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辛禹一直认为温廷舜去了翰林院, 没成想这厢居然入了鸢舍。
这是何时的事,为何她连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未收到,阮渊陵亦未同她说过, 慢着, 她想起了方才在掌舍斋里, 阮渊陵意味深长地说过,最后来报道的两位纸鸢,众人应当不会感到陌生。
时值晌午,温廷舜已经换上了鸢纹玄色锦袍, 修直峻隽的背脊如玉树一般,双掌轻微抚住膝面,眸底原是下敛之状, 觉察她来了, 黑白分明的眸子抬升起来,偏了偏头, 这般矜冷玉清的一张面容,未时正刻的鎏金日色偏巧穿过一围簟帘, 游弋于他背后,照在了地面,描摹成了一道潦烈而又朦胧的轮廓。
他合襟之上绣描着气吞山河的青鸢,在袅袅雪烟掩映之下, 它仿佛能从绸丝之间震翮而起, 冲着她掠目而来,鸢尾泛起了碎浮的剪影,气势浩淼幽远, 教人一时有些无法动弹。
温廷舜身上的穿饰,与魏耷身上的别无二致, 鸢舍里诸多入了内行的少年亦是这般穿着,最为惹目的却是他,悉身萦绕着矜贵之气。
温廷安平素很少看温廷舜穿玄色衣装,他穿白襟儒袍频繁些,今次见着他穿了玄衣,不知为何,她竟是想起了护送梁庚尧那一夜,被一个少年刺客胁持的场景,那个刺客亦是一身玄衣,身量挺拔轩昂,但戾气与弑气较沉,并不如温廷舜这般深敛持静,温廷安心中有过一些微妙的揣测,但苦于寻不着直接的物证,到底没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温廷安在不动声色打量着温廷舜时,对方亦是淡凝着她。
晌午的空气很是温和,熙和的风儿吹入斋院,温廷安立在一张矮榻前,穿着白襟玄带儒袍,这是雍院上舍独有的设色,色泽大气沉稳,平时很少见她这般穿,今儿更上了新装,便有一种别致通透的感觉,俨似绞濯好的一枚和田暖玉,又像是春夜里醉了芳菲的一株白杨,蓊郁且柔韧,春意且盎然。
他抚在膝头的修长手指慢慢拢紧,嘴唇欲动,想说些什么,却见庞礼臣于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身,拍了拍邻近的右侧桌榻,冲着温廷安招手,先入为主地道:“温老弟,坐这边!”
温廷安:“……”
此则温廷安另外较为头疼的一桩事体,温廷舜不声不响来鸢舍也就罢了,怎的庞礼臣这厮也来了?
他虽不去地方做官,执意留在洛阳,她想着,横竖庞礼臣会去兵部或是枢密院,离鸢舍甚远,两人根本不会打照面的,孰料,他竟是亦被阮渊陵招入了鸢舍。
那一日书房里陈情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温廷安定了定神,一霎地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庞礼臣加入鸢舍目的何在,循理而言,阮渊陵是太子的人,而庞礼臣乃系庞家嫡子,阮渊陵将庞礼臣扶植成赵珩之的一柄利器,兹事庞家定然不会同意,方才阮渊陵呈现的书折里,并无庞珑或是庞汉卿的画押。
同理,温廷舜是寄养在温青松膝下的,书折之上同样没有温老太爷的画押。想必她与温廷舜被招入鸢舍,温青松亦是并不知情,偏生温青松根本不欲让他们卷入党争之中,允准温廷舜入鸢舍,估摸着是温善晋代为做的主意。
身后跟来的一众人,尤是吕祖迁、苏子衿、杨淳三人,见这新来报道的两人,是温廷舜与庞礼臣,心中了悟,一位是魁院的上舍生,另一位是武院的上舍生,俱是在三舍苑里闻名遐迩的人物,也勿怪阮渊陵会将他们招揽入麾下。
九位少年各自互道名姓,一阵行礼寒暄后,便准备拣位置落座,不过,众人各有心计。
庞礼臣想让温廷安坐在他身边,温廷舜并不打算遂了他的意,对魏耷道:“听闻魏兄尚武,师承于朱常懿,偏巧庞兄亦是尚武,师承于镇远将军苏清秋,有道是功从磨砺出,同行之间多切磋切磋,不知魏兄以为如何?”
魏耷性子散漫不羁,骨子里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温廷舜这一席话正中下怀,他一听,便毫不犹豫地在庞礼臣的邻座盘膝而坐,将朴刀搭在了肩膊处,歪着脑袋对庞礼臣道:“你是庞礼臣是吧,往后老子就找你练手了。”
庞礼臣好事遭扰,一阵气结,胸闷得不行,心想温廷舜绝对是故意的,他不能贸然将魏耷赶走,也不能擅自挪这个位置,免得伤了同窗之间的和气,心腔如焚,但也只能与魏耷心不在焉地说话。
温廷舜搅了他的好事,庞礼臣决意报复回去,便对吕祖迁与苏子衿道:“这个温廷舜写文章可厉害了,你们干脆坐在他旁边算了,他人虽生着一张阎王脸,但心肠子可热着,你们寻他探讨问题,他一定会热心助你们。”
吕祖迁与苏子衿早就听闻过温廷舜的盛名,他的文章确乎是云锦天章,常张贴于三舍苑的戟门,为夫子博士所称道,供诸生员争相传抄,二人素来钦仰已久,听了庞礼臣的劝谏,便在温廷舜左侧的两张桌榻前徐徐落座,且对温廷舜行了一个长揖。
温廷舜眸色微黯了黯,但一行一止同寻常无异,情绪未曾显山露水,对吕、苏二人礼毕,他看向了温廷安,想知晓她坐在何处。
空气之中,充溢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崔元昭并不知此中计较,她顾念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跟温廷安一块儿坐。
温廷安却想撮合崔元昭与沈云升二人,她扫视剩下空着的四张桌榻,正犯难之间,便见沈云升坐在了魏耷右侧的桌榻上,位置已然定了,那么,沈云升右侧的空榻必须是崔元昭来坐。
温廷安顿时心生一计,率先在吕祖迁左侧的桌榻落座,吩咐杨淳紧随而上,杨淳是个手脚麻溜的,跟着她一起坐下,事到如今,唯一的座位便落在了杨淳与沈云升之间。
崔元昭见不能同温廷安一起成为同桌,有些微妙的失落,终究只能趺坐于沈云升近旁的桌榻前了。
温廷舜见温廷安的位置离自己较近一些,冷冽的薄唇浅浅抿了一抿,淡扫庞礼臣一眼。
庞礼臣皱了皱眉,虽说温廷安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但离温廷舜更近了些,他蓦地有些不悦,又说不清楚是哪里不悦。温廷舜是温廷安的二弟,两人之间有着亲缘关系,按理来说,他不应当吃醋才是,但不知为何,同为少年,甚或是同为男人,他竟能从温廷舜身上感受到冷冽的压迫感,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在座九人各怀心事,方才喧闹的氛围一下子冷寂了下去,温廷安并非觉察不到温廷舜与庞礼臣之间的微妙氛围,不过,这件事在她心头并不重要,她在思量阮渊陵将他九人招入鸢舍的目的,以及七日课业、首个任务。
沉思间,便见阮渊陵徐然入内,在上首的长榻前落座,捋平了膝上官裾的褶痕,抬目环视众人一眼,“可有都打过照面?自今时今刻起,你们便都是鸢舍的纸鸢,九斋的一员,天将降大任,你们可要做好些准备。”
他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份案牍,在乌案之上摊平,先是凝声道:“近些时日,大理寺一直在调查伪诏一案。想必诸位都知晓,元祐议和案过去一年,金人如今狼子野心,意欲犯我大邺,诸多谍者亦是潜入洛阳,暗设据点祸乱朝纲,坐以待毙并非长久之策,若能助太子擒拿金贼,定能俘获民心,而擒拿金贼绝非易事,勘破伪诏一案便是重中之重。我怀疑是报人与金谍密谋所为,五日前,梁庚尧终于吐露实况,提供了一个人给本官。”
众人屏息凝神,倾耳以听,温廷安听得仔细,问了一句:“此人是谁?”
阮渊陵看着她,“此人在南浔门曲觞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是个哑妇,名唤常娘,一日只卖一坛武陵酒曲,计值百两,无数纨绔为了她的酒,挣破了头。”
“一坛酒卖一百两?”庞礼臣有些讶然,“小爷逛遍了洛阳所有秦楼酒窖,什么珍稀好物没见过,这酒家妇小爷听都没听过,这酒怕是个噱头,有名无实,哗众取宠罢了。”
语罢,他发现自己嘴瓢了,明明有意彰显自己见多识广,可这摆明儿也承认了自己常常流连烟花之地,他殊觉前半截话非常不妥,忧虑地看了温廷安一眼,但看着她神色如常,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庞礼臣这才舒了一口气。
其余人面面相觑,俱是匪夷所思。
温廷舜大概是最为沉定的人,他查到的消息,阮渊陵同样也查到了,不过,他查的方向与阮渊陵并不一致,他查赵瓒之与常娘之间的勾结,而阮渊陵查了常娘与报人金谍之间的勾连,当两条线索合拢在了一起时,他便隐隐看到了埋藏在常娘身上的草蛇灰线。
阮渊陵道:“常娘此人可疑,是勘破伪诏一案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太子遂是下达了第一个任务,至关重要,需命你们九人执行。”
苏子衿面露异色,拱手问道:“去调查常娘之底细,查她究竟有无与金人勾结,这些事大理寺自可做成,为何要让我们来代为行之?”吕祖迁、杨淳亦持有同样的困惑。
“我拣选你们入鸢舍,自当有我的道理,这也更是太子的绸缪。你们有疑虑亦属寻常,待你们完成了此一回的任务后,自当会晓悟内情。”
温廷安的位置处于苏子衿与阮渊陵之间,隐隐约约觉知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但她见阮渊陵容色格外平寂,甚至语调亦属平和,苏子衿打从入了鸢舍以来,话辞皆有针锋相对之意,阮渊陵从未因此蘸染有愠色,足见其修养之好。
只听阮渊陵继续道:“自然,我方才在掌舍斋提到了,在执行任务之前,你们需上七日课,届时有人会教授你们堪舆之术、谶纬之道、鹰眼之法、刑统之义、三国之语。明日卯时正刻上课,一般情状之下,地点皆在九斋,若地方有更换,我会遣斋长另行知会你们。”
“此外,斋长暂定为沈云升,新一任斋长,将于七日后,从五门科考头筹者选出,自那往后,全斋之人皆要听命于斋长的统筹。每一门课都有科考,你们九人都需至少及格,若能抵达优秀的水准,自当最好,但若有扯后腿者,全斋九人便将遭致惩罚,知否?”
温廷安发现,鸢舍的评考机制极为严苛与残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阮渊陵奉行的是集体至上的守则,就算有人学得再好、考得再好,成为了一斋之长,但九人之中若有拖后腿者,集体便要连坐。
此则意味着斋长之务,不能仅顾及一人,更要统筹全局,惠及每一人。
“事情便讲到这里,若无疑窦,便散了罢。”阮渊陵收拢了案牍,众人齐齐起身,朝他做了一个长揖。
沈云升是九斋的代理斋长,对众人道:“今晚回去好生歇息,明日木铎声起,你们卯时一刻在此会合。”
温廷安原本想问明儿是什么课,但想着沈云升估摸着会说“待明日你自会知晓”云云,便是未再问了。
她回溯着阮渊陵方才的话辞,堪舆、谶纬、刑统、语言、鹰眼,堪舆关乎地理风水,谶纬关乎凶吉卦象,刑统关乎刑狱推鞫,鹰眼关乎追踪格斗,至于语言,应当教授他们习学金国、西域之语。
凡此想来,按太子的意思,是欲让他们同大金谍者打交道无疑了。
九斋拢共九人,分有三舍,温廷安、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同房,沈云升、温廷舜、魏耷、庞礼臣同房,崔元昭是全斋里唯一的女儿家,有独立的一座精致别院,吃穿用度皆在里头,剩下八人,不仅吃住在一块儿,入夜濯身时,也是在同一座澡堂子里,这是温廷安最为头痛欲裂的时刻。
澡堂子里有十个隔间,八个少年能同时入内净身,但那隔间里没有木门折门,只有一围垂帘,单薄如纸,外人轻轻一揭帘,便能将隔间里头的景致窥探得一览无余,温廷安抱紧了木桶,护住了藏在绸布下边的襟围里衣胰子,适才想起吕氏的厉色嘱告,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难,她现在真正经历了一遭,果真是感同身受。
温廷安决意等七人洗濯好,再独自一人入澡堂净身,但她这般做法,落入旁人眼中倒有些奇怪,吕祖迁、杨淳将换洗的衣物递呈送至了浣衣坊,回至监舍时,发现温廷安仍穿着白昼时的衣物,吕祖迁一面褪下外袍,挑动烛扦,一面随口问道:“你怎的不去澡堂子?”
温廷安不好作忸怩之态,只得道:“我想等晚些时候再去。”她没说想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再去,免得惹人起疑。
杨淳却道:“廷安弟,那你要快些了,我听学丞说,到了戍时一刻,澡堂子便不供应热汤了,目下还不到两刻钟,你要抓紧。”
温廷安一听,鲤鱼打挺似的抱桶而起,忙问:“你们从澡堂子里出来时,里端还有谁在?”
杨淳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出来时看到温兄和沈斋长了,他们二人应当是净身完了。”
言下之意就是说,苏子衿、魏耷和庞礼臣都还在澡堂子里。
温廷安:“……”这可如何是好?
杨淳心有余悸地道:“那个魏耷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身上赤条条的,净身净到一半,兴头来了,便直言要跟庞礼臣水中比武,也不知是个什么特殊的癖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隔间的门帘,都快被两人当做软剑来耍了,没几个完好无损的,估摸着现在比武还没比完。”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那苏兄呢?”
杨淳道:“苏兄嫌弃魏耷的刀脏了他的脸,净身净得非常精细,我们出来时,苏兄才堪堪洗完了脸,看这情状,身子还没净到一半呢。”
温廷安一阵无语凝噎,心想这九斋遍地都是奇葩,她这澡能不能洗得成,仍是个未知数。
澡堂子估摸着去不成,更不能去寻崔元昭在院子里借个澡房。
崔元昭一闺阁之家,留一个外男在闺苑里净身,假令名声传了出去,便不大好听了。
温廷安端的是愁肠百结,她不能忍受不濯身便上榻就寝,在九斋里,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栖住习惯不同,生活方式更是不尽相同,她只能去尊重并包容,三舍苑的澡堂子又不隶属于崇国公府,她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三人赶出去。
温廷安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净身的渴盼,战胜了去澡堂子的恐惧,横竖伸头是一刀,缩脖子亦是一刀,她咬紧了牙关,骤然生出了一股壮士断腕般的气魄,抱紧木桶出了监舍,穿过台阁重院,朝着澡堂子走去,原是以为里头有人,却不想澡堂子陷入了浓墨重彩的漆色之中,俨似一只浸裹于乳白雾色里的蚌壳,上头星河灿烂,一缕皎洁的月色投射于晕漉的地面,须臾,一团晕浓月色里,温廷安见着了一个人,穿着玄纹深色衣袍,深沉的衣色衬着一张矜冷儒雅的面容,沉沉浮浮雾汽间,少年的眉目如海般渺远空旷。
不知为何,她的忐忑与心悸到了此处,反而减淡了几分。
温廷舜似是觉知了温廷安的困惑,淡声说:“苏子衿觉得魏耷庞礼臣二人,扰乱了澡堂的秩序,通报给沈云升,沈云升正在训诂堂寻三人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温廷舜说这番话时,一错不错看着温廷安,她像是梁山泊的将士,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月色掩映着她的侧颜,脸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他无意识抿着了唇角,复又撇开视线,背过身去,道:“长兄请便罢。”
温廷安将信将疑,方才听吕祖迁说三人还在澡堂子里,眼下三人俱在训诂堂,事情怎会生发得如此之巧?
她没来得及深想,想着净身要紧,忙道了谢,抱紧木桶匆匆入了堂,拣了个干净温洁的隔间放水濯身,她将换洗的衣物细细分成两类,一种是贴身的,诸如底衣与襟围,这种会暴露身份的衣物,务必要自个儿手洗,一种是穿在外边的,诸如儒袍与裘衣,这种可交附于浣衣坊的嬷嬷来洗。
澡堂子内没有点灯燃烛,唯一的照明之物便是天窗外的月色,空气静谧异常,只闻沙沙沙的掬水声,像极了春雀浅啄樱枝的簌簌簌清音,温廷舜立在去澡堂子半丈开外的位置,本欲替她守着澡堂子,避免有外人来,但今下,难免听着了那清越水声,仿佛点点滴滴淋在心头。少年的眸色,不由黯了一黯,眼前掠过三两翠碧色的萤火,俨似那人玲珑的曲线,他肩颈线条掠过一阵强烈的痉挛与绷紧,整个人俨似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钉在地面,连呼吸也渐渐然寂止,那掌心里,如历经一场烈火,没来由渗出了一片虚腻。
他捂着胸口,那平寂的心跳,前所未有跳得飞快,仿佛爆炸裂成烟火。
温廷安洗濯毕,一通神清气爽,出了澡堂子,发现温廷舜竟是在远处候着,凉薄的空气里,带了一丝夜来香的甜腻气息,温廷安淡淡地凝了凝眉心,“二弟还有何要事?”
水汽澹澹,少女的嗓音被温水涤荡得清亮湛明,攀升在虚空之中的氤氲暖香被月色照出了纤细的身姿,温廷舜偏了偏身,并未看向她,仅淡声道:“出门时,母亲打点过,说是长兄怕山野精怪,夜间最好有人伴着,而这澡堂子背山而建,入夜时山野精怪颇多。今后长兄净身时,我会在不远处守着。”
这番话讲得密不透风,温廷安竟是一时没觉察出什么端倪。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吕氏交代温廷舜看护着她,山野精怪怕不是个幌子,实际上是怕她濯身之时,有外人闯入里间。
温廷舜言讫,便大步离却,一丝一毫也未驻留,仿佛是真真为了完成吕氏的交代,事了拂衣去,不捎走半丝云彩。
温廷安原是一颗心悬着,此际不由得舒下了一口气,还好澡堂里那三人都不见了,真真是个巧合,还想着下回怕是没这般幸运了,但温廷舜方才说了,但凡她净身时,他必会帮她在外边守着,这又如一根定海神针,拄在了温廷安的心尖。
她把换洗的衣物送去了浣衣坊,便是回到了监舍,行将拾掇书箧,看一会儿书,赶巧这时候,苏子衿也姗姗来迟,吕祖迁躺在榻子上,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苏兄,怎的回来得这般晚?温廷安都比你快。”
苏子衿脸有些黯沉:“庞礼臣与魏耷二人将汤盆子打翻了,我说也说不听,便状告到了沈斋长那儿,沈斋长寻我们说话,但他态度还是过于温和了,庞礼臣与魏耷根本不听,嚣张至极,沈斋长便说明日会同阮掌舍反馈。”
温廷安整饬书箧的动作一顿。
不是因为苏子衿所述之言,果真与温廷舜所述得别无二致,而是她发现了书箧底下的一些话本,还有一个牙黎签。
大抵是温廷舜替她拾掇书苑里的行当时,放进去的。
这些话本俱是他看过的,纸页之上皆有翻动过的褶痕,估摸着是想让她消遣的时候看。
以及那一枚牙黎签,用桐枝削凿成的形态,上头萦绕着芳菲的桐花清香,造相精湛,上边并无题词,只有铜琶铁板的四字——『事事佑安』。
第52章
温廷安躺在了床榻上, 月华如鎏银般覆照入内,银粉般的皎色坠入眸底,有些昏沉, 她伸出手搅动着月色, 脑海里一直盘踞着温廷舜送她旧书与牙黎签的事, 想不清楚这厮到底是什么用意。
想当初,在崇国公府,她欲去书苑拾掇行当,他却替她拾掇完备, 明明他要着急赶她走,为何又不声不响地,在书箧里暗藏着她喜欢的东西?那些经少年翻动过的纸页, 静静流动着熏染过的桐香, 在春寒的天时里,无端让她指尖肌肤滚烫。
因是思绪繁杂, 她的身子翻来覆去,却教睡在旁侧的吕祖迁睡不着, 一片匀亭的沉寂里,他半坐起身,问道:“想家了?”
“还行。”温廷安用气声道,她晓得床板声吵, 遂不再翻身动弹。
想家是在所难免之事, 从前的日子,端的是养尊处优,吃得是珍食细米, 睡得是罗汉床,又有檀红瓷青悉心伺候左右, 过得是赛过神仙的生活。
眼下来了鸢舍,饭食粗了,床褥也压根儿不软,且外,一切都要自力更生,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温廷安一开始还不算适应,好在前世有过群居生活的经验,一切难题都能见招拆招,她很快便适应了。
平心而论,她心底又是渴盼在三舍苑住宿的,这般一来,温府对她的掣肘变少了,她什么事都能放开手脚去做,这也不是说温青松、温善晋与吕氏待她不好的意思,恰恰相反,他们待她太好了,她偏生觉得不能一直待在温府里,时刻受人照拂。时局如此动荡,家国内外交困,少年总要催迫朝前成长,她必须要走出去。
当然,眼下混在男舍里栖住,总多少有些不方便,诸如净身,诸如洗濯襟围,这些事儿都要隐秘进行,不能为旁人所觉察。
白昼时折腾了许久,入夜时大家身体都乏了,如面饼一般往床榻一摊,原以为能很快睡去,精神却是出乎意料般的清醒,温廷安感觉左铺右铺三人其实都没睡,大抵是沉默着不言语罢了。
是吕祖迁率先打破了沉默,“白天的时候,阮掌舍说,未来的斋长之位,将会从五门学目里科考最好的纸鸢里选出,”言至此,话锋一转,“你们谁想当斋长?”
“宁为寒山客,不披紫金衣。”苏子衿率先冷声道,这算是不愿为所谓的头衔而折腰的意思了。
吕祖迁接着看向杨淳:“杨兄,你想当斋长么?”
杨淳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话带着一丝困意:“斋长要课业极好的人才能胜任,我是不行的,也没这样的能力。”
此番,温廷安殊觉吕祖迁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他在等着她开口。温廷安了解吕祖迁的脾性,他素来胜负欲很重,她升舍试考了头甲,把他挤到了第二名的位置,报道那日,吕祖迁称誉她是厚积薄发,实际上早将她视之劲敌,一直在暗中较劲,要将输掉的颜面给挣回来。
吕祖迁畴昔在外舍时,便是司斋长一务,若是在鸢舍里不能继任,约莫会显得丢人。吕祖迁是不欲让任何人踩在自己头上的,虽这样说,但在升舍试前夕,吕祖迁又给她送了《策林》、《百道判》,说不想让她名落孙山,免得将来同榻寂寥。
大抵就是这般一个胜负心强又傲娇的少年郎,温廷安看出了端倪,止不住地好笑,试问道:“你是想当斋长罢?”
吕祖迁转过头去,人稍稍一怔,月华如水,静影沉璧,烛火微烟薄薄地游弋在窗棂上,缓缓照在了温廷安的脸上,明眸沉寂如磐,姿影娴静如瓷,吕祖迁被戳中了心事,有些别扭,袖裾之下的手微微蜷起,良久,才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道:“是,我想成为斋长,你想当么?”
温廷安双掌作枕褥,垫在了脑袋下端,“没那样的兴致,我不会同你竞争的。”
在原书的剧情里,九斋的斋长之位一直是由沈云升担任,让她与原书男主争这样一个位置,那就没太大的意义,温廷安志不在于此。
她听到了吕祖迁舒下了一口气的声音,她遂瞥了他一眼:“你要成为斋长,其实不是你想,而是因为吕博士,是吗?”
吕祖迁陷入了沉默,许是温廷安一直没有攻击性,亦或者是氛围很是宽松,片晌,他低声道:“所有人都知晓我是吕鼋的嫡子,父亲是十六前的进士科状元郎,名列一甲,治学有道,满腹经纶,曾做过先帝的经筵官,从幼时起我就知晓,我绝不能败,做任何事都要激流勇进,夺得头筹,不能逊色于任何人,否则,便是教人看不起。”
苏子衿坐起身,凝声道:“你父亲又非圣人,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你父亲既然不能做人无完人的圣人,也不能挟求你做到尽善尽美。”
苏子衿是资政殿大学士苏复的嫡次子,他上头还有个在地方做太史令的长兄,家中的重任其实都落在长兄身上,长兄替苏子衿撑起了一条康庄大道,苏子衿并不晓得内情,自当不理解吕祖迁的难处。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与人之间悲喜有时并不相通。
话题又回到做斋长上面,吕祖迁其实还是有些不放心,悄然问温廷安:“话说回来,你为何不想当斋长?”
“为什么要当?”温廷安匪夷所思,下意识反问道,没料到吕祖迁会这般问。
“一来,因为你是升舍试的魁首,课绩好,二来——”吕祖迁斟酌了下用词,“阮掌舍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阮掌舍照拂你,是份内之务。”
温廷安听明白吕祖迁的意思了,放在前世的语境里,大意是说,她乃系成绩好的尖子生,又与老师有不浅的亲戚关系,若有什么机会,老师会优先举荐她。
温廷安思忖了一会儿,寻个较为公正的理由道:“九斋里有我的亲人,也有我的友朋,难免有所掣肘,而斋长需要做到公私分明、一视同仁,若是在任务之中,亲人与友朋都是出了事,我难免有所偏袒,致使下了不够公正的判断。就拿今夜澡堂斗武一事来说,若我是斋长,需评判庞兄与魏兄孰是孰非,因我与庞兄关系好,我可能会认为庞兄是绝对正确的,就将责咎全归于魏兄。”
温廷安看向吕祖迁道:“故此,现在阮掌舍让沈兄代行斋长之职,是有些道理在的,因为沈兄待谁都是疏离有礼,不会偏袒任何一人。”
苏子衿点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沈兄待每一人,确乎是一视同仁,但他与魏耷相处久了,魏耷这人根本不惧沈兄的威慑,沈兄所述的话,落在魏耷身上,就跟隔靴搔痒无异。”
提及了魏耷,苏子衿口吻略显恹嫌,甚至有一种轻看的意味攒在里头。
确信了温廷安不会同自己竞争,吕祖迁这才问道:“你跟庞礼臣相熟,你觉得他会不会也有当斋长的念头?”
“他啊,”温廷安忖了忖,想起庞礼臣与钟瑾在校场比射箭的一幕,遂道,“庞兄是武院上舍出身,估摸着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应当也有当斋长的心念。”
此话一落,全舍的氛围凝重了一瞬,杨淳审慎道:“庞兄是庞家的四少爷,拥护的是媵王殿下,立场与太子相悖逆,加之庞兄行事随心,帮亲不帮理,入舍头日,便与魏兄生出嫌隙,若他成为了斋长,往后怕是不得安宁。”
温廷安看了杨淳一眼,杨淳脸上是有些惧意的,他曾遭钟瑾欺侮,庞礼臣救过他一命,但后来,杨淳在文库寻她请教新律问题,庞礼臣将杨淳当场赶了走。杨淳这才姗姗知晓,庞礼臣是看在温廷安的面子上,才救了他一命,在庞礼臣心目中,仗义重于公理,但斋长日后是要顾全全局之人,又是岂能只凭仗义行事?
温廷安亦是觉得庞礼臣当斋长不可,但按她对他的了解,这厢好胜心强,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吕祖迁胸有成竹地道:“我在外舍当了一年斋长,怎么着也比庞兄要强些。”
温廷安不置可否,与吕祖迁、苏子衿和杨淳叙了一番话,脑海里那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念头,倒是搁浅了不少。
她严严实实地盖好衾被,临近的窗棂被风关上了一扇,温静的光影里,她阖上了眼眸,不知为何,想起了温廷舜所说的山野精怪。
澡堂子背山而建,却从未生发有夜兽伤人之事,也不知为何温廷舜会信了此事,在影影绰绰的梦里,她穿过了一片淋漓稠热的水汽,满野的桐花,如从天而降的热雨般,瓢泼地落在袖裾处,像是掬满了盛大绚烂的春意。
她没发现地是,外头一枚桐瓣如箭簇般,撞在了另一扇窗扃处,伴随着吱呀一声,窗格缓缓地阖上了,将春夜湿冷的风,尽数拦在了外头。
翌晨卯正牌分,一阵央央木铎声起,踏着初春的淅沥辰光,意味着新生活开始了,九斋院内,九人尽数落座。
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苏和香,明明仍旧身处于三舍苑,周遭的人亦是与自己相识,温廷安却是深觉她的生活生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将要学的东西,与以往已有不同,她的身份从一位应考的生员,成为了鸢舍里一位纸鸢,效忠于东宫。
阮渊陵因是掌舍,每日提早候着,受礼过后,给众人做半刻钟的早课,先是说了一下昨夜澡堂武斗的事,他没问两人孰是孰非,只道:“既然是你们二人生出的事端,合该领罚,那便承包文库一二楼的洒扫之务,罚扫七日,今后若再生事,则会重惩不怠。”
男人的嗓音温和玉润,语气极为平和,却予人石破天惊的震慑力,魏耷与庞礼臣不敢造次,齐齐垂首不语。
兹事翻篇,接着,阮渊陵主要是对众人说今日要上哪些学目,上课时要注意些什么规矩。
就拿今日来说,主要上三门学目,依次是三国之语、鹰眼之术、刑统之义,第一门课与第三门课是在本斋里上,第二门课的上课之处另行通知。温廷安能猜着最后一门课是阮渊陵讲学,至于前两门学目,塾师何人,她有些拿捏不准。
上三国之语这门课前,阮渊陵目光掠向众人,淡声道:“在座诸位,可有想做斋长的?”
在长达数秒的阒寂之后,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起,九位少年之中,率先起身的是吕祖迁,其后,庞礼臣亦是不甘示弱地起了身。苏子衿与杨淳心照不宣地互视一眼,温廷安说得不错,庞礼臣果真有竞选斋长的念头。
庞礼臣当选这个斋长,心中颇有底气,昨夜他在舍里撂了话,说自己想当斋长,他觉得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温廷舜,温廷舜是他所见过的人之中,最滴水不漏的人,魁院上舍的天之骄子,加之其是温廷安的二弟,故此,庞礼臣对温廷舜有些芥蒂。他又盘诘过其他的人态度,魏耷是个名副其实的武痴,但性子比较肆野,不喜欢被一个虚名缚住手脚,显然对斋长之位毫无兴趣。至于沈云升,庞礼臣倒是没问,人家已经是代理斋长了,问人家会不会继任,或者有没有继任的意愿,会显得自己不识抬举。
庞礼臣去问了崔元昭,打算拉拢一番人心,殊不知,崔元昭心仪的斋长人选竟是温廷安。
从昨夜伊始,庞礼臣一直在犯难,若是温廷安也有当斋长的意愿,那可该如何是好?若是她要当,那他该不该让一让她?给她留个好印象。可是,他适值鲜衣怒马的年纪,总喜欢在心仪的姑娘面前逞威风,若是能胜任斋长一职,统领九斋,众人听他差遣,那当是多神气多威风,更为主要地是,若是他当了斋长,他不会让温廷安轻易涉险,一定会分发一些轻的任务给她,护她岁月静好,鬓角无霜。
今下观之,庞礼臣心中悬着一块千斤般沉重的巨石,安稳落了地,还好,温廷安并无成为斋长的意愿。
思揣之间,却见沈云升不疾不徐地撩袍起身,这一会儿,三人成三足鼎立之势,矗立在九人之中。
庞礼臣容色蓦然一僵,沈云升果真有继任斋长的心念,这才是他真正的劲敌。
温廷安对竞选斋长之位并无太大的兴致,正托着腮,偏垂着头,搦着湖笔在纸面上,信手画着王八,不知不觉王八绘摹成了桐花,笔尖猝然不稳,墨汁泅湿了宣纸一角,有三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温廷舜、阮渊陵、崔元昭方才俱是在看着她。
温廷安颇觉一阵如芒在背,有些不解他们为何要看着她,莫非是早课走神被发觉到了,她遂慢腾腾地把湖笔搁放在笔山上,袖着手规矩坐好,可转眼一瞅,发觉对面的魏耷冠冕堂皇地撑着脑袋睡着了,整个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但没人看着他。
温廷安:“……”
阮渊陵以为温廷安会主动竞选斋长之位,却不想,她无心于此事,他眸色偏黯,以拳抵唇轻咳了三两声,沉声道:“既是有三人要当斋长,九人分成三组,一位斋长统摄一组,从现在伊始,你们按小组来分配位置,任何学目校考评比,亦是以小组之形式。”
全斋无人有疑议。
阮渊陵以摇木签之法做了分组,每人随手抽了一签,签上写着谁的名儿,那便归入那一组,温廷安今日手气出奇的好,竟是跟了沈云升一组,心里想着,要是崔元昭也能抽中沈云升便好了,那么她便能多多为二人创造独处机会。然而,事不遂愿,第二位抽中了沈云升的人是温廷舜。
抽中了庞礼臣的是魏耷与苏子衿,剩下的亦无甚么悬念,抽中了吕祖迁是崔元昭与杨淳。
有人对这般的分组不大满意,但碍于阮渊陵的威慑,不好多做声。
早课到此暂告一段落,阮渊陵道:“从今日起开始上课,第一堂课是三国之语,为你们授课的塾师是一位翰林院的大学士。”
温廷安听着,稍稍怔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心神一动,待阮渊陵走后,便见一位首戴珊瑚顶冠、着一席翡绿官袍的男子负手踱入,此人不是旁的,正是数日前给温府报喜的唱报官之一,黄归衷。
那时候,温廷安对黄归衷做了一个别礼,黄归衷还说——“你这别礼拜早了,不久后,应是还会再见的。”
今次观之,果真如此。
苏子衿亦是认得黄归衷的,黄归衷与他的父亲苏复乃是连襟,资政殿与翰林院率属兄弟文苑,苏复与黄归衷关系素善,按辈分上,苏子衿是要称黄归衷一声姨父,但目下场景甚为庄重,他跟随众人长揖一礼,称一声黄先生。
黄归衷教授三国之语,分别是大金的女真语、蒙古语,以及前朝的晋北语。女真语与蒙古语,来源于北域的突厥语与契丹语,放在前世,就相当于满语与锡伯语,温廷安选修过一些小语种,积攒一些语言基础,语感很是敏锐,目下学习起女真语与蒙古语,并不算太费气力,反而是极为得心应手,不消多时,便能掌握基本的发音,以及书写日常的金文与蒙古文。
女真人与汉人的矛盾古已有之,金国一直是大邺的劲敌,一年前温善晋作为议和使臣,与大金达成了会盟之约,虽说两国之间维持和平往来,但金人野心昭彰,是驰骋于马背之上的骁战民族,吞并了元祐十六州,还妄欲吞汉,金谍潜入洛阳且暗设据点,便是吞汉计谋之一,要对这些金谍进行掣肘,必须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
众人不仅要学女真语、女真文,学观金人面相,黄归衷还给他们各发了一簿《金石文例》、《滹南遗老纂集》,两部书牍的著者俱是金国的士大夫,颇有声望,黄归衷命每人这两日需通读一遍,第三日会点名抽查篇目抄诵。
少年们闻之色变,这两册书牍拢共约半掌之厚,篇目达到百篇,光是要通读,便已很有难度,现下却还全篇默诵?
短短两日之内,怎么可能背得完!
这还只是前半堂课的任务,后半堂课,黄归衷不教女真语了,开始着重教授晋北语,晋北语乃系大晋天潢贵胄的方言,与汉语汉文肖似,但同女真语一般难学,黄归衷又发了一簿《晋文观止》,里端集录了晋朝士大夫的文章,众人的容色几近于叫苦不迭,心情颇为复杂,晨间蕴蓄的满满斗志,庶几快被催迫得七零八落。
温廷安这一组的情状,算是比较不错的,温廷舜与沈云升都能跟得上黄归衷的授课进度,温廷安本身有较强的学习底子,记东西也非常快,学习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并不是吃劲。
但其他两组情势便有些微妙,吕祖迁这一组,杨淳听得懂前半堂课,后半堂便几乎追不上了,黄归衷的课讲得很快,几乎不容众人有喘歇的空当。
庞礼臣这一组更有些不忍卒睹,魏耷对三国之语兴致不大,干脆把墨纸摊在脸儿上,索性不听课了,当堂睡觉,苏子衿无数次写纸条警示他,他都置若罔闻,有一回惹急了,干脆揉着纸团扔了回去,口吻攒着一股燥意:“莫碍着老子,看不懂你写甚!”
原来这魏耷还是个目不识丁的,语气还很刚愎自用,气得苏子衿全然不想理他。
彼时,黄归衷正在讲授《晋文观止》里的一篇骈体文,是大晋的晋哀帝之嫡长子,亦就是大晋的最后一位太子,讳曰玺,他御笔写下的《祀猎赋》,此文记述晋祭之时,血猎的悲壮以及一己悲愤悲凉之情,黄归衷用极为钦赏的口吻说:“太子玺是一颗千载难逢的紫微星,天资颖悟,工诗能文,尤以赋成就最高,他写《祀猎赋》时,只有七岁的年纪,七岁那年,大晋亦是亡朝了,这《祀猎赋》算是亡朝余音。”
温廷安眸心轻轻一凝,心神不自觉牵动了片刻:“既然这位太子玺满腹才学,后来的遭际如何?先帝可有允予重用?”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半敛着眸心,须臾,在她身上收回了目光,鸦黑秾纤的睫羽处投落一片阴翳,情绪未明。
黄归衷道:“据史官说,太子玺殉命于宫变的那一夜,投火自尽,其母骊后悬缢于松山之间,晋哀帝与几位皇室王爷发配流徙,后来一概病殁。先帝看了那一篇《祀猎赋》,悯佑太子玺的才华,本欲招安视作重臣,但太子玺骨子傲然,以死明志。”
前朝的旧事有些敏-感,黄归衷没再多提,但满腹惜才之意无法掩藏。
他继续道:“这一篇骈文瑰玮卓绝,堪称神品,为今朝的翰林院所称道推崇,这篇文亦是要通篇默诵。”
庞礼臣追不上晋北语的学习进度,多少有些鞭长莫及的焦灼感,对黄归衷道:“大晋都亡朝二十多年了,余党流亡的流亡,迁徙的迁徙,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余党已经死绝,您为何还让我们学晋北语?”
此话一落,空气岑寂了一瞬,几乎没人注意到,温廷舜骤然顿住写字的动作,少年的面容淡到几乎毫无起伏,掌腹的青筋,虬结渐渐变得狰突,掌间那一枝的湖笔,庶几遭致折裂。
第53章
“不错, ”黄归衷点了点头,淡扫了众人一眼,阖上了《晋文观止》, 朗声道, “大晋亡朝已然二十余载, 为何我还要教授你们晋北之语?真是因这《祀猎赋》精妙绝伦,字字如云锦珠玑,率为沧海之遗珠,我闲着无聊无事, 欲让你们多加抄诵,平添负赘么?”
黄归衷说这般话,也没想着让众人来答, 他捋了捋颔下髭须, 袖手笑道:“兹事乃是阮掌舍所嘱托,他命我教授你们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 自当有他的用意与奥妙之处,你们全力以赴用心潜学便是。我只负责传授三国之语, 至于为何要教授,用意何在,你们若有此种困窦,可寻阮掌舍援疑质理。”
晨课间阮渊陵的肃峻之容, 还历历在目, 庞礼臣被训斥了一顿,见着阮渊陵,就如被拿捏了七寸似的, 自当是不敢多问一二。旁人亦是心有余悸,领教过了阮渊陵的威严, 不欲再多番造次。
后半堂课结束前的半刻钟,黄归衷分别用女真语、蒙古语与晋北语,各自念读了十个词语,命众人摹写在纸面上,算作是趁热打铁的一场摸底科考了,少年们听了,容色各异,又是一阵叫苦不迭,两堂课拢共两个时辰,听得东西如汗牛充栋,但听是一回事,听不听得进去,又自是另外一回事,报写前,大家难免手忙脚乱,遽地忙翻堂上写过的笔记,想将这些一知半解的东西悉数装入脑子里。这摸底科考也算作考课之一,会计入个人课绩之中。
听写这事,全斋之中大抵最镇定的,莫过于温廷安这一组了。
黄归衷报写之时,特地留意了一番,发现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三国之文,写得又快又好,错处极少,女真文与蒙古文,温廷安是写得最好的,但写至晋北文时,她倒稍逊一筹,让位于了温廷舜,晋北文较为难学,这个少年竟是一个错处都没有。
沈云升写得特别稳,毕竟师承于老太傅,同样称得上优秀。
温廷舜与沈云升两人写得好,黄归衷并不感到有什么,这属两人的寻常发挥,轮到温廷安这里,他负手立在她身侧的长榻前,静静观摩了片刻,待她写毕,吹干墨水,他便拿起了墨纸,细细凝看,通篇错处几近于无,仅有晋北文错了一字,又分别看了一眼温廷舜与沈云升的,温廷舜通篇并无错处,沈云升是蒙古文、晋北文各错了一字,按名次排位,温廷舜最之,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温廷安的造诣,竟能胜过沈云升,黄归衷倒生出了一丝纳罕之意,问她:“以前,温善晋可有教授过你女真语与蒙古语?”
温廷安没有内藏锋芒,听写写得这般好,黄归衷理所应当会质询她,她遂道:“幼年时,家父教过一二,我只学了些皮毛,不及先生教得详细。”
这般话既是在解释,又是隐微地抬举了黄归衷,黄归衷不疑有他,捋须笑道:“岂敢岂敢,论语言之造诣,黄某不敢在尔父面前班门弄斧,你能学得这般好,当是你的造化了。”
言讫,又问向温廷舜:“你的晋北文能写得这般好,可不像是温善晋教授的。”
黄归衷负责八座学斋的三国之语,每番听写,写得全无错处的,有且仅有温廷舜这一人。
晋北文诸多词汇,由皇室延用,颇具古雅之意,方言之中的发音,多为佶屈聱牙,文字虽与汉文相近,但音律平仄全然自有一套不寻常的章法,就如『繁畤』一词,乃是五十年前大晋都城北迁之后的故址,晋人发音读如“板寺”,到了大邺,『板寺』成了通假音,与『繁畤』容易混淆,纵然是翰林院里的一些学士,有时引经据典时也会写谬。报写时,温廷安唯一的错处,就错在了这个词上,沈云升也没写对。
放眼九斋之中,只有温廷舜一个人写得正确。
温廷舜搁放下了墨笔,背脊笔挺如松柏,双手交叠垂放在膝头,淡声道:“晋北之文,乃系祖父所授,祖父素来治学严谨,晚辈不敢掉以轻心,加之祖父乃系两朝元老,曾与晚辈说过大晋旧闻,晚辈谨记于心,也就对大晋略知些皮毛。”
黄归衷蕴藉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一并收了三人的墨纸,视作示范,拿去给其他两组传阅,吕祖迁、苏子衿、杨淳和崔元昭皆是看得很勤。
黄归衷敦促并劝勉道:“大家好生看看,看看人家写成了什么样子,看看你们又写得怎么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跟他们学一学,如果认真听课的话,你们听写也不会写岔这般多了,甚或是一个字都不会写。”说着,自袖袂之中摸出戒尺,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魏耷的脑袋,黄归衷看着这厮桌榻上的一张比雪还簇新的纸,口吻微厉,“我说得便是你!”
魏耷半梦半醒间,觉有人害他,倏地一个拔刀断水,须臾,那一柄戒尺便被斩裂成了两折。
黄归衷面沉似水:“……”
坐在旁侧的苏子衿知晓坏事了,出于教养习性,他搁放下了墨纸,拾起坠落在了地面上的另一折戒尺,率先代魏耷致歉,并说会替新添一柄新戒尺寻先生赔罪。
黄归衷凝声问道:“你是你们组的代理斋长?”
苏子衿摇了摇首,道声不是,庞礼臣大马金刀站了出来,挽袖抄手道:“是我。”
黄归衷执起手中断了半截的戒尺,往庞礼臣的手心重重打了下:“既然是代理斋长,就应当肩负起责任,你的组员课上浑水摸鱼,还顶撞了我,扰乱学堂秩序,你有一部分的责任。”
公然遭训,庞礼臣有些没面子,其实他的学习情状比魏耷好不了多少,教他射御盘马还行,但让他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便是有些吃不消了,堂上频频走神,也就自制力比魏耷好些,臂肘勉力支撑着脑袋瓜子,没掉落在桌榻上,他不想让温廷安知晓他听不懂三国之语。
黄归衷训完了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罢罢罢,学不学是你们自己的造化,你们心中自当有数,我不是外舍的侍讲博士,不会追在你们后边敦促你们的学业,这一切的课业,皆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合该为自己做考量。”
言讫,黄归衷便是敲响了木铎,这一堂课算作将近尾声,下一堂课上的是鹰眼之术,上课的地方是在文库背后的鸣翠山山脚,柳绒飞絮如被,青峦叠嶂如墨,俨似生宣之上泼墨而就,因是晌午的光景,穹空放了朗日,细榕扶疏,枝杈处一缕点漆般的日头,为青碧色山阶描了一层金,气候很是暖和,温廷安一行人来到了山脚处,没成想教授鹰眼之术的人,竟然是朱常懿。
山脚旁辟有一块马蹄莲状的青莲花塘,半昧半明的翳影里,朱老九着一身质朴蓑衣,戴一藤编斗笠,盘着膝,正秉杆垂钓,那水塘风平浪静,愣是连个涟漪都无,朱老九膝旁的搁放着一只鱼篓,篓里也鱼影儿也无。
“都来了?”朱老九将杆儿支在了芊绵的草皮上,取了系于腰间的酒瓢浅酌了一口,算是醒了醒神。
在上一堂课没有表现好的少年,只待这一课摩拳擦掌,温廷安以为朱老九会像黄归衷一般,会讲一些内容,但朱老九什么都没唠,倏然打了个嘹亮的唿哨,春寒之中,伴随着一阵破空的鹰鸣,一抹矫健的浓影,震翮低旋而至,如一簇玄翎长箭,疾然而至,裹卷着阵阵罡风,众人这才看了清楚,这是一只通体乌漆,生着白喙的苍鹰,它停歇在了鱼篓之上,望了众人一眼,眼神充溢着睥睨之色。
“这不是鹰扬么?”魏耷饶有兴味地挽臂道,“抓不着鱼,让这厮待您效劳?”
朱老九拨动着钓杆儿,杆身微动,钓上来了一条巴掌般大小的青鱼,朱老九随手扔给了鹰扬,鹰扬稳稳衔住,复横跨过了青莲花塘,朝着山巅飞去,桀影如一掬稠墨,消失在了点翠山的画境之中。
“你们今日的任务,便是从那畜生儿喙里夺回那条青鱼,哪个组最先夺回青鱼,就当是赢了。”朱老九复啜了一口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犒赏就藏在鱼腹之中,你们谁能抢回,那犒赏便是归谁了。”
“时间限制是在金乌落山之前,从现在开始计时。”
此话一出,少年哗然一片,面面相觑,让大家去从一只飞鹰里抢食,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温廷安凝了凝神,视线跨过了点翠山,午时正刻的日头照彻之下,山体磅礴幽旷,峨然而立,山巅在她眼中仅是一块细小的墨点,只见那一只飞鹰快意地环山而掠,又伴随着长嘶之声,朝着山外的锦江横渡而去,照鹰扬这般风驰电掣般的速度,饶是有八条腿也不一定追的上。
吕祖迁有些焦灼地道:“朱叔,那头鹰已经飞出老远了,这让我们怎么追?”
朱老九淡然地用草根剔着牙,道:“你不是生着两条腿么?就这样追呗。”
吕祖迁盯着朱老九道:“您上课不讲课,就让我们去追一只老鹰?”
朱老九笑道:“谁说我没讲,我刚刚不是跟你们讲了上课内容么?讲完了,就该轮到实战演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魏耷和庞礼臣那一组已经往山上追去了么?”
众人回首一望,见庞礼臣这一组果真不见了人影,庞礼臣是武院上舍出身,不论是身手还是体力,都是九斋里最为出色的,魏耷亦是不遑多让,他乃是是朱常懿的义子,武功与轻功在斋内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水准,两人看起来都是猛将,现在都在同一组里,看起来对第一名势在必得。
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吕祖迁丝毫不敢懈怠,连忙吩咐杨淳与崔元昭快跟上。
九人转瞬之间走了六人,还剩下三个人,也就是温廷安这一组。
朱老九握着钓竿,纳罕地睇了他们一眼:“为何你们还不快追上?就不怕被旁人争了先?”
温廷安行至鱼篓近前,摸出一块丝绢,轻轻揩了下,素白的绢料之上瞬即蘸染了一丝浅色的烟灰,温廷安浅嗅了一下,回头对两人道,“果然,上面有酥油香,肉豆蔻香,还有白芷的气息。”
温廷舜与沈云升俱是没有言语,眸底却有了一抹了然之色。
沈云升抿唇道:“看来是廷舜兄说得不错。”
温廷安抬眸看着朱老九,眉眼弯了弯,继而转身对温廷舜与沈云升道,“走,我们去大相国寺。”
三人的话云遮雾绕,语焉不详,朱老九温和的眉眸此际凝了一凝:“怎的要去大相国寺?”
温廷安并不拐弯抹角,直接解释道:“鹰爪之上萦绕有烟灰、残物以及白芷香气,循理而言,烟灰乃系香炉残物,而酥油与白芷,一般是佛门圣地的香火供物,说明鹰扬常驻之地极可能是在佛寺,且离三舍苑不远。但放眼观去,周遭佛寺众多,一一找寻并不切实际,不过,细嗅之下,还有一抹淡甘湿腻的气息,此则肉桂蔻香。”
“要知道,肉豆蔻香自古生于暹罗与胡国,唯有大舶才能用之,而大邺的传统佛寺一般鲜用此香,除非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不得不用外族衷情的香料以示盛情,按洛阳岁例,唯一能够接待异域使团的佛寺重地,唯有大相国寺。每岁腊月,乃是邺朝清贡之日,官家设宴款待中域使者,除了有万象舞,还会燃上异香宣示清明海纳之心。”
温廷安将绢布收罗好,纳入袖囊之中,“眼下,不论是攀鸣翠山,亦或是弥渡锦江,这不过是鹰扬设下的障眼法,我们只消确证它最终在何处落脚,守株待鹰便可。”
朱老九正色地看了温廷安一眼,在极为短瞬的光景里,能通过鹰扬在鱼篓上落下的残痕,见微知著,一窥全貌,这个少年,洞察能力细腻且敏锐,有些超乎他的预想,他给前面八个学斋布置下了这般一个任务,能直接顺藤摸瓜寻去大相国寺的人,堪称是微乎其微。
朱老九诧讶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推揣出来的?”
他又看向沈云升:“伯晗,你没将鹰扬的生活习惯,透露给他们二人罢?”
沈云升淡静地摇了摇首:“我不曾提示一字,这些线索与推论,俱是他们二人所得。”
沈云升虽是同温廷安他们一组,在执行任务时,却基本是保持缄默的情状,这是阮渊陵窃自嘱告过他的规矩,沈云升是最早入鸢舍的纸鸢之一,掌握了鸢舍内诸多关窍,与阮渊陵、朱常懿等人较为熟稔些,也熟谙鸢舍内的人情往来,他若是与新纸鸢执行任务,为了避免给其他组造成不公平,他不得给温廷安与温廷舜提供任何线索。
一言以蔽之,沈云升基本处于一位旁观者的角色,既不会帮温廷安与温廷舜,但也不会给两人造成丝毫牵累。
从沈云升此处得到了确证,朱老九的眼神漫上了一抹钦赏之色。
温廷安确乎是非常伶俐,在护送梁庚尧的那夜就能可见一斑,她暗中观察他,明明两人只是初见,她却知道他是个右撇子,还将他藏在酒瓢里的麻骨散给顺走了。半路遇到了来历不明的玄衣客,为首的刺客头子掣肘住了温廷安,她却能扭转乾坤,用麻骨散晕痹了玄衣客,将还殿前司对他们的嫌疑,嫁接到了玄衣客上边,走了一出瞒天过海与声东击西。
温廷安这个少年,看着挺玩世散淡的一个纨绔,确乎是有些教人惊鸿一瞥的真本事在的。
朱老九又见温廷安笑了笑,她道:“其实,我的思路还有些弯弯绕绕,温廷舜的思路更是直接些。”
“噢?”朱老九眼皮微微一掀,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温廷舜,笑问,“你这小子又是如何得出鹰扬长居于大相国寺?”
温廷舜何能不晓得朱老九话里话外的试探,自那夜交手,这位老者一直在百般试探他,想从他身上摸索出师傅滕氏的影子,他藏得滴水不漏,朱老九也完全看不出端倪,但一直未放下戒心。
温廷舜垂着眸,容色温寂,拱手道:“不瞒朱叔所说,鹰扬便是最为直接的线索。”
朱常懿一层眉毛扬了起来:“怎么说?”
温廷舜徐缓地道:“鹰乃是猛禽,性子桀骜难驯,洛阳城内素来盛行养狸之风,豢鹰人家势必多为军户,放眼洛阳,唯有南廊坊麇集有军户贵门,但此鹰是白喙玄羽,此类鹰在中原并不常见,但在北国倒是屡见不鲜,其能辨人言,可见是驯养有素,此则说明豢鹰之人并非汉人,洛阳哪处地方异域人较为频繁?自当是时常接待异域使团的大相国寺。”
“此外,鹰扬落在鱼篓处,细瞅之下,姿影略跛,显然腿部受过了箭伤,说明其是行军鹰,曾随军出征过。”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眸色澹泊,直言道,“我斗胆揣测一下,鹰扬的主人是异域军户的一位将士或是斥候,您对此人、鹰扬皆有救命之恩,此人离去前,为酬答您的报恩,将鹰扬赠送予您。否则,按白喙鹰一生只认一位主子的性格,不太可能受您差遣驱驰。”
倘若说温廷安方才所言是揭去了那一层遮障,那么温廷舜这一席话,无异于剖开了浮面,真正撬动了地脉,朱常懿面容上散淡之色,顿时减了不少,思绪变得有些凝沉,似乎温廷舜之所言,钩沉起了他心中的一桩旧事,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仰首闷了一口烧刀子,冲着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默允他们所言皆中,可以走了。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齐齐对朱常懿做了一个长揖,与沈云升一道速速离开。
朱常懿兀自盘膝坐在青莲花塘边,又有青鱼摇竿儿,汩汩水声伴随着涟漪漾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淡涩的湿气,他将剩下的烈酒浇在了近前的芊绵草坝处,莞尔低叹了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滕宗凉,十八年前横渡泾河之役,老夫败给了你,十八年后,你这徒儿倒落在了我手上,这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报应。”
“不过,你这徒儿比你厉害太多了,往后能走多远,姑且只得看他造化了。”
朱常懿语罢,一只酒瓢倒扣直下,还酹青天与江月。
温廷安一行人赶往大相国寺的空当,庞礼臣与魏耷已经施展轻功,连纵带跳,直直掠上了鸣翠山的封顶,二人登高远眺,发现鹰扬已经横渡过了锦练江,正准备翻下山阴,乘上筏舟直追而去,但二人只顾着追鹰去了,待筏舟泛波至江心,适才发觉舱里只有他们二人,堪堪缺了个苏子衿。
朱老九嘱咐了,他们是以小组制角逐头筹,少任何一人都不行,两人不得不踅回去找人,原以为苏子衿已经下了山阴,殊不知,他才刚爬上山阳处半山腰的位置,累得气喘吁吁,正坐在山阶旁的卧石处休憩。
庞礼臣一昧想着要赢,很怕温廷舜沈云升等人会追上来,不想这般延宕时间,遂是急声敦促道:“苏兄你休息够了未?咱们得捉紧时间!”
他现在是一斋之长,要对魏耷与苏子衿二人负责到底,肯定是不能贸然扔下苏子衿不管不顾,否则,纵然是抢到了那一条青鱼又当如何,免不得又要遭朱常懿一顿训斥,他已经被黄归衷挨打过一次手背了,可不想再挨训了。
目下苏子衿面色苍白若纸,端的是虚汗涔涔,他是个清秀文弱的书生,平素所受到的锻炼,究极不过是盘马骑射罢了,怎会攀这般陡峭高耸的山,他体力锐减,但见眼前两人龙精虎猛,体力仿佛根本挥霍不尽似的,心想不愧是武院上舍生。
苏子衿好不容易捋直了一口气:“不行,我行不动了,你们先走吧……”
“那怎么能行?”魏耷大步上前,眉心深锁,“就这点脚程,你就走不动了?”
其实二人都有些神采奕奕,第一堂课上得有多憋屈,这一堂课,他们就有多解气,这个苏子衿虽然读书比他们好,但在武学造诣上,却是远远逊色与他们。
苏子衿没好气地回怼道:“在三国之语的讲堂上,黄先生就只报写了三十个词,你何至于连半个词都写不出?”
“你!……”魏耷一噎,旋即摆了摆手,“行了,咱们打平,谁也甭挖苦谁。”
语罢,他一举捞起了苏子衿的胳膊,将其放在了肩膊处,略施轻功,旋即攀住了树藤朝前疾驰,庞礼臣紧随其后,苏子衿吓了一跳,目露恍意,盯着魏耷:“你作甚?”
“做什么?”魏耷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乜斜了对方一眼,“老子带你飞。”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话说庞、魏、苏三人翻过了鸣翠山,横渡过锦练江的时候,吕祖迁却是带着崔元昭与杨淳二人, 堪堪绕开了鸣翠山, 径直去了东廊坊的廊坊市肆, 一片蒸腾的水汽间,暄腾的吆喝声里,三人来至一家鱼铺前,崔元昭颇为困惑, “吕公子为何带我们来这儿?”
杨淳亦是纳闷不已,只听吕祖迁问道:“论武学造诣,我们比得过庞礼臣与魏耷么?论翻山越岭的功夫, 我们胜得过他们么?假令青鱼同时放在眼前, 论身手功夫,我们可争得过他们?”
崔元昭与杨淳二人俱是摇头, 彼此心里都如明镜一般,魏耷与庞礼臣精谙武道, 若与之竞争,实质上,他们并无任何胜算,崔元昭是入鸢舍最早的, 与魏耷较为熟稔些, 知晓此人的武学是整座鸢舍的前三甲,以擅用刀器著称,有他在地方, 无人不敬而远之,不战而败。在这一场比试里, 魏耷本就棘手无比,眼下,又多了个武院上舍出身的庞礼臣,二人联手,更是不同凡响,几乎达到胜之不武的境界。
吕祖迁意有所指地道:“既然在武学造诣上,我们胜不过他们,那我们只能智取。”
杨淳问道:“吕兄的意思是?……”
吕祖迁并不答,负手行至鱼铺前,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些铜板,吩咐鱼贩购置了一条青鱼,特地嘱咐:“莫要那种夹生的,要刚从江河中捞出来的,须是最新鲜的。”
鱼贩看吕祖迁衣装斐然华章,是个大主顾的造相,忙殷勤地道一声“好咧”,麻溜地将汗巾往肩膊处一搁,捋卷起了粗褐短衣,劲韧结实的胳膊捞起了水簸里的一条鱼,鱼尾在半空之中甩着剔透水珠,鱼贩问吕祖迁造相可好,吕祖迁审视了几番,觉得颇为肖似,便点了点头,算作满意,那鱼贩捞着那条鱼,直截了当地往地面上一摔,那青鱼本不老实安分,经这般一折腾,便老实巴交了起来。
鱼贩捞起两条细直的麻绳,将鱼五花大绑,缠了个结实的绳结,递呈至吕祖迁的手上。
“吕兄,你说的法子,可是要以假乱真?”崔元昭后知后觉吕祖迁要做什么了,黛眉微蹙,肃声道,“此举不可,你不能拿着这条青鱼回去交差,此则作假之举,你这是在诓瞒朱叔。”
吕祖迁拎着那一尾鱼,一错不错地看着崔元昭,道:“崔姑娘,与庞礼臣这一行人比试,我们比武比不过,为今之计,便只能智取。更何况,朱常懿只规定了在最短的时辰之内,将鹰扬叼走的青鱼夺回来,可没有规定这鱼一定要是真的,正所谓兵不厌诈,正是此理。”
崔元昭觉得吕祖迁说得有自己的道理,她并不认同:“可朱叔没允许教你去骗人,朱叔说了,他钓起的青鱼,鱼腹之中是藏有东西的,但你手中的这条青鱼,鱼腹里一无所物,你又如何能瞒的过朱叔?”
“崔姑娘说得有道理,吕兄,你这法子有些铤而走险,还是别用了,”杨淳劝解道,“我们纵然比试不得第一名,又有何干系?输了也不丢人,至少佐证我们全力一搏了。”
吕祖迁咬紧了牙关,崔元昭与杨淳俱是不认同他的良策,更没有取得第一名的上进心,他们根本不理解他,吕祖迁的脸色一时有些不太好看,沉声问他们道:“既然说我此策不行,那你们倒说个主意出来,看看能不能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崔元昭与杨淳陷入了短瞬沉默,时间有些紧迫,他们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但吕祖迁的法子,端的是下下之策,朱常懿是老油子,肯定能一眼识破吕祖迁的伎俩,他性子素来温和,外圆内亦圆,定是不会罚学生,顶多是调侃训诫几句也就了事,但兹事若是传至阮掌舍那头,指不定就要挨重罚。
吕祖迁见崔元昭与杨淳沉默不语,便板着脸道:“你们不说话,我便当你们是默认了,我是你们的斋长,虽是暂行的,但目前你们得要听我的吩咐,我们取了这条青鱼,再候些时辰,晚些时候便回鸢舍交差,知否?”
崔元昭冷着一张俏容,撇开了视线不言语,只有杨淳唯唯地应下了,他心里也很是纠结,他知晓吕祖迁这样做很冒险,但自己的立场并不如崔元昭这般坚决,方才见着吕祖迁拿出了斋长的威仪,杨淳立场又开始隐微动摇,只好听任吕祖迁的嘱令了。
三人氛围正陷入僵滞之际,只见远处的御街之上,掠过了数道少年的身影,依其身量,看起来颇为熟稔。
“那不是温公子与沈公子他们吗?”崔元昭眼神一动,见着了温廷安,容色稍霁,嗓音也柔和了些许,“他们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追看了过去,细瞅之下,果真是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一行人速速往某一个方向疾掠而去,吕祖迁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了,他们三人竟是要去大相国寺。
他目色里掠过了一抹讶异与深究,因是光想着如何赢过庞礼臣那一组,他倒是忘却了温廷安这一组的行踪了。
于这一堂课的比试之中,他对温廷安这一组没那么留意,原因无他,只因温廷安、温廷舜与沈云升,三人的武学与身手,亦是逊色于庞礼臣与魏耷,直接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并无胜算。
只不过,凭借吕祖迁对温廷安的了解,温廷安他们一定会选择智取,至于如何智取,吕祖迁尚不清楚。
目下,见温廷安去了大相国寺,温廷舜与沈云升竟是偕行,并未如庞礼臣与魏耷那般,攀山渡江,莫不是——那鹰扬的歇脚之地,便是在大相国寺?
吕祖迁遂是计上心来,见着崔元昭欲要上去同温廷安打照面,忙将她拉了回来,崔元昭看着吕祖迁,一脸惑意:“又怎么了?”
吕祖迁食指抵唇,悄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温廷安他们可能知晓鹰扬的落脚之处,我们先别打草惊蛇,跟上去看看情状。”
崔元昭瞠着眸心,匪夷所思地道:“你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大概猜着吕祖迁选择跟踪温廷安一行人的目的了,倘若温廷安真的寻着了鹰扬的歇脚之处,也得到了那一条鱼,吕祖迁大抵会将鱼抢过去。毕竟依循规则,朱常懿只关心在金乌坠山之前,这条青鱼最后在谁手上,他不关心青鱼到底是名正言顺找到的,还是以旁门左道的方式抢来的,只消能得到青鱼,任何法子都行。
崔元昭心绪有些复杂,她一向不擅机心,此刻亦是不太认同这般的行止,但寻思片刻,螳螂捕蝉之法,总比随手买条鱼去糊弄朱常懿要好得多,她遂是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吕祖迁的法子了。
三人相视一阵,便放轻了手脚,寻着温廷安一行人的步履追踪前去。
温廷安自当是不知晓自己被另一组少年跟踪了,她与温廷舜沈云升二人箭步疾行于御街上,日头不知不觉偏了西,距金乌坠日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空气渐渐然生出了沁肤的凉意,一片槖槖的步履声间,他们来至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前身名曰天佑寺,原建于百年前,据监寺的方丈说,天佑寺竣工之际,上穹惊现七彩重云,委实宁谧和祥,一如上苍眷佑,有执着拂尘的道人说,此寺乃净土宗道之阙,熙宁帝下诏正名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是洛阳第二处心脉,两面环山拥护,南端是鸾山的恒古常青,东边是桦山的巍峨霞冠,隔着一座寺厝古刹,两山喜结鸾缘,白首偕老,隐于楼台烟雨之中,不问世事数百年。
今儿还不是使团造谒之日,国寺之中,只有打坐的禅僧,以及转经的香客,温廷安一行人以香客之名,去了大殿一遭。大殿极为恢弘敞阔,前面供奉三尊大佛趺坐金像,三人依着规矩要行跪礼。
跪拜之时,四遭阒寂无声,唯有方丈,亦就是德愿法师,执着禅杵拄地之响,温廷安有意留意了一番,金身佛像前的供案处,只见酥油、肉豆蔻、酥油灯、黄幡、经幢、宝盖,此些香火用物罗列得煞是庄严,细观之下,不论是香料,还是供香,俱是与鹰扬身上的线索对契上了。
温廷安眸心漾曳起了波澜,不错,鹰扬肯定是在常歇于此处。不经意间,她发现温廷舜是维持着隽立之姿,他并未如他们二人一样拜佛,少年岑寂的面容浸裹在了袅袅白烟之中,腰身峻直,如肃冷的神像,在大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德愿法师亦是注意到了这个少年,行前而来,温声道:“施主为何不跪?”
“寻常百姓信佛问道,不外乎求财,求嗣,求仕,求名,求利,而君王信佛,不外乎求国祚绵长,求长生不老,百姓问道,损失了香火钱,君王问道,无心朝政,戕害的却是一国百姓。”
此话一落,温廷安眸心一凝,视线偏了偏,看了过去。
德愿法师皱眉,却也不恼:“施主是头一回来参拜国寺吧,一切都讲究因缘际会,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你又何出此言?”
温廷舜道:“大相国寺前身是天佑寺,系大晋的第一禅寺,晋哀帝素来信奉道教,差三千白银在天佑寺建筑白鹤观、庙院、炼丹台,每三年举办一回封禅大典,迫得国库亏空,苛政赋税,民不聊生。”温廷舜声线低靡,淡淡地看向德愿法师,薄唇抿成了淡淡的一条线,“晋哀帝晚年务求长生不老,信道炼丹,但免不了亡朝的宿命,方丈该作何解释?”
德愿法师听罢,沉吟考虑了一番,便道:“欲晓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大晋何以至此,皆属因与果,你等今次至此,亦是因与果。”
德愿法师又意味深长道:“老衲看施主眉眸有戾相,具竞争之意,诱发斗心,一生必是常于险厄之中,但也有一解法,那便是放下我执。”
供案之上的香仍在静缓地焚烧,烟香如一枝描金淡笔,描摹着少年的侧颜,他半垂下眸,不响,不应德愿法师的话辞,德愿法师缓缓地继续以禅杵拄地,在国寺之中,光阴流转得尤为细水长流。
跪礼礼毕,温廷安看着温廷舜一眼,少年眉心微锁,隽秀的峻眉是冷的,神情疏淡而冷冽,眸梢弧度略微沉着,敛起了锋锐的芒色,她有些话想要问出口,但囿于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撞了钟后,一位剃度的小沙弥延请三人去厢房喝香茶,温廷安趁机便问了:“请问这座寺内,可有豢养白喙鹰的人家?”
小沙弥静思了片晌,才道:“有的,在国寺后面有一鼓楼,鼓楼北角有一座三进厢房,厢院开外,迫近鸾山的地方,有一株参天香橼,香橼之上铸有一座鹰窠,每逢傍午,总有一只白喙鹰歇在此处,据说是数年前异域使团留下的,此鹰并不待见人,纵然舍中有几位师兄,时而会放几块素肉过去,也并不见得它会领情,难驯得很。”
小沙弥思量着什么,捻了一圈佛珠,道:“看着天色,已过未时三刻,傍午亦是快到了,那鹰儿想必亦是快到着了。”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真如此,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目色,沈云升亦是悟过了意,去引开了小沙弥,直至小沙弥的青袍之影消弭在转经朱檐之下,温廷安与温廷舜适才掠过后廊,疾驰至鼓楼。这厢,数位敲钟僧正准备敲钟,须臾,便闻见钟声幽幽,悠远清音撞入了耳廓,如风敲竹般,牵动沁脾。温廷安与温廷舜翻入了那个三进的厢房,再经几个辗转,几乎是不费什么气力,便是寻着了那一株参天香橼,长势郁郁芊芊,撑起了大相国寺的半壁春色。
偏巧一阵鸣金戛玉般的长嘶,撕裂了长空,低旋而至,只见鹰扬敛翼戢翅,栖迟于香橼的枝杈之间,那一条青鱼便被搁藏在了鹰窠之中,尚还活蹦乱跳,命势鲜活。
“我去将青鱼取下。”温廷舜对她道,迈着一串闲散的步子,一举攀上了香橼,临前,温廷安下意识凝声道:“你要当心,这树势有些险峻。”
温廷舜回过了首,傍午的鎏金日色剔透极了,不偏不倚地覆照在她身上,少女的纤影俨似水墨写意里的远山淡影。
他眸色一深,面容浸裹在了明暗交间的界限之中,身影卓然隽立,温廷安看着他的容色,明明是冷淡的颜,因这一回首的动作,坠落下来的日色,一下子柔化了他的面容剪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素要温和,如时刻蛰伏的孤狼,暂时藏起敌意与戒备,流露出了一丝平素外人根本不能看到的熙和景色。
突闻“簌簌”一声。
温廷安倏见一柄朴刀斜过了寺厝的高墙,刺破了宁谧的钟声余音,直指温廷舜的面门,温廷安凝住了眸色,正欲说声当心,却见温廷舜轻灵的侧身避开,如一枚飘叶般,斜斜地贴在了树桩之上,风雨不动安如山,他并无大碍,但空气的氛围已经全然变了个样儿。
温廷安呼吸发紧,见此一朴刀扎在了香橼之上,朱穗青柄,覆有鸦纹,样式甚为熟稔,她心中升起了一抹异色,循着出刀的方向望去,便见魏耷、庞礼臣与苏子衿,出现在了三丈开外的厢房檐顶之上,魏耷松散地挽着胳膊,拇指揩了揩鼻下肌肤,抚着掌,笑叹一声:“能避开我的刀,温兄还真是深藏不露。”
魏耷、庞礼臣等人一路寻至此处,原以为自己是最早追上鹰扬的,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温廷安这一组竟是更胜他们一筹,不过,那又如何呢?现在正面交锋,显然是他们更有胜算一些。
魏耷与庞礼臣对青鱼势在必得。
“待在原地别动。”温廷舜凝视温廷安一眼,沉淡地道了句,旋即迎着庞礼臣与魏耷走上前,行至半途,他发觉自己的袖袂被什么力道扯住了,回首一看,自己的一截袖袍攥在了温廷安的掌心里,她的指节白皙剔透,关节泛着粉晕,他的袖袍是玄纹质地,这般一来,衬得她的指根肤白如玉。
温廷舜的眸心有些压黯,抬眸看了她一眼。
温廷安道:“你骑射颇好,但凡事要量力而行,莫要逞强,这不过是一场比试罢了,能不能赢过魏耷,其实在我而言并不重要,温廷舜,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受伤了。”
她的话出乎真情实感,如薰炉里的一道暖烟,流散在少年的心间,又像是一道浓墨重彩,在他的眼前留下了极深的痕迹,在此一瞬,温廷舜有些怔然,视线从她攥着袖袂的手,徐徐抬升,一错不错地望住了她。
温廷安的神情很认真,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乌润瞳仁里,近乎埋藏着一抹较真且剀切的意味,色泽纤尘不染,连她也不自知。
温廷安望着她,片晌,他邃深的眸底添了一些弧度,袖裾在她的手背处轻轻拂扫了下:“好。”
庞礼臣原是有些自鸣得意,心里想着,此番自己有了诸般胜算,可以在温廷安面前一逞威风,殊不知,他刚翻入高墙,便是撞见了这般一幕,以他之所见,像是温廷舜握住温廷安的皓腕,当她护在了身后一般,温廷安看着温廷舜,眸露隐忧,这教庞礼臣先是一怔,心中大为吃味,又觉温廷舜颇具机心,庞礼臣继而怒火贲涌而起,刹那间,撂拳而起!
本来是魏耷要出刀,忽见庞礼臣打了鸡血似的,竟然率先出手,魏耷遂按兵不动,苏子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皱着眉,劝解道:“感觉庞兄眼神凶险,杀气很重,你要不要去帮衬一下温兄?”
“先静观风浪起,”魏耷摆了摆手,“我感觉温廷舜这人有些不简单。”
就拿方才那一记凌空飞刀来说,他少说用了六成功力,寻常人根本避不开,温廷舜居然能轻描淡写地化险为夷,这让他不得不对此人生了疑心。
正疑虑间,只见庞礼臣迫前数步,同温廷舜交起手来,庞礼臣一昧猛攻,出的皆是狠招,奈何温廷舜但守不攻,温暾自若,这似乎惹急了庞礼臣,他咬了咬牙,大开大阖地一举揪住了温廷舜的玄襟,抡起了一记暴戾的重拳,伴随着一记闷响,温廷舜硬生生挨下了这一招,整个人登时如一记纸鸢,飞出了半丈之外,身躯撞倒了香橼的树桩气根处,似是弱不胜衣,不堪一拳。
魏耷:“……”
苏子衿:“……”
庞礼臣:“……”
温廷安胸口漏跳了一拍,遽地上前俯身探询情状,口吻略急:“温廷舜,你可要紧?”
少年的乌发散乱,数缕发丝垂坠在了鬓间,大概庞礼臣下手极重,他的额庭已然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虚汗,一张玉山之容在昏昧的光影衬出苍白之色,削薄的唇畔处,蘸染了一丝鲜红的稠血,但不掩容貌上的毓秀。
温廷安亦是隐约瞅见他露裸在袖袂之外的肌肤上,有几道淤青与伤口,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庞礼臣那一拳,偏巧砸在了温廷舜的左胸处,那个地方,温廷舜曾替温廷安挡下了一枝毒箭,旧伤刚愈,如今又添了新伤,无异于雪上添霜。
整一处厢院俱是沉寂了,吕祖迁等一行人也追来至了此处,本欲蹲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局面,见着这一幕,人人静默如谜。
庞礼臣有些愕然,没料着温廷舜竟会这般不经打,他以为他会还手抵挡住的,故此抡拳之时,存了狠心,一丝余地都没有留。
温廷安扶起了温廷舜,把他护在身后。
日色有些昏淡了,香橼之下投落一片朦胧阴翳里,温廷舜看清了温廷安的面容,沉默而又柔韧,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是担忧的神色。
温廷舜半垂下眸,薄唇微抿,这伤,姑且值了。
第55章
“长兄, 我并无碍。”温廷舜辞话轻描淡写,略微活动了一番左胳膊,修直剔透的手指揩掉了薄唇处的血, 稠血沿着冷白的指腹滑向了指尖, 坠落在了地面上, 他站起了身,眉眸淡静如水,神色如鼓楼里的青铜沉钟,清越, 浑厚,悠远,他虽身负了不轻的伤, 但姿影丝毫不显狼狈, 衣袂烈烈,反而衬得他清隽温沉。
庞礼臣见此情状, 有些怒不可遏:“温廷舜你什么意思?一个大男人这般禁不起折腾,有本事你便出招还手!”
温廷安眉心微锁:“别再打了, 他已经受伤了,我带他回去疗养。”
温廷舜话辞温沉:“庞兄若是同我切磋,直来便是,若是在五个回合之内, 我能接住庞兄十招, 庞兄便将青鱼让与我如何?”
偏巧地是,两人竟是同时开了口
温廷安:“……”
庞礼臣恰在怒火攻心的阶段,脑子一热, 碍于面子,忙说:“十招就十招, 若在十招之内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同小爷我说话,不哭爹喊娘,这条青鱼,小爷让与你便是!”
魏耷蹙起了眉心,本欲阻止庞礼臣答应这一赌约,总感觉其间有诈,但又思忖不出温廷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温廷舜能轻而易举地避过凌空飞刀,但避不开庞礼臣的重拳,魏耷有些看不透这个人,莫非他避开了飞刀,难道只是侥幸之举,但并不能排除扮猪吃老虎之可能。
苏子衿没魏耷想得这般曲折,他看着温廷舜已然身负重伤,又要接受庞礼臣十招,这般下去,万一出了人命可该如何是好?纵然温廷舜性命无虞,至少也丢了半条命,毕竟庞礼臣招招都是狠戾无比,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
这厢,庞礼臣受着了温廷舜的言语鼓动,眼神定格在了他身上,重新酝酿起了势招,俨似沉鸷的鹰隼,温廷安也随之警惕,欲要阻止二人再生变数,温廷舜适时回头,见着她要启唇说什么,他便朝着她摇摇头,轻轻敛着眸,清冽薄凉的眼神汇聚在她身上,眼神有了些安抚的弧度。
温廷安神经略微绷紧,欲言又止,原有的话辞慢慢咽了回去,薰暖的风里送来了少年身上的桐花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淡却了不少,取而代之地是独属于他的气息,天然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神态舒缓了些许,仅用眼神时刻留意少年的行止。
在场诸人各怀鬼胎,蛰伏于三进厢院的廊檐下的吕祖迁等人,将方才这一幕纳入了眼中,崔元昭忧思更甚:“同为九斋一员,怎么能做寻衅倾轧之事,不成,我要去阻止他们。”
“别去。”吕祖迁按捺住她,肃声道,“待两组人马两败俱伤之后,我们再出去,那时候才是夺得青鱼的绝佳时机。”
崔元昭不可置信地盯着吕祖迁,吕祖迁在这般的目光审视之下,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只听崔元昭道:“温廷舜与庞礼臣都是与你相知之人,你们之间亦算是有些交情了,目下他们互相寻衅,伤害对方,你身为同窗,连阻止都不会阻止一下么?”
“他们是我同窗如何?”吕祖迁冷笑一声,寒声反驳道,“现在是比试,我们的唯一目的是夺得青鱼回去交差,若是对他们仁慈,那么,他们会将获头筹的机会让与我们么?我告诉你,他们并不会。”
那些教授学目的夫子博士,永远只会关注头筹魁首,只有那些人才会受到瞩目,吕祖迁在升舍试已经败给了温廷安,他为之不耻,
吕祖迁一错不错凝视着崔元昭:“你们女儿家,就是太过于妇人之仁。”
崔元昭瞠着雾眸,全然未预想着吕祖迁会说出这等话,气得一瞬间红了眼眶,颤着声道:“亏你是一介读书人,平素满口君子之道,却不能知行合一,读书真真读到狗肚子里了,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你一个组!”言讫,旋身拎住了裙裾,抬步朝着前院寺门跑远了。
吕祖迁并无挽劝之举,面无表情地继续蛰伏,查探香橼树下的情状。杨淳是个口拙嘴笨的,见吕祖迁与崔元昭起了龃龉,本想和稀泥打个圆场,没得及劝,崔元昭就气走了,吕祖迁竟是也不挽留,这教杨淳一个脑袋两个大。
日头形同打飞脚一般,朝着西隅走去,此番暮色更沉,温廷安伫立于香橼树下,细碎婆娑的光影在她面容上缓慢地游移,温廷舜要承受庞礼臣发出的十招,风声里传来第二重幽幽邈邈的撞钟之声,空气萦绕着淡淡的香橼气息,同时也撞入了一股潮湿稠腻的雨露气息,穹色开始落起了霏雨,庞礼臣抡起了拳,攻势如疾雨疏风一般,照定温廷舜身上侵袭而去。
温廷舜仍旧但守不攻,不过,比起上一回合挨了重拳,此一回合,他身影堪比鬼影迷踪,守势柔如流水,教庞礼臣的招数几乎都是扑了个空,他觳觫一滞,后知后觉到自己到底是轻了敌,温廷舜在前一回合负伤,是蓄意为之,是示弱引虚之策,便是要让他有意轻敌,尔后,循循善诱引导他应下十招之赌约!
庞礼臣从未料过温廷舜的轻功,会如此卓绝,至少武功底子绝对不逊色于他。庞礼臣牙关紧咬,有意卖了个虚招,引温廷舜上钩。
温廷安看出了端倪,心中忐忑,但温廷舜显然没有中计,他的身影如风声一般掠过了庞礼臣,近乎雁过无痕,伴随着簌簌的飞叶之声,庞礼臣正要发虚招,脖颈之上却是一凉,目光下撤,他的脖颈之上悬有一枚香橼树上的坠叶,叶脉既细且薄,看起来柔弱无骨,但叶齿极为锋锐,只消温廷舜力度得当,他便能一叶封了庞礼臣的喉,此招在他而言,近乎轻而易举。
人籁俱寂,众人的视线极为复杂,悉数抬头凝向了他,温廷舜毓秀的眉眸淡到了极致,眼眸几无波澜,仅有狭长的眼尾,添了一抹凉薄的弧度,那秾纤的鸦睫之下,眼眸慵懒地半垂着,衬得他像是极具压迫感的兽,气质冷僻。
除了魏耷与庞礼臣,其余人几乎没看清温廷舜是如何制敌先机的,方才庞礼臣要发出最后一招的时候,他们只看到庞礼臣出招出至一半,接着,蓦然止住招数,如遭人点了定身穴一般,尔后,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庞礼臣是完全被温廷舜压制住了,至于温廷舜是何时出现在庞礼臣身后,众人俱未看清情状,两股颤颤,蓦觉可怖。
吕祖迁看得毛骨悚然,倏然觉得自己去夺那一尾青鱼,有些不自量力。
“你败了。”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松开香橼叶,后撤数步,那极为震慑人心的气场一消散,庞礼臣适才发觉自己冷汗潸潸,后背之处的衣衫已教虚汗渗透,耳畔处亦是一阵无可自抑的轰鸣。
温廷舜微微侧过了脸,看向了树荫之下的长兄,寡淡的眉眸隐隐露出了一抹生动之色,他微微站直身子,朝着她缓步走了过去,“长兄,我赢了。”
口吻近乎邀功,俨似欲要得到钦赏一般,藏着连他也不自知的悸动。
似乎受到了引召,沛雨纷纷扬扬淋落在了鹰窠之中,鹰扬尾翼一扫,那攒在窠里的青鱼,便是从树杈之上坠落了下去,堪堪落在了温廷安的革履之前。
温廷安信手掬起了那一尾青鱼,关心地却是他的伤情,“你可要紧?”
暮雨飘摇,浸湿了一片晚暾的夕光,衬得她容色生动且澹泊,眉黛与唇脂像极了文人墨画的诗写,在他眼中,成了这隶属于这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她询问伤情的时候,漂亮明净的眼眸里,有了一抹浅茸茸的弧度,像极了他畴昔豢养过的一只雪狐,明面上柔韧,在不经意间,会呈现出教人心旌摇摇的柔软部分。
温廷舜眼睫轻颤,摇了摇头:“无碍。”
温廷安道:“听朱老九说,鱼腹之中藏有东西,也不知是什么。”
温廷舜薄唇微抿:“那不妨切开看上一看。”
不仅是二人好奇,魏耷、苏子衿他们也极为好奇,众目睽睽之下,温廷舜摸出袖中匕首,往鱼腹之中利落地切开了一条细细的豁口,里头的东西便是一览无余,众人抻着视线看去,只见里头藏有三块丝绢质地的襟帕,帕子上用苏绣,依次绣着雪梅、春兰、青竹三种物象,绣纹样态可掬,端的是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用物。
“这……”温廷安面色微窘,神识有些迟疑,这不是青楼女子初涉人事时,惯用的招郎元帕么?
朱老九怎的会把这种名堂藏在鱼腹之中?还视作犒赏馈赠予他们?用意何在?
魏耷看罢,朗声讥嘲道:“这个朱老九,当真是骨子里没个正形,你们可知晓,他是流芳阁的流水常客,有不少老相好,那鸨母时常会引进一些新人进来,每逢此刻,朱老九会怂恿鸢舍里尚是童子鸡的生员去□□,这招郎元帕便是□□的信物之一,只要用此帕去寻流芳阁,□□便不必结财。”
朱老九还想得格外贴心,一组有三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吩咐鸨母拢共准备了三条元帕。
魏耷之所言,丝毫不含蓄,教温廷安有些面红耳赤,太阳穴突突胀跳,这掌间的丝帕便如烫手的山芋一般,她庶几掬不住,忍不住想要假手他人,遂望定温廷舜,迟疑地开了口:“那个什么……二弟,你要拿一条元帕么?”
温廷舜神情微微僵冷,温廷安这是在含蓄问他是不是童子鸡了,他并不接,反问道:“长兄要拿么?”
“我自然是要——”温廷安下意识回答,可话至半途,倏然暗道不妙,她先前跟温廷舜说过,她有龙阳之好,且心悦于沈云升,倘若按照原来的人设收了这块元帕,那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温廷安如此想着嘴巴打了个瓢,话锋一转,找补道:“为兄定然是不会拿了,心中早有属意,这元帕自是不适宜用。”
听着她这般话,温廷舜与庞礼臣二人容色俱是掠过一抹微妙的异色。
庞礼臣心神不定,他心中有些按捺的触动,走至温廷安近前,说了声:“温廷安,我……”
温廷安却是以为庞礼臣要元帕,遂是慷慨大方地递着了一条。
庞礼臣一腔话辞梗在了喉舌之间,面上掠过一丝错愕,哭笑不得,气得霍霍磨牙:“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温廷安不明白庞礼臣为何要明知故问,下意识以为他在帮魏耷与苏子衿要元帕,仅不过碍于情面,不好明说,遂是将三条元帕交付至他手上。
庞礼臣攥着三条元帕回了去,面色难看至极,苏子衿见着了那一条活色生香的帕子,脸唰的一下红了,明显是有些无措,跟唐僧被送入盘丝洞前的神态别无二致,名副其实的六神无主。
问及魏耷时,魏耷高昂着下颔,抱臂哂然道:“老子早八百年前就不是童子鸡了,快活的时候,你们这些蔫鸡还在地里玩泥巴呢,啧。”
这三张元帕无人敢接,温廷安最后只能将其与青鱼一并带回鸢舍交差。
金乌真正坠入了西隅山头,宣示着任务落入尾声,沈云升也自厢房中出,与众人碰头,闻着朱常懿的犒赏是送一夜春宵,他容色极为淡静,似乎早就料着了兹事。尚未出大相国寺,两行人遇着了吕祖迁与杨淳,唯独不见崔元昭,温廷安便问她去了何处,吕祖迁什么都没解释,只道:“她身子不大舒服,率先回去了。”
温廷安并未深想,遂是道:“这是青鱼的犒赏,不知你可有兴趣?”
吕祖迁与杨淳瞅了一眼那香艳靡丽的织物,就跟白昼撞了鬼一样,打死也不要。
回至鸣翠山山脚,朱常懿见三只元帕原封不动地遣退回来,惋叹道:“你们这帮兔崽子,真真是不识货,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的视线在八个少年来回逡巡,尤其是在温廷舜身上的伤口驻留了片刻,少年隽立于黯淡斑驳的夜色之下,纵然身上披伤,一双狭眸风停水静,清郁岑寂。
朱常懿心中有个定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你们经此一役,想必也对鹰眼之术有了大致了解,寻一密物,不仅要有敏捷身手与武学造诣,更要紧地是,要有见微知著、一叶知秋的本事。魏耷与庞礼臣二人,算是武学造诣极好,但倘若我没猜错的话,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才是最先寻到鹰扬的歇脚之处,是否?”
众人静默不语,朱常懿道:“我知晓你们有些人心怀不甘,又很疑惑,他们二人是如何寻到鹰扬下落的。”
他遂是将温廷安与温廷舜之前所述的推证复述了一回,这一会儿,众人的视线变得昏昧难测,意味杂陈。
“鹰眼之术,既要有武学造诣,亦要有细腻洞察,一文一武皆要兼容,当武学弗如他人的情况之下,大家只能智取,指不定便能扭转乾坤。仅不过,智取分有上策中策下策,我不大希望我教出的学生,有朝一日,为了目的遁入旁门左道。”
不知为何,吕祖迁感觉朱常懿看了他一眼,他面色涨红了,形同火燎了一般,面上的筋肉都发起了痉挛了起来,整个人竟同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动也不能动了,掌心里尽是虚汗。
朱常懿明明在鸢舍里,为何会知晓他做了什么事,定是崔元昭泄了密,甫思及此,吕祖迁一时有些无地自容起来。
这一日的第三堂课是刑统之义,率属于晚课,由阮渊陵主讲。
阮渊陵发现众人面露惫色,想必是白昼被朱老九折腾惨了,课再讲下去,他们大抵也听不进多少,后半堂课他便不讲课了,吩咐众人提早回监舍歇息,唯独让沈云升、庞礼臣与吕祖迁三人随他去了一趟掌舍斋,逐一问话。
阮渊陵最先问吕祖迁,问话之时,另外二人俱是避居于侧室静候。
“你们组今日的行止不算特别出众,三国之语整体的课绩不上不下,恰是中等的水准,到了鹰眼之术这里,”阮渊陵静默了片晌,用烛扦拨弄了一番案台上的烛火,火光益炽,他的嗓音如沉石冷玉一般,撞在了听者的心口,“你们的情状格外堪忧,元昭半个时辰前给本官递了一折辞组书,你们确乎在比试之中催生了分歧,但此一折辞组书,本官没有批允。你们是同一组,尤其你是组内的斋长,这些分歧,应当是你躬自解决。”
吕祖迁咬肌绷紧:“当初分组时,如果掌舍您能将温廷安或是魏耷分至我这一组,我的课绩也不至于这般不上不下,指不定今日我的小组能夺魁首亦不一定。”
阮渊陵眸心一凝:“你这是在责备本官分组不公允?”话至此处,已经多了几丝峻厉,气场低沉得庶几将空气冻出疮口。
吕祖迁受了震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心里无端生出了些许畏意,忙垂首道声不敢。
阮渊陵肃声道:“平心而论,崔元昭与杨淳,虽说在书学造诣上,比不过温廷安与温廷舜,在武学造诣上,亦是逊于魏耷与庞礼臣,可你要看着他们的长处,他们各有所长。且外,将来你们都是要托付信任之人,眼下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比试,你们便频生抵牾,未来该如何是好?”
吕祖迁被训得体无完肤,愣是连大气也不敢出,阮渊陵将崔元昭写得辞组书,递与了他,吕祖迁如接圣旨一般,恭谨地双手接过。
阮渊陵道:“崔元昭辞组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我希望你能将这一桩事体解决好。”
吕祖迁诚惶诚恐地应了声,阮渊陵便命其退下,又吩咐庞礼臣入内。
阮渊陵翻阅了案牍,端视半晌,对他道:“你们组是文武分化最为严峻的,武科很优异,文课却是垫底,兹事你应当是知晓的。苏子衿是你们三人之中,文课最好的,你们之间应当取长补短。”
庞礼臣显然不以为然,撇了撇嘴:“我和魏耷文课垫底又当如何?苏子衿文课最好又当如何?在执行朱叔下达的任务时,苏子衿只会拖我们的后腿,我和魏耷都渡江了,苏子衿尚未爬上山,以助于我们不得不踅返回去。”
话至此处,庞礼臣不掩恹色,“纵使苏子衿念书再厉害,在战场之上,却是个肩不能执枪手不能挑戟的文弱书生,我觉得没了苏子衿,我和魏耷相互配合,照样在鸢舍能有立足之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阮渊陵指腹轻轻叩在了案几之上,似是在斟酌着庞礼臣的话,良久后,才道:“你的话说得在理,缺了苏子衿,你和魏耷能在鸢舍确乎能有一席之地,但本官问你,你敢对官家说,今朝只用武官便好,驱逐一切文官便好?”
这番话说得有些沉了,庞礼臣一慑,面色陡变,他定是不敢直接托大对官家说这等话,官家虽说偃文兴武,但文官在朝中还是颇具一席之地的,诸如三法司、翰林院、资政殿、兰台等,都受东宫太子的统摄。
见庞礼臣有所收敛,阮渊陵适才道:“以乘舟为喻,若是武道偏重,其可行乎?不论是崇于武道,或是偏于文道,俱是偏舟之兆,易生掀舟落水之况。同理,不论是匡扶社稷,亦或是执行任务,你们也不可执于一端,应当文武兼修,采取中庸之道。”
庞礼臣听罢,默然不答,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阮渊陵话说至此处,剩下的不必再赘言,只消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庞礼臣退毕,阮渊陵最终让沈云升入内。
沈云升进入了掌舍斋,躬行一礼,阮渊陵摩挲着案牍之上的纸页,凝声问道:“你们是今日课绩最好的一组,黄归衷与朱常懿都跟我反馈,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文武两道兼容得格外好,你跟在他们二人身旁,但觉如何?”
沈云升点了点头,将今日所见细细说了一遭,阮渊陵一副日有所思之色:“照此看来,未来九斋的斋长,将从他们二人之中诞生。”
沈云升凝了凝眸心,“有一桩事体,不知当不当与掌舍说。”
“但说无妨。”
沈云升道:“在追鹰比试之中,我有意引导庞礼臣与温廷舜生发寻衅之事,起初温廷舜示弱引虚,混淆了所有人的视听,后来,庞礼臣轻敌,温廷舜接了庞礼臣十招,这个少年,比我料想得要更加捉摸不透,似乎摸不清虚实。”
阮渊陵饶有兴味地听着,点点头:“我知道了,五日很快便过去了,届时去曲殇巷出任务,自有诸多探他虚实的机会。”
最后,阮渊陵思及了什么,便问:“温廷舜受伤之时,温廷安反应如何?”
沈云升有些纳罕,不太明白阮渊陵何处此问,但默默垂下了目光:“看着温廷舜负伤,温廷安看起来委实忧灼得紧。”
沈云升话落,这偌大的斋院便是静了一静,连窗扃之外的春蝉之声都清晰可闻。
阮渊陵修直的长指泛了一圈白,沉声道:“你将他们二人看紧些,往后尽量让二人分头行动。”
第56章
适值中夜, 更漏绵长,夜色未央,月色如鎏银一般倾洒入舍。
温廷安负手隽立, 在廊檐之下逡巡数步, 落过新雨的地面呈现一片湿泞之色, 倒映着她那一抹纤薄的身影,她思绪晃过了千回百转,最终决意捏起门扉铜环,很轻很轻地叩了叩门, 门很快就朝内启了,少年披着一件单薄的玄色外衣,掌中拿着一卷泛黄的书牍, 许是刚濯浴不久, 嗓音浸染了一份低靡沙哑:“长兄?”
此处是文库的值房,鸢舍定下了严肃的舍规, 每夜都需有一人轮流守夜,正好轮至九斋, 按组序进行轮值,前夜是沈云升,今次偏巧轮至温廷舜守夜。
温廷舜容色温寂如磐,褪去了平素惯有的锋芒与戾锐, 熙和夜风拂扫着他的发丝, 三两雨雾裹绕在他周身,在橘黄烛火的掩映之下,他的面容棱角甚至柔和了不少, 但温廷安能明显觉知到,少年潜藏在嗓音之下的一丝疲乏。
半个时辰前, 温廷安去澡堂濯身之时,他照常在堂外两丈之外的距离守着,没绽露一丝多余情绪,他隐藏得很好,从不显山露水。
目下,温廷舜半倚在门楣之下,偏着头凝视着温廷安,视线蕴藏着一些与他冷寂容色不相衬的温度,今夜,并不是温廷安来守夜的时日,但他没有主动问话,静默等着她开□□代目的。
“你晌午时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你中间的伤口相近,我怕你会旧伤复发,特此来看看。”温廷安容色温静,甚至是很坦荡的,“你可有寻沈云升拿些治药或是药膏?”
以为她是为旁的事而来,没料着是来关切他的。
温廷舜薄唇淡淡地抿成一条线,嘴角掩住了盎然的情绪,平淡地说道:“这是小伤,并不打紧,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温廷安心头稍稍一颤,不由想起了原书的剧情,在温廷舜尚还年幼之时,温青松待他极为严苛,未中举之前,因是庶子的身份,府内诸房对他施加的刁难与欺辱不知凡几,他所受到的折辱,远比她能看到的、远比她知晓的还要多的多,正是这些经年累月的屈辱与磨难,长成了他身上的犄角与盔甲。
追溯晌午的时候,他硬生生挨了庞礼臣一记戾拳,这一招格外狠辣,拳拳到肉,想必他是很疼的,她光是看着便觉残忍,但温廷舜面上的神态,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如水,并无风澜,仿佛受了重伤的人,不是自己。
“按你的意思,那便是还没去寻沈云升看过?”温廷安凝了凝眉庭,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只雀青色的红穗瓷瓶,递与他,温声道,“这是我从温府里带回来的金疮药,你先拿去用,我这便去寻沈云升过来,让他给你看看,后几日都有朱叔的课,不免得都要伤筋动骨一番,你这伤万千不能延宕。”
言讫,递了药,转身便要去寻人,殊不知,刚一堪堪走几步,殊觉袖袂教一股轻和力道捻住了。
温廷安蓦然回首,只见那寂寂凉夜之处,星河璀璨之下,温廷舜自文库的门楣之处支起了身子,烛火阑珊照落在他修长的身影上,他袖袂之下伸出了一截手腕,骨节分明,骨肉匀亭,肌理韧实,温廷安抬着了目色,眼前少年迫前了半步,一双狭眸俨似古井般深邃无底,敛不入丝毫的光线,他的手指捻着她一角袖袂,偏着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
因是他迫前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是挨近了些许,那一阵如霜雪般的桐花香气近在咫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空气之中,温廷舜的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她的袖裾,鸦睫半垂着,狭眸隐微地勾连出了一个弧度,沉着嗓子问道:“你是在关心我么,长兄?”
温廷安的眸子在昏昧的光影显然瞠了一瞠,看起来,似是十分讶异于温廷舜会这般问,一抹烫意如藤蔓般,攀升上了她的粉颊,她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道:“这一瓶药你爱用不用,不必自作多情。”
语罢,随手将红穗青瓶抛掷给了他,许是她的力度没有把握的当,那一瓶药膏赶巧撞在了他胸膛上的伤口处,只闻温廷舜闷声沉哼了一声,鬓角之间匀缓地生出了一层薄汗,温廷安见此状,硬起来的心肠子,一霎地便是放软了,回身行至他身前,伸手托住了他的臂肘,“药瓶撞在了何处?可要紧?”她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止有些欠妥的,话辞里也多少捎着了一些愧意。
温廷舜淡淡地摇了摇首,白昼时天还暖和着,但辗转到了夜间,月色里却添了浓重的凉意,风将眼前人的耳根与颈间都熏得泛起了一分薄薄的红晕,在暖玉般的肌肤映衬之下,那一份晕色益发招眼,温廷舜撇开了视线,压哑着嗓子道:“长兄回去罢,我会处理伤口。”
温廷安不太放心,她怕自己一走,温廷舜就会随手处置自己,她凝着眸心,往值房里端粗略瞅了一眼,里头是一派雅致且简约的陈置,有帐榻也有凭几,有烛台也有屏风,她遂是对温廷舜正色道:“我扶你进去,待你给自己上好了药,我再自行离却。”
语罢,便是略显强势地搀着他去了帐榻处,将青瓷瓶的软塞轻然拨开,放诸在他的掌心间,“你且自己匀抹好,若有什么需要帮手的,便唤我一声,我在屏风外候着。”
瓷瓶里的药膏里,弥漫着一份凉淡的薄荷香气,气息撞击在了温廷舜的鼻梁间,他看着温廷安行至屏风的那一端款款落座,纤影覆照在屏风的素绢之上,他唇角扯出了一丝极浅的弧度,垂眸撇去,掌心间的瓷瓶残留着她肌肤的温度,触感温润如春,方才她将药瓶塞在他手上,彼此的手不经意间触着了肌肤,他那时才发觉,她的手既软且凉,柔弱无骨般,温廷舜拇指与食指的指腹,轻微摩挲一阵子。
偌大的值房内,气氛针落可闻,温廷安趺坐于屏风的外侧,余光里,可以依稀看见少年褪去玄衫敷伤的剪影,温廷安不是第一次丈量他的身躯,从风雪夜初遇的那一夜,她为他濯洗过身体,也隐微地觉察到,他的身体总是藏着伤,胳膊与背脊的情状,全然可以用惨之一字来形容,新伤叠加在了淤青之上,几乎毫无一处皮肤是完好无损的,像极了遍体鳞伤的兽。
但她从未听过温廷舜道过一声疼,也从未有人会主动问他,“你疼吗”。
犹记得畴昔,他在崇国公府尚不受宠的时候,诸房的少爷尚值不太记事的年纪,会联袂捉弄他,有一回是在冬夜,温廷凉的妹妹,也就是温府的二姑娘温翠眉,打陀螺的时候,陀螺不甚坠入了莲花池里,急命温廷舜去拣回来。
温廷安觉得温翠眉有些欺负人,遂去凶了她一顿,让她遣自己的丫鬟拣去,温翠眉被凶哭了,这件事不知怎的,历经多番周折,就传到了温青松那头,版本经人口口相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变成了温廷舜欺辱温翠眉,不仅将她的陀螺扔入了莲池里,还凶哭了她。
温廷安是温家的嫡长孙,那一会儿温善晋还在朝中颇为得势,诸房都看其脸色行事,自当是不敢招惹温廷安,将矛头对准了位卑言轻的温廷舜,将祸水引至了他身上,温青松怒不可遏,拿温廷舜质询,温廷舜没有辩驳一词,被罚跪祠堂跪了一宿,还挨了十多回藤鞭。
受伤很严峻,近乎半条命都没了,造相弥足狼狈。
温廷安那时本是怨他背叛她投奔至温青松膝下,但见着少年这般怜状,她心中又生出了悯意,那样深的鞭笞之伤,青一道的,紫一道的,红一道的,他该有多疼。
她不解地问他,为何不对温青松道出真相,温廷舜却道,温青松其实知晓内情,但并不揭破,他是想借此锤炼温廷舜的韧性,受过了多少疼楚折辱,今后的骨子才会有多狠戾绝沉。
只遗憾,那时候的温廷安心性尚浅,全然不能理解少年的话中深意,但她能从小温廷舜的面容上,看出一道孤僻的深影,是对生与死极致的漠视,应是如此,他的眉骨总是覆着一层薄霜,待人接物之时,一行一止总是疏离淡冷,教人根本看不透,她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他的一层保护色。
“长兄。”温廷舜低沉的音色,幽缈如高台罄音,透着沙沙的粗粝质感,瞬时将温廷安的思绪唤了回来,只听他说,“我后背有一些伤处,凭一人之力可能难以为继,不知长兄是否方便搭把手?”
少年的嗓音带着几分倦懒的沙哑,听在温廷安的耳屏里,犹若风中的鹅绒柳絮,卷触过了耳畔之中每一根细小绒毛,耳根在隐微发着烫。
她闭了闭眼眸,眉心微微凝了起来,想着自己方才所言,她确实说过,他若有任何要帮手的,尽管吩咐她,可她说这番话时没想太多,是客套之语,委实没想着他竟会有事麻烦她,既然是自己说的话,覆水难收,温廷安也只能应下,道了声“好”。
她行入了那一围镂纹画屏,只见温廷舜身上衣衫半拢,那狰狞的一道箭伤已经结了一层深色的痂,重拳所致的淤伤上,也匀抹了一晕薄荷药膏,但紧劲柔韧的背部,也落下了几道狰狞斑驳的紫青色创痕,应是庞礼臣击中他时,他后背重重撞在了香橼树桩下所致,由于长时间没按时清理,这些伤口已经化了脓,温廷安不由看了他一眼,少年的容色极淡,苍白如纸。
见至此状,温廷安心口陡沉,心中惋叹了一声“他啊”,缓步在温廷舜身后跪坐而下,先是用热水濯净了手,再是捻起了那一瓶药膏,一边匀了些在指尖处,一边轻声道:“我的力道可能控制得不太好,你若感到疼,便同我说。”
“无妨。”温廷舜的嗓音于不知不觉之间,又低哑了一分,鬓角之处蕴蓄一层薄薄的虚汗,在他眼中,长兄的力道素来温柔娴和,从未下过甚么重手。
温廷安不再多作言语,手腕沉着如松,指节微微屈了一屈,在他的伤口处,轻拢慢捻地匀抹着,力道轻若鸿羽。
指根所及之处,那一份薄荷膏的凉意,须臾,在伤口之处便是带来了薰风般的辛凉暖意。
她细细抹药之时,凝神且专注,乌木般的青丝,随着烛影游荡在了他身上。
三千发丝几如丝缎一般,在他的双臂肌肤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拂着,像是狸猫儿暖和的细绒,一点一滴地拱蹭在他身上,泛起了一阵绵长而颤栗的痒酥,又裹挟着一阵难能言喻的灼烫。
温廷舜不敢妄自挪动胳膊,心口重重跳了数下。
偏在此刻,她开口了。
“晌午的时候,在大相国寺里,德愿法师问你跪不跪的问题,你所说的话,我有一些难解。”温廷安心中一直盘踞着疑窦,此番有些按捺不住,倏然轻声问道,“依照你寻常的性子,你不跪便不跪,也不至同旁人催生执语,此番,你却没这般做。”
当温廷安这般问的时候,温廷舜便是知晓她心底里,终究是对他生出了一些疑心。问在大相国寺里同德愿法师的对峙,不过是个抛砖引玉,她或许是还想问,为何他能轻而易举地受了庞礼臣十招,还彻底掣肘住了对方。
一切从他身上牵扯出的蛛丝马迹,俨似缠缠绕绕的细密丝线,借由温廷安之口,最终牵引向了一个方向,温廷舜袖袂之下的指尖轻轻拢紧,已然做好了被发问的准备。
温廷安的指尖动作适时轻轻一顿,一瞬不瞬地看着温廷舜,她今次来查探他的伤口,其实还有另外一份私心,想问他的身份,问他是谁,这个困惑早已有之,但她一直没问出口。
温廷舜的身手,与那一夜袭击她的少年刺客,身手功夫肖似,看到温廷舜与庞礼臣第二回 合交手,她心中便是藏了一份计较,她是不太可能看岔眼的,那一位袭击她的刺客,擅于防守,轻功极好,这一份独有的气质,今晌在温廷舜身上见着了。
他……会是那个人么?
温廷安心中藏了一枚疑窦的种子,却苦于寻索不到丝毫实证。
温廷舜半眯起了邃眸,偏了偏首,用余光感知着她的审视,喉结紧了一紧,想等着她问,候了半晌,她却是没将话头续下去,转而另起一话茬:“你说,阮掌舍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会是甚么?”
“……”
温廷舜心中微微悬着的一块巨石,轻轻落着地,现下根本不是坦白的时刻,他还有诸多事情没做,等一切完成了,他自会,将事情慢慢告知与她听的。
温廷舜沉默了片晌,适才道:“黄归衷教授我们习学金文、蒙文与晋文,朱常懿教授我们习学鹰眼之术,以及今夜习学的刑统之义,假令我没猜错的话,阮掌舍是欲让我们以谍者之身份,接近曲殇巷的常娘,易言之,阮掌舍是欲让我们潜入常氏酒坊,以之为线索,一来,查出制作伪诏的报堂,二来,查出大金谍者的据点。”
温廷安有些讶异,自己之所想,与温廷舜根本就是碰到一处去了,她点了点头:“我亦是这般作想,阮掌舍是想让我们靠近常娘寻找破案的线索,伪诏一案与常氏酒坊究竟有无瓜葛,怕是细查之后才能知晓。”
虽说不能确证常氏酒坊与大金谍者有无潜在牵扯,但他们潜入大金谍者的据点,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凶险异常,眼下才过了第一日,还有六日的光景,总归是要扎实习学本领才是。
“阮掌舍方才唤沈云升去斋舍问话了,估计着对我们今日的表现陟罚臧否,往后出任务,你切不可再擅做主张,今日还好只是比试,日后你有任何想法或是绸缪,务必跟我们商量,毕竟——”
温廷安为他的背部匀好了药膏,袖手起身,肃然道,“温廷舜,你的命不是你一人的。”
烛影澄黄,在雪白的影壁之上,浅浅映照着二人暝蒙的身影,值房静默得只能闻见扃牖外的风鸣,以及彼此并不平静的吐息,少年鸦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似是怔然,忘却了该做出的反应。
他拢好了衣衫时,温廷安已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值房,那一枚薄荷瓷瓶搁放在了凭几之上,她的指温还停留在他的背部,温廷舜心中竟是生出一丝渴盼般的眷恋,不欲让她就这般离却。
他仍想让她留在此处,仍欲让她的体温,留驻在他的身上。
这一份念头如喜阴的蔓草,暗生在心房的角落里,如此晦暗,如此隐秘,让他食髓知味。
须臾,沈云升便是进了来,他先是递与温廷舜一个木樨质地的匣子,约莫巴掌般大小,揭盖一看,里头是一颗深色药丸,想来是鬼愁丸的解药。
替温廷安挡箭的那一夜,为聊表忠心,他假意服用下了阮渊陵的鬼愁丹,每半个月内,若无解药,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阮渊陵命他每半个月领一回解药,距离第一次服用鬼愁丹,许是也过去了近半个月,这解药亦是差人按时送了过来。
温廷舜服用下了解药,沈云升并未立刻离开,看着他道:“阮掌舍对你和温廷安表现较为满意,但你们切不可能松懈,需要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七日之后,斋长之位,将极可能将从你们二人遴选而出。”
温廷舜听罢,暗中将红穗瓷瓶纳藏入袖中,淡声问道:“沈兄难道毫无一丝竞争之意?亦或者,可有心仪人选?”
沈云升负手而立,并未留意他的动作,道:“原本是欲一争高下,但人贵有自知之明,温廷安机敏聪颖,坚执柔韧,拥有大局之意识,若是她能担纲斋长之位,沈某自当心悦诚服。”
原来沈云升的心仪人选是温廷安。
温廷舜眸底隐微氤氲了一阵沉冷的雾,想起温廷安从青鱼腹中取出元帕时所道的一句话,她已有属意之人,她不会用这块元帕,亦是更不会将元帕交给她属意之人。
细细追溯起来,温廷安至始至终,都不曾寻沈云升问过元帕的事,所以,她应当是,喜欢沈云升的罢。
至于沈云升——
温廷舜望着沈云升,他说及温廷安的时候,素来澹泊的声线难得有了一丝涟漪,甚至连容色都是柔和的。
当一个少年心悦于另一人时,大抵是能敏锐地觉知旁人对她怀揣何种心思。
沈云升中意温廷安,但他的感情,与庞礼臣的感情有着霄壤之别。
前者藏得实在太过于含蓄,而后者高调张扬,恨不得昭告人间世。
温廷舜不知不觉思绪恍然了一下,不论是含蓄,还是张扬,都是对心仪之人昭示情深意重的一种方式,若是他呢,他会如何表达?
自幼时起,无人教授过他如何昭示情意,他不太懂,也不太会,他也更不会跨出那一步。
值房里沉寂得只能听到箭漏的声响,沈云升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自然,此则沈某一家之言,温兄若是有意角逐斋长之位,那么,兹事应是对你构不成困难。
温廷舜心中仿佛被一根缠丝抽紧了去,他捋顺了呼吸,袖袂之下的手指静缓地拢紧,他淡声说道:“我不会同长兄相争,我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当斋长的心念。”
沈云升端视着他,确认他所述之言不虚,心中生出了一丝踯躅,阮渊陵让他注意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他以为是两人都会竞争斋长之位,甚至会有争执与抵牾,他畴昔便听闻温氏兄弟感情不睦,常阋于墙,故此,今夜除了递送解药,便来试探一番。
结果,温廷舜的反应极为平淡,近乎无欲无求,云山雾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沈云升不由开始怀疑其自己的揣测了。
胸中揣有疑窦,可他面色丝毫不显:“温兄话说早了,还有六日的光景,指不定你的心境,会随着环境而生发改变。”
温廷舜心道:“不会的。”
面对她,不知何时,他得了个极易心软的毛病。
第57章
翌日朝暾时分, 熙风飒飒,暖日溶溶,因是昨夜落了数更夜的过云雨, 一围烟青色云雾, 深深浅浅缭绕于鸢舍内外, 鎏金般的碎光,覆照于文库的佛青石阶之处,参差摇曳,俨似流淌着的金水河。
九斋照常上课, 温廷安与温廷舜、沈云升依序寻着了位置坐下,她坐在右三的位置上,邻座也便是右四, 原本是杨淳的位置, 今儿却坐着的人却成了崔元昭,温廷安凝神留意了一番, 很快觉察到了一处端倪——
不知何时,杨淳竟是坐在了崔元昭与吕祖迁之间的位置, 杨淳他人神态几与坐在钉床上无异,冷汗潸潸,面露隐忧。再看回崔元昭,她叠着胳膊半伏在桌榻上, 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盘儿, 有气无力地埋在臂弯里,眼尾略微泛着胭晕,俨似一枝蔫打了的娇花。
趁着黄归衷尚未至, 木铎声还未起,温廷安眉心一凝, 偏过头低声问:“崔姑娘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元昭眸底潋滟着一团漉漉的雾气,纤长的睫羽压得非常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欲言又止,最终对温廷安摇了摇头,说了句:“只是昨日出任务太累,没休息好罢了,幸蒙温公子挂念了,我无碍的。”
说着,偏着雾眸,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如坐针毡的杨淳,往吕祖迁的方向睇了一眼。
似是觉察有人在乜斜他,吕祖迁便是看了过来,神态如常,但眼神透着一份隐微的别扭之意,崔元昭飞快地敛回视线,下半张脸藏在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双不掩恹嫌之色的眉眸。
温廷安往崔、吕二人身上各看了一眼,二人俱是撇开了头,沉寂不语,夹在二人中间的杨淳可谓是汗如雨下,朝着温廷安投去救命的眼神,温廷安挑了挑眉,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别扭?”
杨淳并不知晓辞组书的事体,只晓得打从昨晌伊始,二人闹得不愉快,分道扬镳,今儿见着了面,吕祖迁明显想为昨日的事给个说法,崔元昭愣是连他半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大概是爱憎分明的人,喜欢一个人会表现得较为明显,厌憎一个人也会极为显著,她不喜欢吕祖迁,纵然明面上不说,但周遭的人都能感受到。
温廷安确乎能觉知一二,崔元昭对吕祖迁生了厌离之意。
其实,崔元昭很难过,今晨醒来第一桩事体,便是急着去了一趟掌舍斋,想问阮渊陵有没有批允她的辞组书,孰料,阮渊陵说将辞组书移交给了吕祖迁,等闲这是让她与吕祖迁好生磨合的意思了。
“可我与他八字不合,往后在一起行事,只怕频生矛盾与抵牾。”崔元昭焦灼地道,“我不认同他之所行,他又爱端着斋长的架子,恕我实在没办法跟他同一组。”
阮渊陵失笑道:“本官又不是让你们相亲,相看什么八字?再说了,你方才所说的种种,本官昨夜寻过他详谈了一遭,他虽然有缺点,但本性并不坏,也是会三番省思的。本官让你们磨合,并不是刻意为难你,而是你们同为九斋中人,理当彼此扶持与互助才是,不该徒生怨隙。”
阮渊陵此处毫无斡旋抑或转圜的余地,不过,崔元昭挣得了一回换组的机会,那便是待第一回 任务结束后,倘若吕祖迁表现欠妥,她可以提出换组的要求。
崔元昭盘算着日子,要在鸢舍习学六日,任务时长约莫是在半个月左右的光景,她还要熬很久,光是想着这般事体,便觉胸闷气短,但也只能暂时如此了。
她看着温廷安,心旌摇摇,情不自禁地软声道:“要是昨晌能手运好些,跟温公子在同一组,便好了。”
温廷安唇角一阵抽搐,殊觉身上又添了几道意味不明的复杂视线,不光有其他斋舍的,甚至也有本斋的,这些人视线如刃,戳得她如芒在背,背脊生着一份凉飕飕的寒意。
倘若真有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同崔元昭解释清楚,奈何眼下时候未到,她也只能就此作罢。
半晌过后,黄归衷便执着讲义来了斋堂,今日继续学女真语、蒙古语以及晋北语,因着第三日要抽查大家抄诵《金石文例》《滹南遗老纂集》《晋文观止》的情况,前一日大家的态度尚还有些松散,今日却端正肃谨了许多,最明晰的变化当属庞礼臣这一组,庞礼臣开始会寻苏子衿援疑质理,令苏子衿颇为惊愕,且外,魏耷当堂瞌睡的时候,庞礼臣毫不留情地蹬了他一脚,一举将魏耷给蹬醒了。
魏耷攒着一腔起床气,好不耐烦地一睁眼,正欲抻掌摸往腰际的朴刀,作势要削人,却见苏子衿行到了自己的跟前,矜冷地说:“蒙庞兄的嘱托,今后我会辅佐你此门课,同为一组成员,我们不能互扯后腿,你若有怨艾,便寻庞兄对峙。”
魏耷歪着头端视苏子衿,心中一股恼燥若被一盆凉水泼熄了去,他揉了揉后颈,鬼使神差地,将朴刀一股脑儿地捣了回去:“行,学就学,前提是你将你的眼神收好,别这样瞪老子,老子看就很烦躁。”
苏子衿瞠眸看着他,平生不曾被人这般调侃过,他静吸了一口气,一面将《晋文观止》摊展开去,一面心中哂然道:“真是个大老粗。”
历经阮渊陵昨夜的谈话,今儿,吕祖迁与庞礼臣这两组都有明显的起色,黄归衷甚感宽慰,课毕去掌舍斋述职时,将此事禀告给了阮渊陵。大抵兹事在阮渊陵的意料之中,是以也不会太惊讶,他淡淡地翻阅着递呈上来的文牍,今日三国之语课试头筹,仍为沈云升这一组,其中,今次温廷舜位属第一,温廷安第二,沈云升第三。
一抹黯色掠过阮渊陵的山根,他问道:“循旧历,斋长之位当从课试头筹者遴选而出,沈云升这一组最为出类拔萃,若不出任何意外,斋长之位当从三人之中选出,沈云升与温廷安、温廷舜,三人之间不分伯仲,难解难分,不知黄学士心中意下如何?”
黄归衷默然思忖了一会儿,便拱手说道:“沈云升敦厚谦逊,温廷安聪颖伶俐,温廷舜博闻雅炼,他们三位皆是不错,乃属不二之良才。”
只听黄归衷继续凝声道:“若让黄某选一人为斋长,黄某当引荐温廷舜。”
黄归衷属意于温廷舜的理由无他,只消看温廷舜的课考便能知晓,不论是女真语、蒙古语,亦或者是晋北语,他都学得极好,每次报写,全无错处,他是魁院上舍当之无愧的翘楚,不论是德行、修养,黄归衷都很是赏识,言语之间,俱是推崇之意。
阮渊陵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搦笔在墨帖之上记下了此一名字。
晌午是鹰眼之术的课,朱老九这一回没让众人再去追鹰,而是让每人负重十石,以鸣翠山山脚为起点,跑上十圈来回,这可将众人折腾得够呛。
课毕,他受遣去了一趟掌舍斋,将课考文牍交付予了阮渊陵,阮渊陵扫了一眼名次,发现沈云升这一小组居然仍是头筹,并且温廷安得了第一名,温廷舜得了第二。
在他的预想之中,鹰眼之术这门课,庞礼臣这一组理当是头筹才是,结果委实出人意料,他们这一组此回仍属第二名。
“朱叔,这是怎么回事?”
“掌舍容禀,午晌的科考不仅有攀山越岭,还囊括了林中设伏、金水潜游,温廷舜善于林中设伏,而温廷安擅于潜游,曲径通幽,他们二人连璧,魏耷与庞礼臣纵然在攀山越岭的过程占据了优势,但在林中、水中,势头就明显下去了。故此,老夫以为,于统筹全局之上,沈云升此一小组最之,庞礼臣一组稍逊风骚。”
此番,阮渊陵问了一个之前问过黄归衷的问题,“既是如此,不知朱叔对斋长之人选,意下如何?”
朱常懿捋须,朗声一笑道:“若是老夫来选,老夫自当会选温廷安。这人于九斋之中最为低调,实力很强悍,能举一反三,且在九斋之中颇得民心,据我所知,元昭、衙内、杨淳之流,都很拥护温廷安,众人与他关系甚善,若是大人能允予重用,当是磨砺了一柄好剑。”
阮渊陵指腹轻轻叩击着紫檀木如意桌案,薄唇浅浅地抿起,“本官还以为你会选温廷舜。”
朱老九道:“温廷舜确乎实力强韧,但此人智而近妖,慧极必伤,城府颇深,老夫同他多番接触,觉得此人并不适合当斋长。”
朱老九此言不虚,阮渊陵亦是觉得温廷舜像一团裹着谜的云雾,教人捉摸不透,这个少年为了达到计谋,有时连自己都会不惜一切地算计进去,就拿前日的追鹰比试来说,为了请庞礼臣入彀,他在第一回 合假意示弱,让庞礼臣重创了自己。光是这一点,便可窥察到温廷舜的城府,何其可怖。
若是让此人当上了九斋的斋长,指不定会将众人性命卷入何种堪忧的境地。
抵今为止,黄归衷与朱常懿已经给明了各自态度,前者选温廷舜,后者选温廷安,两人各获一票,后面还有三门课,他且暂先静观风浪起。
接下来五日,形同打飞脚似的过去,九斋的少年们不仅上了三国之语与鹰眼之法,还分别习学了堪舆之术、谶纬之道,掌握了如何勘看大邺与大金的地势舆图,如何夜看星宫识途,如何侦破大金密文,等等,凡所不有,无所不学。
重压困习已久,捱至了第六日,适逢大邺一年一度的元宵节。
大邺一年四时均有节日,最为热闹隆重的当属元宵,这一日晌午过后,阮渊陵破天荒给九斋放了假,让众人去南浔门内外,看月出东山,看棚楼花灯,看歌舞百戏。
温廷安是初次在大邺过元宵节,此朝的元宵与传统的元宵有些不太一样,不论是士子还是闺闱,在这一盛大之日,上街前,皆要点淡妆,敷铅粉,大邺女子爱美,男子同样不遑多让。
崔元昭从脂粉铺子里捎回来了一篮胭脂水粉,以飨众人,大家如暂得自由的鸟儿,雀跃不已,互帮互助,你帮我描眉,你为我点唇,温廷安的近前搁放着一盒菱花形描漆妆奁,里头镶嵌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以及诸多小巧的漆奁,盛放有梳篦、抿子、胭脂水粉等物,她凝视着这些女儿家的用物,思绪一时陷入了恍惚,按理而言,她是多少擅用一些的,可是,扮男子扮久了,她手技委实生疏,一时不知该先敷粉,还是该先描唇。
踯躅之时,不知已有少年在她近前搁坐久矣,凝视她染晕的侧颜好一会儿,最后才道:“长兄,不若让我浅尝一二罢。”
温廷安如梦初醒一般,适才发现来人是温廷舜,少年嗓音幽长,吐字明晰徐缓,话音很轻,却势若万钧雷霆,教她蓦然身子一僵,他的眸底纯粹得毫无杂质,点漆般瞳仁泅染着晕湿的夜色,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原是鼓噪的人声如退潮了一般,这个人间世里,唯一能听见的,有且仅有彼此近在咫尺的声息。
“不必为我画……”
正说间,温廷安尚未说完,左腮倏然一暖,整个人随之绷紧了躯体,平缓的呼吸变得失措。
她抬起了微僵的目色,看见少年坐在面前不及半尺的地方,修直的手指捻了一些铅粉,一寸一寸地匀揉于她面部的肌肤处,眉骨,山根,眸上眶,卧蚕,颧骨,鼻峰,腮部,下颔,他的指尖俨似一枝蘸满酣墨的湖笔,在青灰色的烛火之中,细致地匀摹着她的脸,离得太近,温廷安心口一直重重地撞在心腔处,思绪微乱,她怕对方会听到,下意识垂了眸,克制地敛住了一切声息。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行云流水,似乎毫无任何违和之感,为她敷好了铅粉,便开始为她细描唇脂。
扃牖之外,有风带起了两人的袖袂,投射在影壁之上的两道人影,亦是混淆成了一片生动的墨染水色。
为她点了绛唇后,温廷舜这才稍稍后退了数步,端看了她片晌,似乎触着了什么烫着视线的东西,他再撇开了眼,从桌案旁执起了一坛饮灯酒,斟了一小碗,闷然地灌了下去,烈酒灌入喉舌,辛辣的酒液直扑肺腑,势若尽皆过火,在心尖上寸草不生。
温廷安往铜镜里看了自己一眼,整个人有些发怔,原以为温廷舜会画得不如何,但他竟是画得很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唇是唇,是教人赏心悦目的样子,只不过,铅粉与唇红加重了她的女相,就怕——
“我画得不太好看,”温廷舜视线倏然转了回来,执起了干净的布条,蘸过了温热的水,淡声道,“长兄还是不敷粉、不点唇,较为寻常一些。”
温廷安:“……”
这厮这是到底何意,是觉得她描妆之后,貌若夜叉,不忍卒睹?
为她洗濯妆容之时,温廷舜明显能觉知到眼前人添了几分薄愠,他唇角淡淡地抿成了一个浅弧。其实事实正好全然相反,描妆过后的长兄,美得不可方物,他不欲让她的这般面目,教任何外人看见,纵然要看,亦是只准他一个人看。
这大概是隶属于一个少年秘而不宣的私心。
九斋众人陆陆续续地描摹完了妆,行将上街看花灯,吕祖迁此处仍旧一筹莫展,他素来只会手掬墨宝,但捧不起胭脂水粉,他又腆不下脸求助于崔元昭,两人这几天都没说话,气氛极为僵硬,他一点都不懂女孩心理,时而久之,亦是没耐心去猜了,对于这些妆奁用物,只能放手去尝试一搏,结果画得人不像人,鬼不如鬼,教其他人见了都笑谑不已。
吕祖迁还听到崔元昭的笑音,估摸着也是来嘲笑他的,吕祖迁颇有一种引颈受戮的窘迫,崔元昭给杨淳、沈云升、庞礼臣、魏耷、苏子衿等人都摹了妆,唯独不给他摹,这摆明儿就是区别对待。
吕祖迁正想去濯面,破罐子破摔不画了,孰料,崔元昭拎着海棠红裙裾在他桌案的对面款款落座,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让我帮你画吗?”
吕祖迁下意识用余光瞄了她一眼,适时止步,心中本想高冷地说句不必了,但话滤过了喉舌,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情状:“你不是还在生着闷气么?”
崔元昭娇哼了一声,一面焚起了一炉合香,用流香净着素手,一面道:“是啊,我本来一直不想搭理你的,但你现在这般惨凄之状,太可怜了,好歹你也是九斋之中的一员,这般品貌走出去的话,肯定会叫外斋的人笑话,毕竟你用的是我铺子里的胭脂水粉,旁人肯定会以为你脸上这般情状是我给你摹的,你走出去了,坏掉的是我的名声。”
吕祖迁没料着崔元昭会这般说话,伶牙俐齿的,刺起人来丝毫情面也不留。
但他是理屈在先,崔元昭主动来寻他说话,说明是给了台阶让他下,他也得借坡下驴。
吕祖迁便是抿了抿唇,正了正衣冠,端坐回了桌案前,微微垂下头,道:“那……目下有劳崔姑娘了。”
一切整装待发后,适时也入夜了,温廷安随众人去了西廊坊的棚楼,御街之上早早缚好了灯山,其势如浮脉千里一般,南抵左掖门,北抵宣武门,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无数市人夜游于万街千巷之中,温廷安立在露台之下,看着技人将辘轱绞水,潜藏于灯山的顶端,再以木柜贮藏好,逐渐倾洒,那灯辉遂如瀑布般,自穹庐之上滂沱落下,景象蔚为波澜壮阔。
温廷安先去一家茶楼里靠窗的方向占了几个座,其他几个少年陆陆续续地来了,今儿大家都穿着常服,不是寻常的儒生襟袍,是以,行事不必太过隐秘。
这座茶楼里的梆子戏是最为出名的,热食与茶点也上佳,众人便是一直听着戏,看着花灯,叙着家常,好不快活。
按照以往,这元宵节,温廷安当是在崇国公府里同吕氏和温善晋一块儿过的,吕氏还要让她背诵一首比较温情的小诗,她还记着——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
去年是在温府里过,目下,是与九斋中人一块儿过了。
温廷安吃了一盘刚端上来的毛豆,不经意间,往外头一看,视线倏地怔住了。
只见一辆华盖黄穗的马车停驻在了茶楼的外头,一个身影清瘦修长的男子自马车之上下来,峻眉舜容,神态儒雅,左右随侍恭谨地替他搴开了围帘,一路护送男子上了三楼,温廷安他们正在二楼靠窗之座,隔着两重镶绒簟帘,男子没有见着他们,神态疏淡冷漠,一路错帘而过。
这人,不是父亲温善晋又是谁?
不单是温廷安注意到了,温廷舜、沈云升等人亦是留意到了。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偏巧温廷舜此际亦是看着了她,两人相视一阵,眸底均有异色。
按照常理,温善晋这一会儿当是下了值,合该去崇国公府与长房团聚才是,怎的会独自出行在茶楼之中?
难道是有甚么公差要办?
魏耷好死不死地道:“喂我说,莫不是你爹耐不住寂寥,在这茶楼里,养了甚么歌妓罢?”
此话蛮寻常,一般的朝中大员谁没有个闲情逸趣,虽说有刑律明文禁止官员在外私养小妾擅买填房,但也没明文禁止官员不能□□,不过,温廷安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太可能,父亲不可能这般做。”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魏耷说,“有的人明面上衣冠斯文,实质上袍子里俱是虱子——当然,我没说针对你爹的意思,我只说朝中大员泰半都是这种德性,我见怪不怪了。”
温廷安并不语,视线本欲追着温善晋而去,但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厢房背后,房外有数位佩刀的随侍守着,依其造相,像是宫里的人。
温廷安无从窥察里头的动静,心中只得对自己道,父亲应当是来办公差的。
殊不知,及至她的目色再度落在茶楼拒马杈子处,便又见着一辆雍容装潢的八角马车停泊于此,伴随着风声撞铃的簌簌动响,绣帘被侍卫恭谨地搴开而去,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男子出现在马车前,身量颀长,首覆一朱砂抹额,狭眸冷冽如风,五官透着一股阴戾沉鸷之气,光是远远见着便教人骇然,不论是服侍他的侍卫,亦或者是茶楼的人,皆是受其不俗气场所震慑。
温廷安尚未斟酌此人的身份,便听庞礼臣猝然沉声道:“大家都低头。”
那个着玄衣大氅的男子一路负手踱上三楼,途经二楼之时,众人能明显觉知到一阵阴冷的气息席卷而来,明明是阳春暖月,但却教人如身置凄寒深冬之中,众宾客静默如迷。
温廷舜袖袂之下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心,执着茶盏浅啜了一口暖茶,肺腑却是冷的。这人的气息他太熟稔了,在士子动乱的一日,他就能觉知到此人的气息,只因金水桥就在茶楼以北的十丈之外,当温廷安与他双双坠桥之时,这个人便是独倚在茶楼凭栏处,淡看着这一出好戏。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矜贵的男人,上了三楼,竟是去的是温善晋所处的雅间,这就教人有些玩味。
“这人是谁?为何庞兄你要如此忌惮?”待风云稍息,吕祖迁问庞礼臣道。
其余人亦是看着庞礼臣,觉得这个衙内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从未见过他如此底气虚的一面。
温廷安感觉这位玄氅男子有些莫名的熟稔,依其穿着雍容的造相,以及侍卫的阵容观之,绝对是宫中的皇族圣眷或是一品重臣,但更多是疑窦,为何此人要来这并不起眼的茶楼,与温善晋又属何种关系?
“此人便是阮掌舍时常提及的那位大人物,”庞礼臣道,“他是媵王,赵瓒之。”
第58章
可是, 赵瓒之不是已然软禁于大内的璇玑殿了吗,怎的会出现在此处?
且外,为何他会去往温善晋所在的雅间?
两人之间私下见面, 究竟是为了何事?
种种疑窦如绵密的缠丝一般, 紧紧地绕绞于诸身, 众人的容色俱是有些凝沉,温廷安的心神亦是有一丝异动,复徐缓地抬起了眸,望着三楼那一座天字号雅间。
众所周知, 崇国公府,也就是温家,以温老太爷温青松为首, 乃则东宫太子的忠实拥趸, 并且赵珩之与赵瓒之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在此节骨眼儿上, 先不提赵瓒之为何能擅自出宫,先论温善晋与他私下晤面, 光是这一事,就足够教人起疑,若是让台谏官知晓了,指不定还会在朝中狠狠参上一本, 给这两人治上一个谋逆之罪!
可凭温廷安对温善晋的了解, 她不愿信父亲会临阵倒戈于媵王的麾下,他当初默允她进入鸢舍,便是让她为太子赵珩之效劳, 东宫日后若能得登大宝,她必将仕途一片顺遂, 既是如此,父亲为何要密会媵王?
还是说,温善晋身上有什么把柄,拿捏在赵瓒之的手中?故此,温善晋不得不选择与赵瓒之结为同盟?
温廷安心神不宁,温善晋在崇国公府里一直是称疾不出,常年待在药坊里,具体在坊间里做些什么事,冶炼些什么药,她其实并不知情,亦是从未过问,温善晋身边没有侍卫或是傔从陪护左右,饶是要细细追查,也压根儿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之间,一些细碎的线索自深处潜浮了上来——放倒看押梁庚尧的护卫,用的麻骨散;还有,淬了九肠愁之毒的箭簇,温善晋居然能在前夜提前给她服下解药;以及,有一夜她从崔府回来后,要将阮渊陵赏赐给她的百两银票上交,温善晋却命她不要吱声,说长贵在药坊之外窃听。
一个念头悄然划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她原本是未曾留意到的,但今次,过往的种种线索贯织在了一起,她骤然有了一种豁然之感。
温善晋染了肺疾,称疾后领了一份翰林院里的闲差,回府后亦是久居于药坊,所有人认为他在自甘沉堕,一心炼制长生丹丸,殊不知,那极可能是他遮障敌党、混淆视听的一个幌子罢了。
坐落于崇国公府后院的那一座药坊,大抵便是阮渊陵暗设在洛阳内的一处据点,专门用来炼制毒物与解药,麻骨散、九肠愁的解药,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药物毒物,想必俱是出自温善晋之手。
温善晋暗中帮阮渊陵做事,难免让老太爷温青松起了疑心,遂让长贵暗中多番凝察,温善晋是以不欲同温廷安多说。
此外,士子寻衅、流民闹乱的前一夜,温善晋给她强灌了一碗药汤,说是九肠愁的解药,解药是阮渊陵供给的。若是温廷安当时能细思一会儿,很快便能觉察出破绽,为何下毒之事尚未发生,阮渊陵便清楚毒物一定是九肠愁,并且精谙解药的冶炼之道?
除非,制造毒物与冶炼解药的,俱是同一人。
温善晋给媵王提供了一瓶九肠愁,借殿前司之手刺杀她,但温善晋明显不欲让她死,刺杀前夜便为她服用了解药,虽说在刺杀时,温廷舜替她挨了一箭。
诸多疑点与细节俱是对契上了,纵然只是猜想与揣度,但温廷安的思绪,一时之间还是重重恍惚了一下,连温廷舜低声唤她亦是未曾听到。
温善晋到底是效劳于赵珩之,还是效忠于赵瓒之?他既是帮扶阮渊陵做事,让她加入鸢舍,看上去是站队于东宫这边,讵料这私底下,却与媵王晤面,为媵王提供百般毒物,温善晋的立场在太子与七皇子之间来回摇摆,温廷安窥察不出清楚他的真实目的。
“凭媵王的昭彰野心,估计是想策反你的父亲,”魏耷是个根本闲不住的,手掌稳稳地摁压在了青纹刀柄,拇指揩了揩鼻梁,“要不,我上去伏听一二,且看看两人在鬼鬼祟祟地磋商甚么,回头便给你们通风报信。”语罢便要往梁上掠去。
温廷安忙让庞礼臣截住了他,且凝声道:“父亲估摸着是在办重要差事,你这般去伏听,可能会打草惊蛇。”
庞礼臣亦是难得审慎地道:“媵王非同小可,行事多疑机敏,你一个靠近,不论有没有收敛内功,他很快便能觉知到,若是他当你是刺客,那咱们今儿就都得横着出去了。”
庞礼臣此话不虚,温廷安回溯了一回原书,这位媵王确乎是位心狠手辣的角儿,极为多疑,据闻夜半有一宫娥替其掖衾被,媵王惊寤,深疑其持有贰心,遽命内侍杖杀了宫娥,此举一出,举殿上下,诸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温廷安决意不去擅自寻温善晋,她深信父亲是效忠于太子殿下的,至于他所做的种种,应当是出于某种隐衷,才没有对她一一道来,或许,父亲是假意投诚于媵王也不一定,她只是被假象给蒙蔽罢了。
茶楼之内恢复了一片喧和沸腾的市声,温廷安没再在茶楼里多待,携同众人沿着街衢一路探去,只见瓦肆酒库之上,技人点燃灯球,鼓吹箫鼓,日盛的灯火将长夜烧出了一道雪光。
洛阳的官府每逢元夕这个时辰,会着官服补子出巡,在东西两坊的御街之上,拜会市人,遣吏魁给市井小民点发钱酒油烛,温廷安领到了一盏花灯、一盘贡梨以及数片雪藕,贡梨和雪藕太多了,她一个人吃不完,给每人都分发了一些,一边吃,一边思绪飘摇,她又忍不住思及了方才温善晋与赵瓒之的事情。
“可是在思忖父亲与流民动乱、伪诏一案有无牵连?”温廷舜的低沉嗓音响在了耳畔,温廷安蓦地偏过头,细微的灯火投了下来,像极了颗粒分明的光尘,熨帖地罩在了他的面容之上,衬得他的眉目温和如裁,不知何时,她才后知后觉,两人成了肩并肩双双行走的状态,周遭俱是出双入对的公子闺闱,公子士子竞争缠头,贵女闺秀绮罗如云,彼此肩儿厮挨,手指相牵,无所忌惮。
沈云升、崔元昭、吕祖迁、魏耷、苏子衿、庞礼臣、杨淳俱是没了踪影,走着逛着,也不知游赏到了何处,九斋就这般被人群冲淡了。
洛阳一片笙箫,琉璃光射,垂云卷尽,温廷安纳罕地四下张望:“他们人呢?”
些许碎金般的光点,俨似金粉蛾子一般,静静地垂落在了她的鬓边,琼脂般的鼻尖之上,亦是蘸染了纷纷鎏金,生动了她的眉眸,温廷舜垂眸端视了她片刻,嗓音倦懒低哑:“方才金水桥上有猜灯谜大会,他们皆是猜灯谜去了。”
温廷安循着温廷舜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如此,那金水桥上铸有一座临江的绣幄小楼,一片铮铮宝瑟声中,两岸繁灯通明,香雾横江,都人士女往来于桥楼之间,驻留于花灯光海之间,氛围好不热闹。
温廷安敛回了神思,也并未多想,因是顾虑着旁的事儿,也就没问温廷舜为何会跟着她来了,她对温廷舜点了点头,道:“不知有一桩事体,你知不知道,士子动乱前夜,父亲给我吃了一碗汤药,说是翌日我极可能会中箭伤,箭簇上并掺有九肠愁此一剧毒,我当时没有怀疑,可如今,回溯此过往的种种,蓦觉细思极恐。”
温廷安未道明她所怀疑之事,但温廷舜已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凝声道:“你觉得父亲可能有贰心,既效忠于东宫,又倒戈于媵王?”
温廷安缓而慢地点了点头,“但这亦不过是揣测罢了。阮掌舍怀疑媵王与金人暗中勾结,并且伪诏一案幕后的元凶,应与金人脱不了干系。若是父亲投诚于媵王,极可能是为了掌握媵王通敌的物证,寻觅到金谍藏身的据点,这亦是有可能的。”
一直以来,温廷安只觉得温家纯粹是拥护东宫太子的世家,但委实没料着父亲的身份和机心,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难测。
指不定阮渊陵将要下派的第一个任务,温善晋便与之有所纠葛,这可当如何是好?
假令阮渊陵让温廷安查常娘与媵王、大金谍者有无牵连,顺着线索追根溯源,若是牵扯出了温善晋,又当如何?她该如何做出选择?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心之所忧,温廷舜对她道:“既然选择相信父亲,那么便该坚信他是清白的,倘若此刻看起来他真与这几桩公案有所牵扯,日后真相水落石出,阮掌舍也一定会给他讨回一个公道。”
少年嗓音沉哑低醇,平素有些凉冽锋利,此际却是天然有温和人心的力量,温廷安静缓地听着,面色稍霁,温廷舜说得确乎在理,既然她了解温善晋,并坚持相信温善晋,那么,便不应当再在这一桩事体之上有所纠结,她相信终有一日,温善晋一定会寻个机会,给她释清疑窦,温善晋之所以现在秘而不宣,与媵王暗度陈仓,想必是有自己的筹谋在的,温善晋的出发点一定是为了崇国公府好。
并且,媵王手中掌饬有数十万的禁兵,恩祐帝这几年一直都无法彻底收回他的兵权,正好需要有个契机能够掣肘住他,避免重蹈畴昔藩王率兵围京争夺龙椅之覆辙,恩祐属意于太子,媵王纵然软禁于璇玑殿,势必也不会真正坐以待毙,许是东宫看中了这一点,便让温善晋假意投诚于七皇子。
此些情状皆是有可能的,温廷安不欲想最坏的情状,下意识往最好的情状作想。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一块悬石,悄然稳稳地落了地,她微微偏过了螓首,说道:“谢谢你,温廷舜,我眼下真的安心了许多。”
在现实的生活里,她极少直唤他的名讳,一般均以二弟作称,此际她低低地念着他的名讳,嗓音裹缠着几丝绵长悱恻,又似是附着于春夜雨色里软趴趴的雾珠,不轻不重地,往温廷舜的胸口沁染出了一片温烫的暖意。
温廷舜怔神一瞬,喉结紧了一紧,牵动了心中一根丝弦,薄唇翕动微启,唇齿之间酝酿着一些话辞,行将欲言,孰料在下一瞬,有一辆马车破空疾然驶了过来。
“当心。”倏然间,一只劲韧温实的手隔着一层薄袖,牢牢摁住了温廷安的骨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温廷安后撤数步,适时止了声息,发现一辆装饰金煌的马车打自己前头戛然驶过,待驶出了数丈开外,那握紧马缰的车把式,且回首冲她来了一句低斥,态度极为嚣张跋扈:“啧,是哪家的泼皮,眼睛都长在了头顶上么?”
温廷安悉心注意马车去的方向,竟是去往曲殇巷子的,那拱券车檐之下悬吊着一只风灯,灯壁之上,以椽头朱笔,摹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宋』字。
温廷安眼睫轻轻地颤着,放眼洛阳,姓宋的高门显贵并不多,她便知晓其中一家。
“方才马车里坐着的,应当是殿前都虞侯宋震的嫡次孙,宋仁训。”温廷舜适时松开了温廷安的骨腕,左手拇指蘸染着她肌肤的烫意,细细摩挲着右手的指腹,他半垂着眸心,凝声说道,“据闻此人垂青于常氏酒坊的常娘,常娘在这曲殇巷开了多少日的酒铺,宋仁训便是买下了多少回武陵玉露。”
“宋仁训?”温廷安听罢,倒是逐渐有些印象了,她之前跟殿前司三帅之一陆执打过两次照面,而这殿前都虞侯宋震是陆执的上峰之一,宋震手中握兵三千,号曰骁龙骑,其中崔元昭的长兄崔元乾,便是管辖着骁龙骑之中百位兵卒,宋仁训乃是宋震的嫡孙,自当位高娇贵,宋震平素便会吩咐崔元乾,从骁龙骑所在的城郊军营之中调出几些兵卒,护卫宋仁训出行,骁龙骑比寻常的侍卫要矜贵,那赶马的车把式自当也会盛气凌人一些。
温廷安替这位宋纨绔算了一笔账,一坛武陵玉露计值百两,常娘驻扎在曲殇巷约莫也有小半月的光景了,拢共十来日,就算他光顾十日好了,一日挥霍百银,连续十日便是一千银两,这个宋家小爷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散财童子,为博美娇娘展颜一笑,不惜散尽千金不复来。
但宋府的家资,真的能禁得起他这般折腾吗?
常娘把武陵玉露卖得这般昂价,她拿了这些银两,当如何处置,作些甚么用处?
她在曲殇巷里经营一座酒坊,铺面根本不足两爿,制酒曲的酒工不足五位,且只卖一种武陵酒,林林总总的花销盘算下来,每月仅消二三两银子,便能过活得颇有余裕,这笔账常娘不可能不知晓,难不成,她蓄意将武陵玉露哄抬得这般昂价,这一笔丰沛钱财其实要另作他用?
会不会与媵王蓄养私兵有所纠葛?
媵王兵权在握,虽说用兵一时,养兵可是要千日,弥足耗财,若手头没半分存蓄,他赵瓒之又何能养得起数十万的精锐?
那些沽酒剩下的钱财,流入媵王的手上,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温廷安本欲上前去一探究竟,但思及夜色渐沉,快到鸢舍宵禁的光景,沉默了几番,她决意按兵不动,先与九斋中人会合。
临走前,她思及了什么,回望了温廷舜一眼,眉眸柔和了些:“方才多谢你了。”
温廷舜淡淡地摇了摇头,道:“长兄接下来可有什么筹谋?”
这是问她下一步的计策了。
温廷安遂道:“我方才本欲跟上去一探究竟,但若是打草惊蛇便是不太好了,让宋仁训或是常娘认着了我们的脸,不利于往后任务的执行。”
温廷舜点了点头,待温廷安往回走,走远了些许,一道墨影如水般,疾然游弋至了身前,此人不是旁的,正是郁清。
“少主容禀,温善晋与赵瓒之所议之事,卑职探听到了一二,赵瓒之生性多疑,也不敢与温善晋多说,话辞极为隐晦,卑职不敢在茶楼久留。”
“但说无妨。”
郁清拱首道:“赵瓒之怀疑阮渊陵一直遣人查他,昨夜他密遣内侍给常娘递送文书之时,杀了常氏酒坊的两位杂役,赵瓒之怀疑这两人是阮渊陵的暗桩,今儿便来温善晋商议酒坊人员调动之事。卑职以为,常氏酒坊背后手持重资的东家,不是赵瓒之,而是温善晋。”
照此看来,温善晋在私自敛财,为赵瓒之蓄养兵锐?
温廷舜微微蹙着眉心,“所以,可查清楚了这两位杂役的底细?”
郁清语词也添了霜意:“确乎是阮渊陵布下的暗探,蛰伏于酒坊半个月余,前十日干得好好的,亦是颇得常娘信任,但昨日不知怎的,宫里派来的内侍直接将两人给杀了。”
温廷舜目光一顿,薄唇掀起了一抹哂意,看来是有人泄了密。
静默了片晌,温廷舜问道:“赵瓒之是要寻温善晋献策,那么,温善晋是如何献策的?”
郁清顿了一会儿,才道:“温善晋原话是,接下来几日,阮渊陵势必还会派遣暗探入内,建议赵瓒之守株待兔即可。”
温廷舜没了声音。
郁清尝试性地问道:“少主容禀,温善晋已将阮渊陵的筹谋悉数告知予赵瓒之,待七日之训结束,您若是跟随九斋,潜伏于常氏酒坊,无异于自投罗网,凶险异常——”话至尾梢,郁清音色掺杂了一丝忧虑,“少主,您此番务必慎行。”
温廷舜左手指腹静缓地摩挲着右掌的虎口,须臾,一抹浅笑略过了唇角,“无碍,兹事不必声张,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便可。”
郁清静默了良久,最终选择相信少主的判断,恭声告退。
须臾,他召来了甫桑,命其道:“你去常氏酒坊盯着宋仁训,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通禀。”
甫桑知晓事态严峻,也没什么玩笑的心思,赶忙应是,速速疾去。
元夕过后,九斋便又上了一日的课,长达七日的集训算是告一段落。
七日过后,九斋重新遴选斋长,黄归衷与朱常懿逐一表态,两人立场丝毫未变,前者属意于温廷舜,后者属意于温廷安。
教授堪舆、谶纬的两位司天监监正,随后也给出了各自的态度,前者觉得温廷安学思颖悟,是九位少年之中最先掌握堪舆之术的,遂投其一票。后者倾向于温廷舜,布置下的密文课业,温廷舜仅耗了半个时辰,便破译得一字不谬,可见其博闻强识。
目下观之,温廷安与温廷舜势头持平,就差阮渊陵发声了,他本就是教授刑统之义,也自当有投出一票的权利。
待两位监正离去后,隔着重重缇色的垂帘,掩映着落日晚昏,阮渊陵静缓地垂下眸,幽黯的视线落在了公牒,前日,他派遣去常氏酒坊蛰伏的两位暗探,昨日传来了一道噩耗,暗探说,软禁于璇玑殿的媵王殿下,也就是赵瓒之,此人多次派遣内侍出宫,与常娘暗通款曲,且互通文书,敛财万两,当这位暗探正欲再往下深查,却是被赵瓒之的鹰犬弑害了,剩下的线索就此中断。
阮渊陵已经料知到了一丝端倪,在此节骨眼儿上,变故突生,他不得不做出应对之策,他摊开了斋长拟选名册,上面躺着两个名字,若是这两位暗探尚未出事,他一定会毫无犹疑地做出选择,可眼下,他搦墨的手腕开始出现了动摇,神经催生了巨大的拉锯与撕扯。
踯躅之久,最终,他写下了一个名字。
长达七日的课业结束,第八日的朝暾,木铎声起,阮渊陵唤九斋重聚一堂,且先交代了选斋长之事。
他延请黄归衷、朱常懿,以及教授堪舆、谶纬的两位司天监监正,逐一表明了各自的立场和态度,听闻是温廷安与温廷舜暂先各获两票,众人脸色杂陈。
其实大家心中都有定数,温廷安与温廷舜这七日的表现,众人都是看在眼底的,两人皆在候选名单之中,是大势所趋,是民心所向。
眼下,斋长之位就要从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之间当选。
温廷安本来对斋长之位没有多大的念想,但元夕那夜,见着了温善晋与赵瓒之私自晤面,她心中便是留下了一份计较,她想查清楚伪诏一案到底与父亲有无干系,而成为斋长的话,那么在执行任务之时,便都有了任何差遣的权利,那么,她便可以借此……
思忖间,却听阮渊陵道:“本官教授刑统之义,放眼七日之中,尤以温廷舜课业最佳,若是选人,本官当选温廷舜。”
此话一出,伯仲既晓,温廷安显著地怔了一会儿,其他少年亦是怔忪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地看向了她,这刑统之义学得最好的人,不当是温廷安么?
但阮渊陵的话已经尘埃落定:“自今日伊始,温廷舜,当选为你们的斋长。”
第59章
阮渊陵的话俨似沉金冷玉, 泠泠然地浇落在了听者心头,温廷舜款款起身,朝着阮渊陵恭谨地行了一个长揖, 阮渊陵简淡地颔首, 唤他重新落座。
众人料着温廷舜可能当选为斋长, 但委实没想着他亦有竞选斋长的心念,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温廷舜素来不争不抢,人淡如菊, 行事极为低调,近乎一副与世无争的情状,尤其是沈云升, 见着此状, 眸底闪过了一丝惊诧,想起数日前一遭值房夜谈, 他试探过温廷舜,问起有无担纲斋长的念头, 那时温廷舜神色寡淡,道了声无,说是定然不会同长兄相争。
经他这般一说,沈云升亦是便信了, 结果, 今下见温廷舜坦荡磊落地受了斋长之礼,他的心情格外杂陈,更教他不解地, 是阮渊陵的态度,他知晓阮渊陵素来器重温廷安, 在刑统之义此一学目之中,温廷安是学得最为出类拔萃的,循理而言,阮渊陵当是会选温廷安当斋长才是。
其时,不仅是沈云升蘸染有惑色,崔元昭、杨淳等人亦是着实一愣,他们畴昔都深受过温廷安的襄助,是温廷安的忠实拥趸,若是斋长之位,要在温廷安与温廷舜二人之间选的话,他们会比较倾向于选温廷安。
庞礼臣心中的恍思,亦是不必他们二人少。他见着是温廷舜成了新任斋长,颇觉自己面上无光,风头都教温廷舜给抢了去,他知晓温廷舜文武绝伦,论文心之造诣,他自当比不过温廷舜,再论武道的修习,温廷舜亦是丝毫不逊色于他,甚至还要更胜他一筹,兹事从追鹰比试之中,便能可见一斑,但庞礼臣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甘心在里头,不甘心就这般被温廷舜压了一头,但又想着这是黄归衷、朱常懿、两位司天监监正和阮渊陵五人共同选出的结果,他纵然是不服气,也得必须服气。
他又好奇了,温廷舜能当上斋长,谁会去拥护他?
庞礼臣率先相询了左邻右舍,也就是魏耷与苏子衿,原以为两人都会不服,殊不知,两人竟是都没什么意见,大抵追鹰比试里温廷舜的反败为胜之局,施展得过于巧妙与绝伦,魏耷对温廷舜持有一种钦赏之意,愿意驱驰与追随。
而苏子衿,他尚是雍院的外舍生时,便是时常抄诵温廷舜的锦妙文章,等闲大邺里流传有一种文人相重的习气,苏子衿亦是很崇敬温廷舜,若是能随其一同执行任务,自当是与有荣焉。这般发现,让庞礼臣心中郁结。
这厢,温廷安眸底掠过一丝讶然,不过,容色很快恢复成一派水平如镜,风澜不起,她心想,要是自己能成为斋长,自当能有更多心力,去秘查自己欲要调查的事情,若是落选了,倒也无妨,她并不是一个执念过深的人,在身外之物方面,素来看得很开。
她淡淡地思忖着,温廷舜成为斋长全无问题,论智谋,论策略,论统筹,他皆是极为出色,为人冷静严慎,遇事淡然不惊,是真正能扛得起大梁子的,往后出任务的时候,确乎需要像他这般的人。
只不过,这次任务会是甚么?若是所查之事,与温善晋有所牵扯的话,又当如何?
阮渊陵罔顾众人各异的神情,再度敲了一声木铎,声声振聋发聩,待私语声止歇,人籁阒寂,斋舍之内臻至一片平寂时,他拨弄了一番烛扦,橘黄火光益炽,照亮了乌案之前的一桩公牍,他拂袖伸腕,不疾不徐地摊开其中一折,启口前,淡淡看了温廷安一眼,她是半晌都没动静的人,他遂是特地留神了一会儿她的容色。
窗扃之外的和暖清风,吹过一围描金簟帘,一片袅袅熏香之间,温廷安乌眸低低地敛着,浅茸茸的睫羽覆落一片秾纤的深影,晴光罩在了她的侧颜上,光影线条黑白分明,像极了洒金笺子上的皴擦画,这衬得她瞳仁湛明且温润,眼神却很是幽空,似是有一些心不在焉,阮渊陵见及此,便唤:“温廷安?你可是对斋长有疑议?”
温廷安疾然回了神,一时之间,殊觉全斋人的视线俱是聚焦在了她身上,温廷舜澹泊的视线亦是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对契上了,不知为何,她颇感不太自然,定了定神识,祓除了芜杂之念,温寂地摇了摇首,欠身拱手道:“掌舍容禀,晚辈对新任斋长并无任何疑议,温廷舜能成为斋长,晚辈幸甚至哉。”
温廷舜注视着温廷安的面容,她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他竟然能从她的话辞里,听出了几分剀切之意。要知晓,曾前两人不睦,温廷安说话一般虚与委蛇居多,目下,他很难得能从她口中听到『幸甚至哉』这四个字,他不免感到纳罕,也有一些看不透她,元夕夜过后,他能觉知到她生出想胜任斋长的一份心,她亟亟想要做些什么,可现在,她落选了,至少心中定然生有一份不甘,温廷舜却没有在她的眸心里,寻觅到他预期之中的反应。
九斋诸人的心思筹谋,在桌榻之下风起云涌,阮渊陵佯作看不到,指腹轻轻捻着公牍,淡声道:“斋长已然选出,既是如此,本官便下达你们将要执行的第一个任务。”
“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本来此一任务,要令你们九人同时执行,但在近些时日里,洛阳城内出了诸多遭际与变数,时局极为凶险与跌宕,我与黄学士、朱叔以及两位监正历经一番磋商后,决意将人数锐减至五人。”
阮渊陵扫视众人,最后,视线堪堪落在了温廷舜身上,话声苛沉,一字一顿地道,“一言以蔽之,本次任务,将由斋长做首,斋长需在九斋里选出额外四人,你们五人共同执行任务,执行过程之中听候斋长的一切调遣。”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温廷舜凝了凝眸心,率先问道,“选走四人,九斋还余下四人,当如何调遣?”
阮渊陵道:“至于剩下四人,便是留在斋中等候新令。”
言下之意,便是剩下来的四人,不参与第一个任务的意思了。
此话一出,九斋之中原是缓和的氛围,瞬即变得紧促起来,这是九斋第一次出任务,人人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大展拳脚一番,若是没被选上,那这长达七日的集训,可不就白费了吗?
阮渊陵淡声吩咐道:“温廷舜,你且先选出,除你之外的四个人便好。”
温廷舜淡应了一声,不着任何风澜的寂眸扫视了众人一圈,温廷安看了他一眼,她心中想着,他应当是会选她的吧,毕竟这七日以来,从温廷舜对她的种种行止观之,两人的关系,至少未如畴昔那般相看两厌,也没那么剑拔弩张,在她看来,她与温廷舜若是共同执行任务的话,应当也不会再产生什么纠葛或是龃龉。
“庞礼臣,魏耷,吕祖迁,杨淳。”在她思量之时,温廷舜拣选了四人出来,他的视线早已从她身上挪开,望回了阮渊陵,“掌舍容禀,晚辈选得便是这四人。”
少年的嗓音醇和如冬雪晨露,透着一阵沁凉冷冽的质地,但又势若沉金戛玉一般,掷地有声,刚巧是九斋诸人能听到的情状,此一瞬,院中寂寂,被遴选中的人面露了喜色,那么未被选中的人,难免催生出了一丝郁闷。
温廷安眼睫倏颤了一颤,思绪僵滞在此一刻,面容之上愕色难掩,一错不错地凝视着温廷舜,这厮居然没有选她,两人明明关系破了冰,兄弟情谊缓和了不少,他为何不选她?
温廷安满腔困惑与疑窦,想从温廷舜的脸上觅求答案,但少年垂下了眸,阮渊陵递与了他一封文牒,应是记录本一回任务的执行名单,他写下了他所遴选的四个人,以及他自己。
温廷舜并没有解她的惑。
温廷安先是回溯了一下自己过去七日所学,三国之语、鹰眼之法、刑统之义、堪舆之术、谶纬之道,五门学目,哪一项她不是均在上等?她自诩课绩并不算差,若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之中,决不至于会拖扯温廷舜的后腿。
抑或是说,在过去七日里,她做着了什么事儿,隐隐之间触怒了他,他现在要恩将仇报,故意给她穿小鞋,不选她?
温廷安胸中生出了一阵闷意,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百思不得其解,这七日里,每逢两人打照面的时候,她素来规矩和善,不曾陷他于不义,细细想当初,他挨了庞礼臣一记戾拳的时候,她还特地趁夜去值房,给他送薄荷药膏,他提出背部上药之请求,她还应下了,枉自己如此照拂他,结果,温廷舜这厮就是如此待她的?
与温廷安同样落选的,亦是囊括了沈云升、崔元昭以及苏子衿,他们三人虽然心中潜藏有惑意,但心内思绪之波澜,倒没有温廷安这般大。
遴选完了人,阮渊陵便道:“既是如此,那就依照温廷舜所说的,就这般定下了。”
阮渊陵开始阐述第一个任务的内容:“前不久,本官便是同你们提过,近些时日大理寺正在追查伪诏一案,大金谍者梁庚尧同本官提及了一个人,此人名曰常娘,在曲殇巷经营着一座酒坊,此座酒坊可能是金谍制作伪诏的据点,本官遣去酒坊蛰伏的数位暗探,还查到了常娘与媵王暗通的文书。”
话至此处,阮渊陵顿了一顿,面容添了一份隐微的霾色,“正当这数位暗探要继续追查下去之时,他们却是突然死在了常氏酒坊之中,追查下去的线索亦是戛然中断。他们搜集到的一些关键线索,也许是常氏秘闻,也许是酒坊账簿,也许是暗通文书,也许是金谍据点,具体详情,尚未可知。”
“当前这份线索不知落入了谁手,但据本官所知,仍在常氏酒坊之中,因于此,本官命你们潜入这常氏酒坊之中,将这两位暗探所探赜的线索,以及剩下未搜掘完的案况,一并搜查回来。”
阮渊陵派遣出去的两位暗探,突然在常氏酒坊竟遭横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众人面上皆有浓重的肃色,原是活络的氛围,须臾之间便是僵凝如冰,温廷舜凝声问道:“这两位暗探何时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阮渊陵浅浅啜了一口香茗,凝声道:“这两位暗探死于前一日傍午,他们二人在酒坊之中的身份俱是小厮,经仵作验尸过后,确证二人乃系死于某种奇毒,至于是哪种毒,尚未可知,但显然可见,两位暗探的身份极可能是教常娘觉察到了,她遣人暗中对他们下了毒。”
庞礼臣挑了挑眉,捋起了袖袂道:“不就是一个破酒坊么?有什么可惧的?咱们直接寻个托儿说常娘卖得酒有毒,大理寺不就可以趁此抄封酒坊,联袂官府衙门去仔细搜掘酒坊内外,这酒坊到底是不是金贼的据点,一查便知。且外,要查常娘有无与媵王暗中勾结,掌舍直接治个罪,好生盘查她不就结了?”
大理寺里的诏狱是三法司之中出了名的,任何人只消下了牢狱里头,纵然是忠贞志士,也会熬不住这等不可承受的苦难而服软,铁齿铜牙也会屈折受辱。
阮渊陵对此摇了摇头,意为不可,肃声解释道:“这并不稳妥。此案牵涉众多,不仅牵涉了曲殇巷、大金谍者,更是还涉及了东宫与媵王之间的博弈与斗争,不宜闹得过于张扬,否则,易使洛阳的黎民百姓陷入人心惶惶之中,也会为官家所忌惮。”
阮渊陵扫视众人一圈,搁放下了茶盏,娓娓道:“是这样,那两位暗探中了奇毒而死,常氏酒坊目下正在清濯坊内的酒工,以新换旧,如今恰好的时机,本官便是命你们五人,以酒工、酒监的身份到常氏酒坊里头走一遭,搜查那两位暗探遗藏于酒坊里的线索。”
温廷舜寻思了一番,嗅出了一丝端倪,说道:“虽说如今常氏酒坊要进行人员大换洗,但有两位暗探遭害的前车之鉴,想必媵王会敦促常娘加强核查酒工的帐籍,假令要取信于常娘,势必怕是难如上青天。”
温廷舜的忧虑不无道理,按照媵王多疑多虑的脾性,怕是会仔细核查每一位新募酒工的底细与身份,若是没查出甚么端倪就还好,若是被查出了身份上的纰漏,那对于他们而言,等来的将会是覆灭之灾。
似乎是顾虑到了这一层面,阮渊陵对众人道:“届时本官给你们分发的帐籍,都是真实存在着的,遴选自历年以来洛阳诸多人丁失踪案桩里,那些尚未上报的人口,你们五人,便用这些人的帐籍与身份。你们的身份,有且仅有本官与九斋知晓,若是教媵王与常娘起了疑心,那必然是九斋里出了叛徒,知否?”
阮渊陵的话已是说得较为明晰了,众人莫敢再有疑议,悉数点头应是。
温廷安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袖袂之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半是攥拢了拳心。
阮渊陵吩咐朱常懿入内:“朱叔,劳烦您且带着这五人去易容罢,假令易完了容,便去领帐籍,明日便让他们出发。”
朱常懿笑着拱首领了命,朝着温廷舜等人招了招手:“且跟我来。”
“慢着。”朱常懿领着众人去别的斋院易容之时,一片踩踏着竹叶青石板的簌簌声里,温廷安低声喊住了温廷舜。
她的音色是平寂如水的,绵绵密密地流淌在了他的耳屏,但温廷舜能觉察到她潜藏在话音之下的薄愠,她素来眸色浅无风澜,但今次愣是掀起了一片不太淡然的涟漪。
“温廷舜,为何你要扣留下我?”她的声线藏着一阵隐微的锐意,冷静且清冽,“你是有意为之的罢?”
她微微敛着眸心,“元夕之夜所谈之事,你一概都忘却了么?”
温廷舜淡静地垂落下眼睑,声线依旧澹泊:“长兄此话何意?”
“首先,我们这七日合作默契,几乎未曾出过任何纰漏,”温廷安眉心微锁,“再者,元夕之夜你不是也说了,我们之间理应互帮互助,但你现在是何种意思,我们这一组,我和沈云升,你任何一人都没选,我委实不太明白你的用意。”
温廷舜静缓片刻,右手指腹摩挲着左手指腹,道:“庞礼臣、魏耷身手较好,能起捍护之职,至于我为何会选吕祖迁与杨淳,因为他们是生面孔,是一张白纸,媵王与常娘不曾接触过他们,他们进入酒坊里,会较为顺遂一些。”
温廷安对温廷舜的话将信将疑,他看似回答了她的问题,实质上又没真正说实话,她问:“那么,我和沈云升二人呢?你之所以不选,理由何在?”
他明明知晓她实质上想问些什么,但他偏偏选择避而不谈。
温廷舜不响。
“温廷舜。”
温廷安朝着他走前了半步,揭破了他的遮障,试探性地问向他:“先不论沈云升,且先说我自己。你之所以不想让我参与此回任务,可是因为温家可能会与媵王勾连的关系?你想让我避嫌,故此,不准允我去执行任务?”
温廷舜削薄的唇极淡地抿起了一丝弧度,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长兄,我只是依照现实的情状进行人员的调遣罢了,我之所以将你、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留下,是因为媵王或多或少都对你们留有印象,这不利于任务的执行,仅此而已。”
温廷安隔了很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廊檐之下的一串琉璃风铃,就这般锒铛地响动着,像极了一颗曳动不安的心,温廷安抬首,仰视着温廷舜,“真怕媵王对我们有印象的话,那么,在坠入金水桥的那一日,媵王也见着你的脸了,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去常氏酒坊涉险?”
温廷安没给温廷舜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也许你会说,可以让朱叔替你们易容,但易容一术同样适用于我们,这就是你方才解释的纰漏。你明明知晓我非常想查一桩公案,但你没有让我参与此回任务,并且,在这七日之中,你从未透露过要当斋长的意图,不争不抢,但在课业方面,你常居于魁首,是不是可以这般说,你原本就知晓阮渊陵一定会派遣我们潜伏于常氏酒坊,遂此,你早就筹谋好了一切?”
温廷舜道:“长兄此言差矣,遴选斋长的决定,在于五位先生,而非在于我,我不能动摇他们五人之间的决定。”
温廷安撩起薄薄的眼皮,看着他,但温廷舜风雨不动安如山,情绪揉不开,俨似一团迷雾,让她捉摸不透。
她继续道:“遴选斋长之位的规则很直接,你擅用规则,当选为斋长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且外,你也有选人的权利,但你不选沈云升,按我的猜测,只因为他同样极有筹谋,不太会容易受你的差遣,而庞礼臣与魏耷二人,身手极好,但没你想得这般多,会较容易为听候你的驱驰,故此,你选了他们。至于吕祖迁、杨淳,他们确乎是同你所说,迷惑常娘耳目的障眼法。”
话说至最后,廊庑之下静谧一片,温廷舜薄唇浅抿,继续等着温廷安的下文,她却是没再继续就着这一桩事体说下去,转而道:“温廷舜,你这般行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空气有一霎地宁谧,廊庑之下,风声悄然止住了,人籁静默如谜。
温廷舜也没任何多余的解释,喉结紧了一紧,最终,只是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长兄,我这般做,是为了温家好。”更也是为了她好。
自然,他承认有自己的一片私心,也有他自己要实现的筹谋,在这一桩事体上,他不会做出任何让步,更是不会畏葸不前。
温廷安从温廷舜的话辞听出了一丝端倪,尚想细问,这时,前头朱常懿催促着他快走,跟随上去的众人亦是望回看了过来,神态各异,别耽搁了时辰,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现在还不是何时的时机,待时机到了,我会同长兄细细言说的。”
言讫,便是随着大队伍离却了。
温廷安静静看着温廷舜的背影,只字未语,他所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所谓的时机到了的话,他想说的事情,又是指什么?
第60章
翌日朝暾, 温廷舜便带着其他四个少年上路了,阮渊陵与朱常懿俱是并没有前去相送,待他们出了三舍苑后, 自会有暗桩窃自同他们接洽。
天刚不亮的时候, 温廷安很早便是醒转了, 昨夜她同温廷舜不欢而散,心口难免有些发堵,又因是心中生有诸般好奇,据说朱常懿的易容术堪称鬼斧神工, 便是与苏子衿一块儿去了斋舍,且看众人易容过后的模样。
离开监舍,温廷安一路穿行于被薄雾稠云裹浸着的青石板道, 空气里结满了沁凉冷冽的雾珠与霜气, 薰风吹拂了过来,她后颈处的肌肤便是添了一丝飕飕凉意, 温廷安不说话,身侧的苏子衿面容上有着凝色, 二人并不言语,路上还遇着了沈云升与崔元昭,四人同行,一并齐齐入了九斋。
仅一眼, 温廷安等四人遽地停了下来, 神识着实有些发怔,斋中的五人一改旧日的模样,全然是一派陌生的景象, 有人或是易容成了老叟,或是易容成了垂髫, 更有甚者,易容成了妇孺,美丑妍媸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温廷安呼吸静静地轻了一截,堪堪立在了门槛处,视线抻入了被熙光所掩映着的内堂,在一折绘摹着磅礴山海的画屏背后,她隐隐约约地透过半透明的宣纸与画屏的罅隙,看着了少年紧劲峻瘦的一截腰影,皮肤极为白皙,泅着春日的大片辉光,衬得少年的肌肉线条愈发柔韧匀实,这般的情状,在清早之中,显得格外夺目摄魄。
温廷安不知道温廷舜易容成了何种面目,心中掀起了一丝风澜,忍不住猜想,是男还是女?年岁几何?又是何种身份?
正思忖间,她便是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众声杂沓纷来,她听到崔元昭蓦地惊出了一声颤颤的疾呼:“这,这是真的斋长吗,我简直不敢相认……”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吸气之声,温廷安渐然听到了一双绣花蛱蝶软底绣履,在青石地面轻踏的声音,下意识回过头,抬起了眸心。
只见一道身着天青窄袖褙子,衬着藕荷色对襟襦裙的年青少女,丱发垂髻,不施粉黛,款款自画屏之中,迈着玲珑细步,幽幽踱步而出,在温廷安两尺之外的距离翩跹止步,这位少女低眉顺眼,打扮极是寻常,年岁与崔元昭相仿,因是羞怯或是畏生,她的后颈微微前倾,彰显出一副柔婉媚然之态,视线一直垂落在地面上,纵然是看人,也只敢看下巴颔,未敢贸然直视对方的双眸。
温廷安端详了少女半晌,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眼惊鸿之感,假令不是那五官始终让她觉得熟稔,她怕是真要被温廷舜蒙混了耳目,这也勿怪崔元昭会如此惊愕了,温廷舜男扮女装,几能以假乱真,造相竟是如此惊艳,论姿色与仪容,就连同为女子的她,大抵亦要自惭形秽。
众人看得敛声屏气,眼儿都发直了,视线都不敢妄自挪开,魏耷更是道:“要不是见温廷舜是个纯直的男儿郎,老子他娘的都想上门求娶了!”
这番话自当是玩笑之语,但仍旧在斋内掀起了不少风澜。
温廷舜施施然行至温廷安的近前,温廷安也慢慢看清了温廷舜的面容细节,此则一张皎若中秋之月的脸,眉眸淡得毫无起伏,眼尾朝上勾挑,眸色却是寒得出奇,待其人出声之时,是纯正醇和的女腔,透着寒沁沁的冰棱子,质感韧硬,声线却是温软:“长兄可还在为昨夜的事发了脾气?”
就连小女儿家的神情、样态与话腔,亦是十拿九稳,温廷安难得恍了一会儿神,摇了摇头,心想这厮真是个易容鬼才,轻咳一声,调侃着朗声笑道:“并没有。温廷舜,若你真真是个女儿家的话,这洛阳城内,上门问亲的媒人,怕是都要踏破崇国公府的门槛了。”
孰料,温廷舜却是朝着挪了小半步,一阵铺天盖地的压迫感顺势攫住了温廷安,只见温廷舜那檀色的薄唇,以若即若离之态,悬在了她的耳根旁,吐息微热,音辞淙淙:“前夜的值房里,长兄替我上了药,看光我的背部,按俗世之旧例,我当是要以身相许,不知长兄以为如何?兹事能否作个数?”
刹那间,温廷安神情蓦然僵住了,眸底继而掠过了一抹禁色,她自然知晓温廷舜适才那一席话有玩笑揶揄之意,不知为何,她却是深觉耳根与颈部悄然升起了一抹烫灼之意,尤其是他说话时,凉冽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颈部肌肤处时,像是春日里的霖雨,雨声嘈嘈切切,暖湿的水汽伴随着幽微的情愫,一丝不扣地敲入她的耳屏,是一阵绵软沙沙的战栗,这份感觉委实刻骨铭心,她不由地热了耳根,端起了长兄的架子,后撤数步,寒然淡声道:“见二弟这般入戏,造相几能混淆视听,为兄便也不担心甚么了。”
她眼睫微动,故作泰然之态,拍了拍他的肩膊,话辞浓淡相宜,“此行一出,务必多加谨慎,常娘与媵王绝非善类,你与吕兄、庞兄他们务必万事多加小心。”
见她有意罔视方才那一番半真似假的话茬,温廷舜低低地敛着眸心,在斑驳的暖光里,一抹晦暗的翳影,悄然覆落在了他眸下眶的位置,一抹异样的情愫在心中叫嚣着,复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住了,神态澹泊,思绪并不显山露水。
“朱叔已经将路引与帐籍逐一交给了我们,长兄但请安心。”
这厢,庞礼臣见温廷舜在温廷安面前磨蹭地叙话,顿时心生一份不悦,心底多多少少有些吃味,遂是忙大马金刀地跨步上前,也在温廷安近前挤了个位置,拳心敲打了一番自己的胸口,对她豪气地道:“温廷……温老弟,目下你尽管放心就好,这个任务,我一定完成得漂漂亮亮的,你便是在这九斋之中,七日之后,等着我们凯旋罢。”
阮渊陵昨日便是给了任务的期限,约定俗成是七日,纸鸢们必须在指定好的时限内完成任务,若是有任何延宕或是闪失,一律按任务失败严峻处分。当然,若是能在七日之内顺利将暗探所潜藏的私通文书寻觅而出,顺带查清伪诏一案的真相、媵王与常娘的阴谋诡计,则是再好不过之事,算是任务成功完成,阮渊陵会将此事奏请东宫太子,太子必定亦是会有重赏,对于出类拔萃的纸鸢予以器重。
试问众人谁不想得到太子殿下的垂青与重用?
尤其是吕祖迁,他太渴盼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时机了,忆往昔,他文不能胜过温廷安与温廷舜,武不能胜过魏耷与庞礼臣,九人之中,夹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里,既是不算拔尖的个中翘楚,也不能算是泛泛的无名之辈,加之与斋长之位失之交臂,这便是成了他人生之中的奇耻大辱,甚或是长成了心中一根棘刺,每想起此事,那一根刺便是扎在了心口之上,反复戳痛着他。
曾经是雍院外舍的天之骄子,受无数同窗敬仰与推崇,亦是颇受塾师的瞩目与倚重,目下,在这一鸢舍之中,于周遭同侪的衬托之下,倒显得他泯然众人矣,此一刻,一种沉重的落差堪堪笼罩住了他,他极为不甘。
好在温廷舜在剩下的八人里,被遴选四人之中,其中之一便是有吕祖迁,他认为自己终于有大展宏图的机会了,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一番,士别七日,让阮掌舍对他另眼相待。
杨淳多少亦有些紧促不安,他是出任务的五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了,他有些怕自己会拖扯他们的后腿,也怕任务会失败,鸢舍的舍规说了,『一人犯错,全斋连坐』,他畏惧自己犯了错,尔后便让一同出任务的同侪受了牵连与殃难。甫思及此,他连手掌心都是浸满了涔涔虚汗,心神颇有些不宁。
比起吕祖迁与杨淳二人的沉重心绪,魏耷倒是比较轻松,甚或着是说,他整个人都有些亢奋,对此番任务充满了一种神往,前路有多凶险,他便是有多揄扬,魏耷约莫是出任务的五人之中,心情最好的人了。
时辰到了,天将敞亮,凛风吹着众人的袖袂,幽长的木铎声渐起,温廷舜带着各怀心思的四人,齐齐出了三舍苑,去寻即将为他们引路的暗桩了。
临行前,温廷舜回眸看了温廷安一眼,糅合着桐花香气的熙风吹拂着少年的绣花广袖,此番此景,她竟是也丝毫不觉得违和,更不会觉得他阴柔,见他一对邃眸沉笃且淡静,淬了一抹软化了棱角的锋芒,像是浸泡在碧水之中的玉璧,焕发着剔透深沉的光泽,她仿佛在这溶溶的春色里,看到了他难得彰显出了一丝少年意气。
只听温廷舜温声道:“长兄,等我回来,寻你赔罪。”
一院寂寂,少年的嗓音缭绕在温廷安的耳畔,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温廷安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忘记询问他肩膊上落下的伤了,目下伤情如何,可有痊愈,他收拾停当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给的薄荷药膏捎上。
方才只顾着看着温廷舜穿着女儿衣,温廷安的思绪全聚焦在那上面,倒是忘却这等要紧之事。
五位少年就这般离开了,余下七日里,温廷安与沈云升等人白昼继续上课,夜晚便去文库守夜。
温廷安原本想是去寻阮渊陵打探任务的进度,但温廷舜等人未回舍交差前,阮渊陵是不会透露半句话的。
她熟谙阮掌舍的脾性,说一不二,不论她如何软磨硬泡,也都毫无用处。她也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第四夜的时候,又是轮到温廷安去文库守夜,许是久晴大雾必雨之故,这一夜落起了绵绵密密的大雨,还起了数道聒响的春雷,殷白的雪电像是一柄亮剑,将长夜劈裂成了两半,天与地与云,俨似匀抹了半面油彩的山魈,蛰伏在鸣翠山的后头,内室里,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雨风也将窗扃纸扇翻来拍去,温廷安披着衣袍,端着烛台,行将去关窗。
恰在此时,却听值房的外头,乍然响起了一阵连贯的叩门声,此刻恰是夜半二更的光景,夜色已然很深了,温廷安关窗的动作稍稍顿了一顿,前去启户,却是发现来者是崔元昭。
“温公子,夜里打雷了……我有些害怕,能不能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待雨停了,我再走?”
崔元昭穿着群青色无袖比甲,里头是长袖对襟襦裙,最外头且还罩着一件兔绒镶毛裘衣,许是真的畏怕极了,她此行来得颇为匆促,只穿着一双软履绣鞋,鞋头蘸了湿腻的泥,连春袜都忘记了穿,发髻亦是忘了去梳,略显缭乱的鬓发之下,是一张苍白若纸的小脸,细瞅起来,柔弱无助极了。
温廷安知晓崔元昭是独自住在别院里的,平素独她一人栖住,出了事儿要寻人,也多少有些无所凭依,毕竟院子离男舍都有些脚程,但离文库倒是相近,约莫是她见着库房里尚还燃着一豆油灯,支摘窗上透着橘黄的光亮,便只想着来此寻她了罢。
温廷安多少也追溯起了前世自己独居一屋的场景,生了异事,亦是有惶然无助的时候,思及此,忙速速将崔元昭请入了值房之中,见她半边鸦黑鬓发湿漉,便是烧了一桶热水来,也给了她一块烘烤好的布巾,支起了一扇屏风,让她便于好生打理自己一番。
崔元昭剀切地言了谢,慢慢绞干了发丝之后,便是并拢着双膝,正襟危坐在了坐榻之上,一片滂沱丰沛的雨丝里,只余雨叩垂檐的声音,声如蚕食桑叶,石击深潭,温廷安适时烧了一壶春茗毛尖,斟了一盏给她:“雨夜湿气颇重,崔姑娘受了淋,难免会蘸染些寒气,喝杯茶罢,能暖和一下身子。”
崔元昭朱颜蘸染了些许赪红之意,受宠若惊地言谢接过,一盏茶下肚,脾脏六腑果真是暖和得多了,若是搁在平常,她指不定会多寻温廷安寒暄数句,但此际,她显然没了这一份心情,细长的指尖在茶盏的杯壁一侧静缓地摩挲着,一番欲言又止,温廷安觉察到了她的异色,抚着膝,淡声问道:“崔姑娘有甚么话想问,但问无妨。”
崔元昭眉心微锁,染了一分隐忧之色,看着她问道:“这么些天过去了,也不知温斋长他们在常氏酒坊里秘查得如何了,去问了阮掌舍,掌舍竟是也不置一词。”
问至此处,崔元昭以手支颐,纤长的睫羽垂落下去,抬眸看向了虚空:“吕祖迁这人素来气性高,行事总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有刚愎的一面,也不知他会不会听候斋长的差遣……”
温廷安与吕祖迁有过同榻承学之谊,对吕祖迁多少有些了解,温声道:“据我所知,吕兄虽说争强好胜,但心中总是有一把秤的,明事体,也识大体,崔姑娘不必担心。”
“谁在担心他!”崔元昭檀唇浅浅地抿起,矢口否认道,“像他这般的人,不好好说话,格局窄,胸襟又小,我才一点都不担心他。”
温廷安含笑未语,正想说些什么,值房之外传了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声如碎玉溅珠,滴答滴答地灌了满耳,她与崔元昭相视一阵,温廷安起身去启了门,外头的人不是旁的,恰是与她同一监舍的苏子衿。
苏子衿身上披着雨蓑,略显狼狈地伫立在门槛,廊庑之下的风气灯罩着他的眉眼,苏子衿温雅地拱手道:“外头起了雷响,而监舍里只剩我一人,我不太习惯,便欲寻温兄聚一聚,待雨停后,我再回去。”
温廷安眼角微微抽搐:“……”好家伙,又是一个怕打雷的。
苏子衿入了值房,偏巧发现崔元昭亦在,互行了揖礼后,苏子衿适才落座,温廷安复给他斟了一盏暖身的热茶,苏子衿啜了一口茶,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同崔元昭别无二致:“也不知斋长他们在酒坊探查得如何了,寻阮掌舍问过,阮掌舍并不透一语。”
崔元昭似乎寻着了投契的同僚,说道:“我也寻掌舍问过,但他什么内况都不说。”
苏子衿眉间萦绕着一团怅色,对温廷安道:“温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事有蹊跷,斋长与魏耷他们连续三日没消息,掌舍不允我们出舍查探情状,此事的一些关窍不太对劲。”
温廷安慢慢地听着,望向了窗口外的雾蒙长夜,雨线俨似断裂的蛛丝,将他们困在了这一座文库的值房之中,箭漏一直在无声消逝,将氛围熏染得更为峻沉。
温廷安剪了一下烛芯,让火光更是亮烈一些,静默了一会儿,适才谨声道:“我亦是想过这个问题,阮掌舍派遣过去的两位暗探中毒死了,他遣温廷舜他们去接替暗探的位置,但论熟稔程度,当是那两位暗探更胜一筹。假令温廷舜他们的身份教媵王觉察到了,迎接他们的必定是灭顶之灾。如此严峻之事体,不是一句『怕官家猜忌』便能应付过去的,倘或查出媵王私通金谍或是贪墨之证物,反而利于官家的行事与让他扶植太子。”
温廷安没说出来的是,阮掌舍要让此事秘而不宣。
雨仍在下,檐雨如注,长夜之外的穹庐泛着鸦青色,值房之中恢复了沉寂,三人相视交接,彼此都能在对方的眸底寻觅到一丝异色。
气氛凝滞之间,却又听外头传来了叩门之声,三人觳觫一滞,温廷安不知第几次去启了门,借着烛台的火色,在尚不清透的日色里,少年皙白的面容蘸染着濡湿的雨雾,正撑着一柄油纸伞,身后适时响起了一道春雷,将少年的面容映入了半明半昧的光影之中。
值房内正烧着一盆炭火,人籁俱寂,唯剩烧红了的煤炭镣烤着,隐隐发出哔剥的烧声,沈云升袍裾俱是蘸染了浓重的雨雾水汽,借着凛风一吹拂,支摘窗与画屏俱是在轻轻地震颤着,他没有收伞,袖裾上布满了细密湿稠的水珠,应当奔走得太急,雨丝抽打在了上端,袖囊滴答着如缠丝的雨,气质寒冷如霜。
沈云升造谒得格外突然,崔元昭与苏子衿没个防备,见状俱是吓了一跳,下意识立起了身来:“沈兄。”
温廷安还算比较镇静的,施施然掀了门,侧身让了一让,浅浅笑道:“沈兄莫不是也怕雷响,要不进来避一避,待雨停了再回去?”
言讫,正欲回身帮他斟一盏茶。
沈云升攥着伞柄的手指,泛着一层冷白,直直看着温廷安,嗓音透着一股子紧劲与沙哑:“他们出事了。”
温廷安斟茶的动作稍稍滞了一滞,后脊僵了一僵,凝声问道:“出的是什么事?”
崔元昭与苏子衿亦是震愕,面面相觑,一阵无语凝噎,温廷舜他们居然出了意外?
这怎的可能?
沈云升看值房内的三人:“此事是阮掌舍告知予我的,说来话长,此地亦是不易论事,我们去掌舍斋细说。”
温廷安等四人赶至掌舍斋内的时候,一片烛火熠熠之间,博山炉之上冒着青烟袅袅,大有一副上青天之势,阮渊陵已然翻阅完了一本案牍,见着众人来了,凝声吩咐他们逐一坐在了桌榻之上。
目下天尚未亮,还是三更夜的光景,众人听着沈云升方才的话,原有的睡眼惺忪之意消弭全无,心中多少添了一些惴惴不安,各自纷纷落座以后,温廷安率先问道:“掌舍,温廷舜他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听阮渊陵道:“温廷舜他们在前一日,在常娘的吩咐之下,一同去了常氏酒坊的酒曲榷场,为商贾买扑做筹备。此一榷场设地于京郊之外,他们去了半日,按照约定俗成的时辰,该递密信到指定的暗桩之处,但自昨夜申时起,他们一直杳无音讯,行踪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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