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崔校尉蹙紧了眉心,回望了来人一眼,见是一位身着儒生圆青领袍的少年,东风夜放花千树,衬得她身量清隽,仪姿端朗,是个文弱秀气的书生模样,便是勃然大怒,呵斥道:“你个小白脸,老子要替天行道,取了那奸人的项上人头,你拦老子作甚!”
温廷安沉寂着一张面容,心下低叹一声,这校尉果真是个一触就燃的暴脾气,想着什么便是什么,若不是思及崔小姐崔元昭是原书的女主,若能结交,必将对未来大有裨益,她也懒得蹚浑水。
崔元昭本是在沈云升高中之后出现的,戏份极少,但她是洛阳城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生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还出身于军户世家,背景强悍,是男频爽文女主的标配。
温廷安凝声道:“大人此言差矣,倘若我不拦着您,您早已铸下弑害平民的大错了,就算是要替令妹评理,便应请县衙师爷申求公道才是,当街动用利刃,兹事传出去,对大人名声不好,也容易落人话柄,就算您不畏人言,亦是合该替令妹着想。”
李氏父子一听有儒生罩着自己,便开始吹鼻子瞪眼起来,挺了挺腰板,崔校尉脸色极为难看,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去他娘的公道,府衙里都是一群咬文嚼字的酸儒,能给老子什么公道,这些牙倌年年岁岁对他们供纳苞苴,互通关节,老子能用干仗解决的事儿便用干仗,可不想与他们打任何交道!”
李氏父子不以为意,仍旧撅着一张脸:“校尉大人您有话好好说,有理就好好讲,没事儿动什么手,您妹妹自个儿丢了铺契细软,您找她问去,干咱们有何关系?她虽说来寻过咱们,可没找咱们做成买卖啊,您妹妹出了事儿,拿咱们撒啥子气。再说了,您不过是个平庸校尉,崔家也不过是个落跑的军户子弟,军勋无两,您搁在这跟咱们神气什么?真的是。”
崔校尉捏紧了腰际长刀,面色陡变,凶横道:“你们二位贼秃方才说什么?有本事再给老子说一遍!”
依据原书,崔家是应征西南边陲的军户世家,崔老爷原是西南楚王麾下的家将,因是勉强挤进兵将之流,但崔老爷生性卑怯,在七年前一场西北战事之中守城不敌,弃城而逃,让六千多位骁勇将士死于血战,官家听罢盛怒,原是要对崔家满门抄斩,还是朝中一众文臣宰执替崔家请命,势头几近于力挽狂澜,官家这才作罢,最后发配崔老爷流徙两千里,终生不得归京,而崔家上下老小一律贬为庶民,九代不能入仕为官。
说起来,崔校尉崔元乾是个各中例外,披罪于西南边疆戍守六年,随楚王广积粮,拓商路,兴兵甲,立战功,官家睹其捷报,破格拔擢为大内八校尉之一,手下副兵一百。
原本做校尉很是威风,但崔家,仍旧逃脱不掉畏战潜逃的罪名,洛阳城里栖住着不少军户子弟的军属,不少痛失丈夫的妇孺,根本不待见崔家,是以今次,崔家小姐崔元昭当街讨要公道,近乎无人站在他们这端,个个帮衬着李氏父子,都一口咬定崔家故意生事儿。
众口铄金,崔家毫无辩驳之机。
难怪崔校尉不待见温廷安,因为他觉得她是一介酸儒,帮亲不帮理。
温廷安先摸出身份令牌,以示身份。
一看是太常寺上舍生的牌令,崔校尉和李氏父子俱未料到少年竟是大有来头,李氏父子的脸色变了几变,周遭人群亦是稍微安寂了些许。
唯有族学的生员才以襟色识人,但到了外头,绝大部分人只认准令牌玉符。
温廷安看到起了震慑之用,莞尔道:“惊动众人,委实是万不得已。沈某这人呢,就是这般爱打抱不平的,今次与温二少爷途经此地,看到了这一桩事儿,不拎清楚便不能罢休。众所周知,太常寺是与三法司走动颇为频繁,若是在查清崔家千金的金银地契究竟落在何处,我定请示三院与府衙给出一个公道,至于诓瞒犯科者,定是移交有司予以重惩。”
温廷安在洛阳城名气臭,人脉也广,但真正见过他的人,也只有崇国公府、族学和一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大多数人只是闻过其名,但未睹其容。
是以,温廷安自称沈某,在场大家并无疑议。
温廷安拎出了一柄玉骨折扇,摊开,慢条斯理地扇了数下,笑语盈盈地看着崔家与李家:“你们看如何?”
听到三院,李氏父子面面相觑,一阵罕见的无语凝噎,顿了老半晌,亦是丝毫没带怕的,道了声好。
崔校尉捣刀归鞘,怒发冲冠道:“你这小子若是真能替老子将妹妹的铺契寻到,老子命就一条,还有几些闲丁,若你平素遭人欺着了,定供你差遣!这堂堂洛阳城,老子罩着你!”
那端,王冕看得冷汗濡濡,颇为不安,自家主儿主持公道也便罢了,怎的居然窃来了令牌,是何时窃来的,还把族学太常寺给牵扯进来了,万一事儿闹大了,闯了大祸,他可得怎么向温老太爷交代!
他忧心交兮,拱手对温廷舜恭谨道:“二少爷,咱大少爷总是兴之所至,不按常理行事,要不先差车夫,将您和三少爷五少爷送回国公府……”
“三弟五弟先走。”温廷安薄唇轻抿了抿,闲懒地以手支颐,嗓音喑哑温沉,在玄鹤纹帘幔的掩映之下,眸色显得淡寂又廖然,“长兄一腔古道热肠,立身为民,我怎能不捧个人场?”
王冕听着这话,颇觉有些不大对劲,但明面上只能暂先应承下来,这一会儿,温廷安招了他去,附耳说了几句话,李氏父子见二人在说悄悄话,眼神有些机警,亦是渐渐竖起了耳朵。
王冕避让一旁,容色踯躅:“温少……”
温廷安挑眉:“嗯?”
王冕不懂主子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被迫改口:“沈公子,这事……”
“让你去,自有我的道理,去罢。”
王冕只得从命,率先办事儿去了。
这端,温廷安先对崔元乾道:“沈某可否同令妹问几句话?”
崔元乾剑眉怒挑,挽着臂,审视着她,冷嗤一声:“我妹一未出阁的小姑娘,你这小子居心叵测,想占她的便宜?”
温廷安一阵失笑:“丢失金银铺契的人,是大人还是令妹?”
“自然是我妹。”
“亲自跟牙倌接触过,对整一桩买卖的来龙去脉最熟稔的人,是大人还是令妹?”
“自然……也是我妹。”
“校尉大人也说了,令妹是丢失了贵重之物,里间种种情况与计较,她是最为熟悉不过的,若是沈某能对来龙去脉明悟清晰,便越对寻回失物越有裨益。”
崔元乾有些不情愿地行至马车前,隔着帘子说了几句,片刻便回来道,看了她一眼,打了个手势:“问吧。”
温廷安行至马车前,隔着一重帐帘,问那崔元昭崔小姐:“小姐所失之物具体为何?又是何时与寻李氏父子做得买卖?”
帘内静默了片晌,似是在忖度,不久传出淡细的话辞:“我母亲早逝,留下了东廊坊北街的七块铺面,还有一些首饰金器。近些时日,家中吃紧,我预备将铺面转赁出去,也需典当一些金银细软,七日前去了一趟牙保行,经人荐引,便寻李四李五二人做了这一桩买卖。”
话至此处,崔小姐又道:“李四李五承诺在三日内寻着买主,寻着了,去信知会与我,公子您看,明明交易谈成,但两人一连七日皆是杳无音讯,今日我哥带我去了一趟铺面,适才发现七块铺子早就有人做起了生意,细问才知晓,他们已经来了五日了,皆说铺面是李四李五赁给他们。李四李五将铺面据为己有,且将金器典当后的银票纳为己有,我哥抓着两人的时候,他们行将出城,我寻他们归还铺契约,他们却装傻充愣,极为抵赖。”
温廷安问:“去牙保行做买卖,循理而言,仅需戳红印,再挂着牌子,以牙倌作保,毋需交铺契,这些李氏父子未曾与小姐说过?”
崔小姐踯躅了一番,道:“他们只说了,只消交四百文,再将铺契呈具,便不用课税,说是四百文是免税财,铺契是信物……反正,他们跟我算了一笔账,阐述课税的种种坏处,我便是信以为真,将铺契交予他们了。”
温廷安无奈地笑道,“据大邺律法,牙行交易,倘若未按时课税,则按禁罚,一律按盗税论。”
崔小姐可能是真的吓着了,嗓音带了几分哽咽:“那可该怎么办?这帮狡黠之人,我真不知该拿他们如何是好。”
温廷安道:“小姐在牙保行做买卖时,可有与李氏父子立双头契约?亦或者是,你们做买卖时,可有旁人在场?”
崔小姐忖了忖,道:“李四李五没提双头契约这件事,我们这一桩买卖,是在牙保行内一座幽室,室内只有我们三人,说是为了保护卖主的身份,幽室内除了卖主和牙倌,便不许其他人在了。”
温廷安垂眸,厘清了一下线索,崔元昭与李氏父子协同交易时,既没书面契约,亦是未有证人,也难怪李氏父子的行径可以如此猖獗,窃走铺契,转赁他人,他们肯定是一口咬死了崔元昭寻不出与他们交易过的牒文。
她又问了一下崔元昭是否有保管金银饰器的守券字据,但她亦是迷惘地说了声没有。
温廷安问完了崔小姐,便行至了李氏父子近前,将适才问过崔元昭的话辞重新问了他们,父子俩一直否认崔元昭将铺契交托之事,更是说没替她典当过任何物什。
温廷安笑了笑,倏然对李五道:“看你有些渴了,随我去茶棚子说会儿话。”
李四心中惕凛,“你单独带着我儿子,是要去做什么?”
温廷安摇了摇折扇,笑得开怀:“没听着么?喝茶啊。”
李四暗自拨刀,眼看要拦,下一瞬,一道白色衣影如鹰隼般,风驰电掣,戛然端坐在李四近前,李四蓦觉后脊一疼,身体僵立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甚至也不能说话。
崔校尉本欲拿刀架住李四,但眼前人的动作实在是太疾,势若雁过无痕,他甚至都没看清楚这个白襟绣银的儒袍少年,是何时从远处的马车,一霎地出现在了此处。
温廷舜怡然端方地摩挲拇指,目送着温廷安的纤细背影,淡到毫无起伏的面容,在半明半暗的雪光之中,掠起了一丝涟漪,他薄唇牵起了一丝勾弧:“他是打算用那种法子么?”
温廷安表面说是茶棚,实质上,是将李五带至茶馆内的一座雅间里,先是斟了两碗茶,摆放在他近前,李五纳罕地看了她一眼,温廷安眉眼弯弯,道:“不妨做个抉择,右边是招,左边是不招。”
李五扫了茶盏一眼,看向温廷安,慧黠的面容上带着笑意:“温公子何出此言?我都说了,我干得是堂堂正正的营生,绝不烧杀掠夺,是那崔小姐蓄意污蔑咱们,您怎么就不信呢?”
温廷安浅笑:“倘或你识相些,把犯下的事儿都招了,到时候,我拟折子一封,送去三院一统下查,让你免难,唯一披罪的,就是你爹李四。”
李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半晌,笑意渐深,但口吻森寒:“想挑拨我和我爹?”
温廷安不紧不慢地道:“人贵在能审时度势,李五,我是看你年轻,根正苗红的,才打算从歧路上捞你一把,但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那也罢,横竖崔小姐手头上甸着你们俩的证据,你不想活命,那我去救你爹好了。”
“你说什么?”李五怔然,脸色生疑,“崔小姐手头上有咱们交易的证据?”
“你不信?”
李五倏而冷笑一声,面目圆滑奸诈:“你诓我做什么呢,崔小姐手头上若真有证据,何至于在街衢上,让她那大老粗的哥寻咱们闹事?若是真有证据,就拿出来给咱们看看?”
温廷安道:“崔小姐是故意不拿出来,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不想让场面收拾得太难看。”
李五嘁了一声,怒目圆瞪:“你当我傻得么?”
温廷安凝声道:“李五,我看你懂法,绝非等闲之辈,也不怕告知于你,前几日我去了一趟三院递送验状,旁听了那些詹事学士太保尚书之流共纂刑统的事儿,大学士跟我说了,自那日伊始,新添了一种护捍嫌犯的新法,逢证据尽数消亡,唯剩嫌犯才能自证的情势之下,嫌犯招供一切罪咎,将能免罪获赦,反之,那些抵死不供之徒,则会遭致重惩。”
李五听得渐露骇色,事态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了,嗫嚅着嘴唇,话辞略显吞吐:“不,不太可能罢,温公子您诓我呢这是,我和我爹手头皆未留下证据,若是讳认,我们怎的可能遭罪?”
温廷安笑了笑,一面从容地为自己添了盏茶,一面道:“你爹手上的证据,便是你,同理,你手上的证据,便是你爹,你们互为自证。若你爹否认罪咎,你招了一切,那么你爹将披罪,而你将免于罪咎。”
李五面如土色,视线不安地四处摇摆,双手搅缠在膝面上,掌腹处尽是冷虚之汗:“我,我不信崔小姐手头有咱们藏铺契的证据,有种儿你叫她拿出来!”
温廷安轻哂道:“你忘了我适才同你说过什么了?我问过崔小姐,她手上有你与李四的把柄,只消她拿出来,你们的遭际,不仅是杖罚这般简单。”
她眉眸轻敛,话辞如沐春风,“李五,你当崔小姐在牙保行真无两手准备么?你们想方设法藏铺契,却忘了她亦是暗中遣人去你们典当了金器细软的钱庄,取得守券字据。今次寻你们,她故意不说自己取得字据,明显在示弱引虚,先教你们占据了优势,实则是想将事情闹大,尔后,一鼓作气去衙门报官,到时候守券字据当递呈给师爷,字据确凿,且邻里街坊俱是人证,你们觉得,自己会落入何种下场?”
李五脸上的慧黠与精明之色,少顷,褪散得一干二净,眼中愁云惨雾,额庭处虚汗密布,神思千回百转,委实纠结不已,他垂眸看着近前两盏茶杯,天青色瓷碗上冒着腾腾热气,他猝然抽出手掌,捻起了左侧的茶盏,一口酌尽:“好,我招,我招!——”
出了茶馆,一路回至街衢,李五见着腰悬金错刀的崔元乾,又见着那辆闺家马车,李四中了定身穴,身体动不了,只能动嘴,他忙不迭对儿子狐疑地说道:“那个沈生员,他对你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李五愁肠百结,拳心拧紧,眼色如飘萍般飘忽不定,心中回荡着温廷安对他说过的话,若自己招了,就不会中了崔小姐的示弱引虚之策,更不会身陷囹圄——若真要锒铛入狱的话,那个人一定不可能是自己。
李五看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仍旧风雅地扇着玉扇,温和地看着他,隐微地点了点头。
李五罔顾李四的话,大步走至崔元乾近前,弓着腰道:“校、校尉大人,崔小姐那几件铺子的宅契,是咱们窃藏起来了,是咱们合谋,诓欺了崔小姐!”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声沸腾,李四震悚地盯着儿子李五,眼仁狰突如虬结,容色阴沉生霾。
崔元乾怔忪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提溜住了李五的衣襟:“果真是你们这帮贼子干的!说,你们把我妹的东西藏哪儿了!”
李五老实交代道:“就在东廊坊铺面后院的榆钱树埋着。”语罢,从衣袂内侧处摸出了一份地契递呈上去。
“李四你他姥姥的癫了?!”李四又是惊悚,又是愤岔,欲要阻住他,奈何定身穴未解,他根本动不了身躯。
“我李五招了,把一切都招了,我向崔小姐认罪!”
李四却恶狠狠地呸了一口:“窃走铺契这事儿彻头彻尾是你一个人干的,你自己造来的孽,别让老子来替你擦屁-股!”
温廷安折扇一拢,浅笑道:“这可不由你说的算,你儿子已然招了一切,你难逃罪咎。”
李四难掩悚然,盯着李五一眼,面露狞色,“你这狗娘养的孽障,你以为告发了老子,你就能逍遥自在,将老子那一份钱财也中饱私囊是不是?老子告诉你,你做梦!”
李五惶恐地看了李四一眼,仿佛在看着一位即将把自己拖拽入深渊的黑白无常。
李四大嚷道:“是李五这个杂崽子,仗着自己平素看得书多,有模有样地教唆老子以减免课税之名,忽悠崔小姐交四百文铜板和金软饰器,到时候崔小姐报官的话,咱们都一致咬死没做买卖,且抵死不认。这般一来,老子觉有大利可图,这才信了他的鬼话!”
他继续道:“这个法子,是经他一手筹谋,老子专于与那些商贾卖方斡旋,专拣几个好骗的、头脑简单的的闺门小姐下手,比如军户小姐崔元昭。”
李四破罐子破摔,盯着李五看:“老子讲得没错罢?你读的书再多,也不及老子吃过的盐巴多,你还妄想阴老子,你他姥姥的做梦!”
李五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想要堵住老父的嘴,当下心急火燎地,头脑一发热,上前把人扭打在地。
父子俩缠打在一处,掀起了巨大哄乱,须臾,王冕回来了,身后是衙门的一群捕快,捕头凝肃道:“听说御街有人寻衅滋事,来人呐,速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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