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瀛海之鲲是我蓬莱的镇宗神兽,与我蓬莱有契约,它背负着蓬莱神宫,背负着千百座岛屿,若它在,旁人则攻不入蓬莱;若是它沉海,蓬莱基业则毁于一旦。
“海鲲终日在沉睡中,唯有《沧海伏波曲》方能将它唤醒。
“平日里可驱动的海兽大多是它的子孙后辈,在地陆我蓬莱或许难以抗衡三宗,可要是在水中,我蓬莱御海术是天地一绝。
“御海术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少年时的姬赢热情而又烂漫,早将见秋山视为“自己人”。
见秋山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我终究不是蓬莱的弟子,学习御海术不妥当。”
姬赢蹙着眉思忖了片刻,又道:“好吧,但是《沧海伏波曲》你一定要学!”
见秋山:“这不是更不应该吗?唯有历代宗主方能修习此曲。我——”话还没有说完,一只微微发凉的手便抵住了她的唇,她抬眸撞入了姬赢那仿佛沉着满天星辰的眼眸中,一时怔然。
姬赢悠悠道:“我们要走的路不容易,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情呢?我不想将蓬莱交给其他人。到时候,只能够靠你自己往前走了。”
见秋山柔声应答:“不会的。”她怎么会愿意见姬赢出事?
姬赢眼中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情绪,她轻轻道:“天有不测风云。”
后来,陌路殊途。
姬赢没有死,但也没有活。
婉转低沉的笛音逐渐转至高亢激烈,声如金石仿佛要穿透云霄。往事逐渐地从心间消隐,眼前只余下了那一望无尽的海域以及掀天而起的大浪。浪头拍打在了礁石上轰轰作响,那股来自于海妖的磅礴灵力仿佛磨盘,将兀立的黑礁碾成碎屑,沉入了水中。龙蛇法相节节扭动,倏地将那双猩红阴森的眼对上了蓬莱修士。
蓬莱长老心慌意乱,一开始还抱着微弱的期待,以为见秋山只是堪堪学会而已,御海术未必不能占据上风。可随着笛音的激烈,他这处的笛声完完全全被压制住了,连笛身上都出现了一道道裂痕,最后在一个上扬的音节中破碎断裂。他脸色一沉,一提气猛地冲天而起,伸手朝着前方一点,便见五色玄光化作一股猛烈的气焰向着那成群的海兽拍去!
岸上的人不知见秋山使用了什么神通,心中又惊又惧。此刻见蓬莱的阵势大乱,他们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机会,化作了一柄犀利凌冽的剑直刺蓬莱修士的腹心。原本战舟只在海岸上方停驻,此刻化作了一道黑芒奔向了海中,司天局的修士更是哈哈大笑,一吐过去几日的压抑!
蓬莱长老的修为不弱,不管是披甲士还是司天局修士都很难拦住他。只是他无暇对付那些弱小的人,而是将视线落在见秋山的身上。他知道如果见秋山不除,蓬莱这次的攻袭只会以大败收场。来之时他还信誓旦旦,说拿下海边小城小菜一碟,要是今日败了,不仅仅会被人笑话,就连他的道心恐怕都会受损!
“见秋山,你在我蓬莱十年间,我蓬莱一众何曾亏待过你!当日你要走,我们也不曾为难你,大家哪一点对不住你?”蓬莱长老朝着见秋山怒喝一声,语调洪亮犹如群雷齐动。见对面的温婉女修沉声不语,他也知道今日得不到答案,冷冷笑了一声后,周身气息蓦地往上一拔,一左一右以及后方骤然腾跃出三尊头戴玉冠身着紫袍腰围玉带的法相。他修的是《三元乾坤真法》,以体内“三尸”化三法身,分别是“天官”“地官”“水官”三官。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尊法相一出,蓬莱长老顿成无灾无厄无垢法身,术法威能增加了数倍不止!
见秋山凝眸,她一心二用,一面以《沧海伏波曲》驱逐海兽,一面祭出了无字书,身后阴阳鱼环抱合太极,周身气意格外地缥缈玄奥,仿佛要从此世间脱离!书经自千万言归一,又从“一”化无言,她之修为早已经臻于化境。
蓬莱长老不敢托大,可一交手,他就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低估了见秋山。六十四卦天人卜,测定天机,他的《三元乾坤真法》尚未尽善尽美,一下子便被对方窥破破绽!与符箓观想一脉不同,他的“三官”是“三尸”所化,而斩落的“三尸”各自修行,自有意念,而他尚未让“三尸”与自身意识归一。太极中滚滚清气逼来,“三官”法相隐隐有崩溃之兆!分心之时尚能如此,若是一心,又会如何?蓬莱长老心念一转,已经萌生退意,此刻顾不得那群鲜血染红海水的海妖了,也顾不得那群被围困的弟子,他该回到蓬莱,让所有人都见到见秋山的锋芒!他修五行五色玄光,亦修五行大遁法,眼中掠过了一抹异光后,便化作一缕流光向着外侧飞遁。
见秋山哪会不知蓬莱长老的心思?她忽地腾出左手朝着前方一捉,只见无字书上光华流转,一柄如琉璃澄澈的剑器缓缓显形!她注视着蓬莱长老飞遁的方向,起剑一斩。剑器隐没,而那道剑意则是瞬息间腾跃数里,待到蓬莱长老窥见那抹剑痕时,他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离,直到暴散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中还残余着错愕与震惊。
海兽在滚荡的血水中退却。
风起浪涌,可再也没有先前那等翻天覆地的气势了。
见秋山一拂袖,沉静地望着那片汪洋海域。
过去她曾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她没有料到,身边会再也没有姬赢了。
姬赢是不是也同望着这片海域?她会后悔吗?-
西境元州。
昙法华试图联系蓬莱宗主,可不知为何,出面的总是蓬莱的长老,姬赢像是整个儿销声匿迹了。蓬莱长老对见秋山、姬丹蘅一众有怒、有怨,可对姬赢只剩下了“劝”,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走另外一条路,譬如让蓬莱易主。
“蓬莱在昆州南端的外海失利,实在是匪夷所思。”
“指望他们是没有用处了。”
“仙盟那边来消息,说是白玉圭有了回应,我等要如何‘猎日’?难不成要赶去汤谷吗?”
“灵山十巫倒是透露出一个消息,说要日月自晦。”
“不提这些远在天边的事情了。我元州境内千百佛刹被打碎,那亿万信仰供奉的天佛法相被毁坏……那两人势必要再闯一回佛宗的。”
“那就拦!”坐于首座的佛尊忽地站起身,他眼神沉凝,将腕上六枚舍利子串成的珠串向着半空中一掷。只见无数炫目的华光自舍利子上绽放,如同烈阳般转瞬间便普照元州大地。但凡信仰佛陀者,皆被舍利子光华所迷,自身因果命运刹那更易。
“元州化六道,须弥演极天。”佛尊的气息萎靡,面皮如枯木,像是瞬间苍老了百岁,他的声音萎靡而又沧桑,身上已不见慈眉善目的尊者态,眼窝深陷,仿佛一只地狱里游荡的恶鬼。以元州为基,演化极乐天、人间世以及地狱道,自成一片属于须弥佛宗的天地,这原是用来对付仙盟三大宗的法门。佛宗的理念与帝朝有几分相似,既然上苍不应,那就让他们来做这个“新天”!
元州天变。
这一回的演化比以往更为激烈。
僻静的小城中,不管是白昼还是暗夜,街上坊市中时时刻刻都回荡着幼童的哭声,闻者心中悚然,亦是不免泪下。
医馆中。
病佛放下了笔,将所著的医书整齐地叠在了桌面上,她温和地凝望着一直跟随着她的小药童,叹了一口气道:“日后医道,靠你们自己来修行了。”
“您、您要走了吗?”小药童惴惴不安地望着病佛,一双眼中满是惶惑。
病佛点了点头,她思忖片刻后,又温声道:“这座小城有人庇护,若是无事,莫要出城。”元州多苦,净土难寻,可自那两人来后,悬于小城上方的利剑已然被折断,纵然没有大富大贵,可至少能平安。细细地叮嘱一二后,她独自一人离开了小城,身影很快便隐没在了长街暮色中-
此刻。
荒漠中。
丹蘅双手抱臂,她望着西边眉眼如刀锋,冷冷一笑道:“难怪千年信火没让那群老秃驴超凡入圣,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借助信仰之力演化六道天地,比帝朝他们聪明。”千年间,大荒变化不小,各大宗门在失去了诸神的指引后,各自寻道。唯一不变的是荒唐、愚钝以及镂刻在了骨子里的忘恩负义的本能!没等到身侧的人应声,丹蘅又凉薄地笑了一声:“如果他们不通道法,便不会有这样的动荡。一切灾劫因我而起,业障的确是我该背负的。”
“你不要这样想。”镜知握住了丹蘅的手,摇头道。
丹蘅的手很凉,像是万年的寒冰,冻得她心尖打了个颤。
“他们的错,与你无关。”
丹蘅抬眸看天。
暮色将近,望眼凋零枯槁。
“怎么会无关呢?”
她默默地想。
第62章
错要纠正,恨要终结,就像昔日在九重天,了结被逼得疯狂的金乌、玄兔,斩杀扭曲的、满怀恶意的诸神。
丹蘅抽出了被镜知握住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须弥佛宗山门方向走去。
“六道轮回”以业分三善、三恶道,可佛门创造的“六道”则是以“财力”为“善恶”标准。曾为佛陀塑金身、一掷千金供养神佛的为“大善”,而那无力承担重负的则是“大恶”,至于不信佛者,与佛宗并无信仰牵连,并无因果牵系,佛宗也无法将他们如何。
“富者成天人,贫者入地狱。地狱众生唯苦无乐,佛门还真是将大荒十二州看得明明白白。”丹蘅笑得讥讽,她瞥了一眼始终尾随在身后的镜知,又盈盈一笑道,“人若死了,就不会有痛苦了,是吗?”要破“佛门六道”其实也不难,佛家“地狱”空了,“六道”自然也消弭了,大不了造这斩杀千万万万人的业。
镜知摇头,她拧了拧眉道:“以佛门的能力不可能生生演化‘六道’,必然会有一灵物为承载。”
丹蘅轻哈了一声:“除了舍利子,他们还拿得出什么?”她转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镜知,忽而笑道,“要跟我一起入无间吗?”
镜知没有说话,她往前走了一步,与丹蘅并肩而立,那双如水雾朦胧的银灰色眸中盛着盈盈的、无须多言的情意。
千山万水能陪着她走,无间地狱也能陪着她走。
天下之大,有丹蘅的地方,才是乐土-
元州战场。
形势不利,使得元州方伯韩檀心烦虑乱,待到亲兵传消息说军营中骤变时,他更是心惊胆战,满目惊骇。不知道是哪方人使了手段,他这军营中大半人化恶鬼、阿修罗甚至变为畜生的,哪还有为人的模样?这些浑浑噩噩的化鬼、化怪之辈,如何能够攻克生州?!
修士以及披甲士中倒是没有任何变化,可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招来了随着军营而行的佛宗修士一问,才得到了“元州化六道”这样的答案。那佛修仍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姿态,可说出的话语却是足够无情:“待到六道演化之后,此间自成一天,俗世间的胜负便不再重要了,主君可安心!”
“安你的狗屁心!”韩檀气得破口大骂。这些修道的人都不是东西!嬴危心那个窝囊废没有半点能力,他们这些人只能够被无情地践踏!佛宗的修士听了韩檀的污言秽语也不生气,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就从营帐中退了出去。韩檀无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神态怔愣、双目失神。他所谋的是能够恩泽子孙的功业,他自以为一州方伯有一定权势,可现在看来,在那帮人的眼中,只要是凡人,都是弃子!
“主君?”韩檀的亲信同样惶惑不安,他哆嗦着唇,“化作怪物的人不分敌我,在营帐里四处袭击旁人。”
韩檀沉着脸,恨声道:“那就将他们驱逐到对面去!”
生州军营。
雪犹繁一众得到消息后也大吃一惊:“生化六道,人皆恶鬼,佛宗这是疯了吗?”
记何年心中一片冰寒,拨弄着念珠,冷声道:“他们这是要生六道、造佛国!”一旦自成一天,旁人能够将他们如何?可这由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天地,如何算得上是极乐?“信仰须弥佛宗的信众皆入伪六道之中,元州军营中的变化一定会很酷烈,想要结束这一战,就得找机会劝降元州方伯。”
雪犹繁又道:“天子会同意?”
记何年点头,笃定道:“会!”她掀开了营帐大步地走出,抬眸望着那暗沉的天色,她心中想着的是昔日在慈心城、在边边角角落下的“星火”。“求佛不如求己”,借助他力不如自生“明净之心”,如果他们能明悟这一点,或许就可以避过如此灾劫。
她微微合眼,脑海中幻化的皆是天塌地陷的场景。
火光冲天而起,鬼哭、兽嚎以及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交杂在了一起,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谁也没有想当昔日相对的人会在佛光的笼罩下变成罪鬼、恶鬼,变成恐怖的妖魔。人身尚存的躲在屋中瑟瑟发抖,而丧失了理智的则是疯狂地在街上横冲直撞。
有人求佛,有人求己-
石佛无情,生死无悲。
六枚佛陀舍利子在半空中盘旋,散发着一阵阵刺眼灼目的毫光。
“她们来了。”佛宗长老一直注视着山门方向,窥见了那两道人影后打起了精神,万分警惕。
“六道轮回,且看她们能不能闯出!”昙法华冷冷笑了一声。
山门外,丹蘅提着刀往前走了一步,镜知紧随在后,她们并没有进入佛宗地界,而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像是幻境,却也不能说是幻境。须弥佛宗演化六道轮回,元州各地之变为“实”,而舍利子中的影为“虚”,可生死相通,虚实同化。一旦舍利子中的“影”灭了,原本存在的人同样会消失。
镜知叹气道:“地狱道,是依据佛典《长阿含》中的”地狱品“演化而成。”于此间众生,受无穷酷刑不得解脱。
“圆满无隙,找不到出路。”视线所及,是受各类酷刑的众生,可丹蘅的神色淡然,一片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地狱不空,舍利子就不会破。佛宗的盘算就没有变过,他们要我造杀业,等待着业障将我彻底吞噬。”说到最后一句,丹蘅的眸色倏地一沉,拔高声音道,“那就——遂他们心意!”刀光如一轮饱满的圆月,照亮了幽暗森冷的地狱,照亮了罪鬼们青白诡异的面孔,也映衬出它们内心深处的极度惊恐。
“叮”一声响。
却是镜知将“太一”祭出,银色的剑芒如浪中穿梭的白龙,顷刻间便将“圆月”衔起,一青一白的光芒在半空追逐,虽散发着令人惊悸的恐怖气息,却始终不曾向着下方落下。
“元——”
镜知没等到丹蘅那冰冷的话语挤出,便伸手向着前方一点,道:“你看!”
丹蘅蹙了蹙眉,顺着镜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黢黑的河上落下了一盏又一盏明亮而温暖的莲灯,照亮了这幽幽的恐怖地狱。
镜知:“莲灯上有经文和愿力。”
丹蘅嗤笑一声:“只一人愿力,如何夺一大州的信仰,如何与那佛宗‘六道’相抗衡。所谓救苦救难,不过妄想!”或许等个一段时间,新的信仰在天下生根发芽,如此愿力就能盖过须弥佛宗,可她不愿意再等了,等待对她来说已经丧失了意义。
万物枯萎,一切都会终结。
“真的不能等吗?”镜知凝望着丹蘅,她垂着眼睛,眸中蒙着浅浅的水雾,似是无声的哀求。她知道丹蘅的内心藏着无穷无尽的苦郁,她知道强求来的一切终将消散……可她还是想要抓住那点渺小的希望,想要让她恨意散了,想要让她此生顺遂,平安喜乐。
“我即天地,你能不能为了我,对这人间多一点爱?”
镜知的语调在发颤,她很少倾诉自己的情衷,她的语调很轻,藏着几分怕被拒绝的惶恐。她知道昔日的帝君早已经回不来了,当恨意如潮水席卷而来,她猜不透当初的情还能够剩下多少。丹蘅的游离让她不安而焦躁,可她只能够压住满腔的情绪,维系自身的“恒定”。她怕有朝一日她也被恨意淹没,那她所爱之人就没有半分解脱的希望了。
丹蘅抬眸,她凝望着镜知,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光阴,重回那姹紫嫣红开遍的青帝神宫中。
她当初有多期待,后来就有多痛恨。
她怎么就没有发现那群神祇丑恶的嘴脸,怎么就不知道祂们的狼子野心。
她想要的没有一样做成,之后,她就学会了不再有念想、不再有奢求了。
镜知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她明知道那时候的帝君一心求死,可还是走遍天涯海角、用千年的时间唤醒她。
可是业障没有消,痛苦没有消,她在世上经历的每一日都是折磨,而自己却是忘了又忘,无心又薄情。
“我怎么会怪你呢?”丹蘅抬起手,点了点镜知的眉眼,似是想要拂去她眉心积存的委屈和内疚。她弯着眸子笑了笑,“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不会去痛恨的人。”-
这是一个可恨却又可悲的人间。
病佛从荒僻的小城走向了热闹的、人声鼎沸的大城——不,四野回荡的已经不再是人声了。她在一条贯穿整个元州的长河之畔坐下,轻轻一掷,一枚菩提子落地生根发芽。无数游离的鬼物聚拢来,她的面上不见分毫惧色,她坐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大般泥洹经》。
无色相、无寿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天地无相,立地成佛。
第63章
元州非六道,众生非恶鬼。
他们有什么罪,要受这炼狱之苦,不得超生?
落地生根发芽的菩提树在佛气的催动下快速成长,菩提叶哗啦啦如银铃震响。
病佛度众生,而化鬼的人毫无知觉,只将她当作食物,前仆后继地涌来。或是撕扯,或是生啖其血肉,眨眼间菩提树下枯坐的人就化森然白骨。可佛音与诵经声不曾终结,她一身佛光不散,血肉就会新生,而新生的血肉又在顷刻间化饿鬼口粮。
在生生灭灭之间,时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病佛仿佛感觉不到那千刀万剐、撕裂血肉的痛,她的面容温婉,如菩萨低眉。
“六道不坏,十二州有地狱饿鬼畜生者,我不取正觉。”
佛国未成,佛心先堕。元州的境况转瞬间便传至十二州各地。在仙盟清异端后,那些不肯放弃自身道念的要么寻了洞天福地躲藏起来,要么索性转投帝朝、大同学宫。他们更多地寻求一处庇护。可是在听说“元州之变”后,一个个再也坐不住了。
就在千里之外。
背着剑的散修道人也不远万里踏入了几乎整个化为鬼域的元州,剑尖一点,便见数道符箓掠空,又被一蓬赤火吞没。
“天罗神,地罗神,慧剑出鞘斩妖精,一切灾难化为尘,寻声救苦解救罗网苦辛……”①-
须弥佛宗。
一段时间不见丹蘅、镜知身影,佛宗的长老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若她们起杀意造业,那么业障迟早将人吞噬;若她们不愿枉杀,那么就会被困在六道中,不管怎么选择,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情。等到六道之灵生出,元州……不,这天底下就不会有元州了。
“不好,佛网有缺!”可尚未等他们舒心太久,便听到了一声惊呼。须弥佛宗在元州、生州两州传道千载,无数香火和因果早已经形成了一张弥天大网笼罩两州大陆!这才是须弥佛宗最大的倚仗,用以抗衡蓬莱、昆仑以及儒宗的利器。谁能料想到这张网是用来对付那两位的呢?
“是她们出来了?”佛宗长老心中警铃大作,等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才舒坦了几分。众人注视着佛网中的残缺,只听得一道阴沉的响起,“怕是根植于净土中的邪魔歪道,让弟子出山去清扫野狐禅。至于帝朝俗世之争,暂不必管。”-
佛言化莲入水,如一盏盏明灯飘曳在了长河之上,从人间流向了虚世。
丹蘅扶着刀,近乎冷漠地望着“地狱道”中游荡的恶鬼。
镜知握住了她的左手,指腹从她冰凉的手背缓缓拂过:“那种纯净的信仰变多了,不再是一个人孤身作战了。
“就算是小树苗也有长成擎天木的那天。”
丹蘅短促地“哈”了一声,眼底沉着如浓墨般难以化开的情绪。太慢了,实在是太慢了,要等到元州子民觉醒,要等到他们真正有对抗须弥佛宗的能力,还要过上多少时间?她的耐心早就在无情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了。
镜知凝望着丹蘅,无端地读懂了她的心绪。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太一剑祭出,不是为了斩杀那处于地狱道中的鬼怪,而是对准了她自己。一滴滴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那焦土上蜿蜒流淌,只是很快的,那些鲜血便失去了影踪,连分毫存在的痕迹都难以寻找。
丹蘅一把捏住了镜知的手腕,她的眼中骤然掠上了一抹暗火,拔高了声音喝问:“你在做什么?”
镜知平静道:“想要六道真正化生,此间必将生出灵性,而我的鲜血,则是最好的滋养之物。”天道性灵,谁不想要她的骨血?丹蘅不愿意再等,没有关系,那就让她来加快这个进程。等到那无相之灵化作有形之物,就能一剑斩了!
丹蘅眉头一跳,她死死地凝视着镜知,寒着脸一言不发。
镜知没有提过先前的千年是如何度过的,可她知道,想要将她神魂从幽冥中召回来,必定消耗极大的力量和心血。千年前的那一劫,人间削弱了她的力量,她好不容易凝成的形体几乎崩散。要不是走到山穷水尽,她怎么会不陪在自己身边?
镜知反而覆住了丹蘅的手,低声道:“我不会有事。”不过是舍了几滴精血而言,对她来说最难的时间已经度过了。
丹蘅反问:“你知道我还恨什么吗?”
镜知抬眸,眼中掠过了一抹疑惑。
可丹蘅没有再说话了。
她还在恨自己,恨自己没能给她最好的人间-
佛宗弟子下山。
昔日记何年于生州传道落下的星火终于在风中熊熊燃烧,席卷了整个元州。
要是能做人,谁愿意变成被操控的鬼?求佛不应,唯有求己。
战场上,因佛宗这一手焦头烂额的韩檀则是收到了来自帝朝的飞书,他整日躲藏在了帅帐中,阴晴不定。帝朝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可等到结束的那一日呢?他面对的会是什么?纵然不死,那建功立业的梦也休想实现了。可要是不投靠帝朝,仙盟又能给他带来什么?仙盟眼下凡民皆是蝼蚁,他会有机会踏上那条登仙路吗?
“我原以为,以仙盟的本事,怎么都不该如此。”韩檀笑声怆然而沧桑。帝朝有披甲士、天工部、司天局等势力,可在十二州分裂后,帝朝的势力被削减了大半……至于大同学宫,要知道不久前他们自己还是朝不保夕呢!然而仙盟出了个昏招,他们非要自以为是地“清山海”。现在倒是好了,水清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被彻底推到了对立面去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正是韩檀的幕僚。他与韩檀一般,倒不是多信仰佛门,而是为了“建功立业”。但是再大的野心,也得活着才能实现。“主君,光是那两位无所顾忌地进出佛宗山门,就值得我等好好考量了。”
韩檀没有说话,继续放手一搏还是寻找退路,这是一个不容易做出的选择。
一旦他选择了帝朝,就意味着否定了他的过去。
“大同学宫那边传出了消息。”幕僚又笑了一声,手指了指苍天,“祂还在。”
“但是佛宗也透漏了些许,说白玉圭有回应了。”韩檀幽幽道,这是佛门递出来的“定心丸”。
“千载之前,凡民尚可入灵山、拜白玉圭,可这千年里,九重天与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幕僚的话语一针见血,韩檀神色不由一僵。是啊,仙盟那边的好处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恶果呢?却要他和他的士兵们一起承担。他沉默了很久,吐出了一口浊气,他灼灼地望着信重的幕僚,压着声音道,“你去跟靖海尘谈吧。”
此刻的须弥佛宗。
韩檀和元州兵的首鼠两端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早不在乎千千万万的生民,真要到了那一步,天翻地覆、生灵涂炭又何妨?佛宗的众多长老心神都沉在了“六道”中,他们感知到了“六道之灵”的诞生。
“宝器生灵的速度太快了。”
“可能是顺天道——”余下的“之意”两个字卡在喉咙里,他们已经知道“天”不再是他们希冀的那个“天”了。
“只要在我等的掌控中,快一些又何妨?”一位佛宗长老开口,他注视着拧眉不语的佛尊,又道,“我能够感知到它那股愉悦和渴望,它想要什么?”
佛尊眼皮子颤了颤,反问道:“你觉得呢?”困在“六道幻境”中的一位是青帝的转世生,另一位则是大荒的天道。六道之灵若是能够吞噬她们的神魂和精血,何止是在元州自成一天?它会彻底化生为新的天道。原本只是靠着六枚舍利子自行孕育灵体,只是此时,佛尊又改了主意。他的眼中猝然烧起了一团火,拔高了声音道,“我等要助它一臂之力!”
“善!”众人齐齐应声。
“若是三生厄玉盘在就好了。”又一道声音响起,此乃佛宗重器,本就是为了“六道”准备的,谁知道与释如来一道遭了劫。话音一落,殿中沉默半晌,最后才听到一声叹息响起,似是哀怜释如来,又像是在感慨佛宗的命运。
六道生灵。
幻境中映射出来的地狱景象越发真实、骇然,原本鬼怪只在炼狱中受苦,根本察觉不到镜知、丹蘅二人,可随着六道的演变,他们陡然间变得凶戾起来,身上血肉剥蚀,宛如不绝。只将眼神投向了镜知、丹蘅,好似饥饿许久的饿狼嗅到了血肉的香味。
“那东西出生了。”丹蘅嗤笑了一声,她转向了镜知一挑眉,“知道在哪里吗?”
“知道。”镜知颔首,她的精血岂是那么好吞的。太一剑在幽暗的森罗地狱中擦出了一道雪亮的如月光般的剑痕,片刻后听得“嗤”一声响,一个庞大的如刺球般的黑影缓缓地浮现了起来。它并没有人的形体,瞧着扭曲而又古怪。
明明是舍利子中的六道之灵,却一身污秽比鬼怪更甚。
连佛宗惯来用于示人的金身表象都不曾有。
作者有话说:
①《漂放莲灯集·放生咒》。
第64章
庞大的鬼影扭曲着,逐渐演化出了四肢,像是人形逼近。在那硕大的头颅上,一只白色的球状物忽地生出,中间有一条黑溜溜的竖线,以它为中心,血线如蛛网般向着四面蔓延,渐渐地布满了白球。这是一只诡异而恶心的眼睛!它死死地盯着丹蘅、镜知二人,眼瞳中时不时地流露出了贪婪的光芒。它的身躯轻轻一摇,便见千万头奇形怪状的魔物从黑影中飞掠而出,向着丹蘅、镜知俯冲去。
丹蘅轻嗤了一声。
她一掐诀,便见这无间之地上首雷云自成,无数紫红色的瑰丽光芒如游龙走蛇般在罡云中流窜。不过是眨眼间,清微雷网便笼罩了森然地狱,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鬼影不可胜计,只是在冲出来的时刻立即就被雷芒打散,能越过那清微神雷网的寥寥无几。
鬼影见状歪着头,咆哮了一声。随着魔物飞掠出,它的体内飚出了六道雪白色的光点,在那污浊与黏腻之中,逐渐地化生出了六道菩提法相。有面貌狰狞形如恶鬼的,也有慈眉善目仿佛要济世度人的。这鬼影乃六道之灵,得舍利子的灵性,这六道法相自然就是未来的六道执掌者。
丹蘅的眼中没有法也没有佛,看也不看一眼,就将枯荣刀祭出。青色的刀芒在瑰丽的雷光中飞掠,撞上了菩提法相时骤起一道铿然声,如金铁交击。另一边的镜知也没有闲着,她负手立在了丹蘅身侧,眸光逐渐地幽邃起来,耳边是密集的雷声、碰撞声、咆哮声……倏然间,银白色的剑光一闪,却是寻到了一处破绽,斩在了一尊法相上。砰一声炸响,那佛陀法相立马如琉璃破碎,可不消多时,它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这鬼影与法相都是生生不灭。”镜知眉头微微蹙起。
丹蘅没说话,眉眼间掠过了一抹讽笑,佛宗为此准备了千载,那鬼影有极为庞大的力量支撑,哪会这么容易斩杀?她注视着前方,衣袂飞扬,清微神雷轰落间,鬼影灰飞烟灭,留下了满是疮痍的大地。
鬼影见六道菩提奈何不了丹蘅、镜知二人,又将身躯一抖,一道血色的光芒顿时笼罩它的周身。沙沙的枝叶摇晃如银铃,一株血色菩提自无边炼狱中长出,树下有一蒲团,蒲团上摆着一本自行翻动的经文。
镜知又道:“它是六道之灵,佛宗将法器献祭给它,它也能拥有法器之威。”不待丹蘅应声,她又喃喃自语道,“一开始是献祭法器,但之后呢?这等邪物生出来的恶灵,会是那样容易摆布的吗?”这个念头骤然生出,她反倒不着急了。她右手持着太一剑,每每抬起时便有一道自经书中生出的虚影崩散。“斩诸有”之下,千万法俱灭。
“自己尚未参透义理,反倒是想用伪经度人。”丹蘅轻哈了一声,毫不掩饰对仙盟一众的厌恶和讥讽。滚动的雷声震颤天地,那由六枚菩提子构建的天地仿佛要在这般伟力下轰然崩塌!
佛宗一众见不到“六道”中景,但是他们能够窥见一件件献祭给舍利子的法器以极快的速度磨损。而冥冥之中的“六道之灵”气息并未变得强悍。到了这等地步,他们哪里还不知道是丹蘅、镜知出手!
“她们就这样得天地偏爱吗?”一位佛宗长老抱怨。
“你到如今还不明白吗?”昙法华倏地转向了说话的长老,叹息道,“她们就是天地。”
大荒走到如今这一步,就算知道真相又怎么样?他们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法器虽有灵性,可失去御主,终究会笨拙不堪。”
“师弟准备如何?”佛尊凝视着昙法华,眸光幽幽。
昙法华凝重道:“我想借法器之能,将一缕气意也投入六道之中!如此一来,才能加大生机。”
又有一人道:“光师兄一人恐怕不足。”烛光映衬着说话之人的面孔,他的面颊紧绷,好似一尊冷酷的佛像,最后一句话很轻,“我愿助师兄一臂之力。”
这一场角逐不仅仅是输赢,还有生死。
赢则佛国立,输了……那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佛门的尊者在听到了同门的话语后,犹豫了许久,才道了一声:“好。”
法器渡入鬼影之体,那一缕缕属于佛门修士的气机也跟着进入,化出了一尊尊佛门修士的身影。
丹蘅原以为佛门修士会一直当缩头乌龟,直到越发膨胀的“六道之灵”将他们吞噬,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时机主动进入“六道”。眼中的那道惊异飞快地掠过后,她的面上绽出了一抹妩媚风流的笑。
佛宗修士其实不想跟这两人交手,可此刻落入“六道”的不过是一抹气机,就算被对方斩杀了,那只要潜心修持就能够修回来,因而他们出手也少了顾忌,使出的都是威能宏大的神通。那道膨胀的鬼影眼白翻动,时而贪婪地望着流散的佛气,时而死死地盯着镜知。它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后方去,如沸水滚动的鬼影顷刻间便沉寂了下来。
“那东西的灵智增长得倒是快。”丹蘅颇为讶异地瞥了鬼影一眼,哂笑了一声。“六道”笼罩元州上方,时时刻刻在演变,这“六道之灵”诞育后自然也会跟着变化,只是这结果是不可能向好。在化生民为炼狱鬼类时便注定了结局。
她没再多看缩到了一边的鬼影,而是凝眸望向了将气意送入“六道”的佛修。
他们愿意出现自然再好不过。
雷鸣隆隆,雷网之下,清微雷木刀气锁定气机,一旦进入此间,那就只能够永远沉沦了!
须弥佛宗中。
枯坐在了蒲团上的佛门长老心中惊悸不已,他的修为最低,被那如汪洋肆意的刀气扫中,那一缕落入六道的气意霎时间崩散。好在只是一道化生的气意,这个念头才起,他便感知到了一股锐痛,一低头便窥见了一抹青色的刀光穿体而过。他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未说出,身躯便碎成了数片,如沙尘一般散落在了蒲团上。
殿中还有不少未曾进入六道的僧人,等他们瞧见的时候,这位长老的身影已经化散了,那道青光更是捕捉不到存在的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就在众人错愕间,有一位长老正身莫名崩散。众僧人心间蓦地一寒,面上露出了几分惧色,生怕自己也会像长老一样莫名消亡。
佛尊眼皮子一抖,寒声道:“斩意即斩人。”
斩中气意便直溯正身!那些人气意入六道反倒是削减了自己的战斗力!他们不过是一缕气意,如何与那两位相抗衡?那两位竟然有这样的手段!佛尊的面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是否要——”
“相救”两个字没有道出,说话的僧人便在佛尊冷酷的视线下噤声。
“昔日祭祀神明,先人牲、后畜生。”佛尊“嗬嗬”笑了两声,神情古怪而又狰狞-
烛火拉长了蒲团后的身影,投映在了雕龙刻凤的铜柱上,明暗错落。
仙盟四宗互通往来,元州、须弥佛宗之事瞒不过其他三家。
“佛宗真是好算计,要不是有帝朝在前,恐怕这等手段要用在我辈之身。”蓬莱一位长老冷冷一笑。
“不管他们过去打算如何,如今与我们都是同盟了。要是佛宗陷落,我等压力会更大。”另一人沉声答道,他忽地转向了上首支着下颐神思不属的姬赢,蓦地拔高了声音,厉声道,“宗主为何不作为?!”姬赢的态度实在是暧昧不明,有时候对蓬莱长老言听计从,似是一心为了蓬莱,可又有时候像是……过去的那个姬赢回来了。
姬赢漫不经心地应道:“我蓬莱之道,不是尚无为吗?”
“荒谬!”那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盯着姬赢,“前去讨伐昆州的长老与弟子一个不回,下手的人是见秋山!”
“那长老去找她不是吗?跟我叫什么?”姬赢的面上露出了一抹奇诡的微笑,眼中浮动着不同寻常的兴奋,好似一直等待的事情即将到来。
说话的长老语塞,他气急,蓦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姬赢掀了掀眼皮子,也起身离开了大殿。
座中的长老面面相觑,一时间琢磨不透。
“昔日宗主立下了血誓,绝不辜负蓬莱,要事事以蓬莱为重,难不成要背约吗?”
“不可能。”一道沉静的声音响起,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捋了捋胡须微笑道,“自立下血誓后,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是蓬莱的宗主,是蓬莱历代宗主之化身。这几十年来她什么都不做,可到了这等时刻由不得她不做了。”
那头的姬赢回到了自己的法殿中,透过一扇窗望着那浩渺无垠的瀛海。
“师尊。”曲红蓼低着头,语调微微发颤。
姬赢没有回头看曲红蓼的神色,她一拂袖,一只玉瓶便飞掠到曲红蓼的手中。她平静道:“昆州那边迟早会踏上蓬莱诸岛,到时候会唤醒承载我蓬莱神宫的瀛海之鲲。待到它苏醒时,你将这瓶丹药喂给它。”
“这、这是什么?”曲红蓼眼眶发红。
姬赢淡声道:“不要问。”
“可是师尊——”曲红蓼哪能不问?她一直捉摸不透师尊的念头,明明放不下,可为什么连“调和”都不去做?
姬赢摆了摆手,她回头凝望着曲红蓼,像是战士卸了坚甲,眉眼间满是倦色。
第65章
元州生变,蓬莱在看,昆仑以及儒门都在看。
“一旦佛宗溃败,元、流二州失陷,江山半壁,重归帝朝之手。我等昔日借着法器分薄帝朝天子气,可随着帝朝侵吞各州的速度加快,天子龙气会重新收拢。嬴危心已经无有多少用处了。”一道来自儒门的修士化影如云烟朦胧,他一声叹息,语调中透露出几分怅然。
“可如今各地战况都十分胶着,我等就算是有心也无力。”昆仑长老应声。
“昆仑剑者难不成对付不了区区披甲士吗?”又有人问。
“清州恰恰是最难解决的。”昆仑长老语调森冷,“清州伯倒戈,清州子弟兵、披甲士以及司天局修士都在帝朝那位公主的麾下,我昆仑所能仰仗的只有自身,不似你们,还有成千上万的马前卒。”顿了顿,昆仑长老又寒声道,“嬴清言手中持有昔日始帝留下的镇海印、天罡虎符、赶山鞭等诸法器,她还是个疯子,直接投掷玄兵,打起来根本不顾生民的死活!”若是心怀苍生的大义者会顾忌着那群蝼蚁,因而投鼠忌器,可嬴清言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她的眼中根本没有天下!
“她到底求什么?她甘心臣服旁人吗?”又一道声音响起,昆仑长老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他们何尝没有这般想过?甚至传书给嬴清言,告诉她不是大秦始帝血脉也无妨,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将嬴危心更换成她,支持她坐上那个位置!可是嬴清言没有同意。一个曾经与始帝血脉角逐帝位、不择手段的人竟然拒绝了这个提议!何其荒唐。
说不通,也就没有必要再白费口舌了。
“灵山十巫呢?他们那处有什么动静?白玉圭上显露神迹,我不信他们没有动作。”话题倏地一转,落在了昔日的仇敌身上。
许久之后,殿中才响起了一声:“没有。”回到灵山后,十巫避世不出,似乎天地的翻覆都与他们不相干。
“我不信。他们历来自诩神使,难道对‘猎日’没有任何的想法吗?他们不愿意说,那我们就去问!一次不成,那就问两次、三次——”白玉圭重归黯淡,可神谕印刻在他们的心中。他们要怎么样才能“猎日”,要如何才能重获诸神的恩宠,从而打开那封闭的天门呢?与这件事情相比,佛宗的存亡似乎也没有多么重要了-
纵横的刀光劈碎了支离破碎的风声、哀嚎声,追逐着那道游离的气意斩上了灯影幢幢的大殿中跪坐的正身上。散落的佛气如同萤火点点,一旁窥伺的鬼影抓紧时机想要将美味的“祭品”吞噬。可惜它一动作,便有一道锐利的雪色剑影逼来,每一回与剑气撞击,便会削去它身上的“灵性”。它并没有因“六道”的演变而增强实力,反倒是越来越虚弱。就像是内内外外都遭遇了攻击!可不该是如此的。鬼影的念头浮现,黑影膨胀宛如长满了尖刺,它的神智浑浑噩噩,好似下一刻就要发狂。
“地狱道中的恶鬼少去了。”丹蘅并不在意面前炼狱凄惨景象的演变,可镜知不一样。她时时刻刻感知此方世界的演变。她们没有对炼狱中的恶鬼动手,那说明了一种可能,被囚困于“六道”中的生民成功被度化了。他们挣脱了佛宗的束缚,找寻到了“佛的真谛”。
丹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提着刀一步步地逼近了膨胀而又狰狞的恶鬼,雷火飞跃,映衬得她的眉眼昳丽而又妖媚,她忽地笑了起来,像是重新走上了昔日的屠神路。曾经她有那样多的同道,可惜都在日复一日的“坐享其成”中迷失了自我。
神与灵。
已经不需要了。
丹蘅的刀意不经修饰、毫无章法,可在那轰然的雷鸣之下,每一刀都无比精准地落在了黑影上,封住了它的退路。这古怪的黑影极为恼怒,它陡然间演变出的手爪同样好似刀戟,只消一用力就能抓碎筋骨,在敌人的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镜知在看丹蘅。
在过去,丹蘅还是那天真烂漫如春光盛的青帝时,她其实也使用过刀。
可是刀中没有杀意,只有那勃然的生机。
她从生入死,而枯荣刀也只剩下了枯朽了。
镜知的恍惚只停留了一瞬,下一刻她身形一消,仿佛一股轻柔的春风附在了丹蘅的手上。
丹蘅看不见镜知的身影,但是她隐隐能够感知到那无处不在的清风。
她蓦地想起在神宫中的无数个日子,她提着一柄刀,对着初生的天道说:“化作春风,来感知刀意。”
她昔日赠送的是“生机”,是“春天”。可是如今她醒悟了,她抓不住未来,就像当初触摸不到春风。
一切的一切,只是一朵从指尖滑落的花。
天地有憾,恨何不生?
刀光斩在了诡异黑影之上,只听得“噗嗤”一声,便见黑影像干瘪的球一般向内收缩。那一缕缕存在的灵性被打碎,六枚舍利子倏地从中腾跃而出,化作疾光四下奔散!然而电光石火间,盘旋的刀气中倏然腾跃出数道剑影,它们起初是雪亮的,仿佛清冷的月色,可渐渐的,又染上了一抹极为炫目的金光,点入了六枚舍利子中。舍利子上本笼罩着一股晦涩,可被那金芒一罩,存在的邪恶与瘴气俱是化作烟云消散了。
笼罩元州的“六道”破碎,六枚舍利子冲天而起,仿佛六轮烈日悬照着大地!金光如流水倾泻,震颤的大地渐渐平息、断裂的山峰重新弥合、奔涌的大江再度向东……枯萎的草木瞬间抽出了绿芽,这片因煞气与业障变得满目疮痍的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
天无私而覆万民,地厚德以载生灵。
丹蘅哪会不知镜知做了什么?那落向舍利子的剑意中俱是天道承载众生的功德!舍利子怎么可能不被净化?!“救我时你舍功德,护佑生民时你还是舍一身功德……你一舍再舍,到以后又该怎么办?”丹蘅抬头望着天,缠绵的风吹拂着她的黑发,她的眼神幽邃,似是藏着怒,可仔细分辨,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消散的身影重新凝聚,那银灰色的双眸变得幽沉黑暗,只是那缕令人心悸的气息顷刻间散去,镜知走到了丹蘅的身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温声道:“我心中有数。”
“你要是心中有数,就不会将我从幽冥中拉出!”丹蘅蓦地甩开了镜知的手,她冷冷一笑,眸色冷峻。她看见了镜知身上一闪而逝的业障。那是用无边的功德强压下的,她本是天下至净,可却要替自己背负万千罪业!她丝毫没有问过自己愿不愿意!
镜知咬了咬下唇,面上掠过了一抹伤怀。她慢慢地低下了头,很轻很轻地说道:“抱歉。”
丹蘅不想听这两个字,她的躁意越发浓郁。在身上背负的业障转移到镜知的身上,她的恨与怨并没有消失,她根本没办法变回过去那个人。她寒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蓦地转向了镜知,她抬起手捏住了镜知的下巴,指尖在那细嫩的肌肤上落下了一道红痕,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人,慢慢地凑近,好似要落在一个吻。
但是在鼻尖即将相触的时候,丹蘅后退了。
她深深地望了镜知一眼,骤然转身,提刀劈向了须弥佛宗山门前或坐或卧的石佛。尘土飞扬,破碎的山石向着四方坠落,发出了一阵轰隆的声响。她抬眸望向了耸立的佛塔,伸手一点,便见九霄之上,雷芒流窜,如游龙走蛇,声震人间。在这般声势下,佛门长老自不会坐以待毙,只见一道金芒升起,笼罩了整个山门。丹蘅见状只是冷笑,她眼神幽沉,脚下蓦地出现一个阴阳环抱的太极图,背后五道光华向着五个方向飞掠而去。
山门护法大阵金光流淌,可笼罩在其中的宫殿屋宇佛塔好似被一股巨力牵扯住,几个呼吸间便落在了山门大阵外!直到窥见了丹蘅身后那骤然消隐的五道华光后,佛宗一众才骤然醒悟,失声道:“五行搬运术!”这是蓬莱的奇术,往常丹蘅只以清微神雷和枯荣刀知名,众人不由得忘记了她还精通其他道法神通!若是“五行搬运术”修到极致,日月星辰都可搬运!她若是那一位——如今会是什么境界?
镜知皱眉:“你的灵力消耗太大了。”转生之后神魂逐渐复原,可这具身躯怎么都不会是当初的神躯了。
自己身体的状态,丹蘅再清楚不过。她回头看了一眼镜知,笑了笑:“可是我不能停。”她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矢,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我不愿意。元镜知,我不愿意啊!”
恨为什么难消,因为她不愿意放下。
凭什么,要她原谅?
“你以六枚舍利子定天地,我以枯荣刀生演四时。生民不会如何,在四时之中凋零的唯有这一群魔佛而已。”话语落,刀光出!青光勾勒出的圆盘如满月光华,星斗入盘四时动,那些修为低下的佛门修士顷刻间化作森森枯骨。
第66章
镜知眼皮子一颤,心中弥漫着强烈的恐慌,她看着时间在流逝,仿佛有一种东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她爱的人无灾无难、望尽前尘,有个平安喜乐的未来。
她想要她爱的人能见四时花开,看到这片天地至少有一些人是值得的。
一切痛苦都源于生民对天地的背叛,她不想要丹蘅去原谅,可至少自身能够那无边无际的晦暗和千年的囚牢中走出来。
可是丹蘅不愿意。
她宁愿在恨海中沉沦,也不想再怀有希望了。
那如同满月的刀光沉寂了下来,巨大的轰隆声渐渐消失,长风吹过四野,掠过了塔铃,留下了一串清越的声响。在最终毁灭的一刻到来时,反倒没有那惊天动地的声势了,而是一种天地茫茫的空寂。
眼见着弟子化枯骨,佛宗长老们自然不愿意束手就擒。数道佛陀法相腾跃而出,璀璨的金光好似另一轮照耀着大地的烈日。在疯狂的狮哮中,他们足下是一片绵延不绝的业火之海,将空气都烧得扭曲。他们的寿数在流逝,要在化朽骨之前,打破那轮转的周天星斗!
丹蘅望着佛门主座。
她脸上的恨意和怒火消失了,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枯荣刀中的四时之境几乎抽干了她体内的灵力,这具肉身难以承载这样的力量,也会跟着腐朽,可她全然不在意,好似刀光之下的破灭,才是她真正向往的平静。
镜知轻轻叹气。
弥漫的雷云遮掩了那轮大日,天地昏昏中,时序伴随着星斗移动。凝望着丹蘅的时候,她内心的苦郁愈演愈烈,那强压在心间的情绪如烈火燃烧,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她的身后隐隐浮现一条金光跃动的长河,可慢慢的,一丝丝的墨色自长河中溢出,时而化作狰狞古怪的鬼脸,时而扭曲成了森然的刀兵。镜知伸手一捉,那疯狂奔涌的业障剧烈地摆荡了起来,可在金光的压制下,仍旧化作了一柄墨色的长剑,倏然间腾跃到了前方。
太一如雪,业障化墨。
两柄无形之剑在镜知的驱动下,化作了流光向着前方奔涌。双剑如交缠的龙,时时刻刻的交击,每一回都光芒四溢,每一回都溅射出大片的星火。剑意化作了肉眼可见的波涛,向着远处一圈圈的荡开,那汹涌猛烈的威势使得佛宗一众大惊失色!他们毫不犹豫地祭出了法器,只是耳旁骤然响起一串剑鸣声,那些法器瞬间脱离了掌制,在那磅礴如海潮的威压中,如群鱼游动,缀在了后方。
这是剑上神通“应我名”,可又不仅仅是“应我名”。
天下百兵、百器,只要是藏有道性,便会与道同归。
直至此刻,佛门的一众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昔日上界神祇都没能做成的事情,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更易天地!
“既是天道,该当庇护众生。我等也是众生中的一员,阁下何以如此无情?!”
镜知没有回答佛者的喝问,她的眸中掠过了一簇暗火。
在“群仙狩天”后,在青帝陨落后,天心蒙晦,天道早已经成魔入瘴了。
天未崩塌、地未翻覆,也不过是因为她想让那人见到漫山遍野的花开罢了。
可惜花会开,旧日的时光不会归来。
气浪碰撞,一道轰鸣声终于撞碎了那片沉寂。
刀光剑影之中,屹立的佛陀金身上出现了一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纹,最后砰一声在半空中爆散。
佛宗诸修自半空中下跌,一双双失神的眼中只映照出了云隙间那惨淡的不能再惨淡的落日。
太阳沉山。
可皎月未曾升起。
海潮汹涌,拍打在了礁石上发出了一连串哗哗的响声。
屹立在海中的蓬莱神宫镶嵌着万颗明珠,遥望去好似一轮皎洁的海月。可此刻的蓬莱弟子并没有闲心欣赏海上风光,他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一个个神经紧绷,年轻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笑意。
不久前,驻扎在昆州的蓬莱弟子在昆州的兵锋下回缩到了蓬莱的地界,然而帝朝并没有半分推却的打算,反而与丘州合兵,将矛头直指蓬莱。宗中如今流言四散,一会儿提起离经叛道的少宗主,一会儿又说前宗主夫人如何如何,他们这群小弟子接触不到宗主,自然也不会清楚宗主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前路茫茫,他们过去所执着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们的迷茫并没有持续太久,次日一早便听见了呜呜长鸣的号角声。不管是什么位阶的弟子在听闻号角的时候都打了个激灵,纷纷穿衣朝着蓬莱神宫外的广场中大步跑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广场中便挤满了人,站在高处下望,只瞧见了乌泱泱的人头。
玉阶上。
蓬莱有头有脸的长老道冠羽衣,宽大的衣袖飘拂间,端是仙风道骨。
在阶梯的最上方,则是一张空空荡荡的银色宝座,人到此刻都不曾现身,可众弟子都知道,那是为他们的宗主所留的。
曲红蓼作为年轻一代弟子的领袖,垂着眼睫,安静地立于台阶下最前方的位置。
比起一头雾水的同门,她知道更多的真相。那从昆州来的不速之客已经越过了千万重山,带着无边的锐气逼近了蓬莱,今日众人聚集在此处,是为了祭祀蓬莱历代的祖师以及海鲲。祭祀祖师说是不忘祖师们的教诲,至于后者,则是对付敌人的利器。上方的长老们还在念着冗长繁复的经文,曲红蓼的思绪却宛如一尾游鱼般漫无边际地飘荡,想到了海鲲时,不由得又记起了师尊给她的那瓶丹药,笼在了袖中的手蓦地收紧。
正在此时,一道清透的钟声响起。
曲红蓼神魂一荡,下意识地抬起头。
一道淡淡的烟气在宝座前凝聚成人形,一拂袖坐在了那张王座上,正是蓬莱的宗主姬赢。
她的眼神沉寂,面容肃穆而端庄。
曲红蓼睁大了眼睛,目光一瞬不移,看着最前方的长老沾了一点朱砂点在了姬赢的眉心。
那一抹红意在刹那间放大,蔓延成了一片汪洋血海,曲红蓼凛了凛神,将内心深处那诡异的念头强压了下去。
此刻的师尊有些陌生,可是她不敢再多看了。
在祭祀大典过后,年轻一辈得宗中看重的弟子都领了任务,率领着一些蓬莱修士前往瀛州的各个重要关口镇守。可台上的长老偏偏没有唱到曲红蓼的名,她一直低着头,直到身侧熟悉的同门师妹、师弟们一个个散去。
“红蓼。”许久之后,苍老而又和蔼的声音传入耳中。
曲红蓼轻声道:“弟子在。”
“姬丹蘅叛出蓬莱,她不再是少宗主了。”长老捋了捋胡须,语调幽沉而又缓慢。
曲红蓼压着内心的烦躁和不安,噤声不语。
长老笑了一声,又道:“你是宗主的真传弟子,未来当承继大位。这回没让你去驻守,是因为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没等曲红蓼表露出疑惑,他又道,“祭典之后,我瀛海的海鲲会逐渐地苏醒过来。自今日起,你便去瀛海阁镇守,为修《沧海伏波曲》做准备。”
曲红蓼手掌心捏了一把汗,她猝然抬起头,结结巴巴道:“弟、弟子——”
“去吧,这是宗主,也是我们这帮老骨头的意思。”长老微微一笑,“你是好孩子,不要叫我们失望。”
曲红蓼觑了单手支撑着下颐、一脸漫不经心的姬赢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隐隐有些失望。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上方的宗主和长老们一拜:“弟子领命!”
长老满意地点点头。
蓬莱这一代中最天才的人物其实是姬丹蘅,只是以往宗主顾忌着她的身体,始终不让她在人前显名。将她送去昆仑也是逼不得已,要为她一身业障寻找一个宣泄口,寻找一个生机。可惜这一步走错了,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待到曲红蓼退下后,他转向了沉默不言的姬赢,恭谨道:“宗主,如今各个关口都有人镇守了,您准备去何处?”
姬赢抚了抚额头,眼中掠过了一抹倦色,她沉声道:“瀛州洞泾口。”想要从丘州进入瀛州,走陆路就必须跨越这个险关。
长老笑了笑,温和道:“有宗主坐镇,定能手刃叛徒见秋山!”他一直观察着姬赢的神情,见她并没有因“见秋山”三个字变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宗主立下了血誓后,就与蓬莱历代祖师分不开了,可改变到底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要不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也未必愿意借着祭祖点朱砂走上“赋灵”这一步。唤醒历代祖师原本可是对付另外三宗的手段啊……这般想着,长老心头有些怅然。
要不是蓬莱这两代主君都不齐心,他们何以至此?
儒门怎么会让见秋山走到这样的地步?!儒门圣人满口仁义道德,怎么会教出这样疯狂的人?如果没有见秋山,是不是一切都有所不同?蓬莱长老心中暗暗生恨。
第67章
瀛海中。
十丈长的黑色龙首大舟劈风斩浪,冲开了那浓郁的海雾。青色的旌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与海潮的起伏声交缠在一起。水中,成群结队的海兽潜行,自上而下望去,只有一道道暗沉的影,仿佛一只即将出笼的恐怖巨兽。
瀛海的海兽只听蓬莱弟子的驱使,任何一个想要攻打蓬莱的势力都不会选择走海路,可偏偏见秋山不这样想。昔日得姬赢之授,她学会了《沧海伏波曲》,这使得她有了一个新的、能打得蓬莱措手不及的选择。瀛州海上防御薄弱,临到逼近蓬莱神宫时,他们仍旧不曾发觉。
激浪汹涌,见秋山立在了舟头,她平静地望向了那座海雾中隐隐欲现的巍峨而又华美的神宫,免不了想起过去的事情。祖州儒门祖庭对她而言是旧地,而蓬莱同样如此。她曾以为她会与姬赢伉俪情深,可到头来只是草间露、水上沤。当初的姬赢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教了她《沧海伏波曲》呢?曾经的志同道合为什么会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秋师,已进入‘破军’能投掷的范围。”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见秋山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光,颔首道:“好。”
“破军”是帝朝天工部祭炼的玄兵中的一种,到如今只得了一枚,它的威能颇为宏大,可以轻易地将高耸的山峰夷为平地。只是蓬莱到底是千载大宗,它必有重重的禁制在,因而这枚“破军”玄兵是用来轰开山门禁制的。
大尉等到见秋山点头后,立马朝着身后的披甲士招了招手。他们身上的神光甲笼罩着一种玄之又玄的灵性力量,目力和气力都跟着节节攀升。在“破军”投掷后,视野中的蓬莱诸岛一下子全部笼罩在了璀璨的从天而降的金光中,那剑光如洪流倾泻,几乎宣泄了半刻钟,才堪堪降了下来!
在第一道轰鸣声响起时,蓬莱值守的弟子就被惊动,可等到消息传出,玄兵已经在蓬莱上空引爆,那惊天动地的大响中是一种恐怖的毁灭气息,别说是寻常的弟子,就连蓬莱长老也不敢直撄其锋。玄兵是自海上来的!他们以为帝朝会自陆地上进攻,早将针对玄兵的道解原虫带走,留下宗中的只剩下一小批,如今匆匆忙忙地释放了出来,然而一开始他们就落了下风,错过了释放道解原虫的最好时机。在那横扫的金光气焰中,道解原虫没等吞噬灵石,就化作了灰飞散去。
等到那浩荡的金光消失后,蓬莱上方的护山大阵已经被彻底打碎了!
镇守蓬莱的长老大惊失色,暗道了一声“不好”后,便命弟子敲响了大钟,召集门下往海中飞掠而去。海水逐渐地沸腾了起来,那在海岸边逡巡的海兽也在惊天动地的钟声中汇集,与蓬莱一众向着海中出发。蓬莱的御海术催发,自外海向着内海扩散,连那些伴随着大舟前行的海兽也被影响,逐渐变得躁动和凶戾。大尉眉头一拧,战舟上的炮口便朝向了水域,只是下一刻,如金石交击般清脆的笛音响了起来。
正是见秋山吹响了《沧海伏波曲》。
已经逼近蓬莱地界,没有什么好掩藏的了。
大尉见海兽重新蛰伏,这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遥望着海雾中穿梭的身形,他一挥旗帜,下了一道命令。倏然间,嗡一声响,披甲士身上灵性光芒一震,他们腾跃到了半空中结阵,在一片炫目的金光中,一条百丈长的大蛇虚影浮现,并缓缓地睁开了眼,气象森然可怖。它的身躯扭动着,仿佛鞭子抽动着,发出一阵霹雳爆响。它目视着前方,庞大的身躯裹挟着无边烈风,朝着前方狠狠地冲撞了过去!
海潮掀动,如倾盆大雨般泼洒,前方银光闪烁间,寒芒刺目。在跳跃的水珠中,藏着无尽的、肃杀的飞刃,却是蓬莱弟子寄出的法剑!大蛇虚影却没有任何躲避的打算,巨尾向着前方横扫,只听得一片噼里啪啦的急响,煞气滚动间,飞扬的刀兵纷纷坠落。
蓬莱长老眉头紧皱着。
他倒不是畏惧帝朝披甲士结成的大阵,而是被那笛音给镇住。他若是没有听错的话,那是他们蓬莱的《沧海伏波曲》!此曲连瀛海之鲲都能驾驭,何况是水中的海兽!她怎么会这支曲子的?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事?在水上没有海兽相助,他们这边至少削减了一半的战斗力。深吸了一口气,蓬莱长老放了一个信号,他离开了那只摇摆不定的大鲸,而是御风立在了半空中。双眸紧凝着那如恶兽般蛰伏在海雾中的龙舟,他伸出手向着前方猛然一拍!
轰隆巨响。
一只擎天大手从天而降,抓向了那条在刀风兵火中的大蛇。
只是没等他将大蛇捏住,一道暗黄色的光芒闪烁,轻轻地点在了擎天大手上。细看来,只是一枚小的不能再小的铜钱,可蓬莱长老偏偏额生汗水,手上仿佛承载了一座座大山。铜钱确实变成了一座山,一道灵光闪烁后,那座高耸的山岳压在了擎天大手上,烟气滚滚。迫不得已,蓬莱长老只能改变目标,灵力一运转,手掌蓦地变成拳,向着上方砸去。碰撞之中,爆响声连绵不绝,擎天大手与山岳一道破散,如星屑缓缓落下。
蓬莱长老脸色阴沉,他知晓这位前宗主夫人以《易》为本,却未曾料到她六十四卦皆修成,已入天人之境。卦象运转,测定灵机,山风水火时时更易。蓬莱也有道家易,可这并非他所长。定了定神,他身后的法剑飞出,剑尖雷芒滚荡,顷刻间化作了三道虚影,以合天地人“三才之数。他并不指望能够拿下见秋山,消息已经传回蓬莱……他只要拖延到瀛海之鲲苏醒、宗主归来的那一刻!
瀛海阁中。
一盏盏灯摇晃不已,铜案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映在了雕刻着海兽的狰狞巨柱上,明暗交错。曲红蓼坐在了蒲团上,她的前方是一座透明的晶壁,隐隐可窥见滚荡的海水以及巨兽留下的一道暗影。它的身躯实在是太庞大了,一眼望不见边际。它尚在沉睡中,深海之中浪潮便似是被飓风鼓动,不知苏醒之时,又会是何等模样。
忽然间,耳畔传来咚一声响。
曲红蓼惊得站起,一回头便见五位身着白色金边道袍的长老匆匆忙忙而来。他们压根没有闲心理会满脸讶异的曲红蓼,而是分别立在晶壁前,结成了“五行大阵”。一阵阵玄奥的咒语响起,晶壁中的景象变得更加骇然阴沉。曲红蓼在听见了古怪的声音时,下意识地朝着晶壁望去,可骤然间窥见的是一只几乎填塞了整个晶壁的红眼!她一直知道瀛海之鲲的存在,可从来没有见过它。被骇了一跳后,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股阴寒之意自脊背蹿升,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存在一直在盯着她。
曲红蓼定了定神,她朝着五位仍旧在祝祷的长老望去,他们朝着晶壁之中扔下大批灵力滚动的丹丸,甚至连自身的精血都祭了出来。原本瞧着都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可数息之后如朽木、如枯骨,气息萎靡,像是一瞬间苍老了百岁。
长老们在瀛海阁中留了一刻钟,期间曲红蓼几度想开口询问,都被那阴暗幽沉的眼神吓了回去,直到五位长老退了出去,她的话都没有说出口。阁中重新变得清寂,曲红蓼坐回蒲团上,一会儿想起恩师的嘱托,一会儿又想起那双可怖的红眼。她的心神不定,正当她胡思乱想间,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六七岁的稚童。
“你身上带了东西,是给我的吗?”
曲红蓼面色骇然,她左右望了一阵,始终没找到说话的人。
“不用看了,我在晶壁里。”那声音又道,停顿了片刻,“我醒了,姬赢什么时候兑现承诺?我不想等太久。”
说话的是瀛海之鲲!曲红蓼吓了一跳,面色更是煞白一片。她浑身发冷如置冰窟,可在数息之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手取出了一只装着丹丸的玉瓶。没等到动手,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连着瓶子一道带入了晶壁中。她的手背上立马出现了一道道如刀刻版的血痕,鲜红的血珠慢慢地渗出,沿着手背蜿蜒下淌。
“你们放心吧,虽然这样做不好,可既然答应了她,我会信守承诺的。”那声音没头没脑地甩下了一句话后就消失了。
曲红蓼眼角跳动不已。
什么承诺?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师尊提起过?这些事情长老们知道吗?要不要告知长老?曲红蓼心惊肉跳地思索了一阵子,又慢慢地将起伏的心绪压了下来。若是有关蓬莱千秋万代的大计划,师尊显然不会瞒着长老,可要是其他……她这个做弟子的,也不能忘恩负义,背叛恩师。
第68章
昆州、丘州的兵马不足惧,最值得忌惮的人是见秋山以及她身后的追随着。
驻守蓬莱的弟子纷纷前往海上阻截破浪而来的龙首大舟,至于那奔赴关口“守株待兔”的人在得知见秋山走海路时倒抽了一个凉气,咒骂不已的时候选择了折回蓬莱。炎州、瀛州的城池可以丢,但是蓬莱山门不容有失!在危急时刻,他们也顾不得怪罪姬赢了。
少年时的姬赢实在是荒唐,连《沧海伏波曲》都能轻而易举传授给外人!
瀛海中,浪潮汹涌,排天大浪在风中呼啸奔来,仿佛千军万马齐来,轰轰烈烈,满是龙腾虎啸之声。“三才法剑”破碎,蓬莱长老在见秋山的手中讨不得好处,眼见着弟子被打退,他眼神一闪,祭出了一张阴阳阵图。他手中握着一面幡旗,挥舞间阴阳二气剧烈搅动,隆隆震响。雷霆电光自四面八方掠来,无数火光迸射,数息之间便化作了千里火海,朝着前方狂卷而去。
以见秋山的本事可以避过雷火,可披甲士就未必可以了。见秋山带着他们入海,并不希望他们尽数折在了此处。她的眼中掠过了一抹暗芒,手中的无字书飞掠而起,化作了一张《太极图》的书页向着雷火压下。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①《太极图》中,万物重新演变,雷火风齐出,与那张阵图相对峙。“无字书”乃见秋山亲手祭炼的法器,先是修千万言为“一”,又修“一”至“无”,而“无”之中则是暗藏着“万有”。一个个墨字显出,散发着一阵阵威势,直到此刻蓬莱长老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见秋山修“天人卜”,可她既然号称“一经无缺”,能编《文藏》,儒门的“口诛笔伐”她也会!
蓬莱长老不甘心如此,身上灵机涌动,又将幡旗摇了摇,在一片金雷火海之中,无数金刀现出,如洪流一般朝着前方奔涌去!这些金刀煞气极重,只一现身便将披甲士的金蛇法相打破。然而也只能如此了,在太极生演之中,雷火刀风被阻挡在外,始终不得寸进。
阵图之中的精煞和灵机一点点被消磨去,若找寻不到破解那太极图的办法,根本不能将见秋山一众如何。这般想着,蓬莱长老也逐渐地急躁了起来。他的功行不如见秋山,少不得要借助外力。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向着前方一捉,掌中立马多了一面镜子。他持着镜子往面上一照,片刻后波纹抖动,一道气机从镜子里飞掠而出,变成了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道人。这镜子名“复己”,在他入道后时时刻刻使用了,蓬莱道术多玄异,有人以“三尸”观想神尊,而他则是以“镜中我”为观想的目标,“镜中我”就相当于另一个他,神通修为一概相同。
有了另一个“我”相助,总算是可以腾出手使用道法了,蓬莱长老暗暗地松懈了一口气,他眼神微凝,再度祭出了“三才剑”,与金刀雷火一道撞向了那生生演变的太极图。他不善推演,找不到图中的破绽,唯有以力克服!他一施展神通道法,另一个“我”也跟着朝着一拍,两股声势交杂在一起,犹为凶猛刚烈,好似是潮水奔涌。
在双方的气意交接的那一刻,接连不断的爆响声传了出来,四面扩散的气浪汹涌猛烈。蓬莱长老眼见着太极阴阳紊乱,面上立马露出了一抹喜色。可他并没有放松太久,他的神情倏然间一变。在太极图消散后,他感知到了一股仿佛天地崩解般的伟力迎面而来,这股势头又强又迅猛,他根本来不及运转神通!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为何见秋山祭出太极图后只做防守,她故意等着阴阳乱序,以“混沌”为一击。
蓬莱长老来不及躲避,一点被击中,别说是阵图,就连他自身也会跟着崩解的。好在关键的时刻,另一个“我”往前走了一步,以自身承受了这宛如亿万星辰齐齐爆裂的一击。手中的镜面出现了无数的裂纹,铿然一声碎裂,至于那道身形更是破散四溢,如风中飘荡的白絮。蓬莱长老瞪大了眼睛,他忽地暴喝了一声“退”,可倏然间,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向着前方望去。只见在那一团迷雾之中,一道特别明盛的光芒浮现,宛如一轮烈日悬照四方!光芒旋即散去,紧接着出现的是踏着星光而来的见秋山,她一身墨紫色的长裙随风而动,手中不再是那一册无字书,而是捉着一柄剑器,向着他身上斩来!
这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情,蓬莱长老看清的时候,剑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直至最后一刻,他才见到了那一页金册,上头隐隐浮动着一个篆字“诛”。蓬莱长老脸上露出了一份懊恼,下一刻他的身形就爆散成了一蓬气雾,很快就在海风中被吹散。
“秋师——”别说是披甲士,就连司天局的修道士也万分震撼。“见秋山”在大荒十二州显名,因得是她“一经无缺”之名,因的是“蓬莱前宗主夫人”,因的是《文藏》……她大多时候是儒雅谦和的,在笔墨纸砚中书写着文人雅士的风流,可没想到她一身修为也冠绝当世。
见秋山望了眼欲言又止的人,她的眉眼温和,好似初春的暖风,瞧不见半分方才杀了人的模样。她双手负在身后,那双如秋水横波的眼,又望向了前方的蓬莱道宫。万千心绪,种种念想,随着逐渐地靠近故地,一概消除了。
“海鲲苏醒了。”见秋山温声提醒了一句。
瀛海之鲲从沉睡中醒来,定会需要大批的灵机和血食,可这世间有什么比修道人更适合祭这等大妖的?蓬莱立宗千载,可海鲲醒来的次数寥寥无几,因为就算是蓬莱这样的大宗,也负担不起。如今他们决意唤醒瀛海之鲲,显然是打算用敌人的血肉来喂养它。但是他们能够唤醒海鲲,却不代表着能够驾驭海鲲。这只与蓬莱同在的大妖只会随《沧海伏波曲》而动。
见秋山眼中闪过了一抹暗光,她取出了那一支珊瑚笛,凑在了唇边悠悠吹响。
“沧海伏波”,当沧海一切归无,可不就是“伏波”了吗?这是一支战曲,是一支凶曲。
风高浪急,波涛滚滚。
海上诸岛在起伏的海潮中,俱显出下沉之势。尚在岛上的弟子心中惊疑不定,等窥见那海域中潜行的暗影时,更是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面上满是惊骇。要是这般发展下去,蓬莱诸岛定会沉入海中!就在众人心中恐慌时,另一道低沉的、呜呜的笛声响了起来,却是得到讯息的姬赢与诸长老一道折回。
“《沧海伏波曲》,你这是招惹了大事!”性子急躁的长老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一时间顾不得尊卑。
姬赢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那长老一眼。眉间的朱砂如血妖艳昳丽,她的眼神极为幽冷,好似是一条蛰伏在阴影中的毒蛇,等待着恰当的时刻咬人一口。长老心惊肉跳,压下了连片的骂声,他的身躯忽地一震,又惊又喜道,“是诸位祖灵回来了?”
姬赢以灵力发声,颇带着几分不屑:“区区外人,能学到几成?”
蓬莱长老们闻言大笑,喝了一声“好”,便气势汹汹地向着海上飞掠而去。
舟中。
披甲士大尉心中有些焦虑,龙舟随着滚荡的海潮剧烈的摇晃,他隐约听见了两道笛声再角逐。蓬莱一众返程的速度极快,如果见秋山被牵制住,那么,蓬莱的诸多长老就该由他们来应对了。
“大尉不必忧心,我等必定竭尽全力阻截蓬莱修士。”司天局的修士神态放松,眼中浮动着一股跃跃欲试。昆州的胜利使得他们的信心增强,往常面对着大宗弟子,总会生出一股自卑和怯懦,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大尉闻言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在蓬莱神宫中传来笛音的瞬间,见秋山的神经就紧绷了起来。她虽跟着姬赢学会了《沧海伏波曲》,可尚未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不过她并不是要瀛海之鲲为自己所用,只要能将它阻住便足够了。
那一头,姬赢并未进入神宫,而是身形一转,跟着诸长老一道踏浪而来。笛声连绵不绝,海上浪潮翻涌不断,她足尖点在了一只长鸣的蓝鲸身上,周身灵机鼓荡,身后陡然间腾跃出数尊峨冠博带的道人法相,他们的面貌模糊,仿佛笼在了水雾之中!可一个个身上纹章法袍,分明是历代蓬莱宗主所有。
海沸山摇,惊涛怒浪,纷纷扬扬的雨水如跳珠坠落。
一道暗影在海水之中掠过,它缓缓地从深海中潜出,一举一动间,引来了无比剧烈的飓风。水浪如卷,冲天而起。
作者有话说:
①《太极图说》
第69章
瀛海之鲲气撼江海,仿佛要吞噬天地。龙卷风裹着上涌的海水,形成了一片片白色的大浪,悍然将孤岛、礁石拍得粉碎。原本在笛声中晕头转向的海妖好似挣脱了束缚,口中发出了一道道古怪的长啸。半空中,隐隐浮现了一道道龙鲸的法相虚影,与披甲士的金蛇相对峙。
大尉瞥了见秋山一眼,见她吹笛弄风波,便没有继续打扰她。他沉着脸下了一道命令,将士们或许弯弓搭箭,或是操弄战舟上的玄兵,迎着风浪向着海域中落去。如同雷霆滚荡,连绵的爆响声不绝于耳,浩瀚的沧海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蓬莱长老见失序的海兽得到了控制,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那寒峭如冰针的视线向着对方的敌人身上射去。他们的身上衣袍鼓荡着,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身后骤然间腾跃出一道道神尊法相,将法剑一祭,就朝着前方帝朝的人马杀去。
那头姬赢坐在了蓝鲸身上,乘风破浪而行。她自身修行的是《冲虚一气经》里的“九渊真法”,但是此刻蓬莱历代宗主都在她的身上显化,她所能运使的神通就不仅如此了。瀛海之鲲是蓬莱的一个倚仗,而请来的历代祖灵,同样也是蓬莱的厉害手段。当初逼着姬赢立下血誓,一方面是为了挟制她,二来蓬莱历代宗主皆是如此。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许下了向蓬莱奉献的诺言,那未来休想成为自己了。蓬莱宗主的意志会逐渐地明晰,驱逐往常的杂念,这是蓬莱奉的“归一道”。
在蓬莱宗主法相显化后,姬赢自身的法相反倒是看不清了。她的面孔仿佛也受了历代祖师的影响,逐渐地呈现出了不同的模样,与记忆中笑得肆意的那人区别越发大了。昔日在皇都重逢时,见秋山尚能够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可如今对视间只余下了陌生。
见秋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情绪都寄托在了如风雷齐动的笛音里。
“姬赢,姬赢,你终于回来啦。”清脆快活的声音倏然间响起,并没有被轰鸣与厮杀声压制住。一道虚影如云絮一般聚拢起,慢慢地化作了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女童,她歪着头立在了水面上,一双乌黑的眼眸紧紧地凝住了姬赢,笑嘻嘻地开口,“到你践行承诺的时候了。”
姬赢闻言皱了皱眉,她抚了抚额头,想不起“承诺”是什么。眼下战局正激烈,并不是与海鲲争辩的时候。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沉声道,“等结束后,会有血食供奉。”
“不成不成。”女童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她气鼓鼓地瞪着姬赢,又道,“你不是让门中弟子送来了那枚丹丸吗?当初说好了,只要有精血融入那枚丹丸的人,都是送给我的祭品。”
“祭品?”姬赢眼皮子一颤,那混乱僵硬的思绪中找到了一道影像,可它一闪而逝,始终分辨不清。“眼下不是恰当的时机。”姬赢压着眉眼,语调有些许冷硬。她将笛声一催,却是打算控制着海鲲去驱逐帝朝的修士。
立在水上的女童有些生气,她不高兴地看着姬赢,身形化作了水中泡沫消散无形。姬赢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身后法相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一抓,五雷齐动。见秋山也蓦地起身,无字书化作六十四卦在半空浮动,卦象演变天理之序,真龙出渊!与雷火撞击在了一起,发出了一道悠长的龙吟。姬赢面无表情地望了见秋山一眼,身后又踏出了一尊法相。
见秋山眉头微蹙。
她与姬赢功行相仿,可如今姬赢得了蓬莱历代祖师之助,身后每一尊法相都相当于一个“她”,卦象推演到了最后,定然会出现漏洞。她不再犹豫,将一枚牌符一祭,数息后就见龙马负图而出。始帝立朝后得玄龟、龙马线献图,谓之“河图洛书”,承载的是整个帝朝的气运。有此物在手,可借帝朝气运来镇压蓬莱气数。
姬赢哪会看不出来那法器的来历,她的眉眼间掠过了几分讥讽。如今帝朝与大同学宫联手,焉知等到未来,大同学宫不会被天子抛弃?她的大道何其荒唐?!她伸手将法剑一捉,一气祭出了九渊之水!可骤然间,半空中传来了一声震响,风起云涌间,一具庞大的无边的巨鲲法相自海域之中生出。天际雷走电奔,闪烁的雷火明灭不定。它并没有针对大惊失色的帝朝,而是向着蓬莱一众猛地吸了一口。
“二十五年前,姬赢许下了承诺,如今将封着精血气意的丹丸送来,说明该是应验的时刻了。”
它的声音很是稚嫩,可在落下之后,姬赢以及蓬莱的诸长老都身躯一震,好似遭遇了重击一般,两眼以及双耳中俱是渗出了鲜血。
二十五年前……姬赢尚未坐上蓬莱宗主之位,她会许下什么承诺?蓬莱长老心中无端地浮现了一股恐慌,他们微微地仰起头,望着那窥不见尽头的巨鲲法相,好似堕入了深渊中。
海鲲并不懂蓬莱一众的恐慌,她只是道:“她许诺祭海。”它向着前方吹了一口气,便见数道血线向着前方逸散,一头连着海鲲,另一头连着蓬莱长老。“用你们来祭海。”海鲲又补充了一句。瀛海之鲲与蓬莱有契,可如今《沧海伏波曲》尚未失传,姬家一脉尚未断绝,蓬莱神宫还在……它不算背弃了承诺,反倒是姬赢那处——它不能让对方耍赖。虽然有千年之寿,可海鲲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心智宛如小童,哪里会思考那么多?
“这是怎么回事?”蓬莱长老咆哮声如雷,一擦眼角淌下的血迹,恨恨地质问姬赢。
姬赢一脸漠然,没有答话。
不远处的战舟,这意外的事情让大尉欣喜若狂,他下意识地走向了见秋山,可在看清楚她满脸愁绪的时候,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二十五年前,她们还是一对爱侣。
蓬莱宗主怎么会许下了祭海的承诺?-
浩浩长风吹遍天地,鲜血如河涌。
佛陀法相倒了、藏经阁倒了,那笼罩在了元州、流州的晦暗似乎在此刻彻底地消失不见了。丹蘅坐在了一片废墟中,看着那晦暗阴沉的天色,漫不经心地开口:“看不见太阳了。”
镜知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是天道,她比任何人的感触都深。
日月蒙晦,十二州中瘴雾起。过去的日月早已经在千年前的浩荡中消亡了,如今的日月是青帝所化,可青帝心中藏恨,那日月自然也有恨,那要怎么施恩泽于天地生灵?
丹蘅又道:“我累了。”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经厌倦了这样的世间。如果她一直长眠于幽冥就好了。
镜知的语调开始发颤:“阿蘅……”
丹蘅笑了笑,她蓦地拽住了镜知的袖子,借着她的力量站起身。她附在了镜知的耳畔,语调温软得好似一阵清风,她说:“让我如愿,好不好?”
镜知双拳收紧,她摇了摇头,涩然道:“不好。”
“诶,我就知道。”丹蘅故作叹息,她往后退了一步,对上了镜知那双充满了愁绪的眼睛,敛起了那抹郁悒和怨恨,她展颜一笑,“那就去蓬莱,去——”丹蘅停顿片刻,“去送她最后一程。”-
“须弥佛宗败了。”
“蓬莱目前如何,尚不可知。”
两封飞书传到了昆仑天墉城,坐在了主座的神净道君面上喜怒难辨。
那两位来历不凡,须弥佛宗不是她们的对手,那么昆仑呢?昆仑四大剑主只剩下两人了。神净道君心想着,又取出了一枚来自儒门的玉简。倒不是佛宗、蓬莱那般的丧气事,而是提到了灵山十巫入儒门祖庭。不必等他们去“猎日”,日月蒙晦之后,白玉圭上落下神谕的那位也要下九重天、入大荒了。
有一位真神之助,他们就不会落败了。
神净道君舒了一口气,面上终于绽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九重天。
神宫倒塌后化作了断壁残垣,与神尸、神血混合在了一块。那些死寂的血肉,在下界日复一日的供奉中生出了灵性,渐渐地开始复苏。神尸连带着碎瓦、残柱在缓慢地蠕动,它们拱成了一个高不可攀的肉山,从中探出了一只奇形怪状的手。可昔日青帝留下的日月中藏有刀气,只要它们悬照高天,神宫之中永远无法诞生新的神尊。不过如今日月蒙晦了,那始终镇压着“神尸”的“封印”消失了。肉山上的裂痕如蛛网蔓延,最后啪嗒一声响,一个形似小山、面貌丑陋的巨人从中走了出来。它贪婪地注视着下方的世界,渴望着用庞大的灵机滋养自身。
它的意念一起,白玉圭上立马出现了一行行扭曲的字迹。
而在祖州做客的灵山十巫,也同样得到了他们如今所供奉的“神祇”的诏旨。
新神要入大荒、吞天道!
第70章
灯火照绮窗,白面儒冠的书生端坐在了书案后,端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流态。
坐在他对面的人一身挂着五彩配饰的长巫袍,沉得像是一块铁、寒得像是一块冰。
“昆仑来了消息,首巫大人说的话果然是真。”书生温和地笑了笑,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凝着巫咸,“只是我辈不知,那位要如何下来?难不成也像当初的青帝那般入轮回吗?”天人有别,神祇难以临下界。
“如今大荒的境况,还用得着管顾那么多吗?”巫咸嗬嗬地笑了两声,神情颇为古怪。
“当日阁下怂恿秦君敕封野神,就是为了这一日吗?”书生状若无意地提起。
巫咸的笑声越发大了,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他眼神中沉着一抹乌光,抬头觑了书生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我灵山以神性供养、祭祀上界的神尊,而这神性来自于大秦百姓的祈愿。故而他能借人间烟火入凡世,故而祂有望与天道一争。大荒的乱象,该结束了。”
“祂若得以降临人间,我辈未来将如何自处?”书生又问,千年前怀抱着的那一抹希冀,只不过出自内心的贪求。他们对神的“尊崇”恐怕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消磨尽了,留下的只有“利用”两个字。
“如今才问,不觉得太晚了吗?”巫咸神情古怪,灯下的身影仿佛一只扭动的狰狞恶兽,“帝朝步步紧逼,那位的转世身与天道不再为仙盟做主,诸位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书生摇头,他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因为巫咸过于犀利冷锐的话语动怒。“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明。①可天有私心,的确该换一个新天。我等要如何做呢?”书生笑吟吟地问。
“祭祀。”巫咸凝视着书生,慢悠悠道,“道友熟读经史,应该知道最古老的、最崇高的祭典是用什么当祭品的。”
书生眼皮子一颤,许久之后,他才点头,淡声道:“知道。”人为万物之灵长,最纯净的祭品当是人牲。
“佛宗败了,蓬莱那边……道友以为他们能支撑多久?”巫咸笑着换了个话题,他注视着主座的书生,又道,“听说见秋山亲自去了那边?”
在听到了“见秋山”这三个字后,书生那完美无瑕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噌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巫咸,“若是蓬莱能继续无情,以姬赢的修为,不会败。可蓬莱要是多了个情种——”书生的话语戛然而止,眼中掠过了一抹忌惮、憎恶,最后又归于寂然-
海上风波恶。
瀛海之鲲的反应出乎蓬莱一众的预料,比起见秋山也习得《沧海伏波曲》,这件事更令他们恐怖。排天大浪打下,如千军万马奔腾,半空中的瀛海之鲲显化的法相如浩浩荡荡的清气,渺无边际,散了又聚。
纵然身上被血线牵制着,可蓬莱长老仍旧是不甘心,这比战死在沙场还要令他们气闷。他们对着姬赢怒目而视,然而心中无比清楚,责怪姬赢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如今的姬赢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少主了。深吸了一口气后,位列最前方的蓬莱长老率先动手,他伸手朝着前方一指,霎时间一道清气朝着海鲲冲去。可紧接着,他的口中便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长长的余音压过了雷霆,入了众人的耳中。只见蓬莱长老身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顷刻间便化成了一个血人,跌入了海中。而海鲲则是漠然地望着他,海中一道阴影飞快掠过。
根本不需要瀛海之鲲动手,但凡被血线牵系住的人,都会应誓而亡!
瀛海阁中。
曲红蓼跌坐在了蒲团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到了此刻,她怎么能猜不出师尊给的丹丸是什么?!师尊当真甘心如此吗?还是为其他人所控制?蓬莱今日之败,是她的罪过!冷汗湿透了衣裙,她脑海中嗡嗡作响,片刻后,挣扎着起身,想要跑出瀛海阁,可眼前骤然间出现了一道雪亮的剑光。曲红蓼浑浑噩噩地抬头,怔然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嘴唇翕动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师妹要去哪里?”丹蘅双手环胸,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曲红蓼被她的笑刺痛,撑着地面站起身,咬牙切齿地望着丹蘅道:“你来干什么?”
丹蘅挑眉,笑容不变:“来看看你们是怎么死的。”
“你——”曲红蓼一颗心咚咚跳着,几乎要越出心口。恨意与痛意并存,汹涌的情绪比海潮还要激烈万分。“师尊她是你的母亲啊,你当真如此无情无义吗?!”
丹蘅淡漠道:“她不是。”
曲红蓼被这三个字气得浑身发颤,口不择言道:“是,她不是!你是青帝之尊,就算再历轮回,也没有谁有资格做你的母亲!”过往的青帝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取代的符号,而姬赢于她如师如母,她怎么能不气?周身气机一涨,符箓光芒绽放,如星光垂落,曲红蓼的身后出现了一尊自我观想的身神法相,与她一般死死地盯着丹蘅。
丹蘅没将曲红蓼放在心上,她的目光越过了瀛海阁的小窗,落在了雾气茫茫的海上,笑了一声道:“母亲该是为我欣慰才是!”回答她的是一蓬来自曲红蓼的炽烈雷火,丹蘅不闪不避,面上笑容不散。一直沉默的镜知轻轻抬手,铿然一声急响,一道剑光打在了曲红蓼身后的法相上,顿时将其打得支离破碎。镜知没有下死手,她往前迈了一步,抬手轻轻地点在了曲红蓼的眉心。曲红蓼身躯一僵,片刻后无力地委在地上。
雷网交织,八方雷动。
一道道裂痕生出,无数血线飙飞。就算修为再高深,也遏制不住这自内而外的崩散。
笛声渐止,姬赢平静地站在了蓝鲸上。身后历代蓬莱宗主所显化的气意法相,一尊又一尊地崩散。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海鲲身上,继而又隔着那朦胧的海雾,与站在了舟上的见秋山对视。她们的距离并不远,可又像隔着千山万水。姬赢的内心深处浮现出了一抹怅然来。到了这地步,过去的一幕幕如浮光幻影自眼前掠过,她喃了喃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异物堵住一半,良久之后,才挤出“抱歉”两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轻而易举地就被风声、海潮声的掩盖。
她想起了过去的某一天,她悄悄地溜进了瀛海阁,对着瀛海之鲲立下了誓言。
当初的她的确想要成为蓬莱的叛逆者,待到天翻地覆的那一日,她将以那群顽固的长老来血祭海鲲。可是后来,一切没有顺着她的意愿发展,最终走向了她不愿见的那一步,连她自身也是“顽固”的一份子。所幸她想过这种可能,早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死期。
只是她想要的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就算是身不由己,那也是一种不可推脱的辜负。
海水沸腾,浪头砸落,无数雨点坠下,好似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雨。
剧变之下,得以存身的蓬莱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间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宗主、长老俱被瀛海之鲲所吞噬,那么他们呢?他们能够找到一条生路吗?他们惊恐地看着那道海鲲法相化散,又呆呆愣愣地看着成群结队的海兽离去。
见秋山蹙眉,忽地询问道:“下雨了吗?”
她伸手抹去了面颊上的水痕,望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海域久久无言。
这对帝朝将士而言,蓬莱的“败”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可随之上涌的是狂喜。毕竟一开始,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他瞥了见秋山一眼,并没有去打扰她,而是朝着副手招了招手,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了,他们自然要趁机接手蓬莱。甘愿投降的就罢了,要是负隅顽抗者,除了斩杀别无选择。
就在披甲士和司天局修士下了龙首海舟向着前方飞掠时,岸边忽地出现到了两道身影。
帝朝的将士神情微凝,而群龙无首的蓬莱弟子则是心生一阵狂喜。
“少宗主?”
“是少宗主回来了!”
他们不想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此刻的丹蘅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可丹蘅偏不想让他们如愿,她只是微微一笑:“我是蓬莱的弃徒,昔日逐杀我时,诸位可不是这样的面孔。”冷淡的语调让蓬莱诸弟子的喜悦僵在了脸上,看着犹为滑稽。
丹蘅不说话,她提着枯荣刀。
青色的刀光如月轮升起,撞碎了那座如水晶宫般华丽巍峨的蓬莱神宫。
丹蘅抬眸,她笑微微地看那藏着昔日记忆的神宫崩塌。仿佛在这一刀后,她与世间所剩无几的羁绊也跟着消失了。
那股不祥的预兆越发明显了。
镜知下意识往前一步,握住了丹蘅的手。
丹蘅没有转身看镜知的神情,她只是道:“我当初说了,欠蓬莱的,我会还的,如今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镜知一愣:“什么?”
丹蘅回眸,冁然一笑:“剔骨削肉,还报生恩。我与这人间,没有关系了。”
作者有话说:
①《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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