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站在林家的正院里,面对着一队禁军和满院子的大箱子,他的身边站着林如海和柳先生。
这个情景,似乎似曾相识?
沈曜想到祖父对陛下的评价,英明睿智、知人善任、宽容大度,是位明主;沈曜又想到自己见过的的陛下,虽气度凛然却待人和善,是不是明主沈曜不知道,但能看出来是位极有风度的君王。
所以……这位君王、这位天子、这位明主,您为何像七十岁的老婆婆那样叽叽歪歪磨磨唧唧呢!
有什么东西您不能一次性派人送来吗?分两批显得您记性不好是吗?这两批出发的时间还只隔了不到半个月,沈曜那一院子东西还没用掉一个角,贾敏又要再给沈曜腾一个院子放东西,您不能为林府的承受能力考虑一下吗?
还有,您才刚收服林如海,您让他暂时代您养着您老师的孩子,这本是恩典,是对林如海的看重。可陛下您这样送东西过来,会让林如还以为您是不信任他,您觉得他会亏待沈曜呢。
容沈曜怀疑一会儿,他祖父真不是老了脑子糊涂了,看错了人,才觉得陛下是明主的吗?
沈曜把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丢到角落里去,只见一位穿着内廷服饰的太监越众而出,走到沈曜跟前,拜下:“奴才见过世子。”
沈曜伸手扶起他,道:“公公多礼了。”他又对林如海介绍道,“舅舅,这位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王公公。”
在陛下跟前伺候的人分量极重,林如海虽是读书人,却不迂腐,听罢冲王公公拱手问了好,王公公并不自矜,忙避开了,连声道不敢。
寒暄毕,众人落座,王公公道:“李将军想必早已经到了,陛下嘱托的话世子也知道了?”
沈曜道:“有劳陛下挂心。还请公公回禀陛下,赖陛下恩德,臣已大好了,请陛下不必牵挂。”
王公公道:“是,世子放心,奴才必定如实回禀陛下。”说完,顿了顿,他又继续道,“李将军出发了以后,陛下左思右想总是不放心,总觉得落下了许多东西,便接连思虑了多日,到底还是心里放不下世子,他老人家亲自列了单子,让人挑了些补品药材并一些玩意儿给世子送过来。”
沈曜微笑道:“陛下天恩,沈曜无以为报。”
王公公从前奉旨协办过沈老太傅的丧事,同沈曜相处过一段时日,对他的性格自认还算了解,知道他本就是个话少的性子,是以并不介意。他是御前的人,比谁都清楚陛下有多看重沈曜,即便沈曜不是本性如此,他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王公公笑道:“陛下还说,世子身子不好,自当善自保养,冬日天冷不宜动身,待来年春日天暖了,陛下再派人来接您回京。”
沈曜在心里叹口气,心想,今日这个跪是逃不了了。想着,他起身朝京城方向跪下,叩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王公公也不敢坐着,起身扶着沈曜起来,待沈曜落座后才坐下,接着道:“陛下念着奴才脚程慢,到了扬州也临年下了,世子头一次在外头过年,怕世子不惯,送些京里世子看惯了的东西来,以解世子思乡之情。”
“陛下请世子安心,京城那边沈家的宗祠陛下会派内务府官员代您祭祀。陛下还说,祖地那里世子也不必去了,冬日天冷,世子身子又弱,祖宗怜惜世子,必不会怪罪的。”王公公慢慢道,“世子只管在林大人这里好好过这个年就是了,旁的事一概不必挂心。”
话音刚落,沈曜起身又要跪,王公公这次总算快了些,他一把拉住沈曜,道:“陛下嘱咐了,千万不能让您多礼,奴才方才已错了一次,世子还请千万别跪了。”
“若是让陛下晓得了,奴才可吃罪不起。”王公公弯着腰,手虚托在沈曜手肘处。
沈曜退了一步,道:“有劳公公,公公辛苦,来日回京面见陛下,我再当面叩谢陛下的天恩浩荡。”
王公公笑道:“当不得辛苦,为陛下办事是奴才的分内之事。”
三个人再度落座,说了些客套话,王公公就要告辞,林如海留他在府里住,王公公只说他已让人去驿站安顿了,如此推拉几次,王公公才出府去了。
林如海问道:“久哥儿是回自己院里,还是找你姐姐玩去?”
沈曜道:“我去舅母那里,姐姐这时该在舅母那里。”
如此,林如海和沈曜便顺路了。
林如海看着来来往往抬箱子的下人,笑道:“来日你回京,还不知道拉多少行礼呢!”
沈曜道:“从前陛下也赐过东西,却从没像这两次……”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
林如海道:“陛下怜惜你,你如今孤身一人,陛下这是在给你涨气势,也是告诉别人,世子有陛下撑腰,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所忌惮。”
林如海宦海沉浮,比沈曜更懂君王心思,沈曜不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当真如此认为。
沈曜领了这个情:“给舅舅添麻烦了。”
林如海摆摆手,道:“一家子亲戚,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如今听来,比沈曜刚来林家时可顺耳多了。
“舅舅说得是。”沈曜这个舅舅也叫的真心多了。
贾敏知道了陛下的特旨后压在心头多日的石头一下子就松开了,只是又另有忧虑泛上心头。
黛玉则是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听沈曜说完才知道还有这回事。
屋里,大人小孩分开各说各的话。
黛玉高兴道:“陛下对你真好,久哥儿,日后你到了宫里,有陛下护着你,我也算放心了。”
沈曜抿唇笑道:“这话不知道哪里听着有些别扭。”
“哪里别扭?”黛玉笑着反问。
沈曜抓抓头发,道:“我也说不上来。嗯……我以为姐姐早就放心了,上次劝我的不就是你吗?”
黛玉还太小,史书都尚未读过,沈家的情形贾敏虽略微告诉过她,可功高盖主这样复杂的概念黛玉还不能懂。她只知道陛下最大,有陛下护着沈曜,沈曜自然安好。
黛玉扭过去身子,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还来说嘴。”
沈曜用额头顶着她的背,道:“姐姐关心我,我开心嘛!”
“没出息。”黛玉轻嗤他。
“我在姐姐跟前,没出息就没出息嘛。”沈曜耍赖道,“你嫌我吗?”
黛玉晃了晃身子,带着身后的沈曜跟着她一起左右摇摆:“我嫌你呀。”
沈曜笑道:“那我要哭了。”
黛玉笑道:“我给你擦眼泪。”
“姐姐不是嫌我吗,怎么还给我擦泪?”
“那我给你手帕,你自己擦……”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悠闲的说着话,林如海和贾敏那边却正好相反。
林如海关切道:“如今,久哥儿只管在咱们府里安心过年,夫人怎么似乎还有忧虑?”
贾敏微蹙着眉尖,道:“陛下如此恩宠久哥儿,却不知是好是坏。陛下如今年过而立,皇子公主已有十多个,久哥儿一个外面的孩子住到宫里去,陛下又如此恩宠,难保他们不会嫉妒。”
“我知道……”见林如海要开口,贾敏打断了,“老爷说过,久哥儿不过是个外人,陛下恩宠再过,难道还能让他做太子?他是碍不到皇子们的路,可皇子公主们在意的难道都只有至尊之位?他们既是陛下的孩子,难道不会想要父亲的疼爱?陛下这么些孩子,又来一个久哥儿分走陛下的注意力,他们能不厌恶久哥儿?”
林如海张了张嘴,摇头叹道:“夫人,人生在世,哪有十全十美,久哥儿既得了陛下的庇护,必然会招致某些人的嫉恨,哪能什么好处都让他得了?”
“久哥儿长这么大,得到的好处哪里有他失去的多。”贾敏拭了拭眼角,悲伤道。
林如海劝她:“宫里并不是虎穴,陛下素来仁善,皇子公主们的性子咱们也不知道,夫人何必什么都往最坏处想?况且,久哥儿过了年就七岁了,来日只要他早早考取功名,何愁不能早日搬出宫来住?”
贾敏靠在林如海身上,眼眶微红:“久哥儿实在可怜。”
“在咱们家里久哥儿不必再有顾虑,夫人想对他好尽管对他好就是了。”林如海温声道,“年前年后这些时日忙,不如等元宵节,我带着你和玉儿还有久哥儿,咱们出去看灯会。今年你病了没能出去看灯,明年可要少些思虑多多保重身子,玉儿和久哥儿想必都没看过,若是知道能出去看灯,定会高兴的。”
元宵佳节的灯会人群熙攘,前几年黛玉太小,林家夫妻二人不敢带她出门,今年想着可以出门看看了,不料贾敏病了,黛玉懂事知道不能出去后不哭不闹,林如海和贾敏更怜惜女儿了。
贾敏知晓夫君这是变着法让她不要多想,免使自己徒增心事,更连累身子不好,这话也切中了她的内心。
贾敏打起精神,道:“老爷说的是,何止是他们,扬州的灯会我也想看。”
林如海笑道:“届时必有猜灯谜的,待为夫给你赢那个最大的灯笼去。”
贾敏垂首笑了,一切恍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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