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庞礼臣是个豪爽武生,从云袖广袍之中摸出数块银锭,隔空抛了过去。
银锭归了温廷舜,盛着红参热汤的食盒,自然而然归顺至庞礼臣手上,温廷安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晌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二弟,枉长兄一片赤诚之心,你竟做起买卖来。”
温廷舜拂落了窗格处的落雪霰沫,抚膝坐在铺毡的车座上,身上萦绕着极好闻的清郁竹香,似雪胜柏的修长指节,静静摩挲着衣袂处,他话辞沉寂如磐:“长兄适才不是与我打赌,假令有人出五两银子,你便喝了这碗参汤?”
温廷安忖度了一会儿,说是,却见温廷舜眼眸轻轻敛着,眸色憧憧,卧蚕处覆下一抹翳色笑意,“我没说出置银两的人一定是我,更未框定不能有人代长兄浅酌。”
少年的嗓音如雪瀑银线,衬出一种温和的况味来,但笑意却讥诮,无端让温廷安感到此人的城府之深,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胜券在握,因为这汤是她躬自吩咐厨房煲的,不可能对汤犯什么手脚,而温廷舜心性惕凛,并不信任她,她将计就计,假意顺着他的意堵一场,讵料,这厮扮猪吃老虎,假借她之名义,从庞礼臣那儿光明磊落得了五两锭子,还推他出去小试牛刀,好处全给自己占了,半丝不吃亏。
不过一桩寻常小事,但这人竟有这么深的算计在里头,有够可怖的。
温廷安想起原书对温廷舜的描述,『少年儒雅内敛的外表之下,藏着算计杀伐、冷血薄情的邪魔,他会盯着害过他的人,假意迎合友善,实质上,他一直在暗中蛰伏,让仇家毫无预兆地暴毙。』
温廷安心中陡沉,恰在此际,近旁那一辆保顶阔身的豪奢马车里,陡然传了庞礼臣的痛骂打滚之声,伴随着炉掀灯倒之声,家丁和书童乱作一团,急急大嚷四少爷怎么了,庞礼臣直喊肚子疼,要寻茅厕去,他捂着肚腹,容相愁云惨雾,身子摇摇欲坠,还不忘对温廷安不悦道:“温老弟你这汤怎么回事,怎么小爷我一喝,就要窜稀!槽他娘的……”
语罢,由书童一左一右搀着,匆匆辟道一侧,寻茅厕去了。
庞家三爷马车踅回,但阵仗之大,将周遭赶路的车轿都唬了一跳,甚至一度将行车的东教坊的御道塞住了。
温廷安嗡然一声,看得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定了定神,看回温廷舜,凝声道:“二弟可是在汤盅做了什么?”
温廷舜细打量对方,身子稍稍前倾,润物细无声地平视她,音腔淡到几乎毫无起伏:“这话应是我来问长兄。”
温廷安心里有些发急,但按捺住灼思,端起了架子:“你是怀疑为兄在汤里投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以刚刚一直对我多以戒备?”
温廷舜看着他,漫不经心道:“长兄不也一样,并不取信于我?”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佯作痛心道:“我若是真有坏心,雪夜里又怎会冒死来救你?”
温廷舜:“我若对长兄心存戒意,你挨杖罚那日,我一定会作壁上观,看着你活活被打死。”
居然还揭她老底,温廷安暗自斜了他一眼:“我一心一意欲要治好某人的腿疾,让他恢复快些,连夜吩咐堂厨煲好热汤,但偏偏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温廷舜顿了顿,片晌后,容色俨然:“若是在长兄眼中,我是这般大做文章之人,那倒也无妨,长兄常年荒于嬉,亦是该多读书多做文章才是,免得文章之中生了蠹虫也不知。”
两厢抵牾,车厢气氛剑拔弩张,王冕赶着车,替大少爷捏了一把汗,二人都有宿仇,淤积益深,那个温老太爷怎么能吩咐两个少爷同坐一骑呢?这不是给自家主子找不自在么?
再者,他一拍脑袋,乍然想起檀红交代过何事,她曾见过刘氏进出过堂厨,刘氏说温画眉嘴馋,命林师傅也煲一盅红参汤。林师傅是个憨实忠直之人,不可能害了大少爷,反倒刘氏,形迹可疑。没准庞四少爷闹了肚子,便与这位三姨娘脱不了干系。
他之前忘却告知大少爷了,万一这两位主儿闹出不虞,温老太爷拿他是问,那可就麻烦大了。
待到族学,书童推着温廷舜离却之后,王冕适才心急火燎将檀红要嘱咐的事儿告知温廷安。
不需点破,温廷安竟是彻底明白,她觉得自己差点着了三姨娘的道。
忖了忖也是,假令温廷舜真要置庞礼臣于死地,凭他的本事,有一百种神出鬼没的弑人手法,但在红参汤投泻药这一桩事体,格局小,不入流,想来也不是温廷舜的狠戾手笔。
温廷安捋顺了思绪,幡然醒悟,“看来,这个刘氏想要挑拨我们。”
她本以为刘氏还会虚与委蛇一阵子,但没想到动作这般快,行离间之事,摆明儿要让兄弟阋于墙。纵使今儿温廷安不煲汤,但想必刘氏还有诸多花样儿候着她。
想来温廷舜方才那一番蠹虫之论,是藏有弦外之音的,温廷安立在族学南门,透过晨熹长街上的潇潇初雪,看着少年穆然端坐的背影,消失在了赶学的人潮之中。
族学的旧址,原是隶属于太学院之内,但仁宗庆玺年间,亦就是大邺先帝当政之时,举朝兴学,生员数目增多,太学院土地已不足容下庞大的莘莘学子,因此族学自太学院迁出,搬至了洛阳城东教坊的三舍苑,且将朝集院东西两庑并为校舍。
不远处,传了一阵木铎震铛之声,像是夺命催魂般,人潮沸腾又诚惶,加快了步子,往学舍奔步而去,本就窄仄的街路,此刻更壅塞了。
王冕敦促她快走,温廷安一面涌入人潮,一面循声望去,只见三舍苑中庭一座青石高台上,硕大的石刻日晷旁,矗立着一位儒生打扮的少年,他负手玉立,右掌执着木铎牵系的绳索,木铎不断撞击在铜铃内壁,发出叫魂般的课铃。
“这不就是那个姓沈的?”王冕又是鄙夷,又是讶然,道,“他不是寒门子弟么,怎能来族学念书?”此话不假,虽说新政令鼓励寒门进入官学科考,但能真正来族学的学子,绝大部分都是官居七品以上的子弟,沈云升幼年失恃,父亲仅是县衙里的野生郎中,连门槛都够不上,循理而言,他能来族学,是难上加难。
温廷安的视线落在他一袭儒生服上,前襟是白色滚银,腰系墨黲革带。
她又追溯起温廷舜的儒生服,前襟是白色银朱,腰系缨红蚕带。
论衣服的绣工、针线与用料,二人是相一致的。
白襟镶银,此则上舍生的衣识,精致且醒目,在泱泱学子之中身份斐然,无异于天之骄子。
温廷安穿得就是大部分生员都穿着的儒生服,青圆领袍,皂色铺底,造相拙朴寻常,这是外舍生的打扮。
许是沈云升课业极好,受到老太傅的举荐,族学为他破例录试,每月给他发放充沛的学廪和伙食费,供养他至春闱开考当日。
说起来,门生凭襟色识人,亦是凭腰带设色区别学目。族学里拢共有六门学目,依次是律学、算学、书学、画学、武学、医学,学目不同,生员腰系的带子材质与设色都不一致。
温廷舜腰系缨红蚕带,代表书学,当朝资政殿大学士官服便是以褐红为主,且修纂公文常以朱笔。沈云升腰系墨黲革带,代表医学,大内太常寺的御医仵作等辈,衣装便以玄色为主。
温廷安腰系螺灰胭红缠带,代表律学,大邺的吏部、大理寺官服设色,便是螺灰衬底,外滚金红。父亲温善晋系律学出身,早年官拜门下平章事时,与三大院编纂过大邺律法,因于此,温青松亦让她承父命。律学对温廷安而言,并不算难,在前世,她辅修过相关的专业,有扎实的根基。
眼下自己虽是毫不起眼的外舍生,但她相信,一步一脚印,有朝一日可以攀爬至上舍生的位置。
律学设在北部雍院,院内置有八十斋,斋容三十人,时值辰时牌分一刻,别了王冕,温廷安走入了其中一座学斋里,斋长正在执着名录,守在门槛处点名,看到她的时候,斋长觳觫一滞,舌头打了个结,连他名儿都叫不利索了。
温廷安温文尔雅地朝他揖了一礼,“祖迁兄。”
两人的关系其实谈并不上好,过去原主在族学作威作福时,吕祖迁常受牵累,要收拾他犯下的一堆烂摊子,吕祖迁打心底儿看不起这个混世纨绔,看她时,总是白眼居多。
吕祖迁凝着温廷安的得体仪姿,怔了数秒,回过神,想起律学博士老爹的嘱告,忙惕凛地说要验察她的书箧,唯恐里头装了樗蒲之物,结果一查,只有名贵墨宝、一沓生宣、一本《大邺刑统注疏》,还有通识课会论到的经义史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温廷安问了位置,吕祖迁怔怔地指了个方向,那是最后一排靠窗的黄木桌榻,此则族学为她拨的位置。斋内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课试垫底的生员,就是坐在最后一排,又是偏僻,又是挨冻。
斋内其他生员看到了温廷安来了,俱是交头接耳起来,暗自谑笑。
温廷安莞尔,倒觉无妨,开始铺纸研墨之时,吕祖迁仍在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侧颜看,仿佛生平头一回见这人似的。
温廷安的律学课业,分有律论与治事两大部分,今日第一堂课着重上律论,由太学博士吕鼋主讲。
吕鼋是位以严苛称著的大学儒,远近闻名,德高望重,同时兼上舍生、内舍生与外舍生的律课,所有上过吕鼋课的生员,都刻骨铭心的知晓他上课风格,第一堂课讲述律法,第二堂课便要设一回私试,以律法经义为主,而尤其以律论为重。
大家为博应试,只能在两堂课之间的半柱香夹缝里,争分夺秒复习,纵使大家勤奋努力,但能真正通过吕鼋这门律课的生员,五十个人里不超过一个人,以至于诸多生员皆是谈鼋色变。
雍院的外舍生,是六大学目里人数最多的,弥足有两千余位,很大一部分是去岁公试落榜,今岁继续念书的。而今岁成功升入内舍生的,不足六十位,而晋入上舍生的生员更是凤毛麟角,人数屈指可数,这些上舍生是深受官家赏识的,是春闱之中能稳保进士一甲的奇才。
温廷安趺坐于棉絮织雾垫间,将暖炉拢在了膝头处,将冻僵了手指捂热后,适才徐徐摊展开今日要授课的律论内容,书页渗透着一缕若即若离的墨香,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回溯到了学生时代。
参照了左邻右舍的学习进度,吕鼋上一堂课讲的是过失弑人的刑律,因内容庞杂艰涩,要分上下两堂课来讲,今日讲得一桩争墓木致死的案子,据闻截自上一个月刚移交给大理寺的卷宗。
卷宗大致内容是这般——
『江南有一户姓唐的村绅人家,其祖坟与隔屋而居的宋佃户的田宅相毗邻,唐家慎终追远,世以植墓木为生,但墓木高大阴翳,造相鬼祟,常碍着了宋佃户的田宅,宋佃户因此大为不满,带着傔从将唐家墓木劈削精光。唐家获悉此情,从外头匆匆赶至赶至墓林之时,正发现宋佃户的一位傔从正执大斧,大肆嚣张砍木削林。唐家勃然大怒,争执之时打死了这位傔从。
案情如上,请以大邺刑律谨对。』
只有案子详况,但至于江南府衙与京城提刑司如何定量该案,她所领到的纸帖上并未着墨。
温廷安看了三遍纸帖,心中逐渐有了数,才开始慢腾腾地临摹字帖。
昨夜温青松说,吕鼋崇仰先帝,上他的课,生员必须学练先帝开创的瘦金体,否则答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看了温廷安的毛笔字,温青松颇觉过于秀气阴柔,缺了刚阳风骨与豪阔文气,命她临碑帖,否则私试时,吕鼋很可能看也不看,便用朱笔批个黜落。
“不伦不类,形近神远。”一道苍老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温廷安察觉来人后,忙起身躬身深揖。
吕鼋头扎皂巾,一身落拓青云大袍,足蹬谢公履,从院门外进来,偌大的学斋悄然寂止,众人敛眸垂目,俱是打了一个深揖。
吕祖迁也敛了名录,行将走至第一排中央位置的书榻,途经温廷安的桌榻时,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是险些绊脚栽倒,印象之中温廷安是个胸无点墨之徒,那字儿跟狗啃似的,怎的现在字居然这么端秀齐整了?
这般好看的字,若真是不伦不类,那他的字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吕鼋捻起了讲义,见吕祖迁还立在温廷安的榻前观摩,庬眉冷厉:“斋长是对今日卷宗有了眉目,不妨给大家讲讲?”
老先生在内是慈霭老子,在外是的严苛夫子,训起人来连亲儿子都不认。
吕祖迁梗着脖子回到原位,但他既然能担任一斋之长,论学识与资质,自然是优秀的,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道:“大邺刑统曰,诸盗园陵内草木者,徒二年半,若盗他人墓茔树者,杖一百,若是斫伐者,则是罪加一等,杖两百。在卷宗里,宋佃户砍了唐家墓木,按大邺刑狱,要被杖两百,而唐家人卫护墓林,纵使弑人,亦符刑律,当判无罪。”
吕鼋不置可否,没让吕祖迁坐下,扫视学斋一圈人,嗓音肃沉:“谁还有别的判法?”
大家缩肩塌背,一时都不敢吱声,吕祖迁是吕鼋的嫡子,师出吏部大族,律论成绩算是举斋生员里最好的了,若是他都答错,那他们更答不上了。
扫视一圈,无人举手,吕鼋毫不客气点了名:“新来的温生员,你来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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