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说是在村头,其实位置并不靠近马路,而是还要往坡上翻过一个垭口再往下走的一个山坳里。那里地势低洼,有些潮湿,周围山坡上全是坟包,平时很少有人会去那里。
不过那里的地不适合耕作,却格外适合各种猪草野菜生长,大队上的牛棚猪圈都在那里,曾经的大地主王大富和他婆娘王婆子现在就在那里喂猪放牛晒粪掏茅坑。
相比起其他地方“黑九类”,王大富两口子的待遇算是好的,大队上的人当初租赁王家田地的时候不仅没受什么压榨,遭逢灾害时地主家还主动降租,谁家有个苦难求上门去,王家人也都会出手帮忙。
现在众人也默契地把这份善意回馈到王家人身上。
王家一共五口人,除了王大富和王婆子因为在上面挂了名,不好做得太明显,王家的儿媳以及两个孙子孙女,现如今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社员中,往上面报的时候就说人没了。
因为王家人当地主的时候时常帮助佃农,家里的生活只比照着中农的水平,以至于后面抄/家的时候除了几斗粗粮一些种子,什么金银家财都没抄出来。
有了其他大地主在前面当挡箭牌吸引上头人的关注,王家人根本没能挂上号,也就真让队里给藏起来了。
当然,这些事儿作为知青的原身自然不知道,村民们平时看起来淳朴,其实心里门儿清,根本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外来的知青们。
秦松也是走到村口看见正往大黑牛背上挂车架子的两个人时才想起来,在他接收到的断断续续的“剧情”里,就有一个大概是为了表现女主机智勇敢而特意设置的情节。
约莫两年后,女主在自己插队的大队帮助牛棚里受迫害下放的老教授被人发现,更是写了一封举/报/信,女主提前得到消息后果断祸水东引,模仿写信人的字迹又写了十几封举/报/信。
有的是胡编乱造,有的是确有其事,为的是造成一种举/报人广撒网乱举/报的假象。
其中就有一封关于五星大队大队长伙同支书收受贿赂后,利用职权或威胁恐吓或分割利益,前后联合数十人一起弄虚作假,帮助地主王大富一家五口逃脱改/造再教育的举/报/信。
这事一出,一时轰动,女主逃脱了危机,五星大队连同大队长老支书在内的五十多口人却下场凄惨。
有的被拉去批评,死在了路上或者批评台上,有的人在石场里搓磨而死,最好的也是劳改十几年,再出来时已经无法适应高速发展的社会,最后一辈子郁郁而终。
单纯从文学的角度,创作出这种“女主”,并称之为善良,秦松有理由怀疑这是作者在故意运用讽刺手法。
不过当这种“人设”着落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似乎就不那么让人有心情鉴赏文学了。
秦松暗自皱眉,思索这件事该如何扼杀在摇篮里。
初雪看见正架车的两人,因为知道某些秘密,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秦松。当发现他面色不虞眉头紧皱时,初雪心头一紧,连忙大声朝罗叔打招呼:“罗叔,我们来了!”
不远处两人说笑的动静立马消失,面容黑瘦,走路有些跛的大叔转身走了过来,仿佛无意间挡住了秦松的视线,憨厚地搓着手道:“来了,来了,哈哈,刚好,我这边刚架好车,放心,昨晚上才洗刷过,你们坐在上面保管舒服!”
又闲聊起他们去公社做什么,自己今天这么早过去能不能趁着其他大队的人没到,赶紧把肥料拉齐,之类云云。
等聊完再回牛车旁,刚才那个矮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罗叔和初雪也都没提那人是谁。
秦松知道两人是在给刚才那人打掩护,牛棚里的人不说与世隔绝,却也基本不出现在大家面前。原身哪怕已经来了五星生产大队三年了,依旧从来没见过牛棚里的那群人。
——除了王大富和王婆子,还有几个人也住在这里,只不过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的石场或林场里干活。
秦松之所以能认出刚才那个人就是王大富,其实也是因为对方颇有特点的外貌特征,那就是矮胖。
胖这个词,在现代时那是让人深恶痛绝谈之色变,可放在这年代,就是有福气。王大富遭逢巨变,胖乎乎的身材愣是没消瘦下来,还是矮胖矮胖的,看着有些喜庆。
看着努力活跃气氛转移他注意力的两人,秦松忍不住想笑,心头更有满是暖意的感触。
明明平时鸡毛蒜皮的事也不少,就为着一把茅草一根蒜苗都能吵吵闹闹的人,却会这么默契地一起干出这么一件一旦爆发,谁都讨不了好的大事。
为了不让两人的努力落空,秦松很是配合地加入了新话题,作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偶尔还会对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插上一句嘴。
罗叔说:“这回抢肥料的任务十分艰巨,咱们提前一个小时出发,总不能再被人截了胡吧!”
秦松点头:“说不准人家半夜就出发了,毕竟再不下肥,地里可等不得了。”
罗叔皱眉:“不能够吧,之前就已经有不少人拉够了。”
秦松:“谁知道呢,谁不希望自己大队的肥料早点到位,是吧?而且四月插秧过了,六月收了麦子不又要种苞米了,果园里果树多的也要使劲上肥了。”
眼见着罗叔被秦松的话越说越忧心,都没功夫担心这个知青有没有看见王大富了,一个劲儿发出催促的声音让大黑牛走快些,初雪默默看了看一脸正经诚恳的秦松,暗自反思自己不该怀疑秦松是故意吓唬罗叔的。
况且秦松说的话也挺有道理的。
暗戳戳满足了自己一点恶趣味的秦松感受到初雪的目光,侧眸于青黛色的天光中对着她温和一笑:“怎么了?”
初雪摇头,也跟着发起了愁:“没什么,就是担心肥料真被人抢先拉走了,苗床里的秧苗已经等不得了,再拉不到肥料,老支书和大队长肯定要一起去公社找领导哭了。”
秦松:“......”
坏了,把小姑娘也给吓唬住了。
“嗯......其实,公社那边肯定是有登记的,知道轻重缓急,谁都不敢耽误春耕这样的大事,毕竟这个责任太大了。”秦松努力描补。
可惜大概是之前他装得太好了,罗叔和初雪都没被安慰到。
也是幸好罗叔和初雪都顾虑着秦松这个“身体不好”的知识分子,好歹没有提出让两人下车走路,好叫罗叔赶着牛车先行一步。
换了平时,罗叔可舍不得让大队里唯一的这头大黑牛累到。可今天情况特殊,等赶到公社的时候,大黑牛已经累得尾巴都甩不动了。
公社就是泥巴马路边上的一座院子,双开的大门旁边挂着“月牙公社”的字样,里面有个宽敞的院子,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排青石条铺就的台阶,往台阶上走几步就是几间办公室。
这就是公社领导们上班的地方了。
台阶下左右两边,一边是负责卖东西,同样也收购东西的供销社,另一边则是负责发放肥料粮种等农业资源的农机社,这里还有既能给人看病也能给家畜看病的卫生室。
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初雪和秦松都没进去,而是继续在大门外的马路边等着。
每天早上七点都会有一趟从白鹭县城开往月牙公社的客车,抵达后等半个小时又返回。第二趟则是下午五点从县城开下来,半小时后再度从公社开往县城。
一天就这两趟,错过了就只能徒步跋涉四十多里路,途中还有不少荒无人烟的路段,便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轻易尝试这种交通方式。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车还要多久才能到。”初雪用带来的一块垫子往路边的石头上一铺,招呼着秦松坐下来。
秦松也深感没有手表的麻烦,“刚才我看办公室里已经有人在打扫,应该等不了多久了。”四月末的早上七点,大概也就是刚天亮不久。
现在天边已经出现依稀的晨光,有艳丽的霞光烟雾般丝丝缕缕地自山峦后面氤氲而出,初雪迎着东边眯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秦松看了看她的眉毛,又看了看山峦黛青色的弧线,方知远山眉的称谓打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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