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意跟着贵妃出了暖阁,见贵妃眉眼间浮现出掩不住的倦意,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冲动,口吻略冲地替贵妃抱起不平来:“本不该娘娘你担这些宫务的,这些明明是皇贵妃该尽的责任。”
瘪了瘪嘴,绿意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不甘心地小声抱怨道:“皇贵妃倒是打得一把好算盘,既让人帮她做事,又半点不分权——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无非就是仗着皇上宠信。”
康熙十九年钮祜禄贵妃以妃主待遇入宫,按制可带两名家下女子进宫,贵妃就带了自小伺候她的贴身婢女兰芷和绿意。
宫中规矩,妃位名下可有六个宫女,钮祜禄贵妃带了兰芷和绿意,剩下的四个就由内务府补齐;次年晋了贵妃,按制分配八名宫女,内务府就又送了两个来永寿宫。
但入宫三年,还是兰芷、绿意这两个自家中带来的婢女最得贵妃信任看重,是她的心腹,也是她在深宫中左膀右臂。
兰芷和绿意自小服侍贵妃,同她感情深厚,见她刚出月子就为宫务劳累,自然免不了心疼。只是绿意性子更急躁些,有些不该说的话也大咧咧的呲出口,少了几分谨慎小心。
贵妃微微蹙起眉头,没有应绿意的话,只是幅度很小地冲绿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嘴。
佟佳皇贵妃是皇上的嫡亲表妹,从入宫起就地位超然,岂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若不是在永寿宫中,绿意这般冒犯皇贵妃,钮祜禄贵妃就是有心保她,也不得不为了皇贵妃的颜面罚她一罚。
至于绿意为她抱的不平,贵妃倒没像绿意这般委屈:一来皇贵妃将宫务分摊下来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磋磨她们这些有权利协理宫务的高位妃嫔。
二来权不权的,钮祜禄贵妃从入宫起就没那份野心,有了儿子后,就更不在乎那劳什子的宫权。
说来,佟皇贵妃的经历也着实令人唏嘘。皇贵妃入宫数年,盛宠加身,却迟迟没能诞下子嗣;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生下的女儿却不足一月便夭折了。
也正是皇八女的早夭为钮祜禄贵妃敲响了警钟。皇贵妃代行后职,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她有皇上的信重宠爱,有佟家做靠山,有满宫妃嫔的尊重敬畏,可就是这样,皇贵妃依旧没能保住自己唯一的女儿。
有皇贵妃的前车之鉴,对儿子的安危,贵妃自然是小心再小心。只要能保住儿子,让他平安长大,贵妃什么都情愿放弃,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兰芷柳眉微蹙地瞪了忿忿不平的绿意一眼,一边上前去服侍贵妃在软榻上歇下,一边低声说道:“皇贵妃的病情似是有了起色,等过了新年,娘娘便能卸下担子松快些了。”
皇八女在闰六月夭折,盼了数年的孩子还没满月便已夭折,受此打击,心中悲痛的皇贵妃还没出月子就病倒了。
这几个月来,皇贵妃缠.绵病榻,病情反反复复,身体亏损许多,一直病恹恹的,更不大提得起精神处理宫务,宫中诸多事务也只能分摊给贵妃钮祜禄氏和惠荣宜德四妃。
但宜妃八月诞下皇十七子,德妃八月产皇九女,贵妃十月生皇十八子,她们的精力都被新生儿牵扯去大半,没有多少心力能分在宫务上,只有惠荣二妃能全力处理宫中事务,可临近新年又诸事繁忙,自然显得忙乱了几分。
但也只是这几个月忙乱一些罢了,等过了新年,事情没那么多了,又有皇贵妃主持大局,再乱的事情也能理得顺。
钮祜禄贵妃叹了口气:“皇贵妃也有她的难处。”
她虽与皇贵妃没什么私下的交情,但都是做了母亲的人,自然能理解皇贵妃心中的悲苦。
为皇贵妃叹过一声,钮祜禄贵妃又斥了绿意一句:“年节将近,不许在这个时候生事。”
绿意的性子爽利活泼,脾气更有些冲,贵妃怕她在永寿宫外也漏出行迹,惹了贵人的眼招来祸事,便提前敲打她几句,也让她长个记性。
不等噘着嘴的绿意答话,兰芷盯了绿意一眼,率先应道:“娘娘放心,奴婢心中有数,也会看好绿意的。”
钮祜禄贵妃笑了笑,倒也真的安下心来。
绿意活泼爽利,性子有些冲动,兰芷却稳重细心,最是谨慎不过。兰芷既然这么说了,那贵妃便放下心,不再暗藏隐忧。
已是午时,钮祜禄贵妃忙了一上午处理了分派过来的大半宫务,也不着急将事情做完,想要先歇一歇。
就着温热的牛乳吃了些饽饽和点心,钮祜禄贵妃便在兰芷和绿意的伺候下换了衣服,又让兰芷替她松了头发,这才歪在美人榻上休息,端庄大气的明丽面容上流露出几分倦色和困意。
绿意往熏香炉里丢了小半截宁神香,兰芷用温帕子净了手,轻声说:“娘娘,奴婢给您按一按吧。”
贵妃微微颔首,阖上了眼睛小憩。
特意用温帕子暖了手的兰芷便在美人榻梢头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双手覆上钮祜禄贵妃的太阳穴轻轻按了起来。
绿意见状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交代了其他几名宫女几句,让她们无事不要去打扰贵妃休息,就亲自去后院查看给贵妃熬的滋养身体的补药好了没。
贵妃生阿哥时亏了身体,虽然月子坐得不错,可到底落了点毛病。如今进了冬日,寒气太重,又落了雪花,更要好好保养,不然身子就坏了。
不一时,贵妃沉沉地睡着了,兰芷静悄悄地退了出来,找到在后院盯着熬药的绿意,让负责熬药的小宫女出去后,才皱着眉头对绿意说:“我说过几次了,改一改你的急性子,宫里是最需要谨慎的地方。”
绿意缩了缩脖子,怂怂地挽起兰芷的胳膊讨饶道:“好姐姐,我知道错了。”瘪了瘪嘴,绿意的声音陡然低了八度,“我就是为娘娘叫屈嘛,娘娘上个月才出的月子,就要这么劳累,身体眼看着就要熬坏了!”
“那也不该无状冒犯皇贵妃。”兰芷脸色稍缓,但还是语气严肃地告诫绿意,“多长点记性,在宫中决不可随意议论主子,不然娘娘也保不住你。”
兰芷一样心疼贵妃,但有些话她清楚是万不能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是落人话柄,谁也不知道会招来怎样的后果。
她也为绿意担心,绿意这次敢冒犯皇贵妃,下次岂不是敢非议皇上?康熙二十二年本是个多事之秋,要是不小心惹了皇上的眼,绿意不死也要脱层皮。
别看康熙这一年又是巡幸五台山,又是巡幸塞外,其实康熙今年真不闲,朝中发生的大事更是不少。
其他不说,光是打仗都打了好几场,先是与俄国作战,打退俄国后又攻克澎湖,末了又□□,战事一波接着一波,虽然捷报连连,但就没有停歇过,真说不好皇上的心情是好是坏。
被兰芷说得表情跟着严肃起来,绿意重重点头,斩钉截铁地说:“姐姐放心,我记下了,下次绝不会再犯。”
说着,绿意又推了把兰芷:“这里有我看着,姐姐别在这耗着了,去忙其他的事吧,娘娘如今正需要我们为她分忧呢。”
兰芷轻轻点头,转身离开后院的小厨房回到正殿。
她没去打扰刚睡下的贵妃,而是又进了暖阁看望小阿哥——作为贵妃最倚重的心腹,兰芷知道小阿哥才是娘娘的命根子,在阿哥没真正立住之前,和阿哥的健康比起来,其他旁的全都不重要。
刚进暖阁,乳母就站起身小声说:“小阿哥醒了有一会儿了,怕是还不饿,刚喂奶时扭过头去不肯喝,奴婢想着再等一刻钟再试试。”
兰芷冲乳母微微颔首,凑到摇篮前看了看,就对上了尹遏圆润黑亮的大眼睛。
见到是熟悉的人,尹遏眨巴眨巴大眼睛,咧开嘴,冲兰芷露出一个可爱到家的无齿笑容。
婴儿灿烂明媚的笑容让兰芷满心欢喜的同时又有些微的遗憾:小阿哥醒了,可娘娘刚已睡下了,倒不好去吵醒娘娘,只可惜娘娘看不到小阿哥现在这么活泼精神的模样了。
看尹遏笑容灿烂,面容红润,手脚又这么有活力,兰芷心中放心不少。
上个月庶妃郭络罗氏产下皇十九子,听说皇十九子生下来后一直病歪歪的,也不知道养不养得大,有没有排上序齿的一天。虽然小阿哥(皇十八子)一直很健康,可在养大立住前都必须小心看顾,不能有一丝一毫大意。
尹遏靠着自学的半生不熟的满语,连蒙带猜地听着兰芷和乳母的对话。
兰芷对乳母说的那些嘱咐和告诫,尹遏没往心里去,只是心里泛起了嘀咕:上个月宫中又有皇子出生,是康熙的皇十九子,难道……是十一阿哥?
但尹遏记得序齿上的十一阿哥和九阿哥都是宜妃之子,宜妃八月才生了皇十七子,怎么也不可能十一月就无缝衔接生下皇十九子吧?
所以,那个只比他小一个月的弟弟,日后是夭折了,并没能排上序齿吗?
尹遏一时有些怔怔的,虽然并不觉得意外——康熙夭折的儿女实在不少,只是他的心头依旧沉甸甸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不曾谋面的异母弟弟可能的早夭,尹遏谈不上难过或者遗憾,只是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的领会到生命的脆弱,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心头更有些说不出的发涩。
重获新生后,尹遏只想活下去,平平安安长大,珍惜全新的人生,但现在看来,想要实现这个朴素的愿望似乎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闭上眼,尹遏缓缓吐气:他该引以为戒,绝不能掉以轻心。这不是小题大做,而是活下去所必须的小心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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