符。
温家是东宫太子的忠实拥趸,太子亦是帝心所向,太子与媵王虽然明面上一团和气,但私下,两方的人马少不得尔虞我诈,这般发展下去,等媵王大势将成,同室操戈之乱象,未尝不是没有可能生发。
温廷舜相信,以□□为首的庞家,定是没少打温廷安身上的主意,温廷安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是个心智尚浅的纨绔,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若是庞家在此人身上大作文章,趁机潜入温府,也是在情理之中。
毕竟这几日以来,温廷安身上的疑处太多了。
课试夺得头筹,管钟瑾寻衅的闲事,设计同钟瑾习射,拉拢庞四郎与吕大郎,数夜晚归,就连——阮渊陵命她救下梁庚尧,她亦是应下。
温廷舜侧眸看了长兄一眼,这人温隽的骨相之下,究竟藏着另外一副什么面孔?
温廷安到底是谁?
——“本官吩咐你第一桩任务便是,查清楚温廷安的身份与底细,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姜太后派来潜入温府的细作。”
数个时辰前,阮渊陵清寒的话辞响彻在耳畔。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当夜, 温廷舜跟随沈云升去了一趟文库,一路无话,最后停驻于三楼禁地。
此处并未掌灯, 借着扃牖之外的鎏银月色, 温廷舜依稀辨识出此处的格局, 一处循规蹈矩的多宝阁,与一楼二楼肖似,书牍陈置得并不多,地面鲜少灰渍淤积的痕迹, 可见平素常有暗人在走动。
影影倬倬之间,只见沈云升皂靴轻转,挪动了书阁之中一具花鸟瓷瓶, 尽处有一密室訇然中开,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少时, 温廷舜眯了眯眼睛,里头别有洞天, 不仅有学斋造相的宅室,也有数座阴暗湿冷的囚室,温廷舜往那囚室的方向掠去一眼,有几些身着暗袍鸦纹悬刀补子的青年, 面色漠冷, 执着蘸血刑具出入其间,一股淡淡的稠腥的气息,悄然结于空气之中, 隐隐透出一派森然的氛围。
见着沈云升带了一个外人入内,这些青年偏着头, 好整以暇地审视了他一眼,从头打量到脚,眸色凛冽如刀,为首一人自称魏耷,掸了掸牙道:“这位可是与朱老九打了平手的那个兄台?真是久仰。”
温廷舜懒于答话,容色如一眼寂潭,毫无涟漪,眼神是居高临下的,裹藏着一股幽深的冷寂,教人竟是不寒而栗。
魏耷一时有些不悦,正要说话发作,却听沈云升淡声道:“你审人好些时辰了,录问时的状纸和笔录,可是差小晟子写好了?半个时辰后要给寺卿大人过目。”
此话一落,魏耷登时蔫头耷脑,不知怕了沈云升的审慎板正,亦或是怕了阮渊陵的肃正严苛,没再给新人寻茬,讪讪地带着一些人匆匆离却了。
阮渊陵正端坐于一进宅室内,穿着一身绯袍孔雀补子,案上博山炉描摹着修竹的图纹,缭吊着一缕袅袅青烟,他正批阅着一些谍报呈文,见着了温廷舜,视线仍落在案牍之上,微微掀唇道:“来了。”是意料之中的语气。
他看了沈云升一眼,沈云升颔首罢,退了下去,顺带将门扇阖拢。
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冷黯,朝阮渊陵长揖一礼,口吻透出一丝不耐,道:“阮大人寻晚辈来,有何要事?”
话落,温廷舜陡然嗅着一阵淡淡的异香,香丝如游蛇一般,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他的周身,教他动弹不得,他抬眸看向那一尊香炉,眸心恹然。
“那一日,中了麻骨散的滋味如何?”阮渊陵淡然一笑,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显得冷厉,不怒而威,开门见山地道,“廷安对你使用的份量算是多的了,你竟还能从刑部与殿前司,两方人马的掣肘之下,逃出生天,实力也可见一斑。”
温廷舜容色并未露出异样,风雨不动安如山,阮渊陵盯着少年,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
若温廷舜真是那一夜劫车之人,那么,他不可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
阮渊陵审犯好多年,心思深沉如海,早就炼成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蛛丝马迹,但凡神态上有一丝细微变故,都无法避开他的眼。
他没有寻到温廷舜切实的证据,故此,他要借助心理战这一法子刺探他。
奈何,这一身近乎通天的本事,居然生平头一回在少年此处折戟沉沙。
温廷舜淡静地直视他,眉间裹藏着一丝蔑冷,说道:“大人到底是在说什么事?为何晚辈听得竟是不太明白?”
阮渊陵见他不欲承认身份,便起了身,倏然自旁侧抽出了一柄长剑,一剑朝着温廷舜削劈而去,剑罡裹藏弑气,似可削铁如泥,倘若温廷舜的腿伤是假的,那么,他极可能临时避开这一招,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死无动于衷。
孰料,温廷舜并不退避,阮渊陵眸色暗敛,那一道剑尖最终悬停于少年的喉间要害处,寺卿的漆眸凝在他的脸上,带了些愈发肃穆的审视,温廷舜并不惧死,他的试探对他全无作用,套话也套不出分毫,去查其身份与底细,但帐籍上一片空白,他的过往俨似一团揉不清的霾,无法教旁人洞悉。
温廷舜随性扫视着四遭之地,左手徐缓摩挲着右手指腹,“大人在大理寺官拜卿位,日理万机,想来是手头案桩众多,但今次差人将晚辈寻来,可是因一桩案子与温家相牵涉,大人便怀疑晚辈身上存了些疑点,特此来录问?”
阮渊陵挑了挑眉心,看着温廷舜嗅着了麻骨散后仍旧行动自如,眸底掠过一丝异色,莫非,那一夜洗劫马车的玄衣客,将将与温廷舜毫无牵涉?
虽是如此,但他并未打消怀疑温廷舜的疑绪。
阮渊陵浅浅笑了一下,捣剑归鞘,眉眼一挑,凝声道:“既是如此,那本官疑错了人,也不打紧,今次将你寻来,是欲与你做一场买卖。”
“我只是一介寻常儒生,浅涉刑统律法,但不精问鞫推谳之理,何德何能帮大人做事?大人不若另请高明为好。”
阮渊陵并不心恼,一面回至八仙椅处,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别急着拒绝。温廷舜,三月便是会试,举朝即将下场的生员约有万千之位,本官知晓你入围二甲绝无问题,但你一旦入朝为官,势必会选两条路,一条是纯臣之路,另一条路是参与党争,凭你是温家长房之子,你觉得纵然有一腔浩然正气,就能避免党争的宿命么?”
“媵王数日后回朝述职,太后势必与东宫太子一起听政,你可知晓,两日后的升舍试,媵王回京述职之时,预备带来一群什么样的人么?他们是元祐城落难失所的百姓,人数达到一千多位,他们一旦出现在洛阳,势必是要造反巡街的,甚至要寻衅崇国公府。前有金谍窃走防舆图,此图抵今为止尚未寻回,眼下又有一拨流民突入京畿,元祐议和旧案再生异数,兹事非同小可,你身为温府中人,能坐以待毙么?”
温廷舜看着阮渊陵:“大人是觉得金人潜入三舍苑,窃走画学院张待诏的防舆图,此事与媵王脱不了干系?”
阮渊陵凝声道:“姜太后打算扶植媵王做储君,但帝心偏向东宫,太后知晓元祐议和旧案,一直是恩祐帝心中的一块逆鳞,一旦触及逆鳞,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太后在暗中点拨,媵王殿下又怎敢去触帝王的逆鳞?纵使是煊赫的琅琊氏,也势必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说起来,先帝熙宁帝是一个极有作为的好帝君,开张圣听,广开言路,恢弘志士之气,晋主流徙南蛮,大邺开朝不久,便深得天下民心之拥戴,他那时并未有偃文兴武的观念,大理寺、监察院、刑部、兰台、枢密院分庭抗礼,不论文臣或是武将,一律一视同仁,但他是大邺第一位开国君主,生逢于外敌环伺的飘零时代,到底是少年帝王,锋芒毕露,为了战事,为了拓宽疆域版图,一直在透支国库卯银,以致于罔视了民生大计与水田工程,最终造成大量冗兵与债款。
面对如此大的大国赤字,各路府州的通判与刺史急得如乱锅上的浮蚁,不得不抬高赋税以充军饷,此举一出,民怨大为载道,甚至发生了民告官,民伤官的诸多乱象与要案。
翰林院里的一位太子老师,是吕家老太爷吕昌龄,亦谓之吕鼋的父亲,当时正是熙宁帝的经筵官,虽效忠帝心,但在一个雷雨夜跪于听政殿的玉阶之下,递上了一折万字谏言,万请求帝王停止征战。
熙宁帝看着一封又一封充溢着民愤的折子递了上来,殊觉自己老了,翌日下了一封罪己诏,悬在城门,他不再兴兵操戈,罪己诏传遍天下,此后在位十年,他一直励精图治,同时也在寻找继承帝位的皇子,他问当初冒死直谏的吕昌龄,“朕拢共育有七子,若不分嫡庶长幼,老师以为谁坐得起这把龙椅?”
吕昌龄乃是纯臣,并不参与温庞之争,帝王信任他必定无所倚重。不过,假令寻常的宰执听到熙宁帝这般问,怕是要吓破了胆子,帝王心素来难以揣测与琢磨,天底下的帝王,掌了权后,哪有嫌自己龙椅坐得久的呢?寻常的宰执必定会说:“圣上龙体贵安,千岁千千岁,皇子们尚还缺些磨砺,理当再好生习学您的英明神武才是。”
但吕昌龄并不是这般认为,若是一个朝代,久无储君,必将会动摇民心,他当时拱手道:“臣以为三皇子可也,三皇子有圣上之风,丰神俊朗,性子沉稳大气,虽身虚体弱,但一心为民,过去七年一直在庆州、滁州、扬州、兖州等州做过知县知府,对民生大计颇为精谙,也变法治疫,救了不少百姓,深受百姓拥戴。”
三皇子便是当今的恩祐帝,当时,百官站位普遍倾向东宫的太子,这太子是姜太后所生的嫡长子,且与庞家、钟家交好,庞太保府的嫡长女入宫,嫁予太子为太子妃。如此一来,太子的岳丈庞汉卿是当朝太保,是掌管兵权的第一重臣,为武将之首,其母姜太后手腕绝狠,当时熙宁帝病入膏肓,众人认为皇后扶植太子登基,是既定之事,但未料到会杀出一个程咬金。
吕昌龄是熙宁帝的老师,虽无实权,但颇得圣眷,帝王一向信服于他,只听他道:“太子课业虽佳,但性直戾,好大喜功,不宜握一朝之柄权。”
大意是说,太子功课做得很到位,但性子恣睢暴戾,专营兵事,若是登了基,怕是这大邺的民生沦为他的□□之下,重蹈熙宁帝早年之覆辙。”
熙宁帝默允了吕昌龄的意见,将三皇子立为储君,半年后,熙宁帝薨逝,圣旨颁下,姜太后与太子妃俱是震愕,帝王原来一直在暗中扶植三皇子。那一年,恩祐帝顺利继位,边陲战事吃紧,这位少帝极为年轻,刚及弱冠之年,帝位还坐不稳,领兵打仗之事,不得不需要依靠姜家庞家,于是他兴武匽文,有意拉拢曾是东宫太子的皇兄,御封其为边镇藩王,藩王要兵权,那恩祐帝便将这兵权赐给他,让其统领八十万禁军。
而媵王,恰是前太子殿下妾室所出的庶子,因太子妃庞氏无所出,本要将媵王过继在膝下,但恩祐帝为掣肘藩王,以抚恤之名,命媵王深养于宫闱之中,同当今的太子皇子一起承学。
现任太子与媵王隔着一重父辈夺嫡之仇,势同水火,早生隙故,背后站位是温家与庞家,姜太后若想扳倒温家,那么,重启元祐议和旧案,让温家沦为千夫所指的遭际,借民愤之刀,重斫温家的根基,无疑是最好的计策,还能兵不血刃。
再者,民众不仅能沦为党争的棋子,金人亦复如是,姜太后与媵王借金人之手挑起洛阳城的动乱,事后将脏水泼至右党身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因着朝堂之上波诡云谲的局势,又因着两日后媵王即将带着流民入城造反,此事还与族学的升舍试迎面撞上,大理寺收到了风声,不得不提早做出筹谋。
凡此种种,阮渊陵相信,凭温廷舜的慧根,他不可能看不明白。
温廷舜眉心一侧微凝:“费时费力说这些,阮大人可是枉费了心思,您当同长兄说。”
阮渊陵却是锁眉道:“本官不能同他说这些。”
“为何?”
温廷舜深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阮渊陵虽器重温廷安,却并未如他所料的那般,信任他。
阮渊陵深深打量了他一眼:“这几日你同这温大郎一同承学,可发现有异况?”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也暗中怀疑过温廷安,四处遣人彻查他的底细。
温廷舜垂眸深忖片刻,故作用审慎的口吻道:“长兄的事,我身为幼弟,不好妄作评判,免得落人话柄,大人不若明说为好。”
阮渊陵看着他,道:“本官怀疑温廷安是太后一派派遣在温府的细作。但温府人多眼杂,掣肘过多,本官不便大开大阖彻查,只得借助他人之手。”
温廷舜是温廷安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无疑,他是最好是一枚棋子。
但这般说,怕是会令温廷舜认为他是在挑拨离间。
阮渊陵本欲再细致解释,却听温廷舜倏地出声:“替大人做事,我能捞着什么好处?”
少年逆光而立,清隽峻挺的面容,眸色沉笃如水,俨似画纸之上的一匀绸墨,眉骨嶙峋陡峭,比血刃冷锋还要锐拔,仿佛轻轻一挑动,便能在空气之中戳裂出一道悚人的裂口。
能从温廷舜这般清贵矜冷之人,闻见这般势利熏心的话,近乎罕见。
阮渊陵先是一怔,继而淡笑道:“你是很有主见的少年,本官打算赐给你的,你未必会心悦。不若这般,本官先赊下,待你完成任务,回此销差后,自可来寻本官,讨回你所欲的东西,只消此事在本官能力范畴内,本官没有不允的。”
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算作应下了,此一则任务是三日为限,刚巧升舍试结束后,便是他回禀交差之日。
自禁地出来后,沈云升便没再跟着他。暂且取得阮渊陵信任,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便不会有暗桩再盯梢。
温廷舜负手立于斋院高处,俯瞰着戟门外灯火通明的马车,幨帘拂却,露出了一张柔若白玉的面庞,温廷安以手支颐,恰在闲倚车壁小憩。
前一夜,阮渊陵派温廷安护送梁庚尧去崔府,这一夜,这位寺卿大人却遣他去查温廷安的身份。
温廷安身上确乎存在诸多可疑的地方。
姜太后身边豢养了一出精锐,名曰血卫营,这些人散布在枢密院、刑部,替庞珑、钟瑾做事。同时又乔装易容成仆妇小厮模样,潜入敌党的宅邸栖处,暗中窥察。
若温廷安是那边的人,那么,她一定是有身手的。
但两个时辰后,他故意循序渐进,手把手授她习字,却发觉,温廷安对他并无警戒,毫不设防。
去探她的腕脉,内功孱弱得可怜,她是一点身手都没有的。
若是血卫营的人,断不可能这样。
“噗通——噗通——噗通——”岑寂的书院之中,除了湖笔的毫毛磨蹭字帖纸页的声响,温廷舜也听到了自己心律不同寻常的悸动。
绿烛的火光在温廷安的细眉之间流转,眉眸俨如浮碎的雪片,待温廷舜手把手教写过一遍,她自己重新摹写了一回,照着他的力度和笔法,写毕,捻起墨纸吹了一口暖气,侧眸看着他,把最新一稿推至他近前,正色问他:“这一副字现在如何?”
温廷安大抵不知自己紧张时有个习惯,习惯食指捏紧拇指,也习惯抿唇鼓腮,温廷舜看着她微粉的腮部,又看着那一副瘦金体,呼吸稍稍一紧。
他将将望定她的眸子,本欲说好看,但转眼便抑制住,变了个用词,疏淡地道:“尚可。”
第36章
这两日, 温廷安下学后皆在学斋里待上两个时辰,教辅杨淳等生员承学新律,斋长吕祖迁也一直未闲着, 三不五时给她传送几些助考书牍。
诸如江南衡阳石鼓书院山长袁宽道编纂的《策林》, 应天书院大贤士前吏部侍郎元世淳的《百道判》, 嵩阳精舍大儒卫晚藻的《京华日抄》《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云云。
石鼓书院、应天书院、嵩阳精舍与白鹿洞书院,是在大邺闻名遐迩的四大书院,势头直逼天潢贵胄云集的族学, 四大书院之中,教辅名儒颇多,其所出的科举教辅, 被江南生员一统奉为圭臬。
就拿《策林》来说, 相当于前世高考作文集锦,山长袁宽道而立之年中了进士, 端的是意气风发,为造福广大生员, 他就为君为圣之道、治军御兵之要、省刑慎罚之术、选贤任能之方等八方面,撰写了七十五篇时文策论,附上名儒塾师的百字精评,用意在于辅佐天下巷闾士子, 策论如何起承转合, 方得判官青眼。
《百道判》相当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新律版,适用于推鞫勘案科与吏部考科,编纂之人便是前吏部侍郎, 数日前官家下诏考新律,元世淳连夜通读了数遍新律, 耗了一日的光景编写此牍,与判案相涉的题量极为凝炼,由简至难,循序渐进,只有百道。
《策林》与《百道判》在书肆里用黄帛包裹,因此堪称黄册子,于生员之间盛传,印了不到一千本,洛阳纸贵,吕祖迁能为温廷安抢到,可真是造化了。
不过,温廷安并未接受吕祖迁的襄助,吕祖迁颇感诧讶,凝眉道:“家父给你的教辅,你怎敢不收?”
“通诵策林,虽能于短瞬牟取佳绩,但其势无异于揠苗助长。倘若初学之人没有打好『本手』之根柢,一昧贪寻捷径,诵读所谓妙章,难免今后因基础不实,文论不通,而写出看似缜密、实则疏散空洞无一物的『俗手』。”
在前世,受塾师严厉敦促,温廷安没少背过高考作文,也写过不少高分之作,范文受同窗瞻仰膜拜,待到二十五六的年纪,回望高考作文,她只觉羞耻异常,妄用诗词句赋,辞藻泛滥成灾,用华丽文辞掩盖内核的匮乏,她膈应这般华而不实的浮躁文章。
眼下,温廷安不欲重蹈畴昔应试之覆辙,但吕祖迁并不能理解她本意,只当她在装执正清高,哂然笑了一下:“不论是去岁登科一甲的状元郎,亦或是今岁入门的垂髫童生,天下之门闾士子,不论富贫贵贱,无不是这般过来的,唯有读掐尖之章,才能脱颖而出,纵然是官府,也争先入股书院,仰拜名仕学儒,鼓动生员广诵教辅,至于生员究竟有无本手,所写策论是否有名无实,倒在末次,只消能过五关斩六将,进殿直临圣听便可。”
温廷安眉心微锁,摇了摇首:“只为殿试所作之文章,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斋长,你莫忘了官家考察策论的意义,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投机取巧赢得殿试,届时官家面你,问治世之道,你却因未诵妙章,而答不出个所以然,又当如何是好?俗手终究只是俗手,唯有本手夯实,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才能长久立足于世。”
这一席话从这一玩世纨绔的口中道出,倒是罕见极了。
吕祖迁没料到温廷安竟会为此事较真,有一些不可置信,假令搁在平时,温廷安断不会拒绝得如此果断。
他有些讪讪,又无厘愤懑,怀有一腔好意,竟被说为投机取巧,他就怕温廷安升舍试通不过,这才送了书牍来,但转念一想,温廷安能不能通过升舍试,未来能不能与自己同榻学习,又有何干系?他为何要在意一个纨绔子弟的遭际?
吕祖迁将书放回黄帛之中,直截了当地往温廷安怀中一推:“反正是家父吩咐我带给你的,你纵然不欲收,也要收,你收了后可随意处置,横竖你升舍试能否通过,本斋长是一点都不在乎的。”
语罢,抬着下颔倨傲地离去了。
温廷安自然不会随意弃置,说到底是吕鼋吕老博士的一番心意,她耗了一个时辰,将这数本书牍翻一回,《策林》内,与省刑慎罚之术相关的数篇文章,倒是真真言之有物,可以拿来学习、模仿、参考。再说《百道判》,题型精炼广博,与新律相涉的案子繁多,很适合杨淳他们这些判案苦手。
剩下数本书牍,倒不必再去细阅了,仅有两天的光景,能将《策林》的几篇文章通读、《百道判》内的案子吃透,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两日抵夜时分,她在书苑里跟随温廷舜习学瘦金体,打从得了那一句『尚可』,温廷舜只命她每日照着法子摹写字帖三张便可,不宜摹写太多,免得升舍试伤了腕脉。
不知是不是出乎温廷安的错觉,感觉自那夜以后,温廷舜待她更为寡淡疏离,甚至于翌晨请示温老太爷,称腿疾已愈,可独乘马车赴学。温廷安只当他是恹嫌自己,不欲再居于同一屋檐之下,是以,兹事俨似煦风拂过耳畔,无关痛痒,更未往心里去了。
试前一日,温青松将各房应考的孙辈唤了过来,借训导之机,讲些家训教化,借着便语重心长地道:“正所谓一家之教化,即朝廷之教化也,教化既行,在家则光前裕后,在国则端本澄源,你们皆为儒生,当知晓名儒巨公皆由科举所出,今之为仕者,固不能免于此,若欲世世共襄太平,必当人才日盛……”
温老太爷的大意是指,三个月后的会试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他们要好好考。
这一番话尤其是对温廷安说的,她是所有应考的孙辈之中,资质最浅、排位垫底的,温老爷子虽然给她摸过了底,但仍旧挂碍她。今日原是升舍试前最后一日,依照旧俗,老太爷要带着孙辈们去东廊坊涌金门的状元宫与魁首庙走上一遭,焚香祈福参拜,蘸一蘸文曲星的喜气——但不知怎的,媵王即将归城的消息,如一道泄了火的手谕,一个晌午的光景,传遍了整个洛阳,二叔三叔散值时,便被叫去崇文院问话,兹事非同小可,甚至温善晋也被唤了去,出府焚香一事便只好搁置。
“大少爷,这是州桥前贾家的鱼羹,那个呢,则是杂卖场樊家的蜜枣儿,均是在京屈指第一,声称于时,都很甜,但甜而不腻牙,吃着也对身体好,多养些神,您尝尝?”
濯绣院的书房里,陈嬷嬷屏退左右,从一笼朱漆戗金提盒里,悉心端出几只黑窑兔毫盘盏,温廷安置下了书卷,看了一眼,淡淡地会心一笑,称了声谢。在大邺,家家户户似乎都有在大考前,给生员吃鱼羹与蜜枣的习俗,其实是取这两物的好意头。
温廷安用午膳毕,吕氏这才推门而入,吕氏就怕她在场,会给温廷安施加压力,免得她食不下咽。陈嬷嬷慈霭地笑着道,“今儿这蜜枣与鱼羹,还是大夫人亲自出府,去东市躬自遴选的,奴婢从未见过大夫人精神头还可以这般好,到底还是托了大少爷的福音。”
吕氏打娘胎起,身子骨便一直羸弱,日夜膏药为伴,气色不太好,不知是心病还是顽疾所牵累,平素买办一事都交给仆妇婆子来掌手,升舍试将近,吕氏倒有了些精神气。
温廷安心中快慰,亦有忧思,忙给吕氏行了一礼,吕氏摁握住了她的手,抚着温廷安的脑袋,摇摇头道:“不打紧,娘是开怀了,一想着安儿你要考试了,觉得通身皆有了气力。”
想着数日前,她还在为温廷安夜不归宿之事担忧,想着三姨娘刘氏说安儿差人打折了二少爷的腿,想着在祠堂里执着藤鞭将温廷安打得满背是血,想起过往种种,皆如不真切的过往云烟,明明是数日前生发过的事儿,今次回溯,却教她恍若隔世。
她觉得温廷安真的长大了,越来越有长房嫡长子的仪姿了。
但吕氏也暗露隐忧,抚住了温廷安的手:“娘许是太久没出过门了,今番出府,竟是看到东廊坊瓦肆那头有些士子聚在一起闹事,有些在说要焚毁教辅捍卫科举公平,有的则说吏部姗题,有些又说旁的,娘也记不清了,后来巡检司来了,那一伙人便散去了,娘的心一直都忐忑不安,明日恰好是媵王回京之日,也不知士子闹事,与明日那位人物有无干系。”
士子闹事?
温廷安回溯了一回原书,原剧情里,确乎存在士子于御街处闹事这一事,赶巧就生发在升舍试前后几日。
据她所知,士子闹事的根由,根本不在乎科举是否公平,吏部是否姗题,而在于那一折造谣温家的伪诏,从宫闱朝堂流传到了市井闾巷,大金谍者潜入洛阳之事,经由有心人之手传开了去,元祐议和旧案重新浮出了所有百姓的记忆,这其中,当属赴考的士子最为激慨,而明日媵王回京,他职守的州府便是去元祐城不远,这无疑是在人心惶惶之际,雪上添了又一重霜。
见温廷安眉心聚拢了一层翳色,吕氏早知道便不提兹事了,忙作安抚状:“这一桩事体由衙门与巡检司管着,这一群士子骨头也软,掀不起什么风浪,兹事也碍不着咱们,你也别往心里去。”
说着,吕氏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你三姨娘和眉姐儿也在院子里拘了好一阵子,她们本想来见见你,赔个不是,但一想着明儿便是你考试的日子,她们不便叨扰你,遂命那院的丫鬟转交给檀红,说你带来了几样物什,权当讨个好意头。”
一抹黯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刘氏上上一回在她为温廷舜准备的红参汤里投泻药,上一回猫藏在竹苑窃听她与温廷舜的对话,这妇人心里藏着是什么心眼,她还能不知?能安好心么?
只见陈嬷嬷吩咐檀红入内,檀红“嗳”了一声,提了个藤黄镶兰竹篮入内,揭开了覆在上边的胭岚色罩布,里头是一对臂腕护套,设色是天青色,与她身上的儒生服十分相称,图纹是马踏飞燕,取平步青云之意,还有一只遮雪御寒的围脖,吕氏见着,笑着说:“差点都忘了,刘氏的针线是精湛的,什么东西都能绣出名堂来,这一对护套倒是实用,安哥儿戴上,也不怕墨渍脏了袖袂。”
说着,吩咐檀红将其取来。
温廷安戴上了这一对护套,布料里缝纫的棉花,掸得很厚实,质感轻若无物,十分轻盈,既是能暖掌耐脏,亦能不妨碍书写搦墨。
这一对护套没什么个中关窍,里头也没藏可疑的药草,看着大抵寻常,看来这一回刘姨娘倒是收起了一份坏心,做起了敦实好人来。等闲是听着了她受温老太爷器重的风声,便权当以往何事都未生发过,拉拢起人心来了。
温廷安眉色柔和了些许,取了些赏银,一面交付予檀红,命她去打点刘氏身边的传话丫鬟,一面温沉地道:“刘姨娘真当是有心了,吩咐她和眉姐儿今夜来濯绣院用膳罢。”
嫡长子的威势见好就收,也顺带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对方肯屈身,那她温廷安也不是不通人情的,毕竟都是一房之中的女眷,都是檐对着檐,邻挨着邻,扉连着扉,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多着呢,总不好撕破了脸。
吕氏很满意温廷安这般做法,檀红是个识得眼色的,忙去通禀刘氏去了,及至晚膳,刘氏便领着温画眉来至濯绣院,温画眉应是被训斥教导过,低眉顺眼,乖驯地唤了温廷安一声『长兄』,一言一行比畴昔要规矩得多,但温廷安也看出她眸底的不情愿。
温善晋和温廷舜也来了,后者是被前者敦促过,坐在温廷安身旁,容色极淡,身量挺得极直,吃相也是极优雅的,温画眉对这位二哥很是崇仰,二哥不仅长得很峻峭,课业也是最好的,席间,她一直寻着各种由头跟他说话。
温廷舜虽对温廷安冷淡了些,对屋中女眷态度却是温雅有礼,不算有问必答,但算是有问必应。温画眉受宠若惊,遂是寻他说话寻得更勤了些,刘氏在一旁时而训斥她几句,但并未强阻。
奈何,这对母女俱是忽略了温廷舜眸底里一丝不耐与恹然。
温廷安明显看出了端倪,刘氏来濯绣院,应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吃席是幌子,借温画眉拉拢温廷舜才是真,毕竟谁都知晓温廷舜很可能是未来名登一甲的进士。若是讨好了温廷舜,温画眉未来几年的婚事,也不愁嫁个好良婿。
果不其然,回闺苑洗漱时,她听檀红咬耳朵说,刚刚听刘氏院子的贴身丫鬟说漏了嘴,这个刘氏两日前早就给温廷舜做了一对护套,用得是上好的织金面料,绣工也是费了诸多心思的,但文景院没有收,刘氏遣婢子三顾文景院,温廷舜俱是冷然拒之。刘氏也并不恼然,反而新购置了帛料做了一对新护套,转而送给了濯绣院。
“大少爷,奴婢就说这个刘姨娘没安好心,给您送护套,摆明儿是在轻贱您,看不起您呢,拿着二少爷不用的边角料,行头一换,就称作孝敬您了!”瓷青听至此处,也气得不行。
温廷安有些惑意,在原书,刘氏其实对温廷舜没这般殷勤迎合,毕竟嫡庶有别,刘氏是并非良籍,一生所愿不过是妾抬妻,亦愿温画眉攀上高枝儿,原书里的刘氏频献殷勤的人当是原主,而非温廷舜。
这是温廷安理不清的疑绪之一。
总感觉刘氏似是提前知晓了什么事,见风使舵,转首另寻靠山一般,她到底是知晓了什么,才去巴结温廷舜?
不过,刘氏的事先要放一放,明日的升舍试为当务之急。赶巧,陈嬷嬷挽帘来唤她:“大少爷,大老爷正寻您呢。”
估摸着是明日是升舍试,有几句话意欲提点她一二罢,温廷安披上了一件薄氅,去了一趟药坊,寻温善晋取经去。
后院药坊。
温善晋拉着竹葵扇,悠悠然坐在太师椅上,端着半碗玄浊的药液,温廷安来至门槛处,便是撞见这般一副情状,印象之中,父亲除了上值,其余的光景是与膏药为侣,周身总萦绕着浓郁的药香,但细瞅他的眉眸,却没沉疴的病气,与之接触的这数日,也没见他彻夜害咳。
温廷安看着他掌间的药液数秒,眸露疑窦,温善晋笑了笑,起身朝着她走了过来:“盯着这一碗中药这般久,可是馋了?不若这碗药便送你了。”
温善晋眸露惋惜之意,但手疾眼快,一抬掌,揪住了温廷安的后颈,那一碗药逼着她下颔一抬,教她囫囵地灌了下去!
温廷安甚至都未反应过来,唇齿之间俱是腥郁苦涩的气息,紧接着剧烈地捂着胸口,咳嗽了数声。
温廷安不解温善晋为何会这般做,只听温善晋漫不经心地道:“新炼的长生丹,滋味如何?”
温廷安指腹拭了拭唇角,道:“很苦。”
温善晋压低嗓音,面容浸泡在阴影之中:“苦才好,才能救你明日的命。”
温廷安眸子瞠住,身子一僵:“此话何意?”
父亲可是指明日媵王入城之事么?
在原书的剧情之中,升舍试这一日,媵王进入京畿一带,原主可没有被温善晋强迫灌药。不过,原主这日去了西廊坊下瓦一座寰云赌坊聚赌,赶巧回府途中碰上了闹事的士子,巡检司与殿前司前来镇压暴民,结果双方起了冲突,陆执麾下有几位兵卒被士子们打死了,陆执大怒,放了玄弩,原主不慎误伤,偏巧那玄弩之上淬了剧毒,此一劫庶几送走了原主的小半条命。
温廷安原以为自己走上科举之路,可避免赌坊巷战。
殊不知,温善晋却说她翌日怕有性命之虞。
温善晋又当回事如何知晓她会遭劫一事?
“今日下朝,阮卿同我写了一封密信,说翌日媵王进城后,士子必当聚众衅事,矛头直指温家,负责镇压暴民的禁军,会有负责刺杀你的细作,你若一死,更会激化士人对温家的矛盾,也会加剧天子对元祐旧案的抵触,庞家一直看准了这样的时机,嘱咐我多为提防。探子说了淬在弩-机上的毒,阮卿寻人酿制了解药,我刚刚命你服下,可让你性命无虞。”
温廷安听至此处,心陡然沉落。
原来谋诡从一开始就存在。
第37章
翌日, 适值卯正牌分,天是刚蒙蒙亮的情状,东隅的一抹穹色有些微阴沉, 霾云压檐牙, 将雨而未雨, 庑下一围长明灯遭湿冷的雪风吹得动荡,吕氏吩咐檀红瓷青起身烧热水时,自深院门槛处远眺天色,不知为何, 她竟是胸口怦然如悬鼓,右眼皮一直在乱跳,殊觉今日似有大事生发, 按捺不住心慌。
她同陈嬷嬷说了一遭, 陈嬷嬷正在替温廷安拾掇考篮,闻罢, 蔼然地笑道:“大夫人怕是在担忧安儿的升舍试罢,安儿前日夺得课试头筹, 昨日去崇文院应对,颇受温老太爷钦赏。安儿厚积而薄发,夫人理当相信安儿才是。”
吕氏微微蹙着眉心,她所忧之事并非私试, 而是旁的, 但具体是旁的什么事,她又无法具体言明,忧心焦灼之际, 只得命陈嬷嬷道:“去将我那平安扣取来。”
温廷安濯面膳毕,便见吕氏对她絮絮提点了几句, 大意是让她不必拘谨促迫,考试要从容温笃些,船到桥头自然直,话至尾梢,便给了她一只系有一枚环状羊脂玉的金面佛牌,道:“娘幼时身子羸弱,总有疾状缠身,亦多险恶之运,你外祖母便去了一趟京畿南郊的伽蓝寺,为娘求了一枚平安扣,赐平安扣的那位无妄法师说,此物来自暹罗,能辟邪消灾,祓除灾厄,化险为夷。娘随身携带后,险事果真消弭,病疾也减弱了许多。今儿娘的心总是慌得很,放心不下你,安儿,这平安扣你便戴着。”
温廷安看着平安扣一眼,隐隐失笑,吕氏竟与温善晋想至一块儿去了,虽然父亲没告诉母亲今日有贼秃刺杀她的消息,但到底是母女一条心,吕氏心中持有灵犀,预感她此行一去,可能突生变节。但温廷安也不可能告知实情,若是告知了,按吕氏的脾性,定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参试赴险。
按说温善晋已经提前迫她喝过解毒汤药,纵然那巷中乱战之中有毒箭袭来,戍守左右的大理寺兵卒亦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温廷安想不通一桩事体,温善晋受阮渊陵所托,那么阮渊陵又是从何处知晓枢密院与殿前司一定会派遣细作,在士子闹事的祸乱之中刺杀她?
并且,阮渊陵知晓那箭簇一定会淬有剧毒,还知道破解剧毒的解药调配方子。
枢密院如此隐秘的权谋,怎能轻易让大理寺知晓?
在崔府谒见阮渊陵时,他说在调查大内伪诏一案,彻查举城所有抄报堂显然过于费力耗时,故从梁庚尧这一谍者身上着手,莫非阮渊陵所收到的刺杀风声,便是从对梁庚尧的严刑逼供之中获知?
若真是如此,命梁庚尧将枢密院与金谍暗通款曲的证据,直接交付予大理寺便可,通谍乃是叛国大罪,枢密院里若真的出了细作,唆使殿前司煽动民愤,那么这一出谋略实锤后,便是罪不容恕,局面对大理寺将大有裨益,温廷安弄不明白阮渊陵为何舍近求远,要大费周章让她服下解药,去赴今日这一场鸿门宴?
阮渊陵明面上是东宫太子的亲信,是恩祐帝御前的红人,说彻查元祐旧案,替温家濯辱昭雪,温廷安在冥冥之中,觉得此人没这般纯粹无瑕,他抓梁庚尧,是私下行动,动用的兵卒还不是衙门皂隶。但又念在他是温善晋的得意门生,温善晋十分倚重他,温青松亦是敬他三分薄面,可见阮渊陵自温家之中的地位并不低。
温廷安也看不清温善晋,父亲在外领份闲差避居政坛,在内与崇文院一团和气,不争不抢,在药坊同她叙话之时,却要提防崇文院的长贵与墩子。说起来,长贵为何要窥听父亲的墙角,可是要调查些什么?
温廷安暂先将疑绪抑住,对吕氏含笑言谢,接过平安扣,揣入袖囊之中。
甫一出了府,外头倏然落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夹雪来,凛风朔朔,蹄声烈烈,雪霜敲撞车壁,温廷安阖眸养憩之时,不时闻见远空传了几道霹雳春雷,路途愈发湿泞,故马车也不敢行得过疾。
此行拢共四人,除了温廷舜,其余三人俱是不太放松。温廷凉前日在雪夜里挨了鞭罚,跪得膝骨受凉麻疼,可谓是对温廷安恨得咬牙切齿,他将其所作的《律赏忠厚之论》通篇诵读,心下暗暗发誓,一定要成功升舍,把曾前在长兄这里受过的辱,悉数讨回来!
按他的了解,温廷安不过就是侥幸,时运好了些,造弊手段高明了些,待他被巡卫搜了身,进入号房后,一定会原形毕露,没有王冕给他打小抄,届时看这阿斗怎么考!
相较于三少爷,五少爷温廷猷没这般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今儿母亲黄氏为他焚香祈福,上香三炷,黄氏同吕氏一般,俱是信佛的,逢大事必寻佛问庇,临行前,温廷猷对黄氏道:“母亲,不若也给长兄上三炷香罢。”
黄氏愕讶,愕讶之中又有轻蔑。她并不看好长房那位纨绔嫡子,出于近墨者黑的考量,常敦促温廷猷少与温廷安来往,但温廷猷不以为然,觉得长兄品性并不坏,待人接物也真诚纯粹,虽说课业不佳,但课业又怎能定夺一个人的所有品性?
在这崇国公府里,论课业,他自当最钦佩温廷舜,最喜同他切磋,若论品性,便是温廷安。二哥疏离寡淡,寻常人难以近身,三哥睚眦善妒,总爱戳人短处,温廷猷相处起来,总要留些心眼,时而久之,不免觉得累乏,但同长兄相处,他却能觉知到舒适亲和。
温廷猷主动拈香三根,燃着了火后,对着佛像长揖一礼,祈求温廷安能顺遂通过升舍试。
马车很快抵达三舍苑以南的阆尚贡院,此座贡院,据闻乃是大晋时期的国子监设地,晋后主曾任塾师为监生讲授圣学,奈何二十多年前邺晋交战,经战火墮殁,阆尚贡院付之一炬,先帝悯其底蕴广厚,命工部重缮。温廷安率意望去,目之所及之处,朱门乌户,雕檐画栋,考棚修缮得极为壮阔恢弘,原作三月后春闱之用,目下倒暂辟为升舍试的春场,院前戟门有两巨柱,朱笔左上书『开科取士』,右上书『为国求才』,听旁的一些生员说,是出自当朝老太傅之手。
巡卫搜身毕,她顺势跨门槛而去,抬眸可见前院三庭四堂,号舍俨然,设小门一道,一人一间。
号房依循千字文之中的『天地玄黄』作为次序,后院是一座端方规矩的四合院,是供生员休憩所用。
温廷安领到的号房是『昃』,居于四堂之一明伦堂,号房序属第十二间,甫一入内,号房比预想之中要宽敞,甚至她不趺坐,将腿抻直都可以。依循规矩,暖手炉、护膝绒皮等物一律不能戴身,刘氏为温廷安所绣的那一对护套,巡卫检视数眼,觉其质地极薄,允她带了进去。
温廷安将护套摘下,叠了几叠,垫在了膝骨之下,号房里蒲团又扁又直,地面冷硬,她用惯了暖炕,一时跪冷地有些不大习惯,而护套里绣有棉绒,刚巧可以护住她僵冷的膝部。
今日的主考官是大理寺与吏部,一个是三法司之首,一个是六部之杀器,审考官是大理寺寺正,以及吏部的文选清吏司,他们虽不是官居三品四品的大员,但那一身森严的青袍官服,足以教人噤若寒蝉,整一座明伦堂的秩序极为严谨。
左邻右舍,也不乏一些个胸有成竹的生员,在兀自窃窃私语,有人发现邻舍是她,不怀好意地探头,调侃了一句:“这不是在贡院名垂青史的白卷公子么,今个儿又来交白卷啊,交了第几份啊?”
须臾,周遭掀起了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声。
为免士子私弊抑或集体造弊,升舍试的座位是打乱的,六大院的外舍生混糅于同一斋学考,坐在温廷安周身的生员,泰半是其他院的外舍生,纵然这明伦堂里坐着同院甚至同斋的人,也可能碍于情面与自尊,不敢妄自出头为她辩护。
哄笑未持续多久,外头传了寺正周廉一声冷沉的低斥,“笑甚?是觉得自己能高中一甲?不若出来,这监考的乌纱帽给你戴一戴。”
聒噪的氛围一霎地平寂如水,众人怂如老狗,明伦堂阒寂无声,再无人敢妄自言语。
温廷安淡淡舒了一口气,众人皆是会审时度势的,若是未来真能高中,必会进入大理寺,那么这位监考的周廉自然他们的上峰,得罪了上峰,对他们一丝裨益也无。
温廷安在脑海里将大邺刑统与新律的核心部分默诵一回,约莫过了半刻钟,她听着了窸窸窣窣的雨声,寒意转浓,俄而,一沓约莫一掌之厚的卷子,自小门外处递呈而来,温廷安掂了一掂卷子的重量,竟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沉重。
她粗略观览了一番,律义的题量较为寻常,拢共十道到二十道,考察范畴与难易程度她心中有了数,但翻至律策这一部分,她眸心微瞠,论题居然要考察两篇。
一篇韵赋,一篇策论,相当于前世大考时一口气写两篇大作文,一篇叙事文,一篇议论文,每篇千字,分值不少。
温廷安眉心微微蹙紧,吕鼋与温青松都跟她说过,升舍试只用写一篇律策,为何轮到她这里,居然要写两篇?
她心生疑窦,继续翻至律论部分,案子拢共有九桩,扫去一眼,案情俱是诡谲复杂,试官规定了每一篇判状须在三千字以上,按这般算计,九桩案子的判状字数拢共近三万字。
律策的两千字加上律论的三万字,要在四个时辰内完成,纵使是会试、殿试,题量与难度也根本达不到这般地步。
温廷安第一个反应是,试官发多了考卷,她轻轻叩门,唤来了那位监考的寺正,详述原由,讵料,周廉仅是轻描淡写地掠视卷子一眼,沉声道:“温生员,这就是你的考卷,经大理寺与吏部验核过无误,适才下发予你。”
此一瞬,温廷安深深看了周廉一眼,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了然。
考卷的分配经过大理寺卿之手,大理寺卿是周廉的上峰,若无寺卿之令,周廉又怎会如此轻描淡写?
温廷安垂眸道了声,立即坐回案前蘸墨答题。
她不是遇事就慌的性子,恰恰相反,越是在时间局促的情状之下,她越是能持守平静如水,前世九年考试的磨砺可不是白磨砺的。
律义十五题,十道是出自大邺刑统,五道出自新律,这些要记要背的,相当于送分题,温廷安写得十分流畅,不消一刻钟便大功告成,继而转战律策部分。
第一道论题是《王者不治夷狄》,出自《春秋公羊传》,温廷安静静看了一眼,薄唇轻轻勾了勾,这《王者不治夷狄》她可太熟稔了,前世常背常新,其论题是,不能依照中原文明来治理蛮荒之地。
这个论题所指涉的国是非常明显,便是大邺与大金两国之间的和平往来,核心意旨是治国之法与外交之法,温廷安前世在体制内待了七年,心中颇有建树,写起这些自当是得心应手,但吃老本显然不行,她还得结合大邺与大金的基本国情。
元祐十六州收复未遂,一直是先帝心中的一根刺,金人野心昭彰,数回犯禁,恩祐帝登基那年改年号为绍圣,意要承其父志,去岁金人再度犯禁,庞家败北,温家成为议和使臣,元祐议和案由此始焉。
那么问题来了,外交方面,必将分出两种立场,一种是主和派,一种是主战派,若是说主和,眼下金谍都潜入洛阳,在天子脚下蹦跶,说明金人有恃无恐,没将天子放入眼底,主和只会显得大邺人怯懦,但若说主战,军饷、粮草、开支用度都要有所考量,最遭殃的还是元祐城的百姓,禁军真要打仗,殃及的百姓若是流离失所了,又当如何安置?还考虑领兵打仗之论、打仗的气候天时。
温廷安既不主战,也不主和,究竟主和还是主战,根本不是她一介儒生可妄作评议的,她决定从绍圣、天昭数年以来的帝治与元祐议和对大邺经济、民生带来的影响为破题,又讲若是两国交好,该如何治理白山黑水里的牧民。
下一篇律策考得是韵文,比起上一篇,这一篇太简单了,论题是《礼以养人为本》,大白话是,礼数应当以教育人为根本。这一篇作文可援引的论据非常多,温廷安不需要太过细细斟酌,挥笔一就,文章很快飒然写毕。
律义与律策耗了近两个时辰,还剩下两个时辰写律论。
温廷安先果腹,午膳是两只薄皮莲花耐糕、一叠蟹羹胜肉、半碗撒了淡盐的柳叶韭热汤,是从陈嬷嬷昨夜从熙春楼提前买好的,今晨炉子里一熨,盛在褡裢暖袋,再让她揣入考篮里,这些食物不易冷,温廷安吃得时候,耐糕与胜肉温度都刚好,柳叶韭稍微有些凉,但香气格外的浓。
她喝了小半碗,开始搦墨写判状时,便听到周遭响起一些动响,似是吞口水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喁喁私语,少时,她的小门被敲了一下,又是周廉。
周廉沉着一张脸,说:“有生员说你的午膳影响正常秩序,考篮暂且没收。”
温廷安纳罕了,左邻右舍有人吃蒜瓣鳜鱼,有人吃糖醋氽煮羊,有人吃槐叶松鸡饼,纵然她的韭味浓,等闲也赶不上鱼腥羊膻鸡寒,她未嫌他们气味郁,他们却来倒打一耙?
温廷安敛眸,怕不是气味的问题,而是有心人怀疑她造弊,把东西藏在考篮里,遂命寺正突击检查罢?
温廷安不恼,爽利地将考篮递出去,门一阖,接着全神贯注地投入至律论的案子里。
九桩案子,六桩案子关涉大邺刑统,另外三桩关涉新律,涉及的律法有人伦门、人品门、惩恶门,温廷安是将大邺刑统摸得滚瓜烂熟的,前六桩案子自然写得左右逢源。
不知是出乎巧合,还是意外,后三道案子里,竟然有一桩案子与她之前看过的《百道判》上很相熟,另外一桩案子,她也在閤门当抄手时看到过,当时她留了心眼,也做过切磋,写起判状并不算难。
九份判状,近三万余字,若是寻常生员来写,可能字迹会越写越潦草,但温廷安练了好一阵子的瘦金体,腕劲温实不少,且用温廷舜教授的笔法写字,竟是一点都未觉得腕骨泛酸,待写完判状最后一个字时,她并未有虚脱之感。这时候,温廷安才想起,这几日这厢教授她习学瘦金体,她竟是未言一声谢辞。
温廷安抻了抻腰肘,抬起头瞅了一眼天色,竟是不知不觉到了申正牌分,暮冬的天色总是来得格外快,她凝见桌案上的酥油烛火,烛泪堆叠,已然走至了尽处。
更漏迫尽,外头的夹雪淅雨慢慢止歇了去,温廷安起身交了卷子。升舍试与会试的程序不太一致,会试考毕需去学斋留宿,但升舍试并不用如此。
周廉来收温廷安的卷子,见着所有卷面皆是满满当当洋洋洒洒,眉心一动,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眸底充溢着探究与考量,似是有些怔然。
温廷安历经长达四个时辰的高强度考试,精神头有些疲乏,并未过深留意,朝他行了一个揖礼,取回了考篮。外头,王冕正打着伞候着自己,侍候着她坐回马车,温廷安本欲寻温廷舜言谢,但想着温廷舜这一会子估计也乏了,这些话还是待明日再说较好。
阆尚贡院坐落于西廊坊的开泰街,马车行至街衢尽处,穿过宣武门,直跃东廊坊,打着春蚕巷就能很快回至崇国公府。
温廷安穿过宣武门无数回,此处距离崇国公府都不算远,行至半途,她乍然发觉,门坊内外是异常的躁动,人声镬镬,氛围近乎沸反盈天,她原是阖眸浅憩,此刻忍不住一阵心悸,忙掮帘而去,发觉前头街衢上,人潮熙攘,如决堤的乌泱蚁穴,无数闹事的士子与披坚执锐的官兵搅打在了一处,有死有伤,湿黏的雨氛之中,渐而裹拥着一股子腥甜的血气。
温廷安瞳孔猝然怔缩,今日写题写魔怔了,差点忘了今日媵王归朝述职一事。
两个时辰前,媵王带着数千位元祐城的流民归城,成功挑起民愤,士子们闻讯后当即举街闹事,崇国公府首当其冲,春蚕巷里人头骈阗,场面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序之中,温廷安甚至听到有人怒吼温家是乱臣贼子。
王冕煞白着一张面孔,士子闹事的阵仗之大,远超预料之中,马车根本无法穿过巷子进入国公府,他对温廷安道:“少爷,这帮读书人大抵都听信了那惑众妖言,连温老太爷的名头都敢恣睢玷污,咱们不要往前去了,换个道儿走,就怕被他们卷进去,连命都保不住……”
熙攘人潮之中,几些士子见着了悬坠着温家幡识的马车,忙一股脑挣脱禁军的刀戟,直截了当直扑了过去。
温廷安心中颤了一颤,她想起了昨夜温善晋对她说过的话,这闹事的火,是烧向温家的,并且,有细作在暗中盯梢她,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她哪怕提前知晓了剧情,但可能无法避免再次中箭的厄运。
她到底仍旧会畏惧。
在这危急关头,诸多变节如缠丝一般,绞紧在了心头,变数太多,迫得温廷安身子僵冷,今时今刻,国公府的人不能救她,温廷舜不会助她,阮渊陵也不会救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唯一能相信的人,大抵只有自己
温廷安深呼吸了一口气,竟镇定了下来,当即吩咐王冕:“调转马辔,回阆尚贡院!”
凉薄月华初照,马蹄在湿泞碎乱的地面之上,溅起了一滩破碎的琉璃月色。
跟随在其后的数辆马车,也闻风而动,温廷凉与温廷猷一脸骇色,他们估计也未见过士子闹事这般大的事状,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待马车驶出约莫一仗之外,人潮之中的个中兵卒看了出逃的士子一眼,眸底掠过一抹阴鸷之色,见机行事,忙齐齐搭起了弓-弩,瞄准了那一辆马车。
刹那之间,只闻空气之中,掠过一阵触目惊心的破风之声,数枝□□朝着那一辆马车疾射而去!
温廷安听见了利箭穿透帘帷的裂帛之声,喉头一紧,后颈处渗出了一阵黏腻的薄汗,适逢马车行至金水桥,她正欲喊王冕一起翻出马车,倏然之间,一道修直峻冷的黑色身影覆前,拎住了她的后腰,带着她越出马车,双双纵入了桥下的河畔。
温廷安被那人粗暴地揽在身前,她心中惕凛,摸出了藏在袖囊之中的细刃,但手腕教那人给牢牢握住,抬眸,却撞上了一双邃深的眸,在冰雪初融的黯色水涛之下,少年眸底澄澈黯沉,如黑曜石一般,纯粹无比,透着无法捉摸的威压。
温廷安腕间动作猛然一滞。
是温廷舜。
她看到了他身上弥漫着一股腥郁的血气,他竟是替她捱了一箭。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温廷安没料着, 温廷舜这厢竟会替自己挨了一箭。
冬夜寒烟掩映之下的金水桥,冰层初融,雪水尚未回温, 端的是侵肌噬肤极了。
中箭的少年捞着她下坠, 跌破冰层后, 漫天碎冰渣子,呈蛛网之势四下绽裂延宕,破冰之声在温廷舜背脊之后幽然响起,如银瓶乍破水浆迸, 隆沉的寒意,仿佛一寸一寸敲入温廷安的身体,隔着雾蒙蒙的伶仃水色, 她看着了少年苍白若纸的面孔, 毫无血色,这让温廷安回溯起了初见那一夜, 少年折堕于风雪之中,如一头落了难的困兽, 身躯冷僵如冰,眸底无月无光,俨似死寂颓落的一口井。
温廷安瞠着眸子,倏然之间, 一阵陌生而难以言喻的思绪, 一涓涓地灌入心口,随着冰面在她心尖上破裂,消融。
明明该中箭的人是她, 这厢不该如寻常一样,冷漠地作壁上观么?她遇了险, 又与他有何干系?
到了混沌阴寒的江面之下,温廷舜徐缓松开了对她的掣肘,仿佛于一瞬之间,抽尽了气力,身子朝下沉了去,温廷安怔悚,鼻腔之间俱是血腥气息,就连滔滔寒水也被血渍浸染一小片,她下意识抓稳他的袖裾,将少年紧紧上托攥在身前,阻止他坠落,她轻拍着他的冷白面颊,想让他恢复神识,命他不要昏厥,但那一柄落在背脊的箭,明显淬了剧毒,随着分秒消逝,毒意在他的体内蔓延得越深,延宕得越久,他性命越是堪忧。
温廷安不能在拖延,念及金水桥上设有伏兵,一看就是对她虎视眈眈,加之一片金戈兵戟之声隐隐传来,想必士子闹事之乱战尚未歇止,若是携温廷舜上岸,怕是会再生变节。
甫思及此,温廷安咬了咬牙关,曳紧温廷舜的肩膊朝着金水桥的另一岸畔弥渡而去,北游岸畔迫近东廊坊西门巷,距离崔府只有半刻钟的脚程,她必须要去找朱老九接头。
原主不谙水性,但她可不是旱鸭子,前世常于冬夜潜游二三里,今下携人凫游,虽吃劲了些,温廷安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儿在,她绝不能让温廷舜死于非命。
她跟他谈不上和睦,兄弟情分更是浅薄。
但还明晰地记得数日前,她跪在枯冬料峭的祠堂里,那冷硬粗粝的藤鞭捱在身上,几如重刑,每重重捱一下,她的命数便短了一截,是温廷舜跪在了她身前,替她求情,他那时说,“欠了长兄一条命,如今两清。”
此回士子聚街闹事,奸贼一看便是冲她而来,温廷舜是被牵涉在乱局之中的无辜之人,他救了她,温廷安欠他一条命,她说什么都要还给他。
也是在这般的时刻,温廷安这才发觉,这厢身躯极冷,几与冰窟无异。她将温廷舜的胳膊搭在她的后颈处,吃劲地将他往自己这边带着,他的白襟之上被血漫漶着,唇色泛青,簪冠束玉欹倾于偏侧,造相狼狈,脑袋因是无力,垂在了她的颈部左侧,若不是他的吐息缓匀地喷薄在她颈间,温廷安还以为自己背着是一具冷尸。
温廷舜身上太冷了,甚至更甚于这暮冬初春的寒江,他仿佛被褫夺了温度的人,不曾获得过这人间世的光与热一般。
这厢,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恍惚之中,她听着他低低唤了一声:“等等,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谁?
寒棱棱的水色漫过彼此的躯体,将少年剩下半截话淹没在了滔声之中。
温廷舜梦回了幼时,父君命他与另五位皇子一起,参加南郊血猎祭天之礼。宗族有规,若立储君,则需以血猎定夺有无天子之姿,南郊有一片广大的千顷兽林,父君遣内侍纵火于林间,六位候选之人,需要打马纵入燃火的林间猎杀兽物,一炷香的时间,哪位皇子猎杀的猎物最多,则为储君。
与豺狼虎豹绞杀本就凶险无比,加之林中遭了火殛,更是雪上添霜,但这背后是大晋皇帝的龙椅与皇位,朝日坐得是马鞍,暮夜怕坐得是龙椅,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数位皇子看彼此的眼神都显得叵测。
当时翟贵妃颇得圣眷,风头最胜的是三皇子,骊皇后的玳瑁蔻丹细指甲一直抠入温廷舜的肩膊,寒声嘱告着他,“玺儿,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论此回是生是死,你都要让父君看见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之一事已经让翟家捷足先登,戎之一事,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父君受禅让之位,黄袍加身,于当国执政之时,受翟家宦竖之蛊惑,先采用丰亨豫大之说,奢靡用度,苛政赋税,搜掠民间膏脂,再逼迫骊皇后背后的齐家释出虎符与兵权,翟家在内统领中馈,在外私颁圣诏给母家族亲御赐藩地,一步一步架空晋主与齐家的权势,倘若作喻,晋主只是一个昏聩无能的提线傀儡,而失了兵权依恃的齐家,便是被剥去了蟹螯的病蟹。
血猎前,温廷舜已收到风声,父君因患肺疾,气血皆枯,欲立储君,父君宠用翟贵妃,却未写下立三皇子为储君的诏书,显然有另外一重成算。
南郊处的原野之上,设列一座磅礴的天葬台,铺满河阳花蜡烛,蜡烛是用龙涎、沈脑屑灌蜡烛,陈设于天葬台两列,拢共上千枝,焰火通明,香气馝馞。按旧历,胜出的皇子,其所猎杀的兽物,将由内侍放置在天葬台上钦点,受玄黄天地之祭礼,正式立为储君。
温廷舜并未让骊皇后失望,他成功让三皇子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而他绞杀七七四十九头兽物上了天葬台,受百官宰执拥护为储。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玄甲卫首领滕氏,也说,少主身上开始有一国之君的影子了。
但后来,宫廷突变,殿前都点检赵嶂之,也就是大邺先帝熙宁帝,联袂鸾台与凤台发动兵变,八十万禁军拥护赵嶂之为帝,谢家皇族于一夜之间,近乎死在了叛党乱刀之下,父君与旧臣朝南流徙三千里。
而骊皇后,赵嶂倾慕骊氏久矣,骊后生有一副天籁之喉,千回百转的青衣嗓,唱腔一曲,能使鬼神涕泪,令枯木逢春,赵嶂欲纳其为侧妃,日日闻歌怡情,骊皇后不堪忍辱,生来倨傲,最终自赐白绫三尺,缢于雨夜松山槐树之下。
温廷舜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刚及舞勺之年的他,被大妈妈萧氏藏在了一滩死人堆里,运送至乱坟岗,连夜踽踽逃出宫外,天色灰沉婆娑,雨丝糅合着宫人逃窜的哭嚎,以及烈火摧折宫殿的腥味,风中一并送来母后的绝唱,这位流亡的少年储君心头蒸腾如灼,听着母后的在槐树之下的绝唱,令人为之怆然涕下——
“邺赵无道把江山破,奸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道不欺妾,成败兴亡一刹那……”
跌宕幽绝的唱腔,在松山内外飘飏,金掖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龙钟老态的萧氏递给了他一个锦囊,是骊后提早写就给他的,八字箴言:“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今后,是大邺帝君的天下,你身为前朝储君,若是邺赵欺你,笑你,轻你,贱你,你须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过数年,你且再看他。
眼前的景象陡然扑朔迷离起来,温廷舜捻紧了八字箴言,从牛车上翻下身来,朝着松山之上拎袍奔去,凉冽的血雨模糊了他脸上的容色,说:“母后,再等等,孩儿一定会光复大晋,带您还于旧都,您再等等孩儿,再等等!……”
他的嗓音嘶哑枯竭,如喑沉的马,重返狼群,赵嶂之便是那食人不吐骨的狼,带着血卫营候意欲擒住他,大妈妈急命滕氏救回少主,只记得滕氏传了一柄御传软剑给他,还有玄甲卫十一人,滕氏与血卫营死战,只为让他再见母后最后一面。
墨灰的天光,疏星几点,月色残缺了泰半,槐树之下一席纤影如细摹的洒金笺子,在白绫的掩映之下,一搭黑,一搭白,透出疏冷且狰狞的暗光,只遗憾,温廷舜再也等不到母后了。
战戈之声渐而遁去,温廷安背着温廷安,终于爬上了金水桥的北畔,一路并无乱民追寻,她匆匆寻至崔府侧门,赶巧地是,叩了几下朱门,那门便是开了,崔元昭穿着一身合衬的大袖纱罗衫,外头罩着黛色的披帛,见着温廷安眸底一亮,忙唤上一声“温公子”,但又见着满身是血的温廷舜,脸上添了浓重的忧色,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冒昧叨扰崔姑娘了,我们今儿学考回府,路上遇着了闹事士子,二弟受了箭毒,此情此景,我们也无法回崇国公府,只得来崔府暂避风头。”
眼下救人要紧,崔元昭忙说不打紧,遽地一面扶人进去,搀入南苑一座西次间安顿好,一面亲自打了盆热水来,取了剪子与锯子,又去东次间将朱老九唤了过来,朱老九一见着温廷舜身上的伤,捋了捋须,左右检视了几番,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没射中心脉,这小子命硬着,死不成。”
但他脸色又是有些玩味,仿佛此回受伤的人,不该是这个人。
他早就听闻媵王归城,晌午有众多士子与流民一起,在宣武门内外聚众闹事,大多是冲着元祐议和旧案去的,他今儿按兵不动,要等着给温家大郎救命,倒未想到,居然是二郎横着进来了。
朱老九也没踯躅太多,语罢,左手执着锯子,右掌执着剪子,蘸了炭火与药酒之后,便将温廷舜左背上的箭枝给锯了下来,动作娴熟,近乎一气呵成,及至箭簇从被血肉泅湿了的衣衫里取出,温廷舜手指微一蜷缩,直直攥紧温廷安的骨腕,几乎捏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温廷安就当是欠他的,让他攥着了,但他攥力度格外的沉,似乎将她当成什么人,唯恐怕她跑了。
温廷安心头微灼:“朱叔,箭簇之上可是淬了毒?可有解药?”
朱老九打量了箭簇一眼,道:“此毒名曰『九肠愁』,中此毒后,容易催生幻觉,见到今生今世最摧心沥肝之事、以及见到最难以忘怀之人,双重苦楚交叠,教人活活在愁断肠的苦楚之中疼死。”
朱老九嘶了一声,犹嫌自己说得不够贴切:“愁断了肠子,就是仿佛感受到有人将他的肠子从肺腑里拖拽出来,撵烂扯碎的那种,此毒还极为难解……”
崔元昭凝了凝眉,不忍再听下去,她不喜欢朱老九吓唬温廷安,忙对温廷安道:“温公子,解药在沈公子那里,他很快就来了。”说着,寻来了一只干净的布绢,蘸湿了蒸汽腾腾的热水,递给温廷安,柔声道:“湿透的血衣若是一直穿在身上,只怕会徒增难受,感染了风寒。哥哥的院子有几件合身的袍服,温公子与二公子皆可以将就穿上,再此之后,可能要劳烦温公子帮忙为二公子濯身更衣。”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耳根子微微地燥。
崔元昭是在阮渊陵麾下秘密做事,身边自然没有丫鬟仆妇随侍在侧,崔元昭是闺阁之女,男女授受不亲,不宜去近身,而朱常懿是个大老粗,净身这活儿哪有女儿家细致,显然更不合适,在沈云升未抵崔府之前,温廷安无疑是适宜的人选。
崔元昭去了一趟偏院,挑拣了好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焐热好的衣袍过来,给温廷安递衣服时,离得近些,她适时往对方腰侧看去,见着了悬坠于腰带处的香囊,崔元昭面庞慢慢蘸染了一丝粉霞,温廷安也留意到了,她正欲取下给她解释道:“崔姑娘我……”
但崔元昭似是误解了她本意,以为她也要撩表心意,没等她说完,便是以团扇遮着玉容,款款出了去。
温廷安:“……”一时颇觉头疼,这到底该如何解释为好?
这一滩乌龙浑水,似乎越搅越浑浊。
温廷安只要暂先放一放这一桩事体,拿着一身合衬的衣袍,去屏风背后速速换了下来,绞干头发,再拿着另一席衣物替温廷舜换下。
温廷安以为为他更衣更至一半,他会自觉醒来,就如上一回风雪夜的那般,但这一回温廷舜受的伤,远比上一回更为严峻,待她为他换好衣裳,拿着湿布条拭身时,却发觉他身子滚烫如炽铁,灼烫无比,还发起了高热。
温廷安心内摧伤,往门扉之外瞅了一眼,心想沈云升怎的还不来。他是太常寺的上舍生,是六大学目之中唯一不用参加升舍试的生员,循理而言,他应当很快回崔府才是。
温廷安又回望了床榻上的少年,他仍旧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松开,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势若铁钳,他身子如沸,偏巧掌心的温度又是这般冰凉,温廷安欲要挣脱开,他偏偏不松。
胸膛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续着一声,与过高的体温一同敲入她的身体,与平素矜冷玉清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对峙之间,门外传了叩声,沈云升终于提着药箱来了,身后竟是阮渊陵。
阮渊陵官袍未换,显然是刚下值不久,幽冷的视线落在温廷安被人攥着的腕子上,眸色黯了一黯,语气幽幻莫测:“廷安,你跟我出来一趟。”
第39章
恰值掌灯牌分, 雨霾沉沉,一场雪夹雨洗濯过后,宅邸夹侧的青石板道, 俨似拓好的一纸碑帖, 水墨交间, 乌金夕色一寸一寸沉入崔府宅阴一面。
北苑拢共三进,温廷安随阮渊陵去了西进跨院,甫一入内,双侧点朱翕门朝内深阖, 阮渊陵隽立于逆光之处,容色朦胧,吩咐她:“过来。”
男人声线如慢火烹茶一般, 透着温和与暾厚, 听来很是和气,那禁色黝深的眼神, 却像一柄历经烈火灼过的锋器,静静磨锯于她周身。
温廷安走上前去, 在男人三尺之外的距离止步。
阮渊陵望定她冷白的面容,她的肌肤因受寒水霜冻过,泛散出一抹微晕之色,鸦鬓下的小巧耳珠, 亦是冻得柔红。
阮渊陵本欲抬掌探她的额心, 可思及了什么,终是隐抑地垂下臂肘,负手在背, 捋顺吐吸,口吻澹泊道:“自阆尚贡院回来, 途经宣武门时,你负弟落水避险,可是受了凉,有无受伤?”
温廷安摇摇头,淡淡道:“大人容禀,晚辈觉察的早,并无甚大碍,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意欲行刺,晚辈庶几躲闪不及,是幼弟舍身救下晚辈一命。”
言讫,她眸露出一缕隐忧,挽袖拱手道,“昨夜家父给晚辈喂下一碗汤药,说是受大人之命,晚辈今晌必会遭难。今下中毒的是幼弟,不知大人可有九肠愁的解药,救幼弟一命?”
温廷舜负伤的消息,早就在一刻钟前,通过耳报神给阮渊陵通风报信。
他没料着负伤之人,竟会是温廷舜。
但不打紧。
此番温家终究是有人,遭了这场士子动乱的迫害,给媵王落下了话柄,敌党棋差一招,时局对大理寺反而有所裨益。
不过,阮渊陵听着温廷安只顾及旁人伤势,罔顾一己伤情,不知为何,心底终究有些不虞。
他口吻淡却许多:“温廷舜是无辜之人,无意卷入祸乱之中,于情于理,本官都会救他。九肠愁说是毒物,胜在易解,沈云升给他服用过后,命其歇养三日便可初愈。”
阮渊陵吩咐温廷安坐下,且道,“你方才也说到了,九肠愁的解药是本官嘱咐老师予你的,循理而言,得知风声之后,本官当会遣数位皂隶护你左右。但今次,温家遭致流民之讨伐、士子之唾骂,明知前路凶险,倒命你偏向虎山行,致使你幼弟命悬一线。”
“其实为大局,温家此回须示弱引虚,你乖乖听命行事,能自伏寇处逃出生天,破了媵王设下的死局,这说明本官没看岔人,这一回,你也姑且也算遂了天家的眼儿。”
温廷安静静听着,抬眸,鸦睫轻颤,眸露惑意:“大人,您口中的天家是……”
男人话辞沉沉:“是东宫太子殿下。”
后尾那四个字,犹若千锤万凿,严丝合缝凿入耳畔,竟教温廷安足足忪了半晌。
阮渊陵的上峰是当朝的东宫太子赵珩之,这一点她早就深晓,温庞两党相争如水火,背后就是赵珩之与七皇子赵瓒之的夺嫡之争。
赵珩之背后是温家、兰台、三法司以及熙宁帝开元年间的文臣旧部,当今朝庙内外,流传了不少风声,说是恩祐帝欲立太子为储君。
赵瓒之背后是太后姜氏与枢密院、刑部、皇城司,他的父亲藩王,又是昔日前太子,媵王回京,对帝京大内的龙座,不但说是觊觎窥伺,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
夺嫡之争素来离温廷安有些距离,温青松早前警戒过孙辈,切勿参与旧部党争,但她深深晓得,生于温家,长于温家,不免会有立场,更免不了站队,这党锢之争,她是根本规避不掉的。
原书之中,沈云升春闱高中以后,便是在赵珩之麾下做事,虽说媵王赵瓒之禁军兵权在握,但论权谋与城府,终究要与逊色于东宫一筹。
赵珩之虽未领兵打仗披坚执锐,但熟读诸多兵法史略,知晓如何分权,如何离间人心,易言之,论权谋,赵瓒之并不是赵珩之的对手。
东宫太子选贤任能一事,本是靠后的剧情,但今下竟是提早发生了?
温廷安一时难掩惊色,阮渊陵见状,只当她是纯粹被赵珩之的威严震骇住了,温声解释道:
“事先并未同你说,太子殿下忧国忧民,频繁捧揽诸路州府的公文折牍,发现眼下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动荡之局,外有大金谍者犯禁,内有媵王鹰犬搅缠,地方也多有蠹虫腐败,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殿下要坐上朝中之龙的位置,并非易事。眼下亟需一个破局之机,而元祐议和旧案,正是破局之关窍所在。”
“不过,重启旧案,又谈何容易?畴昔旧部,流放的流放,流徙的流徙,杖杀的杖杀,太子也不信任身边的心腹,泰半是姜太后安插于东宫的眼线与暗桩。”
阮渊陵看向了温廷安:“因于此,殿下意欲扶植一批新苗,秘密助他崛起大邺,三舍苑,便是殿下着重遴选新苗之地。”
说起来,在原书之中,赵珩之将扶植的心腹命名曰『纸鸢』,纸鸢等同于谍者之意,听候他差遣的部门名曰『鸢舍』,鸢舍相当于前世的情报部门,地位看似庸常普通,不过是工部下边的一处匠人坊,但里头却极有来路,里中人身份隐秘。
寺卿此一番话过于摄人,温廷安缓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阮渊陵是赵珩之的拥趸,阮渊陵所行的一切事,诸如窃走梁庚尧,诸如彻查伪诏大案,诸如截和枢密院与刑部的公务,诸如故意命她负伤,大抵只可能出自赵珩之的授意。
从五日前进入族学伊始,她便是在接受太子殿下的考验了么?
她是温家嫡长子,看起来是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无异于白纸一张,若是干些什么事,枢密院与刑部估摸着很难怀疑到她头上,赵珩之遂要让她鱼目混珠,混淆媵王的视听。
估摸着,她以前进入閤门当抄手,也是在赵珩之的默允之下罢,媵王借流民士子之手杀她儆猴,赵珩之也顺水推舟,媵王明面上得了逞,但实际上着了太子的道。
温廷安倏然想起晨晌之时,那一沓题量骇人的考卷,她便问阮渊陵:“大人,寺正分发给晚辈的律学考题,莫不会就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阮渊陵薄唇笑意浓了几分,这小孩还算是聪慧的,很快接受了实情,他道:“不错。若要成为纸鸢进入鸢舍,升舍试便是重要门槛,题量、难度自当比寻常的生员要难上几倍,等同于殿试六论制科考试。”
殿试之中的六论制科考试,是大邺科举之中最难的考试,没有之一,其题量博杂、题意严峻著称于世,加之条条框框既严且峻,时间短促,生员若是想要通过制科考试,无异于难如上青天。
温廷安心中只喟叹一句有惊无险,好在前世积攒的老本足够广博宽泛,刑统与新律掌握得足够熟稔,考试经验也沛足,临场应变能力也够稳,要不然这一回,遇着超了数倍的题量,两篇大作文与九道判状,满打满算三万字,并且每一道案桩出处都完全不一致,四个时辰写完这一沓考卷,难度顶得上一个“变态”也不为过,循照原主的水准,定是心神恍惚,心态砸了的话,距离落榜也不远了。
半个时辰前,及至周廉将弥封好的考卷,恭送递呈至阮渊陵近前,他放下呈文,粗略过目一回,仅一眼,说不震讶绝然是假的,先不论答得熨帖与否,单看字数篇幅与答题数量,每一道律义与律论,温廷安都写得格外规整严实,瘦金体看着养眼粲然,一翻而去,竟是所有题都答完。
周廉追补道:“禀大人,考篮里并无造弊之物,下官还发现,温生员每写一题,必于草纸之上摹写一回,乃是提纲挈领之文。”
居然还打了草稿?
要知道,大邺开朝以来的制科之试,从未有人打过草稿,只因格外耗时,为了争分夺秒,人人开卷裸写,但温廷安任性地打了草纸,竟还答得如此顺畅。
周廉道:“温生员答题之时,下官一直于偏房里好生盯着,不论是律义、律策,亦或是律论,下官皆是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温生员的真材实料,由此可见一斑。”话至尾梢,他音腔之中还裹藏着钦佩之色。按制科六论的水准,就连寻常的二甲进士怕是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温廷安竟能应对自如,从容泰然,其实力之可怖,由此始知。
阮渊陵阅卷前,只想着,温廷安能写完一篇策论与五篇判状就好,剩下的她写不完,他自会于太子殿下前疏通关节。看着考卷,阮渊陵抿了抿薄唇,牵出一丝浅浅的笑,想来温廷安笔墨已足,毋需他亲自来护着了。
相信今夜上峰见着考卷,也会由衷宽慰。
阮渊陵为温廷安泡了一盏漱喉的清茶,次间里置有博山暖炉,看着她冻红的脸儿逐渐恢复成寻常之色,勾缠在阮渊陵上的芜绪也渐渐地散了,见着温廷安面露凝色,以为她在忧虑升舍试一事,遂道:“科考结果约莫两日后便能出,你的卷子会优先给天家来御批,若是批毕,我会遣人递个信给国公府,这一点你稍安勿躁。”
温廷安固然是虑心升舍试,但更多是担忧士子聚街闹事,她道:“谢过大人。只今儿流民与士子堵在宣武门,晚辈挂心祖父与父亲那头……”
阮渊陵道:“这一点毋需过忧,温太师、你父亲以及府中其他人下值时,暂避于大理寺在城内伏设好的据点之中,天家会遣暗卫护他们周全,待禁军与巡检卫将闹事之人镇压下去,大理寺自会把他们送回国公府。流民四散、士子闹事不过是媵王的权宜之计,届时媵王会交出几个闹事的替死鬼给大理寺,他这般妄为,欲引温家自乱阵脚,让官家猜疑温家。”
说话间,绯袍男人行至温廷安近前,伸出敦厚粗粝的掌心,在她瘦削的肩膊很轻地拍了拍,视线望着她,低低地同她说道:“温廷安,越是在这种时刻,你身为温家的中流砥柱,越要应镇定才是。要记住,你不止是一个人。”你不是飘萍无依的涂炭草芥,你是有枝可恃的空谷飞鸟。
那一袭绣镶着鎏银玄纹的云裾,蘸染了淡淡的槐香,温廷安垂眸行了揖礼,隔着数层衣料,她感受到了阮渊陵掌腹的体温,是长者蕴藉晚辈时,惯有的温和,教人安心。
外头适时传了崔元昭的叩门声,说是温家二公子醒觉了。
温廷安心神一动,忙随着崔元昭踅回了北苑。阮渊陵兀自在昏昧的檐牙之下隽立片晌,少女的体香,与薰炉内的澹澹青烟缭绕于指腹,他看着温廷安消息的背影,心想,往后得多多提点她,注意与温廷舜之间的尺寸为好。
“沈兄,二弟情状如何了?”待进屋后,温廷安便寻沈云升,问起了温廷舜的伤势。
沈云升已经喂温廷舜服用下解药,九肠愁大半的毒已经解了,余下的毒要过两日才能全然消褪。除了解毒,还有那毒箭穿胸所落下的外伤,创口有些深了,万幸之中的不幸便是未伤及心脉,没伤着根本。
只不过……
沈云升眸色一黯。
有些话,他原本想说,但碍于一些东西,最终并未付诸言语。
他对温廷安道:“温二少爷中了九肠愁,故此他的骨脉悬虚弱浮,气血不足,肝气也不支,加之挨了箭伤,失血甚多,寒气侵肌入体,难免起了高热,我开了几道药方子,外服内煎,一日三次,这几日好生以药膳进补方为良策。”
崔元昭主动拿过了那几道方子,“兹事交给我来承办罢,我熟门熟路,认得桥州李家药铺的幺娘儿,她家的药草最是齐全。”这般,也替温廷安少了一道跑腿的功夫。
温廷安本欲让王冕去跑腿,但一想着在方才的动乱之中,她为了救温廷舜,二人坠落金水桥,便与王冕走散了。
也不知外头的动乱散去了未,假令奸贼仍在暗处设伏,温廷安不愿让崔元昭成为第二个温廷舜。
崔元昭眉眸弯弯,神态有些娇俏:“公子莫要挂心,朱叔会陪我一同偕去,我们速去速回。”
朱老九的身手,温廷安是知晓的,有他护卫崔元昭,那么,温廷安也就安了心。
崔、朱二人且出府抓药去,温廷安看着温廷舜干裂苍白的嘴唇,想着他应是口渴至极,但并不说,主动替他打了热水来,他没接,疏离且漠然地道:“放在杌案上便可。”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态度一下子生分了不少,连侧颜轮廓,在窗扃之外夕色的淋漓映照之下,皆是显得锐冷,连客套的言谢都省了。
温廷安想着这厢负伤昏厥,因着梦魇,因着疼楚,紧紧攥着她的腕子不松开,又见着他此番疏离淡漠的冷面,心里道,这大白眼儿狼,还不如让他继续伤着算事。
温廷安记挂着沈云升适才欲言又止的神色,留了个心眼,没在屋中待太久,阖拢戟门,忙对沈云升清声道:“沈兄,我有一事欲寻你讨教。”
沈云升适时止了步,看着她道:“但问无妨。”
“方才沈兄在诊治二弟时,可是有什么话想说?”温廷安细细观察着沈云升的面色,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若是兹事与二弟伤情休戚相关,沈兄能否直言相告?”
沈云升眸子掠过一抹黯色,拢了拢药箱:“确乎与伤情相关,但此不过是我个人的臆疑,并不能作数。”
温廷安道:“沈兄不若说说。”
沈云升看了偏房一眼,温廷安瞬时明悟了,带着沈云升穿过垂花门,到了西苑一处结冰了的池塘岸畔,此处并无人烟,适合讲些私话。
沈云升这才道:“我为温廷舜验伤时,发现了一处端倪,他胸背处的箭伤,与箭簇的截口太过于契合了,箭簇近乎垂直穿过他的左胸,就离心脏数寸之隔,看起来,不似是意外为之的被迫中箭——”
沈云升看着温廷安,“倒像是掐准了一切时机,蓄意迎上前挨着这一枝箭一般,并且,箭会刺在身体哪处位置,刺多深,如何刺会保住性命,凡此种种,皆像是历经了一番周密的筹谋。”
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周身沁出了一片冷汗,按沈云升的意思,温廷安是故意替她挡着这一枝毒箭?目的何在?
哪有人会拿性命做赌注,遇冷箭也不规避?究竟图的是什么?
沈云升道:“这等闲是沈某的妄自揣度,并无人证物证,你不必往心里去。”
“不过,”沈云升又道,“若温廷舜真是有意替你挡着这柄箭,可见他的身手绝对匪然,一般人,若无万全的算计与身手,是不敢冒然捱箭的,纵然是先帝时期,风靡金乌卫的第一禁军教头朱老九,也不太可能轻易涉险。”
第40章
长兄与沈云升的步声渐渐远去了, 偌大的寂室内,夕日的天光被一围暖屏掩藏了去,东墙的窗槛之外, 偶有数缕霜夹雪的雨风拂入内, 案几上燃有鹅霜细烛, 明晖灼灼的橘红火光,荡涤在温廷舜身上,如一层受洗,他慢慢靠坐起身, 极致的静谧之中,少时,传了吱呀一声, 偏门朝外幽幽推开, 那人着一身弁冠绯袍,正是去而复返的阮渊陵。
阮渊陵往少年身上遇袭所受的血伤, 淡淡扫了一眼,负手而立, 眸色微寒,道:“你知晓殿前司藏着细作,意欲行刺温廷安,但你故意替其中箭, 据此, 你可是怀疑她乃血卫营之人,遂逼她水下显露端倪?”
温廷舜虽是卧伤在塌,面容蘸有病气, 但披衣坐起之时,仪姿修秀如玉, 身脊挺如寒柏,明明深陷息壤,却予人一种遗世而出尘的矜贵之感,他看着寺卿锐利的寒眸,并不露怯,甚至,显得过于沉笃与淡薄。
阮渊陵前日嘱告过他,秘查温廷安的底细,其是否为姜氏差在崇国公府的暗桩,温廷舜勘验过她的骨脉,并无内功,但这也并不能打消疑虑。
血卫营之中的死侍,人人均戴一张画皮锦衣,不显庐山真容,此衣采用西域双毒,挂地灯与雪里青,敷于面中百无破绽,但偏偏遇冰则融,不耐高寒。若温廷安真系太后麾下血卫营之中的鹰犬,那么她随着温廷舜堕冰之际,画皮锦衣必会在水中消弭,她的真容将属另外一番模样。
“我有意引温廷安坠水,但观察过了一番,他身上并无画皮之痕迹,”温廷舜容色平寂,淡声道,“加之前夜验他骨脉,他并无身手功夫。按此种种,温廷安大抵未被李代桃僵。”
这番话有些蹊跷,似乎不能明显说服阮渊陵,他目光锐利,盯着榻上白衣少年,“既是要查温廷安容颜之真假,按你的城府与算计,好使的良策千千万万,也不必犯着搭上一己之命,你本不必替温廷安挡箭,也不必卷入媵王与温家之间的恩怨里,你本可以明哲保身,不必入这一场党争乱局。”
阮渊陵派遣几位暗探去幽州调查闻氏下落,顺带也查了吕家族谱与帐籍,温廷舜身份一直存疑,阮渊陵推断他应当不是闻氏所出,也不是纯正的温家庶子。那夜与朱常懿交手的一众玄衣客,训练极是有素,骁勇擅用软剑,朱常懿怀疑这伙人与大晋皇室与有所牵扯,偏偏这玄衣客的首领,与温廷舜那夜的踪迹有重合之处。
在查清温廷舜的真面目与真实目的之前,阮渊陵只得一边试探虚实,一边招安,将其纳为己用。自然,这也是赵珩之的授意,倘若玄衣客真是前朝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卫,这等铁骑精锐,一朝若能为东宫所用,在抗争媵王赵瓒之的局面,将对太子颇有裨益。
此番,温廷舜何尝听不出阮渊陵字里行间的试探?
阮渊陵故意将他与温家区隔了开来,他若是再执意矢口否认,显得不识抬举。
温廷舜的侧颜被烛火髹染上了一层黯昧的光影,晌久,他右拇指摩挲着左指腹,面色起了一丝隐微的波澜,淡淡道:“不知阮大人可听过歃血为盟之论?旧闻两师会盟之时,会将牲畜之血匀抹于嘴唇之上,聊表缘结之虔诚。我这几日想通了关窍,天家立储是大势所趋,我能襄助一二,将来成了君主,赵氏仁德,必将让我封荫赏贵,照此,我只能以负伤取代歃血,以袒衷心,取得天家的信任了。”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屈折得这般顺遂,枉他以为少年是一块嶙峋桀骜的硬骨头,需要多消磨数日,才能将其降服,没料着对方已经投诚。
阮渊陵审视温廷舜的面容,低声道:“你可知道,一旦入了这一盘局,你便是覆水难收,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面目是什么,你都必须对天家虔诚如一,假令有朝一日,本官发现你存有贰心,亦或者查出你是个贰臣,等待你的下场便是挫骨扬灰,焚心凌迟。”
温廷舜面无波澜,容色依旧温笃,拱了拱手:“我明白。”
阮渊陵似是早就候着这一番话,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揭了厚实的封蜡,捻出了一枚毒丹,命温廷舜服下:“此则鬼愁丸,无色无味,服之亦无大碍,但若是半个月未解,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你服下,每隔半个月,可来文库的鸢舍寻本官取解药。”
阮渊陵麾下豢有一批药人师傅,于洛阳坊间里暗设据点,专门炼造诸种奇形诡异的药物毒物,诸如朱常懿窃走梁庚尧时迷昏禁军所用的麻骨散,诸如祓除九肠愁之毒的解药,诸如眼下可迫人七窍流血的鬼愁丸,皆是出自这一批药人之手。
温廷舜眸光一黯,阮渊陵此人生性多疑,待谁都留有一出狠手,这鬼愁丸,是这位寺卿要在他命脉上箍下的一道枷锁。
他行上前,从阮渊陵掌心之中取下了鬼愁丸,毫不迟疑地服用而下,神色如常,一行一止,毫无破绽。
阮渊陵洞悉不出温廷舜的深处心思,但见他顺着计划走,便道:“民案悬而未决,本官须回大理寺,你目下也不必再盯着温廷安,此事已了。天家下一步的指示,会待升舍试放榜后告知,这几日你好生歇养,廷安他们也快回来了,待服药后,朱常懿会护送你们回崇国公府。”
温廷舜略一颔首,目送阮渊陵出门远去,及至绯袍消弭在了抄手游廊的近处,温廷舜垂了眸,倏然掐住了咽喉,力道过紧,胳腕青筋虬结,须臾,那一枚毒丹自唇齿之中滚落出来,裹挟着一团腥浓的稠血,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之感,一霎地攫住了他,温廷舜双臂僵冷,支在床榻上,捂唇咳嗽了数声。
适时,数位玄衣客影子一般出现在了榻前,无声无息,为首一人名曰甫桑,恭谨地递上了痰盂与一粒漆丸,眸底尽是忧色。
这漆丸是专门用来救命的,多年前,他们自天葬台的大火之中,带着少主逃出去时,骊皇后身边的内宫掌事顾嬷嬷,窃自递予他们一只匣盒,拢共十八枚漆丸,玄甲卫十一人各一粒,少主七粒,乱世凶险,卧薪尝胆的日子艰涩,这漆丸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才拿出服用。
甫桑乃是玄甲卫的三把手,滕氏命他与同胞在随药宗毒师观阅世间百毒,甫桑跟在少主身前最久,方才见着阮渊陵命少主服下那一枚鬼愁丹,便是心中震悚,据毒谱载录,鬼愁丹乃是举朝七大毒物前三,常人服下不会立即毙命,但在三十日内,毒性慢慢腐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教人处于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际之中,连鬼神见了皆要愁苦,此毒因此而得名。
众人谁不知晓,阮渊陵逼迫少主服下鬼愁丹,便是欲让少主沦为赵珩之的提线木偶!
好在少主心中早有戒备,将毒物尽数吐出,不过甫桑忧虑仍存,怕毒解得不干净,吩咐同胞郁清取出木匣,将漆丸奉上。
温廷舜摆了摆手,苍白如纸的唇上,浅浅抿起一丝浅弧:“此毒不打紧。”幼年时,鸾台常送来诸种毒物迫他服下,此毒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甫桑是个杞人忧天的热肠子,就怕少主有个好歹,届时他提着人头去阴曹见骊皇后谢罪都不够,想要再劝解,近旁的郁清拦下,“卑职相信少主。”
郁清是玄甲卫的二把手,平素寡言少语,遇事格外镇静自若,这一点承袭了少主,少主平素常差他做事,郁清因之锦衣夜行,在外执行任务。打从头领滕氏死战于宫变,旧部流徙四散,少主隐姓埋名,他们成了前朝十二卫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精锐,打落牙齿与血吞,誓死追随少主。
甫桑忧心忡忡:“少主,为何护下那个纨绔的性命?还有,方才那个寺卿,看着道貌岸然,暗地里可是要害了您……”
昨日玄甲卫在大理寺里潜伏了一阵子,窥听值房里阮渊陵与心腹的对谈,那温廷安便是首当其冲,沦为引媵王上钩的一只饵食,温善晋迫温廷安服用汤药一事,他们亦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则媵王与温府之间的讧罅争乱,不属于主子筹谋之内,照其性子,本可以不必管这等闲事。毕竟,温廷安此人是生是死,对主子的计划一丝干系也无。
甫桑满腹困惑,不懂主子为要涉险护住崇国公府的嫡子,竟还要屈意与大理寺携手合盟,他忧心交兮,念着少主伤了元气,精神头看上去不太好,是以只能斗胆相问。
温廷舜平静地看了甫桑一眼:“赵珩之还没坐上那一座龙椅,此番同我合盟,不过是要借我之手暗度陈仓,制衡赵瓒之与庞家,□□拥有兵权,是他最大的心结,心结未除,他必不会妄自与我内讧。”
甫桑幡然醒悟道:“照少主的意思,您现下是安全的,但若赵珩之正式立为储君,夺嫡成功后,他是不是就会反水?”那局势仍旧对他们不利。
郁清冷冷乜斜了甫桑一眼,心想这人真是个猪脑袋,少主道了一句,就该举一反三才是,但甫桑只能听懂字面意涵。
郁清解释道:“少主与东宫是各取所需,东宫一直认为少主是涸辙之鲋,受困于他们,少主遂他们的意,是在让他们卸下心防,这于少主是好事一桩,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甫桑这才终于明白了,原来少主一直在设局,温廷舜靠在引枕上,看着支摘窗外的天光,对郁清道:“数日前嘱令你去查的事,可有下落?”
郁清拱首道:“卑职布下暗桩在太原驿馆监情,连续蛰守数日,确乎发现庞枢密使庞珑在两日前,暗遣信使往两个地方去了,一处往南直通扬州,走的是淮河水路,一处往北通抵钦州,行得是陆路,庞珑的心腹蔺苟走了水路,去了扬州一趟,据闻是其妹妹渔阳县主在英国公府刚诞下了一对龙凤胎,那生辰礼箱拢共十箧,由镖局亲自押送,阵仗颇盛。”
温廷舜狭了狭眸,道:“这怕是声东击西之法,庞珑的目的在于钦州。”
郁清点了点头:“卑职一路往北跟着,发现庞珑的另一位心腹蔺寻,此人单独去了趟当地颇负名望的楼泽园,是以枢密院之名义。少主知晓的,楼泽园乃是在元祐议和一案后,恩祐帝下诏专门收恤州府穷民之地。卑职在楼泽园转了几遭,打听了一下,发现媵王每月都会捐赠百両银锭给楼泽园,意在救死扶伤,多行义举,时而久之,他的声名在钦州传开,颇受黎民黔首之拥戴。卑职怀疑,楼泽园是庞家与媵王的送信接洽之地,是一处谍报据点——”
郁清顿了顿,道:“而那些流民,怕不就是被媵王所利用,从钦州的楼泽园流出来的,在京畿之中引发动乱。”
温廷舜眸底深黯了一下,每月捐赠百両银锭,赵瓒之的母家是琅琊世家,不愧是名门巨贾,果真下得了如此阔绰的手笔。
前几日早朝,恩祐帝借伪诏大案,面了阮渊陵后,下新诏增添新律考题,大理寺卿乃是温善晋的学生,帝王器重三法司,这意味着温家的地位有所回温,过几日,便有流民直冲着崇国公府而来,重启元祐议和旧案,刻意在恩祐帝的伤口上撒盐,并将祸水引向了温家。两桩事体就这般巧合地撞在了一起,局势幽微莫测,一盘棋已经铺好,太子造势,媵王自然会开始落子,与之博弈。
只不过,赵瓒之为何会将大金谍者牵扯入内?金人狼子野心,让大邺割地赔款,赵瓒之倘若要夺嫡,只消动用虎符与兵权即可,与大金谍者觅求合盟,无异于与虎谋皮,显然并非良策。
赵瓒之令庞珑私下捉了梁庚尧,还要引出其他金谍,可见还有别的成算?
温廷舜目下暂不知其具体筹谋。
他沉了沉眸,对郁清道:“不必再盯着楼泽园了。”
媵王在民间积累声望,一定是在为成为储君做筹备,想必东宫那位也大致知晓了此情,自会遣暗探前去彻查楼泽园。
目下,只消等升舍试放榜,等着阮渊陵给下一步指示,倘若他没料岔的话,任务一定与大金谍者休戚相关。
禀事毕,外头幽幽地传来了一阵动响,是温廷安踅而复返,甫桑与郁清相视一眼,如墨汁淡入海水一般,齐齐稽了首,无声无息地自榻前退却了去。
温廷舜和衣卧躺在榻,阖眸假寐。
吱呀一声,外头有光簌簌入内,一阵冷风飕飕地往寂室里灌着,辗转之间,榻前传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响动。
空气之中,弥漫着清浅的中药香。
他想,应是药材采买了回来,熬煎好,温廷安托着药碗入了内。
一只温软的掌心浅浅覆在温廷舜的额庭处,这般的动作是有些寻常的,但教他身子蓦地一僵,长兄可是在察看他烧着什么程度么?
坐在榻前的人儿没有说话,敛声屏气,只是拿了一块枕褥垫高了他的肩膊,将汤药一口一口喂予他,空气静谧极了,静得只能听见汤匙碰撞在瓷碗处的声响,这般金丝震玉的清音,不知为何,竟是密密匝匝地,一寸一寸敲入了他的身躯。
原是平复下去的心率,再次“噗通——噗通——”,不受控地撞击在伤口之上,温廷舜一时绷紧了下颔。
他想起了小半个时辰前,冻寒彻骨的江水庶几淹没了他们,温廷安搂紧他,两人沉浮在浩烟邈邈的千顷江上,身影被夕光扯拽得又细又长,半昏半昧之间,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是那般伶仃渺小,孑然狼狈。
堕指折胶的时节里,九肠愁让温廷舜身子奇冷,世间里唯一的暖与热,只剩下将他负在背上的长兄。
高热将他的身体烧灼,思绪恍惚,也蚕食掉了一部分平素惯有的理智,他记着长兄身上的温腻气息,如棉絮般,是那样的暖和,像是他旧时常驯养在身前的一只雪狐,拱入了他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地,只不过后来,它在血猎之中被三皇子一箭射死了。
冥冥之中,他喜爱的东西,到了他这里,总不得善始善终。
他但凡流露一丝睐意,生出一抹眷恋,宿命便会将它们摧毁残噬,教他尝清楚痛彻心扉的滋味。
及至那一柄毒箭即将射中温廷安,有那么一瞬,温廷舜眼前浮现出小雪狐奄奄一息倒在雪地里的情状,漂亮浓密的细软雪毛,被漫地的血黏成一绺,黑白分明的瞳仁,涣散失神地望着他,神采不再。
温廷舜明明嫌厌温廷安,但濒死一刻,他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只多舛的雪狐——他不够强大,不能保护好它。
但又与温廷舜有何干系?
是他心软了么?
心软什么?
被温廷安背上岸,他半阖着眼,视线落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耳珠,湿漉漉的水汽间,温廷安后颈处,迫近琵琶骨的地方,竟是生有一颗淡红色的美人痣,之前教浓密鬓发遮掩住,幽隐人未识,他也一直未曾留意。
现在,那一颗美人痣在雪水洗濯之下,泛曳着妖冶而迤逦的色泽,雪肤,红痣,青丝,每一样都是蛊惑,教得温廷舜吐息一滞,狠狠阖紧了眼。
金水桥之下的江河没有酒意,人却是醺了呼吸,风声里,他还听到了心脏触礁的长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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