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显然可见, 长贵是在怀疑温廷舜的背景与来历了。
他口中的旧朝,正是在数十年前倾覆亡殁的大晋,他怀疑温廷舜的身份, 与晋朝皇族余党休戚相关。
沸烫的火裹挟着深浓的烟尘, 席卷在了温廷舜的身后, 少时,身后传出了一阵墙倾戟摧的燃裂之响,熏鼻腥烈的炙烤气息,跌跌撞撞地弥散了在空气之中, 少年的薄唇抿起一丝极浅的弧度,长贵不是质疑他身份的第一人,此前, 初入鸢舍时, 阮掌舍阮渊陵亦是试探过他的身份,但他四两拨千斤般的否认了。
而今, 是由长贵问起了,温廷舜哂然道:“此些招数, 不过是在三舍苑里随手所学罢了。”
云淡风轻地说完,继而话锋一转,“您构陷我的身份,那我倒想寻您讨教一番, 您蛰伏这般多年, 论其目的,应当绝不是只为了扳倒温家,这般简单罢?”
长贵明显是个土生土长的汉人, 温廷舜在前一阵子,私下派遣甫桑查过长贵的玉牒与帐籍, 二十多年前熙宁帝薨逝,姜后开始清算阉党,长贵当时身为大内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是先帝身边蓄养已久的一块磨刀石,姜后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他。
本来,长贵未能幸免于难,是温太师温青松与右相温善晋,二人主动出列,奏请圣裁,力排众议,护住了长贵的一条命,太师与右相乃是当朝重臣,有忠义之名节,受百官之拥戴,姜后自然而然要敬他们几分薄面,不敢再胁迫长贵的性命。那时候,随着先帝溘然长逝,阉党亦是随之倾覆,长贵不能再留在宫中,他一来为报救命之恩,二来为暂避风头,遂是来到崇国公府,成为温青松身边掌饬中馈的管事,且效忠于温家。
这是温廷舜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但他总觉得有几处地方有一些古怪,他觉得,温青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纯臣,纯臣与阉党两方的关系,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大内之中阉党这般多,他为何单独要保住长贵的性命?
莫非,长贵对于温青松而言,有着什么特殊的意涵?
并且,救下长贵也便罢了,还让此人在府内当管事。
一位先帝时期的掌印太监,栖住了在两朝纯臣的宅邸里,这是很诡异的事情,毕竟不论是熙宁帝,还是恩祐帝,都是非常忌讳相臣与阉党有所勾结的,若是被台谏官撞见,就必定会被参上一本。搁在以前,温廷舜年岁尚浅,还觉察不到这些细枝末节的矛盾,如今想来,倒是细思极恐。
长贵从温廷舜的口吻里品出了一丝端倪,冷然一笑,他没回答自己蛰伏于温家二十余年的目的,只是幽声反问道:“你是从何时开始,发觉了我身份不对劲?”
实质上,温廷舜自小到大,一直从未对长贵放松过警惕,畴昔如水,今次亦复如是。但真正教他发觉长贵身份的诡异之处,是从有一夜,在崇国公府里,他发现长贵蛰伏于药坊外围,窃听温善晋温廷安父女对话,从这一刻开始,他对长贵的身份有了一丝深刻的怀疑。
原来,背叛从一开始就存在。
长贵缓缓地擦去了腕部的血渍,他慵然地瘫坐于火光之中,哪怕眉眼爬上了一些皱纹与风霜,仍旧是显现出了年轻时的秾纤面容,但因常年工于算计,他的眼神又是显得有几分阴鸷,尤其是那过分精明的鹰钩鼻,衬出了他的不太对付。
长贵对温廷舜漠冷地道:“你目下也知道我是谁的人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方才中了计,跌入熊熊火海之中,万幸地是,他并无性命之忧,但不幸地是,他的一条腿被一块燃着了的枕木压折,情势是彼盈我竭,按温廷舜的武学造诣,现在要取他长贵的性命,是全然不费甚么气力的。
长贵是大金谍者,对生与死是没多大的执念,他行事败露,又落入了温廷舜的股掌之中,没了生念,只图一死,但温廷舜自然不会这般轻易地教他丢了性命,若是长贵死了,那么赵瓒之的计谋就会得逞,假令他争夺回了元祐三州,这势必对赵珩之的夺嫡之争大有不利。
总而言之,长贵罪大恶极,但目下的光景,尚还不是让他死的时刻。
温廷舜的掌心间,牵攥住了束带,趁着下一批火簇攻袭进来之前,一面速速将长贵从火海里拖了出来,一面足尖劲急地轻踮,借着院屋高脊之上的数片灰瓦,就势一跃,势若飞鸿片羽,伴随着阵阵热风,带着长贵飞上乌檐,朝着南偏门直扑而去。
长贵本欲趁其不备,偷袭温廷舜,但束在身上的那一根束带,仿佛如软剑一般,是颇具灵性的,竟是封锁住了他的内力,教他无计可施!
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人?
不仅是轻功极好,软剑亦是使得极为利索飒爽,同他印象之中的,那位孱弱玉质的温家二少爷,有那么一丝出入。
方才他试探过他,问他是否与旧朝余孽有所勾连,他并未从正面作答,反而诘询起他成为大金谍者的目的与计策,可见温廷舜是擅于后发制人的,操作着整个话局,迫得长贵毫无转圜的余地,他浑身都是伤,根本不能挣扎分毫。
寒风吹得温廷舜衣角猎猎作响,俨似被海风拂扫得鼓胀的风帆,长贵死死盯着他片晌,道:“我听闻玄甲卫的首领滕氏,轻功名冠天下,其使用软剑时,亦是所向披靡,大晋倾覆以后,他在江湖失踪了十七年,不知温二少爷,您的年岁越可是有这般大了罢?”
温廷舜眸底倏然压下了一抹幽黯之色,他看了长贵一眼,“虽然不知您到底具体在说些什么,但大理寺的官兵很快就会到,届时将你押入了刑狱之后,不知你可还有闲情雅致,来询问我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听到温廷舜提及了大理寺,长贵勃然变色,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更准确而言,是他一直以为潜伏在酒场里的人,只有温廷安与温廷舜,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放眼酒场内外,层层设卡,暗哨众多,温廷舜纵然是要通风报信,也根本没这种机会。
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且外,假令到时候大理寺真的带兵包抄了酒场,首当其冲地便是媵王,赵瓒之私自冶炼火械的筹谋,必定会败露。
恩祐帝会严惩这位殿下,但是不会拿完颜宗武如何。要知道,完颜宗武若是在大邺的疆土里出了什么事,以金禧帝好战的德行,一定会出兵犯禁。大邺的朝堂之上,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明显是无暇抽空去迎接外敌,值此节骨眼儿上,战事是能免则免。
不过,一定会将其遣送回金国,一旦遣送回金国,必将会打草惊蛇,惊动统摄东阁的九殿下完颜宗策,完颜宗策在那个时候,也自然会知晓完颜宗武寻大邺采买火械的计策。
火械是完颜宗武对付完颜宗策的一大筹码,若是错失了此一筹码,完颜宗武在夺嫡之争之中,怕是再难争取到时运与良机。
温廷舜余光瞥了长贵一眼,从他阴晴不定的面容之中,可以明显观察到一丝端倪,温廷舜削薄的唇,轻抿起了一丝隐微的笑弧,月色投照了下来,刚好悉数掩饰住了他面容上的神态。
方才,不过是虚晃了一招罢了,但长贵似乎是自乱了阵脚。
长贵思绪千回百转,思及了什么,幡然醒悟,脸色慢慢变得铁青:“难不成,除了大少爷,你们还有其他的同党?”
温廷舜不置可否,月华犹似银霜一般,映照着他冷白的面容,洗去铅华与脂粉之后,他面容完全褪去了秋笙所带有的柔媚与妩美,眉眸冷淡且矜贵,他的嗓音紧劲且锋利,在长夜里擦出了那么一星凉冽的雪光:“等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他在檐上走了几个凌厉的起落,最后在落在了南偏门的幽谧甬道之中,温廷安正好在此处候着,听着了动静,便知他们来了,不过,她很快留意到了长贵的腿伤,上前对温廷舜道:“他这情状是?”
温廷舜半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将软剑收回了袖裾之中,声线冷静温沉:“他的腿方才被楹柱压着,折了膝骨,我验察过了,除了骨折,皮肤有些烧伤,到了隧洞底下,好生疗养一番,应无性命之忧。”
温廷安了然,视线落回了温廷舜身上,口吻情不自禁地温和了一些:“那你呢?可要紧?”
两人之间穿过了微烫的风,潦烈的夜色之下,月色如织如绣,交织成了一块半透明的缎面,幽幽地横亘在他们之间,视域之中,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温实且暖溶的晖光,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一份温度。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他想说些什么话,但囿于长贵在场,一些私人的言语,最终被筛减成了两个最精简的字:“无碍。”
温廷安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尤其聚焦于是他执过软剑的手、手骨,以及他的身上各个要害处,确证了他并无甚么大碍以后,她心中一直吊着的一口气,适才缓缓地长吁了一下,“无碍便好。”
他们三人趁着钟伯清与云督头尚未赶来,朝着西苑里的采石场而去,许是在火场里待了些许时候,吸入了一些浓烟,在最初的光景里,温廷安是有些不太舒适的,喉头和肺部一直都有一种壅塞之感,好在温廷舜摸出了一块艾草玉膏,抹在一部分,匀涂在了她的鼻峰下方的肌肤,温廷安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清凉辛涩的气息,顺入了喉舌,一路呼啸,径直地灌入了脾腑,极大地简淡了呛鼻的烟气,这让温廷安舒适了不少。
在偕行的三人之中,温廷安的内功较为薄弱一些,受火情的影响也自然会比较大,温廷舜与长贵都是颇有身手的,强悍的内功自会庇护他们免受火场的侵袭,所以,他们二人身心状态没受太大的影响。
现下,他们要去采石场的隧洞底下,与魏耷他们会合。
因是秋笙叛逃,加之四夷馆走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采石场上戍守变得更为疏松,很多人都被调遣去了东苑把手重镇,温廷舜先是迅疾绕了一遭,在戍守之间的换班时辰发现了一丝破绽,趁着两方人马在瞭台之上交班之际,月色逐渐变得灰暗,他带着温廷安与长贵,借着掩护打瞭台之下疾然掠过,温廷舜问道:“是哪一座隧洞?”
温廷安是极有印象的,虽说采石场上隧洞众多,但魏耷掘通的那一座的隧洞与出事的隧洞相去不远,她眯了眯眼,扫视了一圈,望着了某处,眸心倏然一凝,指着西北方位的一处隧洞道:“是在那儿。”
这里很多劳役都说,生事的隧洞底下闹了鬼,一时之间,众人掘石时,都不敢往那隧洞周围凑去,人烟寥寥,反而赋予了他们可乘之机。
事不宜迟,温廷安等人迅速入了洞去,越往里走,洞壁夹侧流动着的气流愈是湿寒,空气亦愈是稀薄,温廷安行至于魏耷的碰面之地,不假思索地打了一个唿哨,过了好一会儿,尽处的昏暗里,慢慢行出一个带着血伤的少年,这人不是旁的,正是魏耷。
魏耷身上的血已经被粗略地拾掇干净了,吃了一些水和馍馍,面色也润了些许,整个人亦是有了一些精气神,见着温廷安与温廷舜来救他们,魏耷的容色上不由掀起了一丝波澜,“你们来了。”
魏耷留意到了二人之中多带了一个人,且觉察此人面相不善,心中顿生惕意,一举摸向了腰间佩刀,肃声问道:“此人是谁?”
温廷舜凝眸看了温廷安一眼,显然是想让她主动解释,温廷安悟过了意,默了一默,解释道:“他是长贵,完颜宗武麾下的一位金人谍者,在崇国公府里蛰伏了二十余年,手中掌舵着诸多温家秘闻,完颜宗武视之为筹码,与媵王换取火械,但媵王打算烧死他。”
“是完颜宗武安放于你们崇国公府的暗桩?”魏耷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面容也变得复杂起来,“居然蛰伏了二十余年,这个完颜宗武,虽说是个莽夫将军,但也玩得一手权谋。”
魏耷盯着长贵一眼,朝着他们二人问:“既然此人知晓这般多温府的事情,那更留不得了,为何你们还要保他?”
温廷安道:“事关媵王通敌叛国一事,长贵是对我们较有利的证据,但对媵王而言显然是不利的,因为他觊觎完颜宗武手上的元祐三州,如果长贵丢了性命,那么媵王便会得逞,他一旦得势,兵变之事便是指日而待,而这对东宫是不太有利的。故此,我们要保住长贵之性命,只有届时将其带回大理寺推鞫与勘案,才能将媵王贪墨敛财、私冶火器等事恶行逐一揭露开来。”
捋清了这一点,魏耷又听温廷舜道:“长兄说得在理,现在不宜任他自生自灭。”
魏耷警惕地盯了长贵一眼,尔后,带着三人去了隧洞最底下,打着火折子,火光朝着隧洞深处照去,近乎是一眼望不到头,它比温廷安所想象的要深,走了约莫半刻钟,才到了隧洞的最深处。
除了魏耷,温廷安最先看到的人是吕祖迁与杨淳,他们二人就是躺在一块窄仄的壁面之上,容色皆是苍白若纸,身上鳞伤遍布,庞礼臣正在照拂他们二人,此番见着温廷安来了,庞礼臣率先起身,沙哑的嗓音之中潜藏着一份揄扬:“温廷安,你们来了。”
温廷安『嗯』了一声,看着他们,关切地询问道:“你们现在情状如何?”
听着了一阵槖槖靴声,吕祖迁与杨淳等人,俱是相继吃劲地撑身坐起,温廷安走近前去,被掩埋的四人当中,属吕祖迁与杨淳负伤最重,她验察了一番他们身上的伤口,虽说是匀抹过了治伤的膏药,但未能掩却身上狰狞的伤口,身上的青灰布衫之下,出现了皲裂之状,有几道血口子从后颈一路延伸至了腰胯处,因着衣衫料子的牵扯,血口子还压出了憷目的血痕,除了这几道情势较重的血痕,他们身上还有诸多的擦伤。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温廷安心间有一些抽疼,仿佛隧洞坍塌陷落时,她也被压在了下方一般。
温廷安问二人:“你们目下感觉如何?能起身行路吗?”按照约定好的时辰,待沈云升他们将账簿送入鸢舍,翌日,阮渊陵将会奏请圣裁,带兵包抄整座酒场,届时,就轮到他们逃离此处是非之地的时日了。
吕祖迁有较强的自尊心,不欲让温廷安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一面,他咬咬牙,一只手扶着湿冷的石壁,强撑着立了起来,“没事儿,我能走。”
杨淳亦是道:“幸亏有温兄方才提供的热食与药膏,我目下也恢复了不少。”他也堪堪起身,扶着石壁称身起了来。
温廷舜亟需要为长贵疗伤,他虽非太常寺的上舍生,但到底也是懂得一些岐黄之术的,整个过程,他做得行云流水,替长贵骨折的右腿正骨,替他止了血,给那被烧伤的皮肤清理了伤口,做完了这些,他便是慢条斯理地用余下的布料,擦拭着掌心间的血。
庞礼臣抱着臂膀,好整以暇地看着温廷舜一眼,又看向了温廷安,问道:“现在外边是什么情况?你们从东苑一路逃至此处,可是发生什么要事?”
温廷安道:“是这样,起初,温廷舜和我是兵分两路查线索,他在东苑主舵竞标会,盯着媵王与完颜宗武的一举一动,我负责去四夷馆,调查媵王通敌叛国的证据。”
温廷安将她在四夷馆的发现、被长贵追杀的遭际、馆内突然起火、温廷舜前来营救她等几桩事体,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遭,说完,众人俱是勃然变色。
他们在此处被困了三日两夜,消息到底是有些闭塞的,故此,听闻与媵王接洽的那位大人物,是金国的三殿下完颜宗武时,他们面上愕色难掩。
魏耷他们四人,于七日前,来此查探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时,只是隐约觉察媵王大规模冶炼兵械,此举是有些诡谲,但想在继续查下去时,他们就被困囿于隧洞底下了,没料想到媵王大规模冶炼火械的真实目的,是要倒卖给敌国皇子,助其夺嫡,这委实是骇人听闻!
“啧,这个媵王,还真是头脑简单,”魏耷冷声道,“完颜宗武是金国常胜不败的战神,要夺嫡的话,凭他手中所握的兵权,难道还不容易么?为何要舍近求远地向媵王运入火械?倘若完颜宗武是想用火械来攻打大邺,那媵王便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了!”
“三王爷他不会这般做。”忽然之间,长贵寒声道,他话毕,又重申了一句,“以他的大将之风,根本不同于我们汉人,他不是会出尔反尔的小人。”
长贵被温廷舜的束带所深缚,内立与内功俱是遭缚,身躯丝毫动弹不得,但他还是能够出声说话的。
众人的视线一时聚焦在了他身上。
温廷安从他那一席话里嗅出了一丝端倪,试探性问道:“照你的意思,你笃定完颜宗武买进大量的火械,只是纯粹为了对付完颜宗策?或许,他对你有所隐瞒呢?”
长贵蔑冷地看着温廷安一眼:“少用挑拨离间之伎,这一招对我全无用处,三王爷对我有再造与救命之恩,我一生效忠于他,亦是唯一深信于他。”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二十年前,当你被姜太后围剿之时,是温老太爷救下了你,还在崇国公府内给你提供一处你栖身之所,这些恩泽,难道你忘了?”
孰料,长贵却是毛毵毵的冷笑了一声,笑色添了几些阴鸷,“二十多年前,在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前,我是宣武军的一位校尉,曾奉先帝之命,随苏清秋镇远大将军出征金国,但那一回寡不敌众,我为救护苏将军,沦落为战俘。我在金国待了整整一年,一年后,我终于等来了来自大邺的议和使者,但那位使者没有将我带回大邺,并对先帝说,『教蛮夷练兵,以犯禁邺君』,先帝龙颜大怒,将我的母亲、族弟、妻儿伏诛。”
“后来,我才知晓,那位使者是□□的党羽,与温家关系甚善,也就是说,害我家破人亡的元凶,是温家。”
第82章
长贵之所言, 委实是骇人听闻。
窄仄幽湿的隧洞底下,俱是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静默之中,唯余温廷安掌间所执着的火折子之上的微火, 偶尔泛散出一阵哔剥的炙烤之声, 偶有外出的凛风, 间歇地拂扫而来,寒沁沁的冷意盈满了她的袖裾,火光虽是些微烫热,却丝毫躯赶不走的她悉身的寒意, 她怔了一会儿神,反刍着长贵的话辞,其他的少年同样没有率先开口, 这是长贵与温家的前尘讎怨, 只有温廷安与温廷舜才有说话的资格,除二人之外, 谁也不适宜出声置评。
放眼望去,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委实是过于久远了,除了长贵,在场的人基本还没长到那个年纪,易言之, 在二十年前还没出世, 因未曾经历,也不曾听闻旁人提过,所以,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其真相又当如何, 他们对那样的一段历史并不是知情的。
纵然是不知情,但温廷安并不信将长贵害得家破人亡的元凶,会是温家。她回溯了一番原书剧情,二十年多前的着墨并不多,不过,背景还是较为明晰的。先帝熙宁帝尚还在位执政之时,大邺与大金两国的关系已然非常紧张了,金禧帝御驾亲征,率兵犯禁,暴戾地褫夺走了元祐十六州,一举据为己有。显而易见,此事成了两国之间的领土纷争,亦是铸成了熙宁帝的心头大患,宣武军是他扶植于京畿之地的精锐之一,他遂是常遣镇远将军苏清秋,一路往北收复失地,当时长贵武官出身,是个从五品的充定州路副都校尉,亦是主动请缨,跟随苏清秋讨伐大金,征回失地。
从此往后,邺金两国战事频生,奈何,战事的生发,却是百弊而无一益。
兵卒需要军饷,战马需要粮草,军队需要安营扎寨,一场战事的开支用度,其纹银的消耗是极其巨大的,军饷粮草的支出,每月迫近百万馀贯,这很快致使京师帑廪虚空不支。
这也只是帑廪方面的弊病,以及两国交战,生活于边陲州路的黎民百姓,几近于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以及宣武军里的将士兵卒,同大金的骑兵博弈之时,很多人都前仆后继地牺牲了。
与金人长达二十余年的征战之中,大邺打得胜仗的次数,可谓是寥寥,虽说先帝一直祈盼能收复元祐十六州,但战事的频繁生起,让宣武军与元祐城的百姓们,都渐渐生起了厌战之心。
二十年前的孟春时节,湿雨霏霏,熙宁帝最后一次发起收复失地的战事,苏清秋挂帅出征,长贵仍旧是充定州路副都校尉,又多了一个名衔,先锋将军,此职顾名思义,便是在两军交战前,负责怒击战鼓、奔赴前锋。
这一场收复战争,与畴昔的诸多战争,几乎都没有本质区别,仍旧是大败惨归。
当时,兵事起于元祐城以北的延州,延州有一地,名曰三川口,在三川口西二十里,邺金两国的军队交战于斯,当时金国领兵的皇子是完颜宗武的舅父,亦即是金禧帝麾下的右大护法完颜宗煊,完颜宗煊擅于出奇偷袭,计谋极深,当时分派两路骑兵,一方与大邺军队交锋,另一方隐秘绕至三川口东十里,秘密潜入延州府,纵火烧了军饷。
邺军腹背受敌,且被重军包围,驻扎于帐营的长贵见势不妙,忙通禀苏清秋,并力抗敌,然而,僵持了整整七日,邺军左右支绌,完颜宗煊命监军在城外高呼:“像你们这等残兵败将,不降何待!”
苏清秋与长贵自当是抵死不降。
第八日,完颜宗煊举鞭麾骑,自延州城四方合力围击,阵仗极为浩大,原书之中,只用了一句冷冰冰的话,概括那一场三川口之战的险厄境况,『苏清秋军部全军覆灭』。
以上是温廷安回溯原书时,所能得知到的剧情,至于在这场战争里,长贵沦落为了战俘,其在金国遭际如何,最后又是怎么回到大邺,成为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的,这些原书里并未着墨,她亦是不得而知。
自思绪之中缓缓拢回了神识,她看向了长贵,道:“你方才说,那前来金国拜谒金禧帝的议和使臣,乃是何人?你既是没跟随这位使臣回到大邺,又怎么会知晓,那位使臣跟先帝说了『教蛮夷练兵,以犯禁邺君』?此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那个使臣说,长贵在教授金人习兵练舞,是为了将来入侵大邺。
是哪个使臣,胆敢说出这种话?
假若他真的说出了这等话,那么,背后一定是有人之暗中教唆。
温廷安的疑窦,是不无道理的,众人听罢,一致看向了长贵。
长贵眉锋微微攒起,淡冷地抿了一抿唇,半倚在了洞壁底下,一只手搭在了膝头处,容色晦暗不明,少时,适才寒声说道:“这个使臣生着什么面目,名讳为何,我已记不太清,但我永远都记得,那位使臣穿得是从三品的猃狁补子,他说不能带我回大邺,我问这是帝君的旨意吗,那个使臣说,是温太师与温相的意思,温家的意思是,我在大金待了了整整一年,金禧帝不杀我,是因为他取信于我,温家打算让我以大邺谍者的身份,继续留在金国,窃取金国的兵防秘闻。”
长贵顿了一顿,继续道:“当时,金禧帝见我是行伍出身,有调兵遣将之能,遂封我为河间王,且官拜西阁左武卫上将军,我身上有官职,若是要替大邺探听兵防情报的话,那我便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能继续为大邺效忠,我自当是责无旁贷,因于此,我继续选择留在金国,每隔两月,都会送出我在西阁打探到的兵防秘闻。但我委实没料到,又一年后,这位使臣竟是同我断了往来,且上书给了熙宁帝,谤议说我是金人的走狗,一直在替金国操练精兵锐卒。自那以后,熙宁帝便是下旨,株杀了我所有的族亲。”
话说至此处,长贵的话音剧烈地颤了一颤,视线继而凝起了一层凉冽至极的风霜,看向了温廷安,眼神阴鸷,晦暗,深冷,狰狞,如若一头怨艾的困兽,身上始终缭绕着一团浓郁的弑气。
长贵寒声道:“你方才问我,这些事儿,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我不妨同你坦白,是金国的数位谍者蛰伏于洛阳,听到族诛的消息,立即传信至五国城,让我知晓。金国谍者没有任何诓瞒我的理由,我最先收到他们的秘文,秘文自是不可能会被人动过手脚。在秘文里,他们交代了我族亲被诛杀一事的来龙去脉,那位构陷我的人,不是旁的,正是那位使臣,以及一群道貌岸然的右党,甚至翰林院那一帮老酸儒,给我写了一篇言辞激愤的檄文,要来讨伐我。”
长贵的语气越来越急,话音急如沛雨,呼吸也变得黯沉,凶险剧烈地起伏着,整一座隧洞之中,回荡着他愤膺悲戚的声音,最后,他兀自镇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又换上了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哂然道:“温大少爷,你看看,如果不是当年温家教唆使臣让我留在金国,我的族亲便不会死。那个熙宁帝,也是足够昏聩,听凭一些权相的片面之词,便是不分青红皂白戕害无辜,这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温廷安半垂着眸心,思忖了一会儿,要想调查清楚当年是谁挑拨离间、暗中生事,就必须搞清楚二十年前那一位赴金使臣的真实身份,唯有搞清楚使臣是谁,才能进一步探查他构陷长贵的真实目的,以及查清明他背后的主家是谁。
否则,在不知晓那个使臣的身份之前,去纠结此事背后到底是不是温家在推波助澜,这种思量是毫无意义可言的。
易言之,在没有寻到确实的人证与物证之前,一直同长贵在此处纠结温家到底是不是迫害他家破人亡此事,是无济于事的。
温廷安捏紧了掌心之间的火折子,缓了好一会儿,适才凝声问道:“姑且先不论到底是不是温家迫害了你的族亲,你在金国待了整整一年,大邺使臣并未将你接回故里,你又是如何回到大邺的呢?你的上峰肯放人么?”
长贵道:“怎么不肯放人?当时我的上峰原本是完颜宗煊,完颜宗煊病逝后,他的小侄子完颜宗武成为了我的上峰,完颜宗武颇有野心,眼光亦是长远,他对我说,如今大邺的兵防与兵器库逐渐充盈,并且大邺有选贤任能的科举制,人才与兵器双管齐下,这般下去,往后势必对大金不利,他让我以大金谍者的身份,潜入大邺,将帝王拔擢的士子名录,以及冶炼的兵器名目,每隔两月传报他一回。这是我潜伏于大邺的任务。”
“你蛰伏于大邺,为怕旧党认出,怕是易过了容罢?”这时,温廷舜倏然问道,“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你这幅面容,并非你本来的真实面目罢?”
简淡的一语,戛然掀起了千层风浪,众人闻罢,容色瞬即就变了。
庞礼臣匪夷所思地道:“你刚刚说什么,他是易过了容的?”
温廷安同意温廷舜的观点:“确实,长贵若是不改换一下面目,就这般直接返回大邺的话,一定会被人认出,谍者最忌讳的便是身份败露,故此,长贵易容,委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体了。”
魏耷扫视长贵一眼,道:“但也有一丝可疑之处,我觉得长贵的易容之法,应当与朱常懿的易容之法是不太一样的,胶质面具,不可能一戴便是二十年。”
庞礼臣捋了捋袖袂,“姑且试上一试,不就知道他到底易没易容了?”
语罢,他大步行至了长贵近前,抽袖伸腕,手脏扯住了长贵的面容,力度微微沉了下去,结果,出乎众人意料地是,任凭庞礼臣如何撕扯,长贵的脸仍旧没有变形或是走样,庞礼臣整饬了老半日,并没从长贵的面容上扯出一块胶质面具。
庞礼臣纳罕地道:“不是说这厢易容了么?怎么扯不出胶质面具?”
其他人面面相觑好一阵,亦是觉得诡谲无比。
温廷安端视着长贵的面容,陷入了一番沉思,其实她想过有另外一番可能,纵然不往脸上敷贴胶质面具,长贵的脸也有可能是易过了容的。
但她不确定长贵是否使用了这种法子。
她遂是看了温廷舜一眼,且先问道:“庞兄并没有在长贵脸上发现端倪,你又是如何推知长贵易过了容?”
温廷舜左手拇指静缓地摩挲了一番右手掌腹,回望着温廷安,原是冷锐的视线变得有几分柔和,他遂道:“其实,之前朱常懿给我们易容时,我寻他讨教过易容之法门,朱常懿便是提到过,世间的易容一技,要么在皮相之上入手,要么在骨相之上入手,前者易,后者难,要知道,朱常懿为我们易容,是在皮相之上入手。”
温廷安听出了温廷舜的话外之意,道:“照你的意思,长贵的易容,是从自己的骨相上动手?”
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那便是真正往自己的面靥之上动刀了。
听了少年们的话,长贵缓然笑了一笑,笑意并不抵眼底,道,“温二少爷所言不虚,返至大邺之前,完颜宗武替我寻了一位易容匠,为了让认识我的人彻底无法辨识出我的样子,那位易容匠倒了一碗滚烫的蜡油,敷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我的脸皮开肉绽了,近乎全毁,易容匠因此执刀修整了我的五官与骨相,修容的那一种痛楚,教我永生难忘,但那一张旧容,伴随着耻辱而化作了过眼云烟,三王爷告诉我说,我脱胎换骨了,回至大邺,谁也无法认出我来。再者,我生着一张清秀阴柔的新容,这样的脸,是适合当掌印太监的。”
温廷安看了他一眼,心中道了一句果然如此,长贵的易容之法,并未动了皮相,而是直截了当地动了骨相,长贵的说法证实温廷安的猜测是没有错的。
这也就是说,长贵返回大邺成为司礼监的太监,成了熙宁帝的宠臣,先帝薨逝后,他被姜太后算计了去,此后,是温青松出面庇护他,他留在崇国公府成为管事,明面是为了偿还恩德,私底下却是搜集温家的种种破绽,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温家万劫不复。
这是何等深沉阴毒的筹谋,长贵一蛰伏,便是蛰伏了二十余年,委实是不可思议。
这厢,温廷安思及了长贵此番来四夷馆的目的,眉心隐微地拢紧,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一桩旧事,她凝声问道:“阮掌舍派遣过来的那两位暗探,莫不是是被你下毒而死?”
长贵一听,眯了眯眼睛,隐晦地抿起了唇角,嗓音不温不凉:“温大少爷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施了毒?”
温廷安眉心微蹙,正色道:“早在仵作验尸之时,两人的肠肺之中皆是验出了九肠愁,我当时看到此状,便觉蹊跷,寒食酒饮酌过量,便会置人于死境,但施毒者却多此一举,再用多了一剂九肠愁。我那时下意识认为,这看上去多此一举的九肠愁,是暗探故意服下的,是要给我们留下施毒者身份的线索。”
她缓了一会儿,继续道:“九肠愁这一种毒药,我们对此不会感到陌生,甚至是,感到熟稔,比如,我们都知道此毒的解药,是有我父亲温善晋所冶炼而成,若能冶炼出解药,那么毒药也未尝不能冶炼。你拿捏得就揪着就是这一点,误导我们去怀疑温善晋,欲让我们生隙内讧。”
温廷安眸心深凝,说:“不得不说,你真的陈设了一个缜密的棋局,我们差点都着了你的道。此前,我在药坊同温善晋叙话时,温善晋便示意你在药坊之外窃听,我当时没做太多的怀疑,但如今想来,我父亲是在让我好生提防你,他很早就觉察你大金谍者的身份,但囿于局势,不便直接拆穿你,只得周旋到底。”
长贵顷刻一怔,他抬起了头,那一双阴鸷的双目里,难掩一丝愕意,他知晓温廷安推揣出了施毒者是他,但他没预料到,温廷舜竟会说,温善晋早已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他淡淡地嗬笑了一声,“你既然没中我的招儿,又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
温廷安道:“在潜伏入四夷馆之前,我心中有几个人选,怀疑过枢密院、刑部或是殿前司中的人,我确乎没有怀疑过你。但我见到在酒寮里,你和完颜宗武在铺毡对弈之时,很多线索就疏通了,你平素蛰伏在崇国公府里,你是掌治中馈的管事,来去自如,不论做什么,也根本不会有人会怀疑至你头上,故此,你去后跨院的药坊里拿走一些九肠愁,此举也显得光明正大。”
“假如我没猜岔的话,在士子动乱、流民寻衅的那一日以前,给殿前司提供九肠愁的人,其实不是温善晋,而是你,是你暗中教唆殿前司趁着动乱杀掉我。动乱前夜,温善晋在药坊里检视了一番九肠愁的剂量,发现冥冥之中少了一剂,当时他又从大理寺那处收到了媵王带着流民上京的消息,他知晓是你在暗中挑事,他预计我会捱箭中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能提前给我服用下解药。”
——结果,长贵和温善晋俱是失了策,是温廷舜替她挡着了一箭。
窄仄的隧洞一时静谧,唯有火折子之上的烈火炙烤的声响,连续不断。
长贵看向了温廷安,道:“向来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你所猜即中,毒确乎是我施的,我故意趁着那两位暗探死前,额外多给他们服用下九肠愁,便是要误导大理寺,误导你们,让你们去质疑温善晋,不过,很遗憾,此招似乎对你们无甚效用,你们仍旧查到了我的头上。”
长贵此番入四夷馆,其核心任务之一,便是辅佐三王爷完颜宗武顺利谈判成功,取得火械与兵器谱。
他苦心铺好了一盘棋局,忽然就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小鬼,给悉数搅乱了。
长贵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温廷安一眼,又扫视了温廷舜,以及近前的一众少年一眼,目色晦暗不明,问道:“都问我这般多了,我倒是很好奇,想问一问你们,是阮渊陵派你们来酒坊酒场里,查媵王冶炼火械一案么?”
魏耷啧了声,斜睨了长贵一眼,道:“你既然什么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都落入这般境地了,还想套话呢?”
长贵哂然,道:“我如今确乎是被你们掣肘,但你们的遭际,又能好得了哪去?地面上尽是媵王派遣的重重戍卫,你们这儿有整整六个人,对了,枢密院的枢密使庞珑亦在,你们中间,是不是有个人叫庞礼臣?他是庞家的四少爷,兴许他能代你们求个情,没准儿庞枢密使会保你们这群少年贼子不死。”
这话就有些寻衅的韵味了,庞礼臣一听,太阳穴胀胀直跳,低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欲要拂袖撂起拳心,朝着长贵劲袭过去。
魏耷与吕祖迁等人遽地上前阻住了他,庞礼臣青筋暴跳:“你们拦着小爷我作甚!这个贼秃都承认自己是大金谍者了,是完颜宗武的走狗,还掌握温家的诸多情报,委实是罪不可恕,现在他被我们擒获了,那还留他的命做甚么?不该赐他一死,以绝后患?”
温廷安行至他近前,对他肃声道:“长贵是大金谍者,所犯下的滔天罪状,确乎是罪不容诛,但至少,他现在还不能死。”
庞礼臣见着是温廷安劝阻他,愠气减淡了几分,指腹揩了揩鼻梁,魏耷与吕祖迁等人将他愠气下去了,适才缓缓地松开了他。
庞礼臣问道:“为什么他现在还不能死?”
温廷安道:“他是完颜宗武手上最大的一个筹码,现在,这个筹码落在了我们手上,摆在完颜宗武的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割让元祐三州的土地给媵王,要么就保住长贵的性命,因长贵在我们手上,易言之,完颜宗武必须要保住我们,他才能不让自己立于下风。”
“那么,对于媵王而言,他想让长贵死去,但长贵的人在我们手上,如果我们保住了长贵的性命,那将媵王的局势大有不利。”
温廷安话落,长贵原是淡沉的容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约莫是没料到温廷安会想到这一点。
温廷舜许久没说话,此话薄唇浅抿了一丝浅弧,温暾地开了口:“我们看着虽落入被动的局势,但实质上,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上。”
第83章
庞礼臣有些听不明白, 逐一看向温廷安与温廷舜,最后视线落在了温廷安身上,定了定神思, 不解地问道:“我们都被困在隧洞底下了, 外端俱是媵王的戍卒, 守卫极是森严,还有那什么完颜宗武,你们说他是大金西阁的三王爷,他人儿也在此处, 除此之外,还有刑部与枢密院,多方人马重重围困, 都是狠角儿, 我们正面也打不过,你们俩说, 就凭这个长贵,就能占据先机, 甚或是扭转局势,这怎么可能?”
庞礼臣睨视了长贵一眼,口吻明显是蔑然的:“他虽说是大金谍者,但并非什么举重若轻的人物, 怎的可能有这种能耐, 帮我们化险为夷?”
“正是因为他是大金谍者,身份之特殊,所以才有这种能耐, 帮我们脱险。”温廷安抬起了眸心,耐心解释道, “我和温廷舜今夜各在在四夷馆、茗鸾苑待过一些时辰,也逐一与媵王、完颜宗武打过交道。媵王之所以要与完颜宗武合作,明面上,是因为长贵蛰伏于崇国公府二十余年,他能给媵王提供不少温家的秘闻与机要,媵王能借长贵这一块磨刀石,扳倒温家,甚至扳倒以温家为首的右党。”
此际,魏耷道:“可是,你方才也提过了,媵王派遣云督头将四夷馆给烧了,媵王这么一番布局铺排,显然也不是迫切需要长贵这一筹码,否则,他不可能会纵火烧杀。”
“不错,媵王起初误导了我,我一直以为他真实目的之一,是想要从完颜宗武身边招安长贵,但依据他后来同完颜宗武的谈判来看,媵王明显极有野心,所图极大,他看中的是完颜宗武手上的元祐三州。要知晓,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的夙愿,若今朝媵王能收复回十六之三,自当是立下了一重大功,也算是身体力行地追随先帝遗志了,恩祐帝也势必会因此器重于他,那么,在今后的夺嫡之争当中,局面将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对于东宫太子而言,情势也极为不利。”
“再者,假令媵王真的收复回了元祐三州,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他会做什么,大邺北方的兵权,皆是掌舵在他在掌间,他本就权高震主,若是此时又多了元祐三州的疆土,他一定会广积粮,高筑墙,早称王,在其统治之下,元祐三州仍旧并未收复回来,只不过是换了一位藩王罢了,畴昔是西阁的完颜宗武,现下是媵王。”
“其次,完颜宗武割让了领土之后,想必还有犯禁的心思,若是他夺嫡成功,再次率兵攻打元祐,要将那让回去的元祐三州讨伐回来,媵王手中有兵权,自当是无所畏惧,但再一次遭殃的,可是元祐城的百姓。战事再起,祸及不仅是元祐城,还有周遭的府州。”
温廷安深深望向了众人,顿了一顿,谨声道:“大邺与金国之间本是在议和的状态里,媵王与完颜宗武交战的话,势必会打破这一平衡,那么,大邺会不会重蹈一年前的覆辙,我们都不敢笃定,但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力所能及之事,便是要阻止媵王阴谋得逞。”
温廷安所述的,只是一种假设后的情状,但众人依着她的思路去思忖,亦是觉得颇有道理,假或赵瓒之真的从完颜宗武手中得到了元祐三州的疆土,必定是百弊而无一益。
庞礼臣听明白了温廷安的意思,“如此到来,我们现在不杀长贵,是因为绝对不能让媵王奸计得逞?因为一旦杀了长贵,完颜宗武为了得到兵谱和火械,便是不得不同意将元祐三州割让予他。完颜宗武为了夺嫡,就必须在兵器方面制敌先机,金国没有火械,倘或完颜宗武得到了了火械,那么,在夺嫡之争,无异于是如虎添翼,可是这般?”
温廷安会心一笑,道:“是这理了,没错。”
吕祖迁与杨淳都听明白了,吕祖迁面露凝重之色,皱着眉心,疑惑地说道:“我们能想到的事儿,凭借媵王的城府和谋算,也势必会想得到,万一他此刻派戍卒前来刺杀我们,我们不敌,那岂不是输掉了这一个筹码?”
温廷安不觉莞尔,道:“吕兄确乎说得在理,凭借媵王的筹谋与心机,我们所能想到的,他定然亦是能想得到。但你得想到一点,倘使媵王真真彻查到了我们的藏身之地,那又当如何,他会来刺杀我们么?很明显,他不会,因为他怕投鼠忌器,因为一旦遣暗卫来隧洞,凭完颜宗武的性子,势必也觉察到风吹草动,继而前来阻止暗卫杀人。”
“完颜宗武在计谋之上虽不敌媵王,在武学造诣方面,却是能在江湖之中排资论位的。这偌大的酒场之中,媵王兵卒居多,但联袂上阵,未毕能伤着完颜宗武分毫。媵王要从完颜宗武此处得到元祐三州,必是不能和其撕破脸,一旦关系闹僵,对他一丝好处都没有。故此,媵王在没与完颜宗武谈判成功之前,只消长贵还在我们手上,他不敢来杀我们。”
媵王不敢轻举妄动,而完颜宗武一心要寻到长贵,两方人马值此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所以,温廷安等人暂且是安全无虞的。
杨淳纳罕地道:“这般说来,这个长贵,反而是我们的附身符?依照现在的时局,我们拿捏住了他,两番人马都不敢动我们。”
长贵听着,晌久之后淡笑了一下,阴鸷的眸底,悄然掠过了一抹黯色,凝声道:“没成想,有朝一日,居然被你们几个小鬼利用了,这可真是我的造化了,不过,你们也别得意得太早,纵然现在处于不败之局——”长贵戛然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地说道,“但翌日,可就未毕了。”
长贵的造相是极为落魄的,狠鸷的眼神里,噙着一抹嘲讽的笑,眼角轻轻地弯着,眉骨处蘸染了一丝嶙峋的细纹,狰狞的面容之上,五官被阴暗的光影掩照得半明半暗,情绪晦暗莫测,形若肃寒静默的冷面浮雕。
氛围凝滞了稍息,众人俱是一阵面面相觑,温廷安从长贵的话辞之中,嗅出了一丝微妙的端倪,她深深地蹙了蹙眉心:“此则何意?”
长贵却是不再言语,耸了耸肩膊,慵然地倚靠在了石壁底下,阖上了双目,作养憩之情状。
庞礼臣见状,蓦然有些咬牙切齿,殊觉这人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了,本想诉诸于武力,逼迫其坦白从宽,但他尚未行动,魏耷与吕祖迁与杨淳等人俱是拦住了他,让他莫要冲动。
争执对峙之间,长贵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倏然复抬起了眼眸,看向了温廷安,问道:“既然我们现在暂且是同一战线上的人,不若做个交易,各得其所,你觉如何?”
长贵临时又改了主意,想必是有自己的成算在的。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眸底带有一丝审视的意味,行前数步,俯眸,对长贵道:“按你的意思,是想跟我互换情报?”
长贵直言不讳:“正是。”
温廷安眸底闪烁一下,淡寂地抱着臂膀,狭了一狭眸子,心想,敢情长贵方才所言,所述的那一句『翌日可就未毕了』,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钩子,便是想作为条件,跟温廷安讨价换价。
温廷安心中生出了一丝计较,下意识往温廷舜的方向看了过去,打算征询一番他的意见。
温廷舜方才一直在旁静听两人之间的对话,觉察到了温廷安的视线,他顺着她的视线侧过了脸,静视一眼,峻沉白皙的面庞神态是淡到几乎毫无起伏,但锋锐的眉骨处攒有一丝思量之色,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他拂袖负手而立,对温廷安点了点头,意思是『不妨姑且试上一试』。
长贵既然想跟他们讨价还价,那不如佯作遂其意,试探一番底细,看看他想要在他们身上得到什么,他手上到底还握着什么筹码。
温廷安旋即悟过了意,适才对长贵问道,话辞直截了当:“你想从我们这儿知晓些什么,我们又能从你这儿获取些什么?”
长贵支了支身躯,道:“我方才说过了,翌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如果尚未做足防备,你们每一个人,必将都会没命。”
长贵这一席话有些骇人听闻了,尤其是后半截话,咬音极重,话声浸透着浓浓一股狠戾的气息,教人光是闻着便是不寒而栗,庞礼臣最不惧怕的就是威胁,低声拒斥道:“你这摆明儿是在危言耸听!”
长贵细细观赏着在场众人各异的神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膊,阴毵毵地笑道:“我都被你们困在此处了,诓瞒你们,对我而言没任何好处,因此,我跟你们之间,亦是不妨坦诚相待。你们的目标是搜集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以及贪墨的物证,而我的目标不过是襄助三王爷夺得兵谱与火械,我们之间的目的,其实并不会抵牾,你们说,是也不是?”
庞礼臣蹙紧了剑眉,转而看向温廷安,指着长贵道:“温廷……温老弟,你相信这厢说的鬼话么?这明显就是个陷阱,他刚刚那一席话就是危言耸听,是故意设计想要从我们这儿套话。”
魏耷摇了摇头,与庞礼臣的意见相悖:“我倒是感觉他说得确有其事,完颜宗武此番带着长贵身赴敌境,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
庞礼臣瞠目:“你是说完颜宗武带了一众私兵,秘密潜伏入了京郊?”除非是蓄兵开战,不然什么事儿能闹出大阵仗,置所有人于死地?
魏耷道:“假若完颜宗武真的带了一众金兵潜入洛阳,皇城司与巡检卫不可能没收到风声,三法司不可能不知情,但这数十日以来,阮掌舍未跟我们提及此事,说明完颜宗武此番来邺,是秘密行踪。当然,反言之,带一众金兵来洛阳,也太过容易打草惊蛇,不光会惊动皇廷,就连金国东阁的完颜宗策也必定会有所觉察,完颜宗武是兵家出身,精谙兵法谋略,不可能会做出这等作茧自缚之事。”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没作表态,但从他们的神色可以看到,他们也倾向于同意魏耷的说辞。
目下温廷安是一斋之长,众少年皆是在等着她表态。
橙黄色的火光微热,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衬得她面容剔透如瓷,平和且柔韧,温廷安斟酌了好一番,抱臂,用调侃的口吻问道:“成啊,那你先说说,明朝会生发何事,什么事这么大阵仗,我们都会死?”
直觉告诉温廷安,此事没这般简单,她一直认为只消等明日阮渊陵带着援兵一到,媵王与完颜宗武获擒,他们一行人就能从隧洞底下逃出生天,结果,长贵却是告诉他们,明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如果不是会率兵起势,那这一桩大事究竟是什么?
长贵却有意不答,微眯着双眼,道:“之前一直是我在给你们提供消息,这一回,多少是该轮到你们先表态了罢?”
温廷安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反诘道:“万一我将消息同你说了,再轮到我们问你,你却不答,出尔反尔了,这可当如何是好?”
总不能用死来威胁长贵,毕竟长贵是大金谍者,最不怕的就是『死』之一事,在他们的计策之中,也不能让长贵死去。
长贵指着温廷舜:“有这一号人物在此处,你们还怕我不会坦白从宽么?”
温廷舜眸心微凛,他听出了长贵的话外之意,此前同长贵过招的时候,长贵便是一直在试探他的身份,他亦是一直在矢口否认。
所幸地是,温廷安并未深忖长贵适才的那一袭话,她遂是对长贵道:“你想知道什么?”
长贵支起了身躯,蘸血的手指轻轻扣在了崎岖的地面上,叩击出了一阵颇有规律的动响,俄而,他便是问道:“既然是阮渊陵派遣你们这一众人来酒场查案,那我倒是很好奇了,是谁向阮渊陵通风报信,向他告知了酒坊与酒场的下落?”
长贵后半截话说得又缓又沉,颇有一种细水长流的调调,但字字句句之间,却是裹拥着寒飕飕的气息,教人弥足瘆然,仿佛是一尾湿冷滑腻的毒蛇,盘踞在众人的耳屏之外,幽幽地吞吐着蛇芯子,撩拨着众人细如绷弦的神经。
明眼人都知晓,长贵说这番话,究竟是在打探什么。
显然,长贵是在打探另一位大金谍者梁庚尧。
温廷安忽然想起来,在启程去酒坊的前一日,她也问过阮渊陵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阮渊陵带着他们去了诏狱,在最深的牢狱里见到了遍体鳞伤的梁庚尧,梁庚尧坦述他是东阁的东面官,乃是效忠于完颜宗策。东阁与西阁素来势同水火,因酒坊是金谍的隐秘据点,为了打压西阁,梁庚尧便是给阮渊陵提供了酒坊与酒场这两条线索,有意要破坏完颜宗武向赵瓒之采买火械的谋划。
但长贵是极为敏锐的,金人谍者暗自设下据点,这一桩事体极为隐秘,只在谍者与谍者之间相传,除了媵王以及爪牙,外人是全然不知情的,甚至大理寺的暗探也查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为何单单阮渊陵就能知晓,金谍的第二处据点,是设置在常娘经营的酒坊之中?
这一桩事体非常蹊跷,长贵窃自推揣过,消息会不会是庞珑或是钟伯清他们泄露出去的,但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两位大人的口风是极为严密的,兹事他们谁都没告知,连同床共枕的庞夫人、钟夫人都不知情。
如果不是媵王及其爪牙泄密,那便是同侪之间有人泄了密。
长贵不由怀疑泄密之人,是东阁那边的谍者。
他自当是知晓,东西两阁的局面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难免会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暗设冷箭,他也没少会给东阁的金谍暗中使绊子,故此,及至他推断出是东苑的谍者泄密给大理寺时,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他不过是想求证这一桩事体,再另作筹谋。
温廷安本欲如实回复,此番,却见温廷舜悄然摁住了她的手腕,少年的掌心温和宽大,掌腹处覆了一层薄薄的茧,粗粝得似是一层热砂,隔着一层浅纤的衣料,摁握在了她的腕骨位置。这一个动作,有些猝不及防,但他做得又是这般自然而然,熨帖温暾,温廷安一时有些怔神,脖颈和耳根不受控地烫热了起来,整个人变得竟是一丝拘束,后脊的线条随之绷紧了起来。
她敛了敛眸心,没挣脱开温廷舜的温热掌心,低声问道:“怎么了?”
温廷舜倾近于她,摇了摇头,用气声提醒道:“兹事不可说,要保密,掌舍嘱告过的,你忘了?”
“……”温廷安如梦初醒了一般,即将付诸于口的言语,瞬即咽了回去,是了,执行任务之前,阮渊陵是告诫过他们的,不能将梁庚尧的事情说出去,九斋以外的人,均是不能说。
梁庚尧目下是大理寺重要的一位线人,身份极为特殊,诏狱里里里外外设了不少戍卒,严守着他。假或将梁庚尧的下落告知予他的话,以长贵睚眦必报的脾性,一定会通禀完颜宗武,完颜宗武势必会私遣死士去刺杀梁庚尧,毕竟,梁庚尧到底是个金人,金人居然为大邺朝廷卖命,这是出卖了金国,梁庚尧算是个国贼了,若是完颜宗武或是长贵知晓梁庚尧出卖了金国西阁,梁庚尧的性命必定不保。
倘或没有温廷舜的嘱告,她便是差点中了长贵的诡计。
温廷安眸色深凝,心间打了一个突,轻声道:“是我大意了。”
温廷舜道:“不若交给我来问,如何?”
温廷安对温廷舜无疑是放心的,便是点了点头,算作同意:“好,你来问。”
长贵好整以暇地偏头审视二人,阴鸷的眼神压着一抹浓郁的翳色,“都在嘀嘀咕咕商量些什么,不是之前说好了,要坦诚以待的么?”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侧过了身躯,道:“你方才问出了那个问题,其实,你心中已然有所揣测,那又何必明知故问?”
温廷舜长身卓立,面容温寂如水,音辞凉冽温切,话辞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疑问推了回去。
他这番话好像是什么都没交代,但又好像是什么都交代了,不论是态度,亦或者是语义,都很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其话中真实的态度。
果不其然,长贵面色一滞,仿佛是在思索能对号入座的人,他很快掩却了滞色,仍旧凝着双眸,下颔绷紧了一瞬,淡声道:“我心中确实是有怀疑过几些谍者,但缺乏一些实质的物证,因此,亦是不能妄言武断。你不必同我打太极,直接道此位谍者的名讳即可。”
温廷舜轻抿起了一丝弧度,道:“给大理寺通风报信的谍者,不止一个,你想让我给你说哪个?”
此话一出,隧洞之内的氛围蓦然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抹错愕之色掠过了长贵的眉宇,他显然没料知到会等来这般的答案,整个人没缓过来,只得怔忪地重复了一回,刚刚温廷舜所说的一截话:“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谍者,不止一个?”
他一直以为只有一个叛徒。
没想到,叛徒不止一个?
温廷安静立旁,殊觉忍俊不禁,明面上面不改色,但心内,已经不由钦佩温廷舜起来,这厢说起谎来,丝毫不露破绽,若不是提前去过诏狱,熟知了梁庚尧的底细,她怕是必定会被温廷舜所说的话,持毫不怀疑的态度。
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她一人是去过诏狱的,是真正见过梁庚尧的,故此,她十分清楚
除开她,庞礼臣、魏耷、吕祖迁与杨淳,俱是不知情的。
他们面容上毫无破绽。
温廷安看向了长贵。
显然可见,他不设防地落入了温廷舜设下的圈套之中。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虽说在大金的朝庙之上, 完颜宗策与完颜宗武二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东阁与西阁亦是势同水火,两阁之间的谍者常有内讧与攻讦, 但目下, 同是身居于大邺的疆土之上, 深入敌境,两方谍者合该放下成见与隙怨,同仇敌忾才是,此番, 长贵却从温廷舜的口中听到,出卖了西阁的人,竟然是东阁的谍者, 竟是还不止一位。
长贵沉郁的眸色敛了一敛, 僵滞良久,他怀疑过是东阁谍者在从中作梗, 但这些谍者的数量,居然远超他的意料
长贵显然是被气笑了, 面容之上愠懑难掩,直视着温廷舜道,咬牙切齿地道:“给你们通风报信的这些谍者,想必都是完颜宗策的走狗罢, 这些走狗为了打压三王爷, 为了打压西阁,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明面上同我们交好, 暗地里没少多捅刀子,甚至还不惜出卖了自己人。”
听至此处, 温廷安心神一动,温廷舜仅用淡薄的三言两语,便激起了长贵的怒意,显然,对于长贵而言,比落入敌手更为严峻、更为无法容忍的事情,是被金人细作背叛。
温廷舜左手拇指缓慢地摩挲着右手指腹,慢条斯理地道:“这些通风报信的谍者,到底是谁家的,我其实并不清楚,但唯一能确证地是,他们都是金人,金人之间亦能相互出卖,亦是弥足有意思的事。”
一个念头霎时从长贵的脑海里闪过,他眸底尽是沉鸷之色,先是对温廷舜问道:“除了酒坊与酒场之事,东阁的谍者还同你们透露了什么?”
温廷舜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若想让我告知你,你不该先遵循礼尚往来的规矩?”
长贵拢了拢眉心,顿了一会儿,适才道:“倘若我能向你们提供关于东阁的消息,那么,你们能保证,阮渊陵会调兵遣将,摧毁东阁暗设于在洛阳内的据点么?”
这一瞬间,温廷安与温廷舜隐秘地相视了一眼,长贵果真是彻底中计了,他对温廷舜所述之言毫不持疑,他愤懑于自己被东阁出卖,循照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他势必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东阁的谍者如何待他,他也如何对待他们。
易言之,既然东阁都能出卖西阁,那么,为何西阁不能出卖东阁?
东阁对西阁捅了这么一个大的刀子,既是如此,西阁也合该为东阁捅下一个深刀子。
温廷安反刍了一会儿长贵的话,仍是有些意外的,没想到金谍暗设于洛阳城的据点,还分有泾渭分明的派系,比如常氏酒坊、常氏酒场,便是西阁谍者蛰伏的据点,他们原先的据点是在寰云赌坊,后来被大理寺查封,西阁谍者便是不得不另行转移阵地。
如此想来,她渐而疏通了一桩事体,在她去族学习学的前三日,曾听师兄钟瑾提起过的,他的父亲钟伯清要抓梁庚尧,当时她一直以为抓大金谍者是圣上的旨意,事实证明她过于单纯了,钟伯清是媵王的拥趸之一,媵王素来同大金西阁的完颜宗武交好,一言蔽之,钟伯清代表的是西阁的立场,而梁庚尧是东阁的东面官,钟伯清要抓梁庚尧以绝后患,照此,梁庚尧怕是不能活命。
这大抵是阮渊陵为何要吩咐她,跟随着朱常懿,从禁军手中救下梁庚尧的真实缘由了,梁庚尧身上掌握着西阁的据点秘闻,对大理寺是有用处的,大理寺在明面上,以刑罚之名软禁了他,实则是在保住他,让他免受来自西阁刺杀。
这厢,温廷舜混淆了长贵的耳目,长贵无法笃定是东阁的哪些谍者出卖了他,他不好亲自下手,遂是另生一计,他要借助大理寺之手,一举铲除异己。
这厢,洞悉了长贵的之所思、之所想,温廷舜眸底浮起了一丝浅浅的澜意:“我们只是听奉阮掌舍之命行事,至于阮掌舍获悉了东阁据点后,是否会调兵遣将,这就不是我们所能操管之事。”温廷舜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此前当那些东阁谍者向阮掌舍通风报信后,阮掌舍便是当机立断遣我们探查酒坊与酒场,他的行事之雷厉风行,故此可见一斑。”
长贵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他默然忖量了一番,似是在确证什么事,待确证毕,他适才松了口,袖囊之中摸出了一折密文,漆黑封页,楹柱封底,乍观之下,名册不算薄,也不算太厚,长贵甫一拿出了此物,众人的视线俱是聚焦在了上端,容色各异。
这可是誊写了众多大金谍者的名册详录!
查找大金谍者在洛阳城的据点,原本不在九斋的任务范畴之中,但此番,长贵为了报复东阁,甘愿将这一层名册如实提供出去。
只听长贵凝声道:“这是我在今岁以来,搜集到的东阁谍者名录,以及他们在洛阳城内所设下的据点,据点的具体所在,以及诸多细节,皆在此一折密文之中详细提及了,你们不放验收一下。”
温廷舜倒也不客气,径直接过了这一层名册,将其逐一延展开来,竟是有两米之长,细数之下,潜伏于洛阳的东苑谍者,数量达到了三十多位,密文之中,详细描述了他们伪装成汉人以后的面貌、名讳、年龄、籍贯、营生、栖歇之地等细节。此外,密文之中,尚还巨细无遗地交代了这些谍者经常出没的据点,诸如秦楼楚馆,市井商铺,巷陌街衢等等。
温廷舜将图纸延展开去后,温廷安与魏耷等人俱是围拢上前,仔细观摩了一阵子,这些金谍的长相大都是平平无奇,极为庸常,让人过目便忘,名讳同面目一样都很寻常,取得都是百家姓百家名,也让人一听便往,记不起什么那人是姓甚名谁了。
籍贯之中,洛阳本土人与外州人各占一半,没有太大的端倪。
最让人在意地是,这些谍者所干的营生,一统都是下九流的生意,地位格外低贱,诸如卖糖葫芦的,搞梆子戏的,织布裁衣的,卖油的,等等,做什么样的营生都有,无所不有,凡所不包。
这些金谍把自己伪饰成了贩夫走卒,穿行于洛阳城的街衢巷陌之中,街衢之上惯常弥漫着浓稠的水雾,将他们的身影遮掩得半明半暗,他们生着极为平庸的面容,干着极为寻常的营生,没人会对他们有太大的关注,毕竟,他们在芸芸众生之中,是那样的不起眼。
这份名册,看在了温廷安的眼中,冷不防让她的后脊升起了一丝凉寒之意,尾椎骨俱是一阵绵长的颤瑟之意,名册里所提及的谍者,其中一些个人,她竟是有些印象的,原主在返回族学之前,经常在洛阳之中四处鬼混,因此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原主是脸熟了不少人的。
梁庚尧亦是在名册之中,他的身份是三舍苑雍院内舍读学的寒士,其画像是能够对契的上的,画像当中的青年,与温廷安在诏狱之中所见到的青年面容,别无二致。
梁庚尧是这三十多位大金谍者之中,地位与名望最高的,乃是完颜宗策的亲信,深受九王爷的器重,因此,他身上藏有不少密辛,对大理寺而言,他可称得上最重要的一位线人,这也勿怪阮渊陵会将他关押在诏狱最深层的重地之中,避免他被仇家暗杀。
温廷安的视线,继续朝下徐缓地扫视而去。
只不过,在这些让她眼熟的谍者之中,她颇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青楼女子的画像,女子明眸善睐,瓜子脸膛儿,红唇胭红,身量细直,穿着绉纱长褙与杭绸披帛,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女子旁边署了一个名字——
温廷安默然地念了出来:“浮华?”
她念毕,蓦地殊觉此名耳熟无比,这人名她似乎在哪儿听到过,甚或是在现实场景之中见到过。
慢着,且慢,温廷安猝然想起来了,浮华不正是在她穿至大邺之后,所见到的第一位人吗?
浮华居然是大金谍者?
这委实是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她一直认为,浮华只不过一位是寻常的伶人,皮囊生得好看了些许,但与之接触不算多,她很快便是没了甚么印象。
如今,竟是在东阁谍者的名册详录之上见到了她,这或多或少,都会教人倍感细思极恐。
温廷安记得浮华是个抱春楼的伶人,这人还是当初庞礼臣给她引荐过来的。
庞礼臣为何会将浮华引荐给她?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变故来得太过于突然,温廷安下意识去看了庞礼臣一眼,庞礼臣亦是认得这个女子画面容,不过一直以为是面轮廓肖似罢了,没成想,他看到了画像之上的名号与钤印,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庞礼臣如罹雷殛般,汗毛倒竖了起来,喃喃地道了一句:“这,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将他面容之上的愕色纳在了眸底,心中顿时有了些许计较,想来,庞礼臣应当是不知情的,不然他的反应不会如此惊愕。
在旁的长贵,倒是瞅见了一丝端倪,沉鸷的双眸弯了一弯,对庞礼臣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庞三少爷,可是看到了相熟之人?是这个风尘女子么?”
魏耷等人一听,循着长贵的话看了过去,视线都有些复杂,这些目色如漫天箭簇一般,齐齐扎在了庞礼臣身上,庞礼臣一时颇感如芒在背,整个人骤而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默之中,并未出声作答。
纵然是杖罚他,他亦是绝对不可能会坦诚自己认识浮华,在这般多的人面前,承认他与一位烟花之地的女子是老相识,甚至是老相好,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他有好感的女子面前,他更是不会直言不讳,否则,这教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庞礼臣心底发虚,但故作惘惑地道:“自当是不认识,小爷我行得端正,平素所结交的,俱是京中贵胄,怎么可能会去结实那些下九流的货色?”
温廷安:“……”
她原本还打算对庞礼臣相询一番,这个浮华是何人塞给他的,将浮华塞给庞礼臣的那个人,本身也很可疑,如果庞礼臣知情的话,那么便是需要好生地方一番了,但目下,他好于维护面子,一副打死也不承认此事的模样,倒教她无从问起了。
若是长贵问起她识不识得,她倒不会觉得有多别扭。
温廷安问道:“这个浮华,我是有些印象的,此人是抱春楼的头牌之一,假若她是大金东苑的谍者,那么,抱春楼可算作是东苑谍者的据点?”
庞礼臣不可置信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鬓角处渗出了一丝虚热的薄汗,口中一阵欲言又止,一言难尽地注视了她一眼。
魏耷嗅出了一丝端倪:“温兄怎的知晓这个浮华是抱春楼的头牌,莫非是平素有关照过?”
温廷安弯了弯眉眸,下意识想要摸出折扇,将自己弄得风流多情一些,只遗憾,她因是穿着仆役衣饰,只手探了个空,只得以手作扇,在虚空之处扇动了几番,漫不经心地笑道:“年少时不懂事,我便是多光临过几次,毕竟谁不爱美人呢?抱春楼的所有头牌,我都是认识的,就属这浮华最为听话,不过,今次见着了这份名册,竟是见着她榜上有名,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她道:“这份名册之上,有一些谍者,确乎是同阮掌舍通风报信过,我亦是略闻其名,剩下的几些谍者,大多是在市井之中见过几遭,但不知其底细。”
温廷安扫了长贵一眼,佯作戚戚然地道:“还是拿浮华来说罢,我同浮华相处过一些时日,知晓她的为人如何,质地如何,故此,我委实不愿轻信你那一折名册。纵任你愿意将其交给我们,又当如何?这儿的谍者有且只有你一位,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名册上写什么便是什么,我们自当是辨不出真伪的。”
长贵听出了一丝质询的意思,眯了眯眼眸,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在怀疑我供了一份假名策?”
温廷安勾了勾唇角,很快唇角的弧度压了下去:“可不是?诸如名册之上有一些人,虽是三教九流之辈,但是我在畴昔打过照面,留了一些不错的印象,他们这些人怎的可能会是大金东苑谍者?”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品出了她言辞之间所潜藏的深意,遂是也说道:“温兄说得在理,若是我们在离开这里后,将名册上交给了阮掌舍,阮掌舍直接带兵去将这些百姓抓起来,统一盘诘拷问,我担忧地不是这些人是谍者,担忧地是这些百姓也许是无辜的,因扛受不住诏狱的刑罚,而屈打成招。如果真是这般,那大理寺便是滥罚无辜,草菅人命,而我们自当成了助纣为虐之徒。”
长贵没想到,这一众少年竟然会审慎成这般模样,他都将名册递呈到他们的手上,可他们总是对诸事诸物都持有怀疑的态度,并不完全取信于他。
长贵的下颔线条,绷紧成了锋利的弧度,偏着首望着他们,道:“我之前已经重申过我的目的了,我之所以要将东阁名册交予你们,是因为我要打压东阁,既然我要打压东阁,那势必会将真正的名册递呈给你们,好让大理寺将东阁的那一群谍者抓起来,免得他们再阻了三王爷的路。否则,照你们所怀疑的那般,若是我真给了一份凭空捏造的名册给你们,让大理寺误抓一群黎民百姓,对我能有甚么好处?如果我选择不坦诚,我也根本不会提名册这一桩事儿。”
长贵说得确乎是在理的,温廷安没再继续追问,她方才之所言,不过是进一步确证,此一折名册乃是真实的。
她同长贵打交道,不免是要事事多留一份心思,就怕被长贵牵着鼻子走。
她同温廷舜交换了一个眼色,温廷舜一阵了然,不疾不徐地将这一折名册纳入了袖裾之中,长贵见之此状,撇了撇唇角,问道:“名册都给了你们,那么,你们也合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长贵凝了凝眉心,肃然地问道:“除了同你们交代了酒坊与酒场是西阁的据点,东阁的那群走狗,可还同你们交代了旁的?”
其实,在场的一众少年当中,只有温廷安才真正去了诏狱,见到过梁庚尧本人,梁庚尧到底交代了什么,只有温廷安才较为清楚。
梁庚尧所交代的话,是不能信口胡诌的,否则,便会很快露出破绽,长贵也定然会生出疑虑。
当下最好的计策,便是坦诚交代。
温廷安遂是对温廷舜摇了摇头,温廷舜即刻悟过了意,对长贵道:“那些谍者虽说给大理寺通风报信,但大多较为审慎,交代了西苑的据点,但却未交代旁的。”
“这样啊,那一帮走狗倒是慎微。”长贵的神态变得极是冷冽,阖上了双目,倚靠在石壁底下,半垂而下的眼睑,于卧蚕处覆落下了一重翳影,显得情绪未明,“你们既然是不能给我提供线索,那我自当没什么可说的了。”
长贵的态度急转直下,在场的一众少年容色各异。
听至此,庞礼臣眉锋攒紧,迫前数步,怒声道:“你这是何意?你之前不是说,明日将会生发一桩大事,你不打算交代一下?”
魏耷与吕祖迁、杨淳没再拦庞礼臣,肃然地静伫于原地。
长贵此前给众人抖了一个包袱,说是翌日将有大事生发,若是没有防备的话,众人都会死。
长贵的辞话充溢着浓重的哂意:“我自然是可以交代,不过是需要你们拿出同等价值的筹码,我方才问过了,你们显然无法交代,那我自当不可能将此事告诸于你们,不然的话,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长贵沉鸷的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的面靥之上,似笑非笑地道:“温二少爷,你说是也不是?”
温廷安温声,垂眸扫了他一眼,长贵的精明狡黠之处,皆在于此。
她忽然有些懊悔,在第一回 合同长贵谈条件的时候,长贵说会提供东阁谍者的名册,她就该跟他讨价还价,博弈一番,说她可以不要这些名册,转而让他交代明日将会生发的事情,但当时局面被长贵主导了,他主动提出自己可以给他们提供的筹码,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选择不要他所提供的筹码,转而选择其他筹码的权利。
时机已经迟了,他们已经收下了长贵所提供的那一折东阁谍者名册,也自然不可能出尔反尔。
温廷舜淡寂地审视了一番长贵的容色,俄而,一抹黯色自眸心深处隐微地浮现了出来,他忽然说了一句话:“你所说的那一桩会殃及到众人性命的大事,可是与火-药有关?”
长贵原是阖住了眸心,听的此话,容色稍稍僵了一僵,半睁开了眼眸,他虽是没有言语,但容色之上的怔忪之意,已然是出卖了他。
氛围有一刹那的凝滞。
温廷安攒眉,问道:“火-药?为何你会如此推断?”
其他人亦是难掩惑色。
毕竟此种推断,光是听着,便是骇人听闻。
温廷舜负手而立,冷淡的眉眼之间平添了一丝微澜,他徐然解释道:“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在采石场,专门搜掘菱花燧石的地方,既然媵王要冶炼火械,需要一处冶炼火械的地方,但这冶炼场到底是设在了何处,其实我们并不知晓。”
经温廷舜抛砖引玉,众人听罢,骤然顿悟了,吕祖迁面露恍色,道:“温兄有道理,我们来采石场好些时日里,只能见到一堆菱花燧石,但从未见过冶炼场,这一处地方,云督头从未我们提过。”
温廷舜道:“我们此前只顾着去寻觅媵王通敌叛国的物证,反而忽略了这一处细节。通常而言,媵王要采掘势头,要冶炼火械,为了俭省人力与土地,会将采石场与冶炼场设置在相邻的地方,西苑的隔壁是东苑,东苑是达官显贵寻欢作乐之地,乍观上去,并不是冶炼厂的所在。”
长贵凝眸看着温廷舜一眼,温廷舜却是没再解释下去,忽然对温廷安问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道:“媵王纵火烧四夷馆的时候,你躲在了何处?”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道:“我潜在了酒寮下方的湖泊里。”
“湖泊里的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好像是热的……”温廷安说至此,眸子蓦地一瞠,敛声屏息,看定温廷舜,思及了什么,“难道说……”
温廷舜道:“现在是倒春寒的时节,尤其是到入夜,湖水温度极低,寻常而言,湖泊里的水不可能会是温暖的状态,除非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湖底下面是一块巨大的烧炼之地。”
“而这块烧炼之地,便是冶炼场之所在。”温廷舜审视着长贵阴晴不定的面容,继续淡声道,“你说,明天必然生发一桩会让众人丧命之事,又不是发动兵变,什么东西会让这般多人丧命,唯一的可能,只能是火-药,易言之,湖底下面的冶炼场,所冶炼的火械,其实是火-药,是也不是?”
第85章
长贵先是怔忪了片刻, 继而定了定神,适才发现,任何细枝末节, 似乎都永远逃不过温廷舜的眼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甚至没有交代这一桩事体的具体细节, 但温廷舜凭他敏锐锋利的感知与洞察,已经猜着了这一桩事体的核心脉络了。
想当初在四夷馆的时候,长贵觉察到温廷安在窥听他,他遂是生了浓重的杀念, 温廷安也是足够机敏的,一凭自己极好的水性,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浅藏在了湖泊之下, 教他好找了一番。当时长贵没有料知到, 温廷安藏在湖水之下一事,阴差阳错地给温廷舜提供了冶炼场的线索。
温廷舜容色淡寂, 乌浓的睫羽半垂倾落,覆下了一片晦暗未明的浅影, 他的神色本来是淡到毫无起伏的,但此际,卧蚕的弧度却是深了一些,眸色掠起一丝漾漾然的辉光, 话辞如沉金撞玉一般, 在窄仄潮湿的隧洞底下幽幽响了起来:“不知道我方才之所言,推论得是否无误?”
甫思及此,长贵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哂然的笑色, 他没有否认温廷舜的话辞,反而坦荡大方地承认道:“不错, 你方才之所言,全无错处,但那又如何呢?你纵然是知晓冶炼场安置于四夷馆的湖泊底下,可目下四夷馆起了火殛,四围俱有媵王的重兵在把守,庞珑与钟伯清麾下的兵卒亦是戍守在酒场的八方,单凭你们几个的本事,能安全离开采石场都是未知,更遑论抵达那一处冶炼场。”
长贵的口吻极为奚落,他所述职之言,却是实情,在隧洞之外,除了赵瓒之派遣的众多禁兵,庞珑与钟伯清二人也攒有不少兵丁,镇守在酒场之中的兵丁数量,是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的,敌众我寡,敌盈我竭,温廷安他们若想阻止埋伏于地底下的火-药被引燃,便是要冲出采石场,前往东苑,但东苑大人物众多,守卫森严,潜伏入东苑并顺利寻索至冶炼场,绝非易事。
温廷舜没答此话,仅是上前了一步,一记手刀,如掣电般疾然地劈削在了长贵的后颈处,此举委实是过于突然了,长贵一时之间没个防备,沉鸷的眸瞳猝然一缩,继而瞳仁逐渐涣散开了去,陷入昏厥。
“温兄,你怎的打昏了他?”吕祖迁纳罕地说道,“我们不是还有事儿要拷问他么?”
“该拷问的,其实都已经拷问完了,跟他耗下去,只会是徒劳无功。”
接下来九斋打算商量下一步的计策,长贵心眼较多,不宜让他知晓。还有一个较为重要的缘由,那便是长贵时不时会试探他的身份,若是在场仅有他一个人,那倒还好,但目下的光景里,在场的人不止他一人,还有温廷安,在此节骨眼儿上,他不欲让温廷安生有丝毫的疑心。
温廷舜沉淡地后撤了半步,随性闲散地拍了拍修直玉润的手掌,面向温廷安,凝声地道:“翌日午时前,媵王与完颜宗武必会还有一次谈判,媵王自以为毁掉了完颜宗武手上唯一的筹码,必会相逼完颜宗武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殊不知,完颜宗武还留有后着,他派遣长贵暗中买通冶炼场的劳役,在东苑的地底下埋藏了火-药,假定谈判谈不拢,媵王不愿意递呈兵谱与火械,完颜宗武一定会用『地下埋藏火-药』一事作为威胁,逼迫媵王答应此事。”
“这不是明显的狗咬狗,鬼打鬼么?”魏耷抱着臂膀,饶有兴味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这一场谈判之局,媵王是占据上风的,没成想完颜宗武是后发制人。”
其他人亦是深以为然,委实没有预料到这一场谈判局,居然还会有这般一出翻转,明面上处于上风的媵王,居然将会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处于劣势的完颜宗武,可以借此扭转局面,反败为胜。
温廷安的眉宇之间,悄然掠过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仔细忖量了一番,对温廷舜道:“照你说来,媵王是尚不知晓,完颜宗武买通劳役、将火-药暗藏于地底下一事?”
“依我所见,正是如此。”温廷舜道,“完颜宗武其实有两个筹码,第一个筹码是长贵,第二个筹码是火-药,二者之间,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假令能和平谈判,完颜宗武会使用第一个筹码,而不使用第二个筹码。但是,假令谈判破裂,完颜宗武必将会使用第二个筹码。显然,媵王一直以为完颜宗武只准备了一个筹码,故此,适才命钟伯清与云督头往四夷馆纵火,意欲烧死长贵,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倘使媵王知晓完颜宗武有第二个筹码,为了不损伤自己的利益,媵王绝对不会毁掉完颜宗武的第一个筹码。”
温廷安听明白了,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了众人,最后又看回温廷舜,凝声道:“翌日,媵王与完颜宗武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论外面是否有重兵把守,我们都必须冲出去,觅求一条生路,将此一折金谍密文交到阮掌舍的手上。”
这时候,久不做声的杨淳问道:“斋长,你可有什么好的计策,下一步行动又是什么?”
“我也正在思量计策,”温廷安眸色深深凝起,“此番进洞之前,温廷舜的身份暴露了,媵王、常娘等人,很可能都在四处寻他,我的身份尚未暴露,除了明日出洞之前,不妨让我先打头阵,去外边探查情势。”
庞礼臣挑了挑眉心,他第一个不同意:“这怎么成,让你一人当先锋,这委实太过于冒险了,我们不能让你独自一人涉险,要冲出去,就要一起冲出去!”
温廷安淡静地看着了他一眼,沉思了一会儿,道:“若是我们一起冲出去了,先是遇到了庞枢密使,也就是你的父亲,这可当如何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席话,毫无意外地将庞礼臣给问住了,他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是畏惧庞珑。他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上一回与庞珑互生争执的场景,因庞珑要弑害温廷安,他同父亲剧烈地争执了一场,但他骨子还是有些认怂的,不敢同庞珑争执过久。
他知晓庞珑效忠于媵王赵瓒之,但他委实没想过庞珑还居然与金人私下勾结,暗通往来,这让庞礼臣无法根本去面对自己的父亲。方才他同温廷安他们一起同长贵对峙,长贵的那一番话,如一根极深的棘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心口之上,心腔之上漫入了一阵浓胀绵长的酸涩,仿佛似是教海水深深浸泡过。
——『他是庞家的四少爷,兴许他能代你们求个情,没准儿,庞枢密使会保你们这群少年贼子不死。』
长贵之所言,犹是不远不近地缭绕于耳畔,这教庞礼臣心上不由得平添了一阵恼燥之意,袖裾之下的手,缓缓攥紧握成了拳,手背之处,苍蓝色的青筋浓密地虬结在了一处,俨似古木雄实的气根,衬出了紧劲而锋锐的线条。
庞礼臣绝对不会与同那些金贼为伍,如果父亲真的同那些金贼相互勾结,他一定会选择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甫思及此,庞礼臣历经了一番心内的挣扎之后,最终是绷紧了牙关,对温廷安斩钉截铁地道:“若我父亲真的同那些金贼相互勾结,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咎,其罪当诛,那个时候,我自不会有恻隐之心,也不会心慈手软。”
“庞兄,你这番话是说反了罢?”魏耷抱臂调侃地道:“就凭你这身三脚猫功夫,遇着庞枢密使时,就该想一想,他会念在你是他四儿子的份儿上,暗生恻隐之心,心慈手软一回,姑且饶过你一命,抑或者是,你知晓了他的秘密,对他的身份与筹谋造成了莫大的威胁,他不会留你性命。”
在庞礼臣脸色铁青的注视之下,魏耷舌苔顶了顶上颚,摊了摊手:“在我看来,你与庞枢密使到底是父子关系一场,他不会待你如何,但我们对他而言,却是不能留下性命的,因为我们知晓的东西太多了,若是出了酒场,便会通禀给大理寺,大理寺与枢密使是死对头,我们将他通敌叛国的事呈报上去,庞枢密使的结局可想而知,最轻是流徙千里,最终的那便是午门候斩。总之,我们同你父亲的关系,一言以蔽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若是翌日午时前,九斋没能成功逃离采石场,那么,他们今后极可能再也逃脱不出去了,要么是永久地拘囿于隧洞洞底,要么是被媵王麾下的兵卒杀死,总之,下场极为惨凄。
若是九斋成功逃离采石场,那便算是圆满地完成阮渊陵所交代的任务了,媵王、庞珑、钟伯清、常娘等人,也势必会按律论严惩,这一场夺嫡之争里,赢家和输家,自当是毫无悬念可言了。
庞礼臣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心腔之上攒着一腔郁气,倏然一拳击撞在了隧洞的之上,空气之中蓦地撞入了一阵闷响,洞壁之上很快出现了参差崎岖的凹陷之坑,少年粗粝的拳心之上,蘸满了石碎与腥血,尖锐的石碎陷入了肌肤之上,划出了几道憷目的划伤,场面弥足骇人。
吕祖迁与杨淳俱是吃了一吓,容色之上惊疑不定:“庞兄……”二人欲要去阻拦他这般做。
魏耷仍旧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对吕、杨二人道:“纵任他去,他需要发泄一下,让他过了心里这一道坎儿。”
吕祖迁与杨淳听罢,一时有些踯躅,末了,将信将疑地收了手。
庞礼臣的反应是在温廷安的预料之中的,她没有太过于讶然,恰恰相反地是,她心底攒藏着另一桩事体,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抔种子,幽幽地沉坠在了心河的泥壤之中,悄然地生了根,发了芽,长势旺盛而凶猛,饶是她意欲镇压,亦是庶几快要镇压不住了,她不由抬起了眸来,清了清嗓子,对温廷舜淡声道:“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听闻此声,少年原是沉寂的面容之上,掀起了一丝微澜,原石般的邃眸一掀,乌浓的睫羽覆落下了一片深灰的暗影,定定地望住了她,那一双看向她的双目,俨似一面镜鉴般的湖,透着一派清泠泠的光,这一抹光泽,从少年的眸底静缓地晕染了开来,继而是弥散在了空气之中,跌跌撞撞地撞入了温廷安的视域之中,他轻微地偏着头,极是好看的卧蚕之下,小幅度地弯了弯些许浅弧,平素惯有的锋锐轮廓,此际亦是软和几分。
温廷安被温廷舜审视得颇为不自在,只听少年散淡地勾眸问道:“长兄可要跟我说什么?”
少年的音色倦懒且低哑,听在温廷安的耳畔之中,俨似被芊绵的细草薄薄卷拂而过,她耳畔之中的每一根绒毛,都隐微地泛着烫意。
温廷安轻轻锁着眉心,蜷在袖裾之下的纤手收紧了去,心中蓦地升腾起了一丝心念。
他是不是已然知晓了她问话的目的?
“跟我来了,你就知晓了。”温廷安敛去了面容上的一切多余的思绪,言简意赅地淡声道,言讫,便是负着手,朝着隧洞的上方,缓缓踱步而去。
她手掌上执着一柄火折子,橘黄的火光将昏暗的洞壁,笼罩于半暝半晦的光影之中,她攀走于前方的洞道之上,能听到身后少年不紧不慢跟随在她身后的声响,她走得有些急,因为心中有一桩事体想要确证,有一些话欲要单独问她,不欲让旁人知晓,故此,她走得急了些许,也就自然没顾着脚下的崎路,行步之间,鞋履不免遇着一些磕绊,她重心不稳,险些跌倒,斜刺里伸出了一只劲韧且温实的手,颇为稳妥地扶住了她的手腕,“长兄,仔细足下。”
少年粗粝柔韧的掌心,触碰在她的腕肘处,这一回不同寻常,没了一层衣袖的遮映,触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烈明。
因为隔得极近,他身上的桐花香气也趁势覆来,如一只看不见的天罗地网,将她周身都裹藏在了里头。
火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庞,彼此心思各异,面容上的情绪,俱是掩藏在了阴影之中。
有一抹烫意不请自来,上浮至了温廷安的耳根与眼尾,她想自己的胶质面具被已然揭掉了,肌肤泛烫的时候,便是容易红,而这样的时刻,就容易教人看出她的局促与拘束,她是不太愿意被外人看出心里的思绪的,尤其是被温廷舜。
至于为何不愿让温廷舜洞悉她的思绪,她也讲不明白具体是为什么,具体是什么缘由,她理不清这一团乱绪,也索性暂先束之高阁。
她只能去问最要紧的事情。
甫思及此,温廷安不太自然地挣脱开了温廷舜的手掌,转过身去,确证了四下无人之后,嗓音带着几分淡:“解释一下罢。”
温廷舜狭了狭眸,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番食指的指节,动作似是在回味些什么,他狭了狭眸子,问道:“长兄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作无知?
温廷安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心中打定了某个注意,朝着温廷舜走近了一步,她俯下了眼睑,伸出了手,将他右手的袍裾轻轻绾了起来,她先是看到了他颈骨漂亮的手,视线朝上游弋,她很快看到了一柄游蛇般的软剑,缠绕在了他胳膊肘的肌肤内侧,软剑之上荡漾着剔透而矜冷的金属光泽,剑杪一处喋着凝固的血,血色由银朱色凝结成了绛紫色,因此衬得剑身的气势格外凛冽。
软剑所附带的这一份气质,倒是与温廷舜十分浓淡相宜。
温廷安的眼神充溢着审视,将这一柄软剑从头打量至尾,温廷舜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并不动作,任由着她打量,整个人一言不发,情绪如谜。
软剑殷亮如雪的剑身之上,倒映着温廷安皙白的面容,她用一截纤指轻轻拂扫去了剑杪处的残血,抬起了眼帘,一错不错地望定了温廷舜,轻声道:“我曾经也遇到过一位擅用软剑的人,他的身手与武学造诣,同你一样的好。”
开篇这一段话,明眼人都听得出是试探了。
这也显然确证了温廷舜心中的一些隐秘猜测,当他冒着熊熊大火,在四夷馆之中救下她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他了。
这一簇怀疑的爝火,随着随时间的流逝,而愈燃愈烈。
当然,这确乎亦是在温廷舜的意料之中,凭温廷安如此聪颖伶俐的性子,她怎么可能不会有丝毫怀疑?
从他自袖袂之中震袖挥剑的时候
从他能在长贵手中救下她的时候。
从他能揽着她,跃上屋檐,连纵带跳,逃离四夷馆的时候。
从诸多的时刻里,他深然知晓,当自己走到了那一步之后,就即将面临暴露身份的隐患。
以前的他,断然是不可能这般冒险,纯粹只为救一个人。
但现在,情状已然截然不同。
他心中,渐然有了一位真正想要守护的人,护她一路鬓角无霜。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二人处于隧洞较为上方的位置, 嶙峋的洞壁衬出了冷硬晦暗的阴影,火折子上的一簇橘黄火苗,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温廷安与温廷舜, 便是静置于此一小片光亮之中,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庞,面容之上俱是薄敷了一层暖意,可萦绕于周身的氛围, 却煞是沉寂。
温廷安扫视了一圈少年腕肘处的软剑,在她的印象之中,尚在崇国公府里的时刻, 温廷舜从不曾使用过这一种兵器, 甚或是,她都不知晓他竟是擅用软剑。
虽说他在诗书礼乐骑射方面的造诣, 端的是无一不精,但族学之中的学丞, 教授他们使用兵器的话,通常是朴刀殷剑,而软剑,并非大邺兵谱之中常见的兵器, 绝对是不在授学范畴之中。
平素在崇国公府里, 温青松乃是一代大儒,常道『侠以武犯禁』,想必不也会多授他武学。
后来在鸢舍的时候, 朱常懿教授他们鹰眼之术,也多少教授了他们轻功与刀剑的使用, 但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朱常懿并不曾教过软剑。
既是如此,撇开堪比雁过无痕般的轻功身法不提,温廷舜如此擅用软剑,他这一身绝学,是承自于谁?
这一夜,温廷安一直都觉得温廷舜的身手功夫极是眼熟,尤其是看到他震袖出剑的那一瞬,在冥冥之中,她总感觉在畴昔是领教过一遭,但当时人在四夷馆里,情势极为危急,她也就没来及细细思忖。后来避入了隧洞洞底,是长贵的一句话辞猝然提醒了她。
长贵说:“有温廷舜在守着,我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直以来,九斋里武学造诣最好的人,公认是魏耷与庞礼臣,但长贵不惧他们,唯独惧畏温廷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温廷舜的武学造诣,是凌驾于魏耷与庞礼臣之上的。
也就在那一个瞬间,温廷安脑海里一些久远的记忆,蓦然被唤醒了,她回溯起护送梁庚尧去崔府的那一夜,在半途上突然遭遇到的一众玄衣客,玄衣客为首的一个少年刺客,凭依软剑与朱常懿正面交锋,还胁迫了她,俄而,她示弱引虚,将麻骨散撒到了他的身上,摆了他一道。
自那时起,温廷安没再见过玄衣客,也没见过那个少年刺客。她当时并没有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为何要劫马车,看上去,显然不像是冲着梁庚尧此一大金谍者来的,更像是要顺藤摸瓜,为了寻到她的上峰。难道玄衣客同枢密院是同一战线的,皆是效忠于媵王赵瓒之?
温廷安深深忖量了一番,很快推翻了这种猜测,这也不太可能。依照现实的情状来看,钟伯清当时认定玄衣客与温廷安是一伙儿的,两方人马很快就动起了兵器来。假令玄衣客是效忠于媵王的,那么,及至刑部尚书钟伯清搜查马车的时候,两方人士必定不会生出抵牾与冲突,温廷安也不可能同朱常懿顺利逃脱,并成功护送梁庚尧抵达崔府。
如此想来,玄衣客既是不隶属于媵王阵营,更不隶属于阮渊陵这一阵营的,那么这一伙人,究根到底,到底是什么来历?温廷安暂且推揣不明白。
她虽然猜不出玄衣客截路的真实目的,但至少是对这一伙人有一些印象在的,尤其是那位少年刺客,这厮当时以软剑抵住她的脖颈间,作要挟之势,更是教她刻骨铭心。
他的声线,他的眉眸,他的行止,他的气息,她俱是铭记在了心底。
思绪渐缓地回笼,温廷安轻轻地敛了一敛眼眸,悠悠直视着温廷舜,少年已然褪下了秋笙贯穿的罗黛裙裳,换上了一身沉敛利落的夜行衣,他身量颀长修直,笔挺如松柏,火光在他的合襟之上投落下了一片阑珊且斑驳的疏影,及她视线下挪之时,只见少年衣袖的裾摆之处,一点一点地浸漫出了殷红的血渍,他之前同长贵交手时,虽处于上风,但无可避免会受到一些伤害,也会受了一些伤。
方才在隧洞底下同长贵对峙时,温廷安没有做过多的留意,此番细致地观摩温廷舜的时候,她便是很快地觉察到了这一丝端倪,神情一时变得微滞,朝前行了几步:“温廷舜,你的手骨处,受伤了。”
温廷舜神色极淡,摇了摇头,莞尔道:“不打紧,长兄方才想说什么,不妨直接说下去吧。”
他一面云淡风轻地说着这番话,一面不着痕迹地,将负伤的那一只手藏在了身后,温廷安知晓他身上的伤其实并不算轻,毕竟当初长贵使出的招数,俱是满含弑气的杀招,温廷舜同他交锋之时,若是稍有一个不慎的话,便是可能丧命。
温廷安心中微微地起了一丝褶意,想要问下去的话辞,均是僵滞在了口中。纵然怀疑他是那一位少年刺客,待确证了之后,又当如何?至少除开那一夜之外,他从未做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过她的事情,恰恰相反,他一直都在保护她——在母亲吕氏罚她跪祠堂时,他拖着病体,陪着她一起跪下;在升舍试的那一日,士子动乱,流民寻衅,他替她捱过一枝毒箭;在遭了火殛的四夷馆之内,长贵对她生出了浓重的杀心,是他护在她面前,替她当下了长贵的杀招,护她身心无虞。
温廷舜虽然有时冷清且毒舌,腹黑且心机,但他一直皆以后辈对对待长辈的礼节,对待着她。
甫思及此,温廷安心中有一小块地方,兀自坍塌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极其细微,庶几是不可见的,但它到底还是坍塌了。
“你坐下,我给你敷伤。”温廷安镇压住了多余的思绪,自袖袂之中,摸出了数只白釉漆瓶的药膏,却见温廷舜竟是岿然不动,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底,悄然掠起了一阵波澜,慢腾腾地打量着她,口气攒着一丝微妙,问道:“长兄不是有话要问我么,怎的不问了?”
温廷安清了清嗓子,淡淡地解释道:“是的,我本来是想问你的,但见你现在受了伤,那理应是疗伤为先。”
温廷舜对此不置可否,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垂着邃眸,温驯地循照着温廷安的话,半坐了下来,少时,温廷安在他近旁徐缓地坐了下来,她望着他衣袖之上的零星血渍,血渍由浅转深了,由鲜红凝成了透紫青之意的红色,她心中是有一些愧意的,若是她早发生温廷舜负伤的话,她一定不会同长贵对峙这般久,这般一来,温廷舜的伤势也不会拖延得这般久了。
慢慢地拂开了袖裾,少年蘸染着数道血伤的一截胳膊,展露在了温廷安的眸底,尤其是在火光的照彻之下,这些伤口就显得格外明晰,教人触目惊心,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为温廷舜上药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她娴熟地挤了一些薄凉辛涩的药膏,兑在了指尖之处,糅合着药酒,接着,细细地匀抹在了少年的伤口处,力道拿捏得极轻。
温廷舜秾纤鸦黑的眸睫,轻轻然地颤了一颤,势若枝杈之上的一枚树叶,经受春夜里的凛风一阵吹荡,悄无声息地朝下坠落了去。
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温廷安落在了他肌肤处的一截指尖。
她的手指筋骨明湛剔透,漂亮如瓷,但今夜风稍寒了些,她的指骨与关节处都泅染着一丝别样的红,色泽极是生动鲜活,她的肌肤本就皙白,在白肤的映衬之下,这一抹冻红覆在了上方,就显得格外明晰。
温廷安发现少年在看着她的手,下意识以为他有些芥蒂,她为他敷伤的举止,她一时有些迟疑,思量着要不要收回手,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敷伤敷至一半,只会更让人起疑,她遂是解释道:“依照你目下的伤势,自己为自己敷药,显然是有些不太方便的,也难免会敷药不周。”
温廷舜显然是听出了温廷安的话外之意,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拢了拢神识,视线从她皙白的指尖,一路上挪,最后聚焦在了她的面容之上,他的卧蚕弧度深了些许,道:“长兄说的在理,劳烦长兄了。”
少年的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意蕴,许是他有些乏意了,话至尾声,话腔裹藏着几分极浅的倦意。
温廷安听罢,淡淡地舒下了一口气,心中绷紧的一根细弦,逐渐松弛了下来,还好,温廷舜没有多想。
她垂着首,面容隽秀疏逸,正专心致志地将药膏敷抹在他的肌肤处时,她的鬓发在这无意之间,拂扫到了少年凌厉的下颔,温廷舜眸色倏忽黯了一黯,空闲的那一只手,欲要去撩拨一下她鸦鬓青丝,但指腹伸至一半,他顾及到了什么,复又隐抑且克制地敛回手,凝声说道:“长兄翌日若是要去打前锋,去茗鸾苑探查敌情的话,务必带上我。”
温廷安闻声,适时抬起了头来,好巧不巧地,因是两人挨得近了些许,庶几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在她抬首的那一刹,她的鼻尖碰擦着了少年疏朗薄冷的下颔线,仿佛两块燧石在干燥的空气之中,碰蹭出了一簇燎亮湛明的花火,这一花火,原先是爝火之势,随着时间的淌逝,而渐成燎原之火。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一滞。
但他们没有怔滞太久,仅是佯作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温廷安按捺住失序了一瞬的心跳,视线落在温廷舜的伤口,手中敷伤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淡声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若你仍旧是『秋笙』,我会让你去茗鸾苑,让你留在常娘身旁,继续打探敌情态势,但你目下身份已经暴露了,让你就这般只身潜入敌境,委实太过于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涉险。”
温廷舜一听,悉身微微地滞了一下,心中仿佛被一株狗尾巴草,反反复复地撩弄了几下,泛起了一阵亘久的颤栗,让人食髓知味,他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食指的指关节,对温廷安淡声道:“虽说是身份暴露了,但我还有轻功傍身,来去自如,探查敌情之时,便是不易被发现与觉察,并且,我也能替长兄打掩护,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照应,是也不是?”
话是这个道理儿,没错,温廷舜的话辞无懈可击。
温廷安唇角抿成了一条线,晌久,适才反驳他的话道:“纵然你的轻功能达到雁过无痕的水准,能替我打掩护,但这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东苑之中有媵王、完颜宗武、庞珑与钟伯清,此些人皆是狠角色,皆是不好对付,若是教他们其中一人发现了你的存在,你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他们兵卒众多,而你只有孑然一人,谅是轻功再好,又能如何,你也会濒临寡不敌众之局,到时候你当如何应对。”
温廷安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不会同意,也不答应。”
火折子上摇晃的酥油火,落在了两人身上,火光将彼此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温廷舜眉眸掠过了一抹极淡的笑意:“可是,让长兄一人去打探敌情,谅是你身上有伪饰,但无可避免会遇到危险,我也不能让长兄兀自一人去涉险。”
温廷舜这般说话,显然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温廷安先是一噎,继而是哭笑不得,正想启齿辩驳一二,殊不知,在下一瞬,却见温廷舜敛着眸色,一错不错地望定她,那一只手隔着一层袖袂,不轻不重地握着了她的骨腕,正色地说道:“长兄方才有一句话说岔了,我并非孑然一身——”
“毕竟,不是还有你吗?”
少年的话音,俨似一块凭空抛掷入深潭之中的磐石,一举掀起了千层浪,那看不见的涟漪与水花,于瞬息之间,震荡在了温廷安的心腔之上,她瞠着眸心,睫羽显著地颤了一颤,视线迎面撞上了少年深静如止水的漆眸,因是离得近了些许,她在他的瞳仁之中,寻觅到了她自己微小的身影。
此番,温廷安多少有一些语塞,她素来是伶牙俐齿的,反应也极快,但在此遭,她是生平头一回陷入了大脑乱如麻的状态。
少年的声线惯常是锋锐的,但方才说话时,减淡了几分锐利,平添了难得柔和,他的目色,亦是随着话音之起落,而逐渐变得温煦近人,时有几缕幽风,自隧洞顶上扫掠而来,两人的衣裾被风剧烈地卷起,牵扯出了无数的褶痕,但那被卷了乱的,又岂止是彼此的衣袍。
温廷安的心,似乎也随着袖袍被拂乱,而随之乱了,心尖之上漫延出了深浅不一的褶痕,衣袍之上的褶痕,是浅淡的,而她心尖之上的褶痕,是浓烈的。
温廷舜的那一席话,如时涨时伏的潮汐,推挤在了她的心口之上挥之不去。
每次意见生出了分歧,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捏住她的死穴,让她心肠子变软,不得不同意他的所述之事。
目下,温廷安顿感局促,少年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她却不想去迎视,口吻带了几分妥协的意味,谨声道:“翌日你随同我出去打前锋,兹事并非不可以,但我得事先声明——翌日乃是媵王与完颜宗武的第二回谈判,兹事体大,两人各有算计与筹谋,届时可能会频生变局,你在打探敌情之时,诸端行事务必要小心为上,凡事量力而行,一旦发现情势不太对劲,一定要退回去,与九斋众人会合,明白吗?”
温廷安的话辞,柔韧且温宁,如空降于长夜的一场春雨,在听者的心头之上沐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氤氲起了一阵薄热且稠湿的雾气,雾气缭绕于心头内外,萦之不去,经久不散。
温廷舜静默地注视着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然敷上了药膏,肌肤与肌骨之处俱是蘸染了一片凉意,此是凉意,亦是悸颤。
他伸出手,细细摩挲了一番经她触碰过的伤口,继而是侧过了脸庞,望定了温廷安,火折子的光匀薄地覆落在她的面容上,是一片如远山般淡影,他有一些酝酿在了唇齿之间,似乎拘囿于什么,最终仍是没有付诸于言语,仅是看着她道:“承蒙长兄关心了,翌日你外出行动,亦是务必要处处小心。”
他所未付诸言语的是,他在东苑打探敌情的时候,会时刻看着她,不会让她出事。但又怕温廷安会因此挂心,他遂是省略掉了后半截话,将其默诉在了肺腑之中。
两人之间,该交代了就都交代了,该说的都说了。
温廷安仍旧是有些拘束的,她煞有介事地朝隧洞之外的天色望了一眼,道:“天色很深了,你也累了,早些歇息罢。”
语罢,温廷安便是转身离却了,许是思绪繁乱芜杂,她离去之时,步履极是匆匆,一度甚至同手同脚。
温廷舜静然停驻在原地,无声地目送着温廷安离却的背影,少年那峻清利落的一对邃眸里,盛着一抹通透幽亮的光,他偏着首,静谧地看着温廷安的背影,消失在了隧洞的深处。
少顷,他变换了一下驻地的姿势,清瘦的背影倚靠在了湿冷的洞壁之前,垂落了眸子,淡淡地匀吁出了一口气。
这厢,温廷安已然是步出了温廷舜的视域之中,她虽是疾步而走,但也并未返回隧洞底下,她想要让自己一人静上一静。
她抬手触碰了自己的面颊,肌肤处竟是泛散着浓重的烫意。
面颊竟是这般烫炽,想必颊腮处是泛着一片红晕,那么,方才温廷舜可是看到了她面容之上的这幅模样?
简直不敢深想下去。
温廷安骤地拿出了系在腰间的一只水瓢,水是冷寒的,一口灌了下去,凛冷的水液漫过了喉舌,疾然冲荡在了炽灼的肺腑之中,将原是在体内升腾而起的臊热,一缕缕地镇压了下去。
虽说身躯是冷静了下来,但温廷安的脑海里,却是依旧回荡着温廷舜适才之所言
『长兄方才有一句话说岔了,我并非孑然一身——』
『毕竟,不是还有你吗?』
温廷安下意识抬起了手掌,虚掩住了上半张脸,仿佛刚刚让人心脏悸颤的场景,在她的眼前重现了,少年所这番话的嗓音,低哑而倦懒,俨似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悠悠回荡着。
温廷舜温故了一会儿,生平头一遭,竟是尝试到了一丝拘束与羞窘的滋味。
这般一个矜贵清冷的少年,他怎的能说出这般话?
温廷安委实是难以预料。
这是他蓄意为之而道出的话,还是他的随性之语?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温廷舜对待她的时候,让她觉得有一丝局促,是从元夕那夜,他执起了妆奁,为她敷鹅粉、点绛唇的时候吗?还是初居九斋之时,他静立于澡堂之外守着她,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
这些蒙上了旧色的记忆,像是一潭泥沼,温廷安不欲让自己愈陷愈深,她只得凝聚了一番心神,她不能再去想他了。
但是,这思绪也不是说她想控制,便就能控制的。
温廷安心中冷不防掠过了一份疑绪,刚穿过来的时候,这厮是全然不待见她的,在族学念书时,其实也没少给她使绊子,但在日久深远的相处当中,不知是进展到了哪个节点,她感觉他有些奇怪。
难不成,他是觉察到了她女扮男装的真实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温廷安心头确乎掠过了这样的一种可能,但很快,她就否掉了,这应当是不太可能的,如果温廷舜发觉她是女儿身的话,估摸着早就揭发了她罢。
温廷舜不曾跟她提及过这等事体,那么,他应当是还没发现的。
温廷安如此自我安抚着,原是起伏不定的心绪,此际稍微平定了些许,她又执起了水瓢,灌了好几口凉水,直至将体内的最后一丝烫意驱散以后,她适才返回至隧洞底下。
第87章
暗云蔽月, 春寒料峭,四夷馆内的熊熊大火,已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等人相继扑灭了去, 但因是扑灭得晚了, 待火势熄停之后, 只见馆阁之内,目之所及之处,墙倾甍摧,瓦裂槛折, 灰烬四下循回纷飞,熏热的浓烟游弋其上,如一匹厚重繁冗的砂布, 笼罩于四夷馆的颓圮内外, 教人看不清真切。
赵瓒之尚在茗鸾苑的流水席之上定坐,接过了椿槿递呈来的半盏疏桐酒, 浅酌了数口,少时, 见钟伯清去而复返,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四夷馆内的情状如何?”
钟伯清伏跪在地,道:“殿下容禀,四夷馆走水太突兀, 下官去得晚了, 馆阁厦栋皆是被付之一炬,栖住于四夷馆内的口译官虽是性命无虞,但是, 三王爷麾下的那位暗桩,以及潜入四夷馆的那位女贼, 下官寻索不到他们的下落。”
四夷馆的大火,本就是钟伯清联袂云督头纵下的,现在他自称是救火晚矣,完颜宗武怎的会听不出此间端倪,他知晓赵瓒之遣人在四夷馆纵火的缘由,明面上说是要困住那个女贼,不让她逃到酒场之外,以免泄露机锋,实质上,赵瓒之是想要烧死他的暗桩,这般一来,他手头之上重要的一个筹码便是失掉了,赵瓒之便能顺理成章地寻他讨价还价,可以呈交兵谱与火械,但需要让他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
完颜宗武蹙紧了眉心,阴沉着脸,一个撩袖拧拳,高高凸显的苍蓝青筋,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臂膀漫延之上,最终藏匿在了袖袂之中,他往近旁的扶案之上重重一砸,怒声沉喝道:“什么叫寻不到下落,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空气骤然一滞,钟伯清想说些什么,赵瓒之示意他暂先莫要说话,他往常娘深深看了一眼。
常娘是随同钟伯清一块儿回来的,她人儿生得秾纤美艳,眉眼之间攒着英韧之气,是个惯会讨巧的,常娘收到了媵王的眼色,旋即悟过了意,拗着腰肢,幽步行至了完颜宗武近前,替其斟了酒,服侍道:“三王爷不若这般作想,钟尚书没寻着人,这兴许是好事,至少意味着那位暗桩可能还好生活着?若是寻着了尸首,那可不就证明暗桩死了不是?”
美人侍侧,吴侬软语,完颜宗武攒积下来的愠怒,一下子减淡了不少,他觉得常娘之所言,是在理的,他勉强饮酌了一小口疏桐酒,凝眉问道:“倘若在四夷馆内没寻着暗桩的,那他的下落是在何处?”
赵瓒之对钟伯清问道:“那个女贼,是不是同样没有寻到尸首?”
钟伯清躬身稽首道:“殿下容禀,下官带人遍搜了一回四夷馆,亦是遍寻无获。”
一抹颇具兴味的浅笑,悄然掠过了赵瓒之的眉庭,他稍稍抬指,摩挲了一番拇指处的玉扳指,视线转而落在了完颜宗武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如此看来,宗武兄的那位暗桩,大抵是被那女贼挟着,一道走了罢。”
席案之上的烛台,晃动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完颜宗武的容色亦是蘸染了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他清冷地笑了一下,这一场生发在四夷馆内的大火,看来是赵瓒之蓄谋已久的了。
完颜宗武道:“本王的人儿是在四夷馆内丢的,那还烦请瓒之兄差人好生找寻一番了。”
这一番话自当是说得不算客气,甚或是,潜藏有一丝颐指气使的意味在了。
庞珑与钟伯清凝了凝眉,互视一眼,并不言语。
赵瓒之冷峻的面容之上,依旧维持着轻描淡写的神色:“宗武兄的暗桩,本王自当是会替你寻到。”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冷又锋锐,“只不过,此番大火之生发,不过是为了困住那个女贼罢了,宗武兄未事先同本王知会一声,那四夷馆里尚有你的暗桩,本王就没多做留意,差人一把火纵了下去。如今,依宗武兄这般态度,让本王好生寒心,也不知这一场交易,到底能不能顺遂地做成了。”
完颜宗武凝了凝眸心,袖裾之下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容色已然沉鸷了下来,但话辞还算较为缓和:“瓒之兄怕是误会了,本王怎的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暗桩,同瓒之兄伤了和气?方才本王有些失态,万望瓒之兄鉴谅为好。”
话至此,完颜宗武道:“说起这个女贼,此人行踪有些诡谲,本王曾在酒寮之下自弈,这个女贼就潜伏寮台之上,意欲窃听本王说话,本王遂是派遣暗桩招呼一下那个女贼,没成想,那个女贼是有几些身手在的,也不知道此人为何会出现于此,甚么底细,又是冲谁来的。”
明眼人都听得明白,完颜宗武适才的这一番话,显然是怀疑女贼出现的时机委实太过于巧合,怎的他今夜欲与媵王谈判,行将亮出长贵此一筹码,好端端的,那四夷馆竟是入了贼人,赵瓒之为了灭贼永除后患,还差人往四夷馆内纵了大火。
偏生不巧地是,他的暗桩虽没被大火烧死,但教那个女贼给劫走了。
他就这般,失却了一个较为重要的筹码。
赵瓒之含着笑,点了点首,复浅酌了一口疏桐酒,他自当是知晓完颜宗武在怀疑些什么,完颜宗武是在怀疑这位女贼,是赵瓒之蓄意安排好的人。
赵瓒之斜倚在了案榻上,浅挲着手中的玉扳指,阖了阖眼眸,须臾才道:“宗武兄所困惑之事,也是本王困惑之事,为何那个女贼会出现在四夷馆之中?”
他淡淡地说着,晦暗不明的视线落在了庞珑身上:“庞枢密使,可有调查到那个女贼的下落?这人到底是什么底细?目的为何?可是京中哪位大人所豢养的死士?”
庞珑恭谨地稽首道:“殿下容禀,方才下官特地差人去查探了一番,在东南偏门一处发现了血渍,顺藤摸瓜搜找了过去,但血渍消失在了西苑的采石场之中,这就说明女贼应当是藏匿在了采石场里。殿下,不若此番让下官带兵去查封采石场,对那些隧洞与劳役逐一搜查,这般下来,总能搜寻到哪儿女贼的下落。”
这时候,常娘却低声道:“启禀庞官爷,此计,或并许不可。”
庞珑挑了挑眉庭:“有何不可?”
常娘悉心解释道:“首先,这个女贼与叛贼秋笙,应是同伙,方才若非殿下善意提醒,奴家还真的未能发现秋笙已经消失在了水榭之中,奴家去追缴秋笙,发现秋笙前往的方向是在四夷馆。而女贼当时正处于四夷馆之中,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因此,奴家推定秋笙应与那女贼乃是同伙。再者,秋笙此人极为擅于伪装,轻功亦是极好,若是大人贸自去搜寻,怕是没来得及布兵,那女贼恐是已然随同秋笙逃之夭夭了。庞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甫一提及了秋笙此人,在场众人面色皆是各异,皆是目睹过美人娇靥的,那一眼惊鸿的好颜色,常驻于众人心头,
尤其是完颜宗武,面色更是难看至了极点,他看上的这一倾城美人,居然是一个叛主的谍者。其实,常娘尚未告知的是,秋笙其实是男扮女装,但她怕完颜宗武听罢会暴跳如雷,也就揭却此事不表。
赵瓒之须臾才道:“既然目下并非合适的寻贼时机,那也就按兵不动,毕竟此番,本王是来同宗武兄洽叙一桩买卖,不当因一些无关紧要的变节,伤了彼此的和气。你说对吗,宗武兄?”
先机都教赵瓒之说尽了,完颜宗武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他面沉似水,沉沉地道:“本王的筹码都教赵瓒之一把火烧了去,又当如何同赵瓒之谈条件?”
穹顶之上高悬着一轮晓月,伶仃的三两疏星,远空一隅风云变幻,空气之中尚还弥漫着一阵呛郁的烧灼蜷焦的气息,少时,被料峭的晚风吹散了去,只余下了极淡的焦气。
赵瓒之看着完颜宗武,慢条斯理地道:“宗武兄这话可就折煞我了,你怎么会没有筹码,之前,本王可是跟你提过的啊。”
倏闻『砰』的一声,一记近乎尖哨般的利响,完颜宗武将酒樽重重搁在了扶案之上,额庭处青筋暴凸而起,他对赵瓒之冷冷地哂笑了一声:“赵瓒之,你是想要本王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给你?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完颜宗武因是气急,那一袭襕袍之下,胸膛正剧烈地起伏着,势如崩裂的重峦叠嶂,周身的气场亦是在瞬息之间,凝结成了冰霜。
在纵火前,赵瓒之也探过完颜宗武的口风,逼迫他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否则,赵瓒之不会递呈兵谱与火械等物。
当时完颜宗武并没有同意。
过了已经一段时间了,赵瓒之相信完颜宗武是个聪明人,心中自该是有一些权衡在的,没料着,今番他又探了其口风,完颜宗武仍旧不同意。
赵瓒之心念默叹了一声,这人真可是冥顽不灵。
赵瓒之一手静静抚于膝面之上,一手反复敲打着席案之上的酒樽,“宗武兄说本王是狮子大开口,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想当初,在半年以前,宗武兄寻本王讨要兵谱和火械,本王问你数量几何,你直接开口说要一万,这冶炼火械所需要的钱财,相当于大邺国帑纹银的七分又一,钱财全是我这方所出,不劳宗武兄伤财或是劳民,这般一个天大的便宜,足以聊表本王欲同宗武兄合作之诚意,既是如此,宗武兄不是亦该聊表一番诚意?”
赵瓒之之所言,确乎是占理的,这火械,这酒场,这酒坊,这劳役,这冶炼场,悉数都是他亲力亲为,差人去筹措而成的。冶炼火械,不失为是一桩劳民伤财的差事,完颜宗武毋需耗费任何银两或是人力,即可得到此一数量充盈的火械库。
当然,他要想得到这火械库,亟需拿同等的条件来换。
因于此,完颜宗武拿了一位他安放于崇国公府长达二十年之久的谍者,来作为置换。
完颜宗武窃自认为,长贵的价值,几能与赵瓒之筹备的火械库分庭抗礼。
这是又是为何?
因为长贵已然在崇国公府之中蛰伏了二十余年,掌握了温家上下无数的密辛,他甚至都掌舵了温家的经济命脉,只消他将此些密信捅出去,温家的事况势必如一座危楼一般,岌岌可危,一推即倒。
长贵所掌握的温家密辛,一旦让赵瓒之知悉的话,那么,温家的软肋与命脉,相当于被拿捏在了赵瓒之的手中,温家四面皆受掣肘,被赵瓒之推下台是迟早的事情。
易言之,在完颜宗武的眼中,长贵是襄助赵瓒之登上龙座的最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依凭赵瓒之的心机和手腕,他一定会应答这门交易,用一万火械换取一个谍者所掌握的所有温家情报,这笔买卖,还是算划算的,并不吃亏。
但出乎完颜宗武意料之外的是,赵瓒之居然纵火烧了四夷馆,他手上极为重要的一块筹码,就这般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女贼给掳走了。祸不单行,赵瓒之居然还跟他讨价还价了起来——
赵瓒之改变了他索要的筹码,不需要长贵所提供的情报,而是需要金禧帝封赏给完颜宗武的元祐三州。
元祐十六州原本都是由东阁的九王爷完颜宗策所掌管,如今金禧帝将其中的三州拨让至西阁的统治区域之中,显然可见,帝王并不愿意看到哪一个皇子处于下风,或是居于弱势,他要维持一个双方之间的一个制衡。
但于帝王对九位儿子的偏好程度来看,金禧帝比较宠爱完颜宗策,完颜宗策不仅骁勇善战,还足智多谋,金禧帝这位帝王多少是有些要立储君之位的心念,但立诏之时,却被西阁的阁老与宰执悉数拦了下来,说九王爷与三王爷俱是过于年轻气盛,处事不稳,要静待更深一步的考察。
完颜宗武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元祐三州的疆土,目下,竟是要让他将已经咬入口中的肥肉,拱手归还给赵瓒之,他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的同意?
甫思及此,完颜宗武遽地拍案而起,怒声道:“赵瓒之,本王奉劝你不要如此不识抬举,本王用一个暗桩作为筹码作为交换,已然是聊表本王最大的诚意。这位暗桩,可是通晓温府诸多的密辛,只消你掌舵了这些密信,你必定就能一举推翻温家以及它所代表的右党,进而稳坐大邺新君的王座,这一笔买卖,对你而言,绝对是不亏的。”
完颜宗武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你用一个谍者,便能得登大宝,而本王需用一万火械,才能彻底制衡住完颜宗策,从某种程度而言,这谍者,以及一万火械,均是你我之间得登大宝的一块磨刀石,并无甚么本质之上的差别,既是如此,那又相煎何太急?”
赵瓒之闻言,朗声笑道:“宗武兄说笑了,你同本王本既然不是同根生,那么,本王自当要同你相煎,否则,本王白白送出了一万火械,收不回本,可就不是徒劳无功了一场?”
此话一落,完颜宗武勃然变色,颤声地道:“你!”
赵瓒之容色适时变沉了些许,道:“适才宗武兄之所言,确乎是有那么一丝道理,不论是一万火械,还是宗武兄布置在温府里蛰伏的暗桩,都是能襄助你我夺嫡的一块磨刀石,如此,本王现在便是要看到你的筹码,你能直接将那位暗桩拱手交给本王么?本王现在就要见到这人。”
完颜宗武怎的会交出来?
长贵本是在四夷馆内抓女贼,结果一场突如袭来的大火,长贵被那个女贼和秋笙胁走了,潜入了西苑的采石场里,行踪下落不明。
假定让他兀自一人,去敞旷的采石场里寻到三个下落不明的人,亦是不切实际之事。
方才赵瓒之不是也说过了,会替他寻索那位暗桩的下落么?
“本王确乎是这般说了,但本王没有义务替你保管你的筹码,易言之,那位暗桩不论是被贼人胁迫而走,亦或是丢了命,都同本王无一丝一毫的关系,说到底,你的暗桩会被那女贼窃走,应当是归咎于你,或是归咎于你的暗桩,身手过于荏弱,以至于沦落至了这种地步。”
完颜宗武闻言讫,剑眉如淬了锋芒一般,深深蹙拧成了一团,全然未预料到,赵瓒之的话竟会是如此阴鸷与恶毒,他光是听着,便是要气急攻心了,一时怒气掩照周身,他原欲抽捣出腰佩的长刀,但大掌甫一摁稳了刀柄,下一息,戍守在茗鸾苑外院的所有身着锁子甲的兵卒,俱是严阵以待,包抄于完颜宗武的四遭,月光撞在了万千刀背处,泛散出了一阵殷亮如雪的锋芒。
两厢对峙,一方干脆动了兵器,另一方早已设伏,一时之间,针尖对麦芒,茗鸾苑内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庞珑与钟伯清俱是捣刀出鞘,护在赵瓒之的左右前方,以护上峰身心无虞。
完颜宗武暴怒,怒极反笑,冷嗬了一声,道:“赵瓒之!这便是你所说的『聊表诚意』?明面上,同我演绎一番与子同袍之情谊,暗地里,一直对我处处设防,赵瓒之,你果真是好样的!”
只遗憾,这番话几如以卵击石一般,落在赵瓒之身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痒,他徐缓地抬起了眸,冷峻的面色波澜不惊,整个人自流水席之上静缓地起了身,负手卓立,且道:“以本王之拙见,宗武兄与其痛斥一些有的没的皮毛,不如好好考虑一番,割让元祐三州,同本王换取兵谱与火械。简言之,宗武兄当是思量一番,是在此处同本王生出隙故,还是去思考如何争取火械,以回金国一举夺嫡,哪一种做法更为实际一些,本王相信宗武兄心中自有一番考量。”
完颜宗武牙关紧扣,容色铁青至极,他想撂下一些狠话,但转念一想,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失去了长贵这一个重要的筹码,在局势之上,已然是落入了下风,再是去与赵瓒之硬碰硬,他绝对是捞不着任何好处的。
退一万步作想,为了能够顺遂地夺嫡,他必须要借助兵谱与火械,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故此,赵瓒之为他筹备的兵谱与火械,他完颜宗武是要定了的。
只不过,至于到底要不要答应赵瓒之的条件,将元祐三州的疆土割让出来,他亦是必定不会退让分毫。
赵瓒之不知晓的是,其实长贵只不过是完颜宗武着手准备的筹码之一罢了,他还筹备了另外一个筹码,这是他同赵瓒之谈判的底牌,只消他一亮出来,这局势,瞬即能够扭转乾坤。
目下正确的时机还没真正到来,完颜宗武尚还不能亮出这一张底牌。
他必须暂先佯作忍辱负重之色,混淆赵瓒之的视听。
完颜宗武明面上,仍旧维持着铁青阴鸷之色,最终只是问道:“明日谈判的时辰,可是在午牌时分?”
“正是。”赵瓒之道,他特地留意了一番完颜宗武的容色,对方虽是怒极,但这神态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松动,好像是割让元祐三州这一个条件,做出了一丝妥协与退让。
见及此,赵瓒之遂是大步款款行上前,钟伯清道:“殿下要当心,下官怀疑这个三王爷……”
“宗武兄乃是一方战神,素来便是一言九鼎,本王信任他。”赵瓒之朗声道,这一席话,自然不是专为钟伯清解释的,而是说给完颜宗武听的,显然是让他戴上这般一个名冠。
赵瓒之这般妄桀,以至于他忘记看到了完颜宗武的眸底一晃而过的阴鸷之色,以及嘴唇轻轻勾起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第88章
转眼到了翌日的光景, 天尚未亮堂,酒场远隅的穹空,呈绛紫透青之色, 天光仍旧一片昏暗。
今日的天候, 竟是比昨日的要冷上几分, 温廷安敷好胶质面具,拾掇好了一切的停当,行出隧洞之外时,便深刻地觉知到了朝暾牌分那寒沁沁的凉意, 她捋了捋袖裾,一手执起了锹头,一手拽牵起了小推车, 先是照例到老劳役那头, 熟稔地打了个照面,端水送馍好一阵儿, 麻溜地签了画押,再去跟随大队伍一同掘石。
今儿的午时正刻, 赵瓒之会同完颜宗武进行第二轮谈判,这一场谈判成功与否,将涉及这酒场之中每一个人的性命。昨夜温廷舜已然是细致地提点过了,赵瓒之觊觎完颜宗武手上的元祐三州, 不惜在四夷馆内纵火, 作势要烧死长贵,以此毁掉完颜宗武手上的筹码。
但依凭完颜宗武又岂是任凭外人拿捏的软柿子,他绝对不会将元祐三州拱手让出, 因为他似是早就预料到赵瓒之会留有这一手,故此, 提前差人疏通了冶炼场的劳役,并在地底下埋藏了不少了火-药,到时候,只消媵王逼迫他拱手让出元祐三州的话,那么,完颜宗武必定会吩咐那些劳役点燃火-药,他要让赵瓒之不得好死。
可是,倘使这些埋藏在地面之下的火-药,真的被引燃了的话,那么,后果将会是不堪设想。
疏通好了赵瓒之与完颜宗武二者之间关系,温廷安再去回溯今儿九斋分工之事,隧洞里的事宜,她都一切安排熨帖妥当了。
温廷安与温廷舜是兵分两路,她去四夷馆里头,搜寻冶炼场的下落,最好能寻索到那些被埋藏于地底下的火-药,并且在午时正刻前销毁掉,这般一来,纵使完颜宗武与赵瓒之谈不拢,二人生出了怨隙与抵牾,关系岌岌可危,完颜宗武要以燃烧火-药为由头,以此威胁赵瓒之,这一计谋亦是无法实施了。
温廷舜则是潜伏入东苑之中的茗鸾苑,窥听赵、完颜二人的谈判进展,并暗查庞珑、钟伯清、常娘等人的动向,一旦生出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亟需返回采石场,号召九斋出洞,并率领众人,一同疏通采石场内的所有劳役,将他们疏通至酒场之外,以苟全性命。
毕竟,及至地底下的火药真真被点燃了,若没个防备,一个不慎便会丧命。这火药,可不是随便能闹着玩儿的事儿,人命关天,而这些被发落于采石场之中的劳役,他们都是极为无辜的,全然不知晓赵瓒之通敌叛国的勾当,他们只负责采掘菱花燧石,至于这些燧石如何冶炼,要用在哪些地方,交付给何人,凡此种种,他们一律并不知情。
因于此,在昨夜里,温廷安返回了隧洞底下,吩咐魏耷他们听候温廷舜的调遣,若是翌日温廷舜回洞的话,便是他们真正动身的时机,他们不仅要逃出去,还要带着这些采石场的劳役们,一同杀逃出去。
今儿的采石场戍守甚严,此处的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围满了执戟的兵卒,各个关口与岗哨层层设卡,显然可见,赵瓒之在整一座采石场内,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温廷安的身份,乃属极为寻常的劳役,若凭一己之力,她是无法顺遂地去往东苑的。
她亦不欲求助于温廷舜,虽说凭恃他那堪称雁过无痕的轻功,将她悄无声息地带离西苑,前赴东苑,采石场内的其他人都不会发现,那些岗哨与巡卫亦是不太可能会有所觉察,无声无息的消失,这对温廷舜而言,是毫无难度可言的,她已经在昨夜领教过了温廷舜的身手,若自己求助,便能通畅无阻地离开了西苑。但这留有一个隐患,每隔半个时辰,云督头便会在采石场内,点卯以测算人头数,她总不能每隔半个时辰便吩咐温廷舜将自己捎回采石场里,这未眠也太麻烦了,她不能拖累温廷舜。
温廷安觉得自己需要有一个,能名正言顺离开采石场的缘由。
正绞尽脑汁地思忖之间,倏见这采石场之上,前端起了一些骚动,温廷安正在指着水瓢,给几位老劳役添了热水,闻声循望过去,见着来人梳着坠马髻,着一袭鹅黄薄罗长褙,衬以鸢尾蓝绡纱齐胸襦裙,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椿槿。
椿槿道:“昨夜生了变节,四夷馆处付之一炬,房倒馆塌,造相极为狼狈,此番缺了些帮勤的人手,我来此处,是想在你们中间挑拣些人过去。”
这可是一桩较为新鲜的差事,能去东苑开开眼界,总比滞留于西苑采石场,背朝石地面朝青天来的强些。
一时之间,颇多年轻的劳役,都争先恐后地前去自荐,温廷安见状,殊觉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她必须要争取,遂是也殷殷挤入了年轻劳役之中,在人群中找到了立足点。
椿槿选人,不是自个儿选的,而是去寻那些老劳役拿主意,老劳役是在采石场里待的最久的人,哪些劳役勤快,哪些劳役怠惰,他们一目了然,椿槿问及时,诸多老劳役皆答:“选秦氏罢,秦氏是个肩能挑手能担的,性格敦厚,干任何活儿都争先干,干得又快又好。”
椿槿显然对秦氏亦是有些印象的,之前在酒坊之中,她便是同这位老妇打过几番照面,秦氏的人儿生得老实巴交,话不多,但事儿是真的做得好,秋笙之前总嫌弃裙裳熏香熏得不够好,但这裙裳到了秦氏的手中,历经一番熏洗,竟是教秋笙寻不出半丝半毫的瑕疵。
这秦氏,在采石场内亦是人缘颇好,好多老劳役皆是对她有好印象,这让椿槿心中渐然有了一丝定数。
她遂是率先将秦氏唤到了身前,
温廷安恭谨地袖着手,对着椿槿欠了欠身,奴颜婢膝地道:“椿娘子有何吩咐?”
椿槿悉心道:“大抵你也听说过了,昨夜东苑来了贼人,就潜伏入四夷馆之中,王爷下令捉人,那贼人为图自保,不惜纵火焚烧了四夷馆。要知晓,这四夷馆乃是款待外宾之所在,意义非凡,如今化作了颓圮,本该是要让那些戍卒去收拾狼藉,今朝为了捉拿贼秃,戍卒悉数被调遣出去,这东苑之中,便是落了个人手紧缺的情状。情急之下,我也只能来采石场内,寻云督头借人了。”
温廷安再三欠身,叉了叉手,拱首谨然道:“承蒙椿娘子拔擢,小人自当是愿意为椿娘子分忧的。”
一旦顺遂地去了东苑,便是利于她动手了。
只不过,椿槿之所言,未毕能照单全收。就拿四夷馆遭焚一事来说,本来是赵瓒之为了置长贵于死地,而差钟伯清、云督头等人纵了火,但椿槿却是同她说,这是那个贼人自个儿为图自保,而纵下的火。赵瓒之的计谋,借助贼人这一道幌子,完美无瑕地掩盖了过去,丝毫不会教人起疑,甚或是觉得违和。秦氏乃是采石场内的劳役,四夷馆走水之时,她人理当是在采石场内的,故此,秦氏是不知情四夷馆走水的具体情状与真相,椿槿对她说了一通假话,秦氏也不会信以为真。
温廷安听至此处,面容之上便是适时露出一抹信服的模样,但在椿槿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薄唇,悄然抿起了一丝哂然的浅弧。
敢情,她昨夜是给赵瓒之背了一口黑锅,也不知,赵瓒之会不会将四夷馆起火的罪咎,一并地推诿至她的身上,说白了,就是祸水东引,赵瓒之可能会混淆完颜宗武的视听,说要害死长贵的元凶,其实不是他,而是那个潜入四夷馆的贼人。依凭赵瓒之的城府与筹谋,没准,他真的施行了那栽赃嫁祸之计策。
莫不是,这赵瓒之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与计策?
温廷安意欲借长贵这一枚棋子,来寻完颜宗武的庇护,更精确一点,是让完颜宗武来制衡赵瓒之,若是赵瓒之有意构陷她的话,那么完颜宗武便对她生出了隙端与敌意,那么在届时,她很可能无法让两人达成一个制衡之局。
在这短瞬之间,温廷安的脑海里的心念,是千回百转。
但她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不论赵瓒之是否让她背了黑锅,赵瓒之的目的皆是要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元祐三州,完颜宗武也必不会轻易同意这等条件。赵瓒之准备了这般多的筹码,完颜宗武同样也有,他所准备的第二个筹码,甚至要更甚于赵瓒之所筹措的。
温廷安今儿所要做的事,便是阻止完颜宗武引燃酒场,并且在阮渊陵、沈云升率着援兵感到京郊之前,降服住赵瓒之、庞珑与钟伯清,这三人,除了一位是皇子的身份,另两位是朝中大员的身份,不论是在京畿之中的地位,或是对于大邺的影响,俱是不容小觑的,而今他们协同媵王一同私冶兵器,通敌叛国,这等罪咎,自当是要伏诛。
目下,又见椿槿挑挑拣拣了一些年轻的劳役,挑毕,便是带着她们一行人去了东苑,只见东苑的院门处,橘黄的夜灯已然摘了下去,廊庑之下,设了一重身着锁子甲的巡卫,伴随着一阵槖槖靴声,温廷安便是看到了为首一人,恰是刑部尚书钟伯清。
“一排列好,搜身无误才能进苑。”钟伯清寒声道,嗓音透着一股子恹恹然,似是一夜未曾阖过眼。
一众劳役有些觳觫,整个人都显得拘束慎微,大抵是初次见着了京中的朝庙大员,迫于威慑,遂是有些乱了阵脚。
温廷安不是头一回跟钟伯清打交道,犹记得在族学念书时,她寻庞礼臣在钟瑾手上救下杨淳,那个时候,庞礼臣将钟瑾揍得鼻青脸,吕鼋当时一气之下,将所有人的父亲都找了过来,借此机缘,温廷安便是见着钟瑾的父亲,钟伯清。后来护送梁庚尧去崔府之时,她也跟钟伯清打了第二次照面。
温廷安是不惧怕钟伯清的威严的,若是搁在平时,她可以维持一贯的从容泰然之色,但她现在的身份是秦氏,秦氏是见过甚么大世面,也未见过京中的大人物,她现在见到钟伯清,理当会是奴颜婢膝的。
温廷安遂是垂首弓腰,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履之上,静待巡卫上前搜身。
巡卫每对一位劳役搜身时,钟伯清便会打量那人几眼,受打量的劳役,几乎都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无他,刑部尚书的气场委实过于强悍了。秦氏处于一排劳役的最末端,待巡卫对她进行搜身之时,钟伯清便是负手幽幽立于近处,用一对犀利锐冷的鹰眸,循回审视着她。
钟伯清打量一位劳役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三秒,但这位秦氏,他却是打量了许久。
一般而言,寻常的人受着这般注视,可能以为是官爷要寻自己问责了,早就冷汗潸潸,吓软了腿脖子。
这秦氏,受了钟伯清长久的打量,亦是面露了一丝惧慌之意,但反应是极为镇定的,可见这惧慌之色,不过是因为钟伯清在注视她罢了,而非是出于旁的。
椿槿狭了一狭眸底,不着痕迹地看了秦氏,复又望着钟伯清,意有所指地问道:“尚书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温廷安心尖打了个突,后颈之处,悄然覆上了一层寒沁沁的凉意,暗自忖量着,椿槿这一席话,乃是何意?
椿槿可是怀疑上了秦氏的身份?
当下,却见钟伯清极淡地摇了摇头,从低眉顺眼的秦氏身上,挪开了目色,揉了揉眉庭道,沉声道:“无甚不妥,应当是我一夜没休息好,看岔了眼。”
钟伯清没交代他把秦氏看成了什么,只将这一桩事体揭了过去。
椿槿是个识趣的,也就没再多问。
但温廷安并未因此放松了惕心,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钟伯清与椿槿二人,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但拘囿于一些缘故,他们最终什么都没说。
温廷安回溯了一番昨夜的情状,秦氏一直待在西苑的采石场之中,未有丝毫逾矩的行止,那些看守的老劳役亦是没露出疑虑,循理而言,秦氏的身份应当还是保住了的。
现在是一派辰光初开的光景,天时还非常早,她们一行人鱼贯进入东苑,,茗鸾苑里只有洒扫庭除的侍人,赵瓒之、庞珑等人尚在歇息,而常娘去则是天不亮便驱马车进城,回酒坊去了,酒坊事务弥足繁冗,事事皆要她来拿主意,缺了她可不行。
不过,闻着常娘回酒坊一事,温廷安心中有些发沉。
昨夜,秋笙的真实身份曝光,引起了常娘的警觉,常娘想必是记起了一桩事体,她出于对秋笙的信任,将冶炼火械的账簿,交由给了秋笙保管。但昨夜生发的变故,让常娘整个人骤然跌入了冰窟之中,她失策了,她所信任的秋笙,居然与那个贼人同属一丘之貉。常娘不知秋笙背后的上峰是谁,但若是将账簿交付到了外人手中,那后果,定将是不堪设想!
要查探那些账簿,是否仍旧完好无损待在酒坊之中,是常娘迫在眉睫要去做的事情。
不过,她应当是迟了好几步。
前日之时,若无任何意外生发的话,沈云升他们应是取走了媵王贪墨的账簿,顺遂地回至鸢舍通禀给了阮渊陵,但此事,极可能也会让掌事姑姑所知晓,今次常娘回酒坊时,一定会收到风声,此后势必会前来给赵瓒之通风报信。
不过,以阮渊陵的城府与筹谋,他必定不会给常娘通风报信的机会。指不定今儿就在酒坊四遭设下了伏兵,来一遭瓮中捉鳖。
温廷安按住了这等心绪,循着一众劳役,徐步来至了四夷馆外馆处。
四夷馆内的浓烟与尘霭,适才刚刚淡去了几分,因是无人去洒扫濯洗,目之所及之处,那院墙寮台俱是都作了废土,那一切繁美清丽的景致,一夜之间消弭殆尽,温廷安微微凝着眸心,仔仔细细留意了片刻,这四夷馆分有内外两馆,外馆是烧灼得最厉害的,房倒屋塌,几乎教人认不出原有建筑的造相。
相较之下,内馆的火势应该是没有那般强烈的,那一座湖泊,尚还全须全尾地保留着,粼粼水波之间,半壁俱是浓郁的灰霭,视线上撤,其上所临立的酒寮,大半部分是遭致了火殛的催迫,拢共有四桩楹柱,四桩楹柱之中,有三桩楹柱被火摧残成了两折,只有一桩楹柱是勉强完好无损的,堪堪以金鸡独倚之势,支立于水榭棱台之上,造相惨惨凄凄。
椿槿提点了几下,温廷安便随着一众劳役开始拾掇起这一片废墟。
秦氏拘束地搓了搓手掌,忧心忡忡地问椿槿道:“椿娘子,您方才说是这贼人纵火烧了四夷馆,那贼人可是会去而复返?这贼人如此猖獗,行径恶劣,竟是不把王爷放在眸底,还真是罪不可恕,那么,小人便想问上一问,这个贼人……他可会踅回至四夷馆再造事端?万一,万一小人遇着了此人,可当如何是好?”
随着秦氏这般一问,在颓圮内做活儿的劳役,亦是循声望过来,面色亦是露有忧戚之色。
毕竟,一个能在赵瓒之眼皮子底下火烧四夷馆的贼人,应当不是甚么善茬,关键是,这个贼人还没被抓到,他们就怕这个贼人指不定杀回来,到时小命眼看就要不保。
椿槿凝着眸,蕴藉道:“这事儿你们尽管放心,那个贼人已然纵过了一回火,必是不会再纵第二回,此人的目标也不是你们,你们对那人而言没有价值,她不会妄自取你们性命,否则,这是打草惊蛇了。”
众人听罢,稍微放下了心,这个十恶不赦的贼人,不会卷土重来,再行纵火一事便好。
但秦氏显然还有一丝困惑:“为何这个贼人不会再纵第二回火?莫非是,椿娘子知晓了此人之底细,亦或是下落?”
秦氏问罢,似是自知失了言,骤然叩了首,颤声道,“小人对那个贼人所纵的大火,仍是心有余悸,就怕有个万一……”
椿槿莞尔,表示理解秦氏的心境,这些劳役都是没见过甚么大世面的,遇着了险情,就容易吓成软脚虾。
椿槿便是道:“不妨跟你们这般说罢,昨夜庞枢密使遣人去探查那个贼人的下落,发现此人还有同党,这个同党你们想必也不会感到陌生,此人是常娘子一手提拔的秋笙,这个贼人同秋笙往西苑采石场的方向去了,但具体是藏在了何处,要等云督头今儿仔细搜查,才能知晓。”
“秋笙秋娘子居然跟那贼人是一伙儿的?”温廷安心中波澜不惊,但明面上不得不佯作震悚之色,“还居然藏在,藏在那个采石场里?这可当如何是好?采石场里的人,可会性命之忧?”
椿槿摇了摇螓首,道:“这一点,你们毋需顾虑了。你们今儿离开西苑之时,难道没有发现里里外外有了诸多重兵么?这些都是提防那个贼人以及秋笙的,这两人罪不可恕,一个纵火烧了四夷馆,一个伪装成幽伶,诓骗了常娘之信任,劫走了诸多情报。这两人躲在了采石场之中,自当已是穷途末路,相信云督头很快便会将这两人搜寻出来,甫一寻到,格杀勿论。”
空气的氛围骤然有些凝滞,众人听罢,有些悸颤地咽下了一口干沫。
椿槿估摸着是还有诸多事儿要忙,在四夷馆内并没有留多久,少时便是离却了。
温廷安有些忧心魏耷他们的安危,但忧心是无用的,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寻到冶炼场的所在。
但放眼整一座四夷馆,都是灰色颓圮,似乎寻不到像是入口之处的所在,这冶炼场又当从何处寻到?
温廷安正思忖间,情不自禁地行走到了昨夜潜伏的湖畔边,审视一阵,忽然之间,她的视线定格在了某一个场景里。
她好像寻到了冶炼场的入口了。
第89章
趁着四下无旁人注意, 温廷安心中暂且安宁,沿着弥散着烟霾的湖畔,缓步行至湖泊偏东一侧的墙角。
此处是一块死墙, 墙面敷蒙上了一层浓郁的灰霭, 三面皆是乌石所砌, 她狭了狭眸心,一面捋起了数叠袖裾,伸出一截手腕,一面逐一拨开了三面墙墩上处的尘霾, 三面墙均是遭受了火殛,但程度不一,有深有浅。温廷安的目光逐一掠过了墙体, 很快发现了一丝端倪, 东、北两面墙,焚毁得比较浓烈一些, 而西面墙,焚毁得极轻, 墙石之上竟是没有过深的漆色,这就弥足可疑了。
温廷安伸出手轻轻覆于墙体之上,细细抚摩着墙面,此墙比另两面墙的温度要低一些, 这明显不太对劲, 俄而,她摩挲到了一块松动的石砖,此块石砖之上, 上面生有一些暗绿的藓苔,底面却是干干净净, 毫无一丝藓苔,温廷安见至此状,薄唇轻抿了一下,心道一声『果真如此』,她将苔砖从罅口轻轻挪动了出来,下一息,只闻一声轻微的簌簌声,近前的那一堵墙,悄无声息地朝一侧,幽幽自动挪了开去。
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如白质黑章的游蛇一般,盘踞在了墙面之内,一抹异色浮过了温廷安的眸心,她心道,这应当是通抵冶炼场的暗道了。温廷舜果真是没有推揣错,冶炼场果真是藏匿在湖泊的底下,方才,她去湖畔,略略试了几番湖泊的水温,那水仍是温温凉凉的,这便是意味着,这冶炼场里,是昼夜不辍地在冶炼火械。
温廷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柄火折子,朝身后寥寥探看了一番,那些劳役在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并未留意到她。
温廷安心中打定了主意,疾步钻入了甬道之中,朝着火折子浅吹了一口热气,橘黄色的火光撬开了昏淡的一重昏暗,照亮了甬道的前路,温廷安没费多长的光景,便是朝着甬道的尽头,劲然行去,她行得快,沿着石阶一节一节地朝下去走,但步履之中不失稳妥与谨慎。
她一直都有些提防,会在甬道之中遇着劳役,却不想,她行得格外顺遂,几近无阻,行途之中并未遇着任何一人,待行至甬道的尽头处,再拐了一个转角,只见暗色甬道之后,设有一围檀红色的折扇门,折扇门之上覆有一层极薄的薄罗丝绢,丝绢背后,透着一片赤金色的火光,火光明明灭灭,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此外,在火光之中,还浮动着无数道黑色人影,人影在火光之中循回穿梭,温廷安尚未行近,便能清切地听到烧铁铸械的金属声,一声胜过一声,扑在了她的耳屏处。
温廷安敛声屏息,尝试性地推开了折扇门,此扇门背后,是一处近似于水榭般的凭高檐台,她立于檐台之中,举眸一望,便是能见着檐台之下庸庸碌碌的劳役,赤着膀,露着膊,正在不辍地烧冶着火械,溶溶火光照亮了温廷安一侧的面容,她真正到冶炼场了。
空气里撞入了一股熏郁刺鼻的火尘味,是锻铁烧至沸烫时的气息,这种气味显然是有些呛人的,温廷安没在冶炼场里待过,一时有些不适应,还好此行,她捎了几些薄荷玉霜膏,此则温廷舜临走之前嘱托给她的,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温廷安从薄荷膏里挤了一些翡翠色的膏液,匀抹在了鼻梁和太阳穴等处,静匀了一口气,一阵辛凉的气息渐渐然蔓延而上,将原有的火尘气息镇压了下去,那一股呛人的气息,亦是随之减淡了好几分,温廷安稍微感到适然了些许。
她静驻于檐台之上,继续朝前走,少时,她便是见着了冶炼场的全貌。
檐台之下,堆设有诸多冶炼鼎炉,以及一方专门用于锻打的铸台,她稍一凝了凝眸心,视线下撤,定睛望了去,只见无数劳役穿梭其间,各司其职,打铁声、烧铁声不绝于耳,且外,空气极是闷热燠郁,温廷安没立一会儿,便是微觉鬓角处渗出了几些薄汗。她望见那铸台之上,批量的菱云燧石,被烧铸成了一堆赤红的铁,赤铁复被锻造成了火械。
温廷安眉庭微蹙,薄唇抿成了一条极细的线,显然可见,这些劳役是在铸造火械,如此,那么火-药呢?
她好像寻索不到,这些劳役锻制火药的蛛丝马迹。
莫非,火药是同火械分开而铸?
火药的威力比火械要更为摄人震撼,若是分开而铸的话,未曾不没有这般可能。
温廷安正要朝檐台下方行去,倏然却觉身后袭来了一道凌厉的掌风,裹藏着一团毛毵毵的弑气,杀了她一个出其不意,温廷安瞳眸骤然一滞,下意识朝一侧避让而去,待她立定之时,循着掌风的主人看了过去,仅一眼,她悉身微滞,脊椎骨处冷不防渗出了一丝寒沁沁的凉意,这人不是旁的,正是早就从四夷馆离却的椿槿。
椿槿似笑非笑地望着温廷安一眼,言笑晏晏,温然地眨了一下水眸,温声地道:“温大少爷,别来无恙。”
温廷安听罢,心神陡地怔然了一下,尔后,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本欲想装作一无所知,转念一想,却发现此举并不可取——椿槿都查清了她的真实身份,她纵然抵死不认,但能寻觅出冶炼场的下落,光是此举,便是教人不免起了疑心。
更何况,椿槿竟是去而复返,想必她是故意为之的罢,故意在引蛇出洞,引得温廷安于此情此景被逮着了。
椿槿觉察到了她的身份,那么便是意味着,媵王赵瓒之也发觉到了。
“所以说,故意拣中了我,并将我引入了四夷馆,是媵王的计谋?”温廷安薄唇之上浮起了一丝哂然的笑意,心中惕意骤起,抬腕抚住了腰间的佩剑。
“你以为你昨日离开了采石场,潜伏入四夷馆,又同秋笙一块儿,带着那几些暗探,复潜入了采石场避难,你所做的中种种,真自以为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么?你真当这酒场,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么?如果真是这般作想的话,你真不可不谓是天真至极。”
椿槿道出此一番话时,正在朝着温廷安步步逼近,她气质称得是温柔如水,但温廷安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能明显觉知到一阵咄咄的弑气,其冷飕飕得如虿池之中的蛇蝎一般,时不时吞吐着蛇芯,那一重寒意,攀附于温廷安的肌肤之上,引得她蓦觉寒颤。
原来,昨日在她潜入酒场,同赵瓒之打照面之时,赵瓒之便是已然觉察到了她的身份,但赵瓒之丝毫不显山露水,这就让温廷安下意识觉得他一无所觉。
没成想,赵瓒之早就留意着了其间端倪,只不过是对她的身份秘而不宣罢了,只待合适的时机一道,再来了个请君入瓮,将她一网打尽。
赵瓒之生性多疑,由此可见一斑。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容色渐然凝沉了下来,攥着长剑的手,手背处隐凸起了一阵苍蓝的薄薄青筋,她觉得自己此番到底是有些马虎大意了,甚或说是轻敌也不为过,否则,按赵瓒之这般引蛇出洞之计策,搁在她是绝对能够看得出,且不会轻易中计的。
此番,确乎是她轻敌了。
不过,温廷安没有后退分毫,适时捣剑出鞘,剑罡泛着一抹凛冽的寒光,在半空之中划出了一道冷冽的弧度,她架起了抵御之势。
虽说她轻功与剑术远远弗如温廷舜,但御敌的话,还算是绰绰有余的。
方才同椿槿过招之时,她隐微地试探了一番椿槿的身手,她身上的武学造诣,其实算不上高,温廷安若是要单独应付她的时候,应当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椿槿却是未同温廷安交手,她一丈之外的地方停顿住了步履,瞥了她一眼,唇畔猝地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笑意森冷,衬得她整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变得煞是扭曲而狞谲,教观者一时不寒而栗。
温廷安总觉得,自己擅闯入冶炼场此一行止,以赵瓒之的脾性,一定会暗设重重陷阱等着她,但她目前尚还揣测不出他下一步设下了什么陷阱。
“想看火-药藏在何处,是么?”这时,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思,椿槿浅然一笑,淡声开口,“且随同我来罢。”
椿槿说着,便是婉约细致地拗着细腰,迈着玲珑莲步,朝着檐台之下游了过去,整个人仪姿翩然。
温廷安心中留有浓重的惕冷之意,眸含着一重薄细的凝霜,未曾动步。
“怎的了?”椿槿沿着檐台之下的一节一节石梯,行入了冶炼场内,却是发觉温廷安未曾跟上来,蓦然回首,唇畔渐笑,回望了她一眼,道:“有胆儿擅闯冶炼场,就没胆量跟着我走?”
她之所言,从延请变成了一种胁迫。
温廷安怎的会听不出?
温廷安半垂着眸心,忽然觉得,姑且跟随椿槿去一遭,倒也无妨。若是她此番畏葸不前,或是打退堂鼓,那么,此行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不论如何,温廷安都忘不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是要寻索埋藏火药的地方,尔后,将这些火药尽可能给毁掉,否则,及至此些火药在地底下被引了燃去,地面之上所引发的后果,将会是不堪设想。
既是如此,此法激流勇进,不失为险中求稳之策。
遵循着『既来之则安之』之原则,温廷安拢回了思绪,定了定神思,见椿槿仍在候着她的回复,温廷安的容色淡到了几乎毫无波澜起伏,对椿槿淡声道了一句:“去就去,何惧之有?”
冶炼火药之地,是居于整一座地下冶炼场的西北一角,此处,是一处另辟而就的巨大石屋,一车续一车的菱花燧石,由专门的劳役往内遥遥递送而去,温廷安行得近了些,旋即嗅着了一阵燧石燃着的气息,这一回真没错了,这一座石屋里,冶炼之物恰是火-药。
因是石屋所处的位置,是极为隐秘的,此处除了那些运石与冶炼的劳役,便是没有旁的人了。
椿槿领着温廷安去了石屋里头,甫一入内,一阵呛鼻的燧石气息拂面而来,裹挟着几近于沸反盈天的热潮,温廷安的鬓角处浮起了一些虚汗,在这烫热之中,她又觉得有一种难能言喻的压迫感,从四遭侵袭而来,她凝眸细细地打量着四遭,并无甚么异况,不知为何,她蓦然感觉到有一丝浓烈的不安之感,自心中升腾了起来。
为何椿槿会毫无保留地,将火-药的具体冶炼之地,展现给她看?
她究竟所图为何?
易言之,是赵瓒之所图为何?
还有,赵瓒之已然识破了她的身份,那么,他是否也知道了秋笙的具体身份?
他知晓秋笙是温廷舜么?
再者,赵瓒之知晓是他们捎走了长贵,他们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的底细,那么,赵瓒之也会不会趁着她和温廷舜来东苑探查之时,派遣钟伯清与云督头等人,去搜掘采石场内的隧洞?
声东击西,逐一击破,这并非全无可能。
魏耷他们其实身上还负着伤,虽说是昨夜抹过了药膏,但伤势仍旧不轻。在一众少年当中,唯有魏耷与庞礼臣身手好一些,应对钟伯清与云督头及一众兵丁的话,应当是不会落于下风的,性命亦属无虞,她较为忧心地是吕祖迁与杨淳,他们是身手较弱,伤势亦是较重些,到时候应对攻袭的话,就怕没有足以抵御抗衡的力气。
这可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的指腹处,悄然渗出了一丝冷汗,她用利落的剑身直直指着椿槿,椿槿洞悉了温廷安脸上的神情,唇畔处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温廷安欲要转身便走,孰料,甫一转身,她迎面撞上了一道黝深且沉鸷的邃眸,来人五官优越且峻沉穿着一席玄参色织金襕袍,首束一鼎白玉冠,脚蹬玄质革履,此人正是媵王赵瓒之。
赵瓒之不知来了多久,那一对邃眸噙着极淡的笑意,眸下眶的卧蚕幅度极深,他的笑称得上是倜傥潇洒亦不为过,但此刻,却有一种灭顶而来的压迫感,悄无声息地扑面而来,势若蛰伏久矣的豺狼虎豹,教温廷安蔚为不寒而栗。
温廷安眸瞳骤地一缩,想抬剑朝着赵瓒之横挡过去,赵瓒之不避不让,沉笃而泰然,玄袖轻扬,双指快然一抬,一举并住了她的剑刃,温廷安尚未回过神来,赵瓒之就迫前了半步,一手戳住了她身上的定身穴,这一会儿,她悉身僵讷如木,丝毫动弹不得。
“只拿朱常懿那厢所教授的三脚猫功夫来应付我,你的胆儿是不是也太大了些,嗯?”赵瓒之低哑噙笑的话音,随着他的一步一步侵近,而咄咄逼来。
最后那一个『嗯』音,几近于气声,缭绕在温廷安的耳屏之外,低哑倦懒的音声之中,透着一股极是危险的气息。
温廷安:“……”她被戳了定身穴,连话也道不出。
赵瓒之俯近了修直的身躯,视线与温廷安的双眸相平行,娓娓而笑道:“打自昨夜伊始,我看你一直都觉眼熟,总觉得,我们之前是不是一直在什么地方见过。”
“也许,你会很好奇,我是在何时发现了你的身份?不妨告诉你,我是在四夷馆纵火半个时辰后知晓的。钟伯清率人遍寻四夷馆,却是没发现尸体,这就说明你以及那位暗探还活着,温廷舜赶过去救你以前,你有一刻钟是困在了内馆之中,内馆火势并不凶猛,但烟尘最为浓郁,极是呛鼻,若你不寻觅避灾之地,必定会昏厥,但你能成功逃脱,那么,你所藏匿的地方一定是能避灾的。”
“放眼内馆,唯一的避灾之地,有且只有那一面湖泊,这便是意味着你在此面湖泊之中潜水长达一刻钟,你的水性如此好,而你的骨相又是极优越的,亦是我所熟稔的,如此,我便只能想到一个人——”
赵瓒之没有道出剩下的话,拂袖伸腕,伸出了一截骨节匀亭的手,修直如玉的指尖,幽幽地捻住了温廷安的下颔。
温廷安觳觫一滞,悉身的血液在此一刻凝结住了,身体绷直成一条拧紧的弓弦,连呼吸都凝噎住。
赵瓒之这是要做甚……
可是要……
她甚至都没得及思索出应对之策,只见赵瓒之捻紧了她下颔线的肌肤,略一抻腕上扬,伴随着『刺啦』一声,她面容之上的胶质面具,便是被一寸一寸撕揭了开去。
赵瓒之从温廷安的手掌里,温和地取过了她的火折子,剔透如镜鉴的火光,完美地照亮了胶质面具背后之下,那一张婉约昳丽的容颜。
一缕青丝覆了下来,落垂在了肤白如凝脂的面靥之上,眉庭之间攒有柔韧之英气,其下是镜湖一般的双眸,鼻锋如峦,唇涡如檀,五官清丽出尘,仪姿秾纤得衷,让人竟是有一眼惊鸿之感,归言之,这是一张少年英气的面容,蘸染了浓重的书生意气,其容色,细观之下,是丝毫不逊于秋笙的。
纵然椿槿知晓伪装成秦氏的人,乃是温家大少爷,但她今次一睹真容,整个人都是有些被惊艳到了的。
没料着,这温家的大少爷,其造相竟会这般的好看,不论是面相,还是骨相,俱属上乘。教她颇觉憾然地是,这一副面容,竟是生在了一个男儿郎身上,若是生养在了女儿家身上,那当还是极好的,不说有倾人国、倾人城之姿,但放眼在整一座洛阳之中,那当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这厢,温廷安的面具被揭了下来,她有一瞬的悸颤,但很快,她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赵瓒之笑望着她,修直的指尖,停留在她的下颔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描摹着她下颔的轮廓,继续浅笑道:“你和那些小毛孩,可都是阮渊陵派来的,对否?你们的任务,是寻着我贪墨的证据,以及我勾结金人的证据,若是你们能够搜集到了这些物证,它们都能够成为赵珩之扳倒我的一柄利器,及至奏请圣裁,让恩祐帝知晓我之所行和筹谋,官家必会褫夺我的皇子之位,到了那个时候,在这一场夺嫡之争里,我将毫无翻身之地。这大邺的储君之位,当会是毫无悬念的了。”
赵瓒之之所言,皆在于理,温廷安没什么可辩驳的地方,她点了点螓首,示意他说得皆对。
“但阮渊陵,到底是棋差一招了。”赵瓒之挺阔的狭眸,轻轻勾了一勾,莞尔道,“今番我和完颜宗武只消和谈成功,将那元祐三州的疆土谈了下来,阮渊陵所筹谋的这一切,你不妨试想一下,这还能行的通么?”
赵瓒之所这番话,显然放缓了语速,放柔了语调,听在温廷安的耳畔,竟是有一种循循善诱之感,但他话中的内容,却俨似锋锐的匕剑,一举捅在了她的心口之上。
收复元祐十六州,一直是先帝熙宁帝的夙愿,苏清秋大将军收复未遂,历来诸多的龙虎将,无一不是吃了败仗,这些败北的战事,给予了后人一桩惨训,以当前大邺的兵力,要从金人手中收复回元祐十六州,无异于是在虎口之中抢食——能收复回来的可能,等同于微乎其微。
假若有朝一日,赵瓒之能收复回元祐三州,亦即是十六州之中的三州,那也便是积累了大功一件,赵瓒之能将他贪墨、勾结敌寇的所有罪咎一并推翻,他可以说,他犯下这些罪咎,不过是做戏给金人看罢了,贪墨、勾结敌寇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不择手段——从金人手中夺取元祐城的疆土,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温廷安唇角抿起了一丝哂然:“殿下真以为自己能同那位三王爷,谈成此一桩谈判么?依我看,未必罢。”
赵瓒之面容之上笑意不淡,锐利的眸底添了几分兴味,他『噢』了一声,“你这是何意?”
温廷安故作道:“你毁掉了三王爷的第一个筹码,难道不曾想过,他还筹谋了第二个筹码,并且,他第二个筹码,是最为致命的。”
话及此,温廷安故作懊憾地道:“我此番前来,本想提醒殿下,但殿下似乎颇有成算,且有运筹帷幄之能,那只能是我多虑了罢。”
第90章
温廷安此一席话, 颇是耐人寻味,赵瓒之听罢,峻容之上的笑意问道:“你这是何意?”
到了这个时候, 温廷安莞尔一笑, 不再言语了。
摆明儿是要抖包袱。
赵瓒之是没有耐心同温廷安周旋的, 骤地拂开了袖袍,戛然伸出了臂腕,一截修直玉润的手,重重捻住了温廷安的下颔, 力道由轻变得极沉,温廷安下颔是细嫩嫩肉的,压根儿禁不住掐的, 一遭掐捏, 白腻如雪的肌肤,很快就蘸染了一片绯红之色, 此番情状,看在了男人的眸底, 不知为何,便是有了一种堪比暴戾的快感。
赵瓒之下手极狠,丝毫不动怜香惜玉,温廷安殊觉自己下颚的骨头都快被他碾碎了, 偏生她又被赵瓒之点了定身穴, 悉身俱是动弹不得,要不是这般,她早就抬剑劈削而去了, 何至于身陷这等轻侮之中。
但她好歹也算是达到了目的,依照目下的光景, 她对于赵瓒之而言,还算是有一丝利用价值在的,赵瓒之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贸然杀她。
温廷安故作一番踯躅之色,欲言又止之后,适才佯露一抹惶恐之色,松了口道:“……七殿下恕罪,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赵瓒之阴翳密布的脸色,此时稍霁,唇畔浮起了一丝轻哂之色,“说。”
他没有松开钳扼在温廷安下颔处的手,力道仍旧极沉,迫得温廷安下颚骨庶几要撕裂开了去,她不得不服个软,姑且先抖个机灵,道:“殿下不该先松开我么?您捏着我下颔,让我如何把事儿跟殿下交代?”
“你目下不正仍好好的说着话么?”赵瓒之锋锐的眸,幽黯如深潭,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某种孱弱软绵的小动物,只要他用劲一掐,她便是能一命呜呼,冥冥之中,此更是助长了他对温廷安的兴致,赵瓒之俯近而去,语气透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怎么,你是感到了疼么?”
赵瓒之轩昂峻挺,行伍出身,道出这番话时,周身泛散着一阵煞是凌冽的气场,他身上的锦服绣有一只赑屃,形态狞戾狂狷,在火光的照彻之下,晕染出了一阵熠熠的暗芒,教人一时不敢抬目,更不敢与之相视。
时有凛瑟的潮风,习习拂来,将炽热的铁味燥气,撩刮在了温廷安的身上。
温廷安听罢,骤然觉得,眼前这一个衣冠俨然的男人,竟是有些可怖,她不打算在这般一个毫无意义的话题上,同他周旋,遂是直奔主题道:“殿下可知晓,您纵火烧了整一座四夷馆,意欲烧死那位大金暗探,如此,你便是认为自己算无遗策了么?只遗憾,您所不知道地是,完颜宗武其实还留有一手,并且这一手,是极为致命的,这也是我今儿来不得不来探查此地的真实缘由。”
赵瓒之清楚温廷安不是危言耸听,他挑了挑剑眉,侧眸对椿槿道:“你先下去罢。”
这显然是要单独同温廷安说话了。
椿槿窃自睇了温廷安一眼,恭谨地施了一礼,尔后告退而去。
待这个荒僻之地仅余下了二人,赵瓒之沉了沉眸子,终是松开了手掌,温廷安的下颔得到了解放,她本想揉一揉,但身上的定身穴还没有解开,她仍旧不能动弹,一番思量之下,对赵瓒之道:“七殿下,您不妨将我这身上的定身穴也一并解了罢,我的功夫远逊于您,纵然是穴道被解了开去,我也绝不可能逃脱得出您的手掌心,您说是也不是?”
赵瓒之听罢,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仅是似笑非笑地淡扫了温廷安一眼,这一抹笑色教她有些不寒而栗,她所有的伶俐,对同她不相识的旁人,可能还管用一些,但于赵瓒之而言,她心眼里藏着什么把戏,他心底就跟揣着一鼎明镜似的,什么都是洞悉知晓的,一言以蔽之,她的那些伎俩,在他面前堪称是一览无余。
温廷安自当是不敢再造次的,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道:“是这样,不瞒殿下说,我们查到,完颜宗武遣那位暗探,买通了这冶炼场内的一些劳役,将火药埋藏在了地底之下,只消他与殿下的谈判谈崩了,他势必会拿『地埋火药』一事来威胁殿下。”
一抹阴翳之色悄然掠过了赵瓒之的眉庭,他伸手摩挲着玉扳指,似是在斟酌,晌久,他才道:“继续说。”
见他没有疑虑,温廷安晓得,自己这算是取信于赵瓒之了,她仍旧维持着恭谨之色,道:“殿下纵火烧了四夷馆,意在于毁掉完颜宗武的一颗棋子,好让完颜宗武失去天时地利人和,这般一来,他手头上唯一对己有利的筹码,只剩下那元祐三州的疆土。在殿下看来,完颜宗武唯一的选择,便剩下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殿下也很笃定,完颜宗武一定会答应您的要求,他亟需得到那些火-械和兵谱,否则,他更不可能在金国发动兵变,在同完颜宗策博弈抗衡之时,也根本不可能会有胜算,一旦他发动兵变失败,他唯一的下场就是个死。”
温廷安顿了一顿,继续凝声道:“您觉得午时正刻的谈判,局势皆是掌饬在你手中,但完颜宗武绝非善茬,他留有火-药此一后招。也许,殿下会问,我是在何处获知了这则消息,实不相瞒,我是从那位大金暗探的口中得知,这人名曰长贵,蛰伏在崇国公府内二十余年,十分不好对付,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他口中套出了这个密文。”
赵瓒之摩挲玉扳指的动作一顿,饶有兴味地『噢』了一声,尾音悄然上扬,“既然是如此隐秘的密文,为何你要告知予我?据本王看来,你是阮渊陵麾下的纸鸢,是赵珩之的走狗,依照常理,你不应当将这种密文告知予我,而应该秘而不宣才是,若是我和完颜宗武鹬蚌相争,你们便可在此间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扳倒我,扶赵珩之上台,如此大的一个便宜,你放着不拣,就对我这般坦白?”
这不免就教人起疑。
温廷安面色不改,仅是沉垂着眸子,笑盈盈地道:“我原先确乎是意欲坐收渔翁之利,但在昨夜转念一想,长贵在我手上,他还活着,而殿下巴不得他死去,否则,您就不能逼迫完颜宗武割让出元祐三州。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般说,只要长贵一日未死,您不能得到元祐三州,纵然您没受火-药之焚殛,您所谓的计策,也自然不太可能实现了,是也不是?”
“你这是想跟本王谈条件?”赵瓒之先是一怔,继而眸色攒着一抹寒泠泠之意,他没料到温廷安敢有这般成算,他同这般多的人打交道,世人畏他,惧他,恐他,恨他,恨之欲其死,而温廷安不避不让,是第一个敢直言不讳同他谈条件的人。
温廷安呼吸微紊,心中其实是有些局促的,凭恃她的身份,面对王侯贵族,谈条件是根本不够格的,但目下情势格外特殊,她必须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她眉眼疏淡如云,俯眸低颔,柔韧地说道:“我何来的胆子,敢同七殿下谈条件,不过是就事论事,既是替阮掌舍筹谋,亦是替殿下绸缪一番罢了。”
这般话说得好听极了,既是给阮渊陵挽尊,以聊表自己对东宫的忠心耿耿,又是顾及了赵瓒之的颜面,两方皆是不吃亏的。
赵瓒之心中有一丝触动,又听温廷安道:“殿下若是有兴致听我的谏议,不若思量一番,先行解了我的定身穴?”
赵瓒之眉心轻凝了一番,淡扫了温廷安一眼,陷入了静默之中,似是在斟酌她的话,俄而,他停住了摩挲玉扳指的动作,拂袖伸腕,并指戳向了温廷安的定身穴。
温廷安目下能够动弹了,遂是粗略地揉动了一番筋骨,也不再抖包袱,朗声说道:“目下已然是迫近辰时的光景,距离午时牌分还有不足两个时辰,时间紧迫,殿下若是有抓我的空暇,弗如遣人搜找出火-药的埋藏之地,拔除完颜宗武安置在冶炼场之中的爪牙,否则,殿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之时,难免会落入对方的掣肘之中。”
温廷安之所言,不无道理,赵瓒之静思了一会儿,淡声道:“你的谏议确乎有些道理,我会考量一番。”
温廷安道:“既是如此,那殿下也该考量一下我的——”
话未毕,赵瓒之倏然掠起了一记锋锐的手刀,照定她后颈处劈削而去,此举颇为猝不及防,温廷安没个防备,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须臾,她的眸瞳蒸散成了一片墨云,整一具身躯朝前趔趄了几下,行将倒在地面之上,赵瓒之抻出一条劲韧结实的胳膊,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赵瓒之的目色如一枝细密的工笔,肆无忌惮地描摹着温廷安的容色,在接住她身躯的那一瞬,他觉知到落入自己的怀里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柔软,空气里,甚至是盈满了清香,这是独属于女儿家的幽氛,却与怀中人的造相截然不符。
聪颖敏锐如赵瓒之,他很快明悟了一切,用近乎呢喃的口吻,哑着嗓子,徐缓地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在揭开了温廷安的胶质面具之时,头一眼所带来的惊艳,并非虚幻无实的,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这位温家大郎,其实是个女儿身,其姿色称得上是上乘的,放在整座洛阳城的女眷之中,论上一句姝色无双亦是不为过。她不仅是姿色极佳,也称得上聪悟伶俐,一行一止之间,俱是颇有胆识和谋略,是他钦赏的范儿。
赵瓒之的眸底,渐而露出了一抹浓郁的憾然之色,低低的喟叹了声,“可惜了。”
倘或温廷安不是为赵珩之效命,不是效忠于阮渊陵,他兴许可以将她留在身旁,予她重用,待他实现了一统江山的筹谋之后,许她荣华富贵,但这一切,都已然是太迟。
温廷安是东宫的走狗,她知晓得太多了,而今落在了他手上,她唯一的下场,便只有一个死。
赵瓒之将椿槿吩咐了过来,椿槿见了温廷安晕厥的这番情状,心底起了一丝异色,视线规规矩矩地垂落了在地上,双手拱起高举过眉庭,恭声问道:“殿下,这位温家大少爷当如何处置?”
赵瓒之寒声道:“这人是阮渊陵的一枚棋子,尚还可做人质,先将她关入地牢,时机到了,便拿她当令箭来使。一言以蔽之,这人是温家的嫡长孙,落在了我们手上,阮渊陵若是届时带兵来查封酒场,也必会看在温廷安的份儿上,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椿槿听明白了话中深意,温廷安目下的身份是人质,一旦没了价值,就不必留其性命了。
她审慎地应喏了一声,便是将温廷安押了下去,临行前,赵瓒之又嘱咐了两桩事体。
——“温廷安来冶炼场的事,除了本王,目前只有你一人知晓,切勿为旁人所知晓,庞枢密使与钟尚书都不可,若是本王从旁人口中知晓了这一桩事体,本王便是唯你是问。”
——“且外,你让庞珑庞枢密使下来一趟。”
这些事,椿槿逐一应下。
少时,庞珑便是匆步而来,稽首行揖道,“殿下寻微臣,是有何嘱托?”
赵瓒之道:“你拨出一部分兵力,查封整座冶炼场,并清算火-药的数量,假令火-药的数量与账簿上的对不上,便需将相关的可疑之人扣押下来,询问其火-药的下落,务必要搜查出来,兹事体大,延宕不得,限你在一个时辰之内办好,可行否?”
庞珑是个聪明人,自赵瓒之的话辞里,敏锐地品出了一丝端倪,他没再赘问下去,拱手道:“微臣遵命。”
嘱托完庞珑所要做的事儿,赵瓒之还有一桩事体,必须要赶在午时正刻前做好。
长贵尚还在温廷安他们这一群少年的手上,这些人目下避藏在采石场之中,窝藏了这般久,也是时候该斩草除根了。
赵瓒之对庞珑道,“钟尚书人在何处?”
庞珑忖量一番,禀告道:“殿下敬启,应您之令,钟尚书目下率着云督头以及一众干将,前赴采石场捉那贼人去了。”
赵瓒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知庞枢密使可知晓,钟尚书所要抓得贼人,都是些何人?”
庞珑面露凝色,道:“依微臣之见,这些贼人应当隶属于鸢舍中人。近些时日春闱告近,太子意欲从三舍苑之中,摭拾一批新苗,为己所用,但为了掩人耳目,太子将此些谍者命名为『纸鸢』,纸鸢汇集之地,乃是称为『鸢舍』。据微臣了解到,阮渊陵最近在替太子培养一批新人,这批新人属于第九斋,拢共有九人,至于具体名单,微臣已然遣人去着手调查,不过,微沉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阮渊陵将温家大郎、二郎以及吕家的少爷都纳入了囊中,不知是真还是假。”
赵瓒之笑了笑,摩挲着玉扳指,慢条斯理地道:“偏巧,本王这边亦是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令郎也加入了九斋,为阮渊陵所用。目下的光景,钟尚书率云督头去采石场捉贼,若是寻着了令郎,不知庞枢密使该当如何是好?”
这一席话所蕴含的内容太密了,庞珑的视线,陡地凝滞了一瞬,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髯须颤了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按殿下的意思,庞礼臣跟那一群贼人一起?”
可是,据他所知,庞礼臣今岁成功升舍,他凭一己造诣与武略,被调去神枢营,顺遂地当上了千户长。月前听闻至这一则消息,庞珑还颇为蕴藉,觉得庞礼臣终于是开窍了,也就没再遣人去监督四郎了。
殊不知,这个逆子居然背着他,临阵倒戈于东宫麾下,加入了鸢舍,成为一位纸鸢,替太子效命?
这怎么可能?!
庞珑之前对庞礼臣千叮咛万嘱咐过,依照当下的时局,随着大邺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温家与庞家只会是势不两立,两家之间横亘着的是一道天堑,为何庞礼臣还如此固执,竟是同温廷安厮混于一处?为了这一位狐朋狗友,公然叛离了庞家,效忠于赵珩之?
庞礼臣何至于此!
若此事为真,那庞珑可真是要气急攻心了。
他怎会养出,如此一个不明事理又抵牾如牛的孽子!
赵瓒之负手而立,幽幽道:“庞枢密使不若去采石场看上一看,本王估摸着,钟尚书与云督头应当是将那些贼人,搜掘了出来了罢。”
庞珑心腔之中攒着一股浓深的郁气,重新被摁压了回去,拱手道:“让殿下见了家丑,犬子不自省思,所犯之事颇大,冲撞了殿下,微臣这就便去核查一番,假若犬子真同那些少年贼人狼狈为奸,微臣必然会循章程办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袒。”
赵瓒之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对庞珑之所言不置可否,淡觑了他一眼,道:“如此便好,本王相信庞枢密使会公事公办。”
庞礼臣言讫,便复匆匆离却。
他面上的容色,在背对着赵瓒之的那一刹,即刻阴沉冷冽了下来,袖裾之下的手掌拧成了拳,因是力度过紧了,手背处是阵阵青筋凸显,并以虬结之势,盘踞在了臂腕之上。
他从地下的冶炼场之中,疾步走出了来,心中蓦然生出了一丝计较,当即召集了一众私兵干将,“众人听令,去采石场!——”
此时是辰时二刻,天光初开,暖日高悬,天气晴好,一缕温煦的日光,悠悠洒照在了温廷舜的身上,他蛰伏于茗鸾苑与四夷馆之间的墙檐瓦楞之间,他看着温廷安寻着了通往冶炼场的秘密甬道,但一时半会儿都没出来,少年的眸色黯了一黯,心想,以温廷安办事的效率,不至于如此慢才是。
温廷舜绕着整一座茗鸾苑遁行了一遭,发觉今日东苑与西苑,两院之间的兵卒戍守情状有些微妙,昨夜是东苑的兵卒数量多些,但在今日,绝大部分的兵卒悉数都被调遣走了,戍守在了西苑,这般一来,东苑的戍守就变得宽松了许多。
这应当不会是某种巧合。
温廷舜心中突地掠过了一阵不详的预感,试想一下,赵瓒之疏松了对东苑的防守,而加重了对西苑的兵力,真实用意是为了什么?
此不正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之计策么?
温廷安和他,今次要去东苑探查冶炼场下落,以及监督双方谈判之情状,赵瓒之有意遂了他们二人的意,疏松了对东苑的兵防,让他们顺遂地潜入内。
当二人潜入的时候,赵瓒之同时也加强了对西苑的兵防,魏耷他们以及长贵,都是隐蔽在采石场的隧洞之中,若是教钟伯清与云督头二人逮着,魏耷与庞礼臣姑且能够御敌自卫,但吕祖迁与杨淳可就未毕了。
这还是只应对钟伯清与云督头的情状,若是应对庞珑所率领的兵马,两方围剿夹击,那他们四人怕是九死一生。
赵瓒之的真实用意恐怕就是在此处。
正思忖间,一阵迢迢樀樀的疾步声,如盛夏狂沛的骤雨一般,在东苑的戟门之下戛然响起,阵仗由远渐近,复由近渐远,温廷舜凝了凝神色,循声探身而去,倏见庞珑率着一众身着锁子甲的精兵,直奔西苑采石场而去。
庞珑素来是负责镇守于东苑的茗鸾苑之中,此番,怎的会突然去往西苑采石场?
庞珑是领了谁的命令?
难不成是赵瓒之?
赵瓒之为何要命庞珑去采石场?
采石场内不是有钟伯清与云督头在把守着么?
庞珑若是要捉贼,就凭那四个少年,有何必大动干戈,动用成百上千位禁军?
难不成是——
一系列的疑窦,如时涨时伏的潮汐,席卷在温廷舜的心头,他心神略紊,旋即走了一个飞身疾纵,朝着西苑采石场掠去。
魏耷他们,千万不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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