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孟白见她进来,赶忙走上来帮她脱下斗篷,掸了掸底边的雪,挂在架上。
姜严著回来路上遭冷风一吹,此刻已有了些醉意,心里想着不知姨妈家这是什么烈酒,改日要再去她那讨几坛来。
她一边解腰带往里走,一边问道:“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去睡觉,在这里等我?”
他在一旁小火炉上煨着的汤罐里盛出一碗解酒羹,递给她笑说:“不知道将军留不留我,不敢去睡。”
她歪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道:“我就算不留你,也不至于连夜赶你走,你且去睡觉,明日再收拾东西走路。”
姒孟白只当她说的是真话,有些失望地低头不语。
她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委屈巴巴的样子,倒好看。你放宽心睡觉吧,不休息好怎么继续给我做长随呢?”
他知道刚才原是玩话,也不理论,在她榻前脚凳上坐下,抬头看着她正色道:“将军,大都护拿给我的公文书信我看了一晚上,这其中牵扯势力甚多。而且我想,近日一定还有人想拿这案做文章,所以才有安阳、濮阳两处牢狱炸毁之事,因为其中走失之人,多是红印案的在押知情人。”
姜严著听他这么说,也来了精神,吃了口羹说道:“大都护也知道你肯定会去查,但只是一定要仔细,不可使人察觉。另外,这红印案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你倒从头给我讲讲。”
姒孟白听她说完前半句,郑重地点头应允,后又低头想了想,缓缓说起:“这原是从太宗朝定下的规矩,凡是在朝为官的女子,每月除俸禄外另有补贴,这是因为她们既为国效力,又繁育后嗣,该比男人多拿的一份。这些补贴或是银钱,或是滋补品,或是绢缎,各部衙门并不相同,但外包装皆封有红花印,所以称为红印御赏。但从十年前当今皇上登基后…”
他停顿了一下,想着虽无旁人,到底也是在议论朝政,便有些迟疑。
姜严著明白他的顾虑,说道:“放心,我们此刻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姒孟白点点头,继续说道:“皇上登基后见国库亏空甚多,开始各处裁减开支,首当其冲的就是红印御赏。
“不过起先也没有停赏,只是陆陆续续减量,或是替换成劣品,实行了一段时间后,竟有人告发,各部有女官的衙门皆常年多报人数,支领几倍于人头数的红印御赏,向外倒卖补品和绢缎,还说因圣上裁减导致品相不如从前,跟收购的商人起了争执。
“皇上听闻勃然大怒,相关人等从上到下全部撤职查办,在朝女官几乎无一幸免,但并未波及到地方上的官员,只是停了赏。”
说到这里,他低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而根据目前所有的公文书信来看,所谓冒领倒卖,应属恶意捏造。”
姜严著也思忖半晌,咬牙道:“这分明是有预谋的对在朝女官进行清洗。加上这几年又开始提起什么恢复汉唐旧制,真是步步为营啊。”
姒孟白说道:“我看过去这两个月以来的邸报,狱中出逃的红印案相关人都往东南方向去了,而且似乎还有很多股势力在暗暗聚集,恐怕有人想要借这个旧案闹事。”
姜严著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随园,晋王曾说皇上还没发现真正能威胁到他的另有其人,她口中念叨着:“东南…东南…”,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皇上的胞弟,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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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除夕,燕东军是早在腊月十五日就已封了军符开始年休,如今太平年月只有边哨兵还在轮流值岗,其余兵将约有一半人留在军营过年,还有一半人陆续回家过年。
所以姜严著这半个月来也不用日日早起往校场去了,时常与姒孟白在书房查阅红印案相关的书信公文,讨论起来不知不觉就到深夜,早上竟也睡起了懒觉。
到了除夕这日,整个舒园连带北边畅园都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
早起由老太太带着族中人祭拜先妣,中午一家子在舒园荣禄堂吃了团圆饭。
下午各处开始写春联张贴,姜严著也带着二太太家的小妹,在老太太院里的东暖阁忙了一下午,写了八副春联,又剪了不少窗花送到各院。
直忙到晚上吃了些点心,娘们又随着老太太一起都到前院看放烟花。待烟花放完,前院东边的戏台也开了场,两台戏唱完,小辈的开始给长辈们行辞岁礼,讨了不少赏。
随后园内便点起灯来,各式各样喜庆灯笼,照得园内亮如白昼。姜严著等人随老太太仍回到后院暖阁,围炉闲聊守岁,直到天亮方散。
姒孟白这一晚独自在书房守岁,半夜姜严著打发了人来给他送了一碗饺子和一笼点心。内中有粘豆包、黄米饽饽、豆面卷儿、燕窝酥等,他随手拣起一个咬了一口,软糯香甜。
他虽已无家人可团圆,但今晚仍是他五年来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
第二日一早,姜严著起床后又随老太太去拜神,初一这日合府吃素,中午在荣禄堂摆了一个团圆素席。这两日各处忙碌,简直比她练兵还累,下了席她回到自己院里倒头就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晚上老太太又带众人到前院看戏,姜严著觉得有些腻味,就没往前面去。叫了姒孟白一起,在书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又烫了些素酒,边吃边开小局掷筛做耍。
玩了两局因没下注,姜严著只觉没甚意思,可是姒孟白又身无分文,也没什么可下注。他见状笑道:“我也有些小玩意儿,能陪将军玩上几局。”姜严著要先看看是什么玩意儿,他却不依,只好盲注开了一局,却是她先输了。
她便从昨日得的赏里挑出一个玉刻的鱼型挂件递给他,他接过来感到触手生温,细看发现是块上好的于阗玉籽料,雕刻亦是栩栩如生,仿佛入水能游。他笑道:“是个好东西,与我的也不相上下了,多谢将军。”
听他这样说,倒使她好奇起来,不知道他手里这不相上下的是个什么。于是她牟足了劲要赢他一回,果然第二局如愿赢了,姒孟白拿给她一个手把件。
她接过一看,是个沉香木刻的小猫头鹰,比起她从前腰牌上那个狠厉的模样,这个显得格外圆润可爱。
他看她很喜欢,笑道:“我见过将军的旧腰牌,蜀军雕枭营。”
她诧异问道:“这是你自己刻的?”
他点了点头,她拿着那雕枭把件细细看了一回,又闻了闻,笑道:“这样好材料,你从哪里得来?”
姒孟白便简略地说起,他从安阳出来后,到了一个镇子上,用一个牢里得来的消息,换来了一桌席面,又用这桌席面,谈下一批粮食的倒卖权,这块沉香木就是事成后粮铺东家送的。
他一面说一面给姜严著筛酒,她听得入神,感叹道:“难怪涵姨妈说你颇有经济头脑。”
姒孟白也喝了不少酒,脸颊有些微微泛红,也不似往日拘谨,跟她碰杯笑道:“恕我说句狂话,若非遇着了将军,再有十日,我能用这块沉香木盘下一座钱庄。”
姜严著听了笑道:“那我今日岂不是相当于赢了一座钱庄!”
姒孟白又感叹道:“不过若真如此,也不能这样快就见到大都护了,还是有幸遇到将军。”
话音刚落,就有执事人在外敲门禀告,说老太太在前院唤大姑娘过去,她听了赶紧站起来,跟姒孟白打了个招呼,拿着手把件匆匆往前院赶了过来。
原来是为的明日往燕王府拜年的事,一家子在堂上说起预备的年礼,老太太想着明日姜严著也得去,便叫了她来。
老太太如今虽已不大管事,但仍代表着整个安东都护府,都护府的存在有皇帝牵制藩王的意图,旨在“抚慰诸藩,辑宁外寇”。
当今皇帝的母亲十年前退位做了太上皇,这位燕王正是太上皇的妹妹,皇帝的姨母。
她作为当前在位中封地最大的藩王,名义上是整个燕地之主,遥领安东都护府。实际上燕王府只管理封地民生等务,军权则都交给安东都护府,例行听取述职时,她也从不多问多管,以图叫朝中安心。
又因燕王与姜老太太是同龄人,颇有话可聊,所以这些年燕王府与安东都护府相处十分融洽,燕王府每年初二迎客,都是把姜老太太放在第一家专门接待。
姜严著虽然长在洛阳,但从小几乎年年都回蓟州,不是消夏就是过年,常常拜会。燕王府上下她也还算熟悉,只是这十年没回来,境况也变了。
老太太在榻上拉她坐在身旁,缓缓说道:“如今燕王是不管事了,她这些年身型愈发笨重起来,多说两句话,多走两步路,就喘得厉害。所以这两年燕王府大小事情都交给世子姬弘打理,他的那个长男姬夕,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笑道:“他早已成亲了吧?”
姬夕长她月余,可以说是从小被她揍到大,但每每挨揍,还总是鼻青脸肿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好吃好喝都给她留着,也算是青梅竹马。
直到十年前,姬夕壮起胆子私自备了礼往舒园来议亲,被燕王知道了,气得亲自到舒园把他拎了回去。
燕王一辈子权衡利弊,跟都护府联姻,是她决不允许的。武将不能与宗室联姻是本朝惯例,更何况一个是藩王长孙,一个是武侯长孙。
她只想守好她这块封地,舒舒服服地过安生日子,从没想过要插手军权。她跟姜老太太彼此也都有这个默契在,二人都知道两家维护如今这样微妙的平衡十分不易。
出了这样事,为避嫌,原本要回蓟州燕东军入伍的姜严著,这才改道去了蜀军。
收回思绪,又听到姜老太太悠悠开口,说起燕王府的晚辈来毫不客气:“姬夕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子,不愿成亲。燕王府一定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明日去,见到世子,他必还会提起亲事来,你到时候只不要说话。”
姜严著听后笑着应了,世子姬弘跟老燕王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屡屡试图插手军务,他才不怕他的皇上表哥有所忌惮,他要的就是土地军权双双在手,称霸一方。
姜老太太深知姬弘的野心,每次去到燕王府总是笑呵呵地打太极,甚少明确表态。
但若真谈起亲事,她绝不会让步,她的亲亲内孙女,可不是生来给人做联姻工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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