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廷安刚一落话音,温廷舜身子蓦然僵直了片刻,深不见底的邃眸猝然凝向了她,草庐里人籁俱寂,夜雪簌簌砸窗,少年的视线冷黯沉鸷,俨似削铁如泥的剑刃,自下往上,在她身上扫荡而去,她执着布条的手腕,她的下颔,再至她的双眸,那一刻,温廷安如若遭罹了一阵切骨铭心的凌迟,这个少年极为恨她,这种恨,是钻骨透,侵入了骨髓里,简直是万劫不复。
爱欲其生,恨欲其死,温廷舜是一个爱憎浓烈的人物,但善于掩藏,是以,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仅是驻留了一瞬,便不着痕迹地收敛回去,仿佛适才那一冷得彻骨的眼神,仅是温廷安的幻象罢了。
可她心神到底绷紧成了一根线,心神忡忡,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廷安这位当长兄的,平素便是恶贯满盈之徒,对幼弟坏事做尽,哪怕她意欲痛改前非,他大抵是认为她在黄鼠狼给鸡拜年,打得绝非好算盘。
温廷舜左拇指淡淡摩挲了一下右食指的腹侧,蹙紧的眉心捋平了,那一对如旷野般的寂眸朝上挑了挑,冷硬的轮廓倏然柔和了些许,薄唇噙着深冷的笑,松口道:“长兄回头是岸,那我该多谢长兄才是,我欠了长兄一条命。”
他的话像是蛇,沿着热燥湿腻的空气蔓延而来,迫得温廷安忐忑不已,一句再是寻常不过的言谢,听着却是绵里藏针,温廷安还注意到他的抚指之举,她太熟悉了,原书之中,每逢温廷舜行将害人,著书人定会蓄意费些笔墨,撰述他左手轻轻摩挲右手,作为要死人的预兆。
一阵铺天盖地的翳影笼罩住温廷安周身,明明少年笑意变得缓和,却教她心脏如擂鼓轰鸣,温廷舜是察觉她扯了谎?纵使她主动赎罪,主动将功补过,他还是不肯放过她,是以,她开局就是个死,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了吗?
刹那间,温廷安心急如焚。
她掩唇咳嗽了数声,心下讪讪,明面上维持坦荡,关切道:“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别谈什么欠不欠的,太生分了,目下二弟将身子养好才是要事,祖父盼着你今岁春考能考取进士呢。”
这一番话可不假,温家乃诗书传世之家,祖上三代名留青史,风光无量,但到父辈这一代,国公府的势头却是在走下坡路,放眼朝野之中,不再以温氏一家独大。先是,右党推崇重文治,轻武治,常年止戈息兵,形势趋于保守,去岁暮春时节,蛮夷犯禁,右党造下的祸端出来了,大量冗兵冗将,外无御敌之力,内无安民之策,民心惶惶哀鸿遍野。
大邺内忧外患之际,是太保出身的庞氏大族主动请缨御敌,联动枢密院、监察院与北镇军衙戮力同心,漠河以北首战大捷,经此往后,庞氏一族可谓是位极人臣,成了官家制衡右党的□□,朝中百官宰执的站位,亦是明显发生了变化。
温老太爷被庞氏这等赳赳武门压了一头,全然受不住这一口气,望子成龙之心日切,今岁要参加春考的,国公府拢共有四位少爷,温廷舜是最被看好的少爷之一。
“说起来,我对害我的人些印象了,”温廷舜抬眼看她,轻描淡写道,“我在被绑之时,看到了打手腰部所系的令牌,正是庞家。”
继而他话锋一转,眼神极具张力,“长兄与太保府的庞四少爷很有交情,不知能否帮我问问这位爷,我是得罪了庞家哪位大人?”
太保府的庞四少爷?
温廷安想起来了,这位四少爷名曰庞礼臣,刚过弱冠之年,枢密院指挥使庞珑之子,被镇远大将军苏清秋收为武院关门大子弟,原主认识庞四,还是在抱春楼相识的,庞礼臣相貌周正俊朗,但却是万花丛中过的人了,原主就是给庞礼臣献花的人才,两人臭味相投,自诩春宫之交,原主要收拾庶弟,就是找庞礼臣帮的忙。
哪想到庞礼臣这个呆子,行事这般不审慎,偷腥还忘了擦嘴。
温廷安急中生智,佯作痛恨道:“二弟你有所不知,这个庞礼臣,生得仪表堂堂,但我跟他处过后,发现这人哪,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祖父是太保,他爹隶属枢密院,庞礼臣是要继承□□衣钵的,私底下常向我打听你,他气性高,嫉妒你的才学经纶,怕你高中后对他造成威胁……但我没想到,庞礼臣居然真的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温廷安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虽然是她授意,但伤人之事确乎是庞四手上的人干的,这没毛病。
温廷舜对她这一席话不置可否,淡淡地挑挑眉心,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温廷安故作老成,拍拍他的肩膊,情真意切地安抚:“二弟别多想,庞四那端的事,为兄会替你寻回公道,明早回府,为兄请洛阳城内最好的大夫给你治腿疾,你且安心,为兄不会教恶人得逞的。”
“替我正骨的人是谁?”温廷舜忽然问。
“姓沈,沈大哥的父亲是庆州地县的行脚医,沈大哥亦是颇有造诣,你的双腿便是他为你正的。”
少年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并未言语。
草庐浸漫在皑皑白雪里,雪光熹微,映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身量瘦削修长,但不算清癯,他停住了抚掌的动作,猝然间,抿唇勾弧:“长兄所识得的能人志士,倒是不少。”
温廷安觉得他是误解了,但这番话也没错,原主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不吝,不学无术,三教九流里结识的人是不少,一堆乌七八糟的狐朋狗友,什么官衔,什么道行的,无所不包。
温廷舜有伤在身,露出了显著的乏意,温廷安借着歇养的托词,让这位祖宗歇下,她亦是疲乏极了,但思绪却清醒着,坐在稻草堆上,谛听着雪声,不知不觉睡去了,待到晨光熹微之时,落了一整夜的大雪终于消停,她的身子原本是僵冷的,但不知何时,近处捎着一盆油火,烘烤得她感到暖和。
她和王冕搀着温廷舜上马车,原想去寻沈云升打个招呼,但王冕却道:“那个姓沈的,起得比鸡还早,提早一个时辰就负着书箧走掉了,说是要赶路。”语罢,给了自家主子一张手写的药方子。
温廷安接过一看,竟是满篇细致入微的复建事宜,沈云升这人,就是面冷心善。
温廷舜留了心,看过了那篇药方子,眸露深意。
进城归途上,王冕道:“我说那姓沈的可真神,昨夜我睡在屋外,夜半解手时,看到他居然在挑灯念书,明明俩眼皮快阖上了,他就用木钉戳自己大腿,戳出了血,逼迫自己醒来,继续背,对自己可真够狠,简直不要命。”
温廷安合拢折扇,道:“这大概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是沈大哥的唯一出路,沈家就指望他一个人撑持了,春考是他的命,他必须对自己狠。”
马车内两道各怀心思的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似乎都诧讶于像她这等玩世不恭之辈,还能说出这种金语良言。
温廷安额庭渗出冷汗,找补道:“这番话我是听二叔说的,他不是时常拿竹棍鞭笞三弟么?说是修理得越狠,三弟越能成才,我想,这与沈大哥锥刺股,应是同一个道理罢。”
叙话间,一路行了十多里路,到了洛阳城外郭城门口,今日城门竟是设了禁障,皇城司和巡检司正在查人,一位伍长眼尖,隔着一段距离便看到了崇国公府的马车,迅疾去通禀给司门郎中,司门郎中大慑,忙唤了巡检司来,到了马车前,请示了下,一见车厢内的人,正是崇国公府失踪了一整夜的大少爷二少爷,巡检司忙对伍长吩咐道:“快去给国公府去信,说是找着人了!”
大房夫人吕氏和贴身嬷嬷在半里开外的茶荫棚候着,吕氏一直在手捻紫漆佛珠,祈祷两子平安无事,陈嬷嬷看到了押队护送了国公府马车前来,幸喜地唤吕氏,找人找回来了,吕氏待看到了温廷安惫倦憔悴,又看着温廷舜腿脚满是干血,差点没晕过去,率先盯向温廷安:“你们哥儿俩弄成这样,这算是什么事啊!”
吕氏身子娇弱,根本是受不得打击,府内都知晓她教子无方,所有人都晓得大少爷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而庶子温廷舜课业极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反而是颇受器重,就在昨日晌午,这块宝玉没去族学,老先生纳闷了,亲自到国公府问候,温老太爷发了很大的一通脾气,抓她是问。
偏巧大房的三姨娘刘氏嘴碎,唯恐天下不乱,借助了大小姐温画眉的嘴,把温廷安欺侮庶弟的恶状,含蓄地告到了老太爷面前,老太爷勃然大怒,数顿数落,斥曰朽木不可雕,温家出了阿斗,真是奇耻大辱,他不仅罚了吕氏的跪,更是放令,说是今次待温廷安回来,直接上家法伺候。
这令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小姐们,均是看笑话看热闹,让大房颜面尽失。
吕氏五内摧伤,本来想替这孽子求情,但见着了二儿子温廷舜畸形的双腿,登时红了眸眶,心中满是凄然,知道温廷安必是免不了一顿好打,但那温老太爷虽是文官,但在早年也是征战过沙场的将臣,那一竹棍落下去,岂不将她儿打死了?
温廷安再是多无可救药都好,再是作恶多端也好,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吕氏心事重重,甫一回到了国公府,山雨欲来风满楼,各房无数双眼眸都在暗中盯着这一房的人看,戍守在老太爷身边的长工长贵,垂眸袖手,以谆谆之态,恭候在屏门一侧,敢情是盯着人回来的。
三姨娘刘氏揽着眉姐儿,立在照壁内侧,一看温廷舜那腿伤,有意地掐着嗓子佯哭:“老天爷啊,二少爷怎的受了这般重的伤,谁家的心眼儿如此黑,把您的腿弄折了,咱大房本就身单力薄,指望着二少爷高中,把脊梁骨撑起来呢,让眉姐儿将来许个好人家,现在可该如何是好……”
那根吊着吕氏气力的弦,便是断了,她做了决定,先命陈嬷嬷和文景院的丫鬟们护送二少爷入屋,吩咐管事的请宫内太医速来照看,接着,她没有照常带着大少爷去正院花厅请安,而是直接对温廷安冷声命令——
“去祠堂跪下!”
温廷安看了母亲一眼,她从这位不惑之年的妇人眼底,看出了一种黯淡的决绝,她的眼神是一种凄恻的考验,温廷安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行至祠堂,推开屋门,面对着满堂列祖列宗的碑位,公然撩袍跪下,地面冷硬如铁,硌得膝骨隐隐作疼。
吕氏正在气头上,没有思量到这孽子不同寻常的静默,也没有像以往那般逞口舌之伶俐躲罚,她吩咐巡堂的小厮来,递来了一枝臂弯粗的硬质藤条,臂肘高高扬起,胸线起伏,吕氏寒声道:
“你这孽子!平素荒疏学业也便罢,我一日不管束你,你就弄出丧尽天良的恶事儿来!你是大房的嫡长子,是温家的嫡长孙,你责任如此重大,却妄自堕落,与瓦砾为伍,祸及整个大房,且还将温家的门楣都败光了!你犯下这些错,我免不了当个罪妇,免得上辱温家先祖下生孽子之罪!”
话至此处,吕氏面上苍白,满是濡湿泪渍,外院的各房女眷仆役,听得可谓是心惊胆颤,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跪在地面,面向列祖列宗,吕氏亲自掌板,咬着唇,那藤条照准少年清瘦的背部,结结实实鞭打了三十四十下。
众人又惊又愕,大少爷身子金贵着呢,何时真正挨过打,纵使平时再顽劣也好,大夫人也根本舍不得打人,今番老太爷拿家法伺候,大家原以为大夫人会觍颜求情,但此番,大夫人竟是打下去了!
那位混不吝的温廷安,居然也安安分分地受着?
眼见金贵的大少爷快被打得不成人样儿,兴风作浪的刘氏,有些傻了眼,忙上前劝解,吕氏并不停手,冷声道:“不必再惯着这孽子,平素是我将他宠坏了,才导致他干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今日不狠训,还不知道今后会堕落到什么田地!”
眉姐儿捏紧了衣角,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吕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手中动作未有停歇,藤条将温廷安身上的紫衫鞭得线碎袂裂,露出了底下削薄的一席绯色直裰裘衣,衣物之下的肌肤,经受了连环抽打,已是皮开肉绽,温廷安的额庭渗出了一层浓密细汗,躯体如若被抛掷于熔炉之中,身子骨被拆卸成四分五裂,后背处,是一片热辣的生疼。
她哽住一口气,硬生生地忍受着:“母亲训得是,孩儿确乎是做了诸多蝇营狗苟之事,活该受此训诫。”
众人见吕氏气急了,虽说是大房里的家务事,但又怕出了条人命,欲要去求温老太爷送个免死人情,但温老太爷性子执拗铁直,不是那么好告饶的,冷眼看着这一切,倒想看看这吕氏有何能耐,真能打死温廷安这个不孝孽障么?
府内一众女眷围在祠堂外边,看着温廷安面白气弱,那一袭绯紫裘衣尽是血渍,那挺得笔直的脊梁骨上,淤青紫痕,凌乱交错,悉身上下,竟是没一处好的地方。
刘氏劝解无效,其他房的夫人姨娘也轮番前劝,依旧苦说无果。
气氛正僵滞之间,众人倏然看到了一道修长冷峻的白衣身影,一瘸一拐,颤巍巍地步入祠堂,他气质偏冷,尤其是额庭处的一截淤疤,教人敛声屏气,不敢妄自直视,虽是庶子出身,但那一瞬间,所有人觉知到了一份撼金振玉般的威严,陈嬷嬷和文景院的丫鬟们紧追而来,却不敢拦截来人。
温廷舜在温廷安近侧跪下,应声:“孩儿的腿伤,是自己出城贪玩跌伤所致,与长兄毫无相涉。母亲若是责罚长兄,也请一并责罚孩儿。”
温廷舜话语平寂,却异常坚决,大有一种长跪不起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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