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很久以前,凤玄微有一把剑,这把剑与他同生于此天地,是他的伴生之物。
他的剑剑身有二尺三寸八分长,通身雪白,剑刃薄如蝉翼,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
凤玄微很爱惜他的剑,这把剑他从不离身,他以剑入道,以剑证道。
那时的凤玄微与现在不同,桀骜气盛,少年意气,他的剑一旦出鞘,必要见血,他们一人一剑在这天地间行走,从未遇过对手。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经历的事情多了,他的性子逐渐平和,为人也更加稳重,他成为瀛洲之主,他的剑依旧陪在他的身边。
再后来,便是苍梧山的那一战,天魔遁入山下的十里塔林,而远方山上喷涌出炽热的岩浆,他要救城中的千万百姓,又不能让天魔逃脱,便将半身的神力都注于剑中,将剑置于塔林上方镇压天魔。
这是凤玄微第一次离开他的剑,随后他便失去了他的剑。
在无尽的火光里,在纵横交错的剑阵里,天魔吐出浓郁魔气做最后一搏,而他的剑则是碎成细小的颗粒,像是无数的星屑,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迸射向四面八方。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没留给凤玄微丝毫转圜的余地,那些星屑从他的脸侧擦过,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他注了半身神力于剑中,那剑又是他的伴生之物,他先是遭到反噬,随后灵体受损,道心有缺。
他找不到他的剑了。
事了之后,凤玄微回到瀛洲,封闭了紫微宫。
他试图想要找回他的剑,但他尝试了各种手段,都无法再感应到他的剑,到最后,凤玄微不得不接受他的剑碎在苍梧山下的事实。
自此,凤玄微再不用剑。
凤玄微的道心与灵体都无法再修复,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那一日该是他与天魔一同陨落在苍梧山下,是他的剑为他挡下这一劫。
凤玄微心知自己已经做不好瀛洲的帝君,他余下的神力或许还能为三界做点什么。
宁渡他们知道他的情况,数次向他提议,可以从五洲四海找来天材地宝,找这世上最好的铸剑师,再铸出一把他能用的剑来。
他能用的剑?
谁能来替?如何来替?
这天地间的造化神奇,他纵然有万般的道法,也不能算尽天机。
那时的凤玄微怎么会想到,他的剑剑身虽已毁去,但在最后的剑光里,凛冽的剑气化为精灵,随着那些星屑一起迸向远方,这新生的精灵虚弱而易碎,无知无觉,似檐下的一缕微风,似苍穹上的一抹云烟。
他在世间飘游了很久,最后无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从此便附在石头上,也算是稳定了下来。四季变换,万物荣枯,他一点一点地积累着天地灵气,吸收日月的光华。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他修得了一副人身。
或许是无由的巧合,又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凤玄微终与他再度相逢。
谢慈与他神力同源,故而他也可以翻动酆都的命簿,这件事也是凤玄微在他醒后才知晓的。
风雨大作,天火倾落,站在这座小楼之中仿佛就可以听到众生的哭嚎。
生死境外两根通天的白玉石柱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环绕在四周的金色梵文失去光彩,在化为烟雾散去的刹那,石柱轰然倒塌,浸入冰冷水中。
前段时间众人在封印那些上古时代残余的魔气之时,有一团魔气在吞噬了大量同类后,生出灵智,躲藏起来,他们没能发现。于是那团魔气来到生死境里,与刚刚冲出神墓的混沌死气混为一体,这才是真正的天地浩劫。
天地昏然,日月无光,黑暗中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异兽奔腾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它们发出的低吼声可以将山川河流都贯穿摧毁。
那些声音不仅可以湮灭万物,也在扰乱众人的心神,那些末世里的凄惨景象化作一幅血腥长卷,在他们的眼前徐徐展开,好似在嘲笑他们此时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螳臂当车。
瀛洲的仙君们站成一排,他们全力以赴,不计生死,各色的神光交织在一起,飞向那无尽的黑暗,却是如石牛入海,毫无波澜,无声无息。
修士们也都集结至各州的边界,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来维护天下的太平。琢光派大师姐许云容带领她的众位师弟师妹列成一道人墙,他们已经从师父掌门的口中知晓此行多半是有来无回,比起浩荡而来的浓烈魔气,他们的修为是何其的微小,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愿意为了这个人间从容赴死,无人后退。
那遥远的涂山上,萧绾率领众多妖族共同抗击蔓延过来的魔气,只是不久前她在苍雪宫被搜魂受了内伤,只坚持了不到两刻钟,便从半空坠落,吐出血来,那些还不能化形的小狐狸们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围在她的身边,唧唧叫个不停。萧绾艰难地抬起手,对它们摆摆手,道:“都到禁地去,快去。”
酆都鬼城里的哀嚎之声日夜不息,长长短短虚虚实实的鬼影在残垣断壁间逃窜,薄姬一身白衣如雪,站在审狱司前的高台上,十一册命簿浮在她的周身,她于命簿上牵出一条金色的丝线,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困住翻涌而来的魔气。
无忧海上,波涛汹涌,黑云几乎要压到海面上,浪花吐出白沫,长发的鲛人们从水下浮出,他们对着狂风骤雨高歌。
还有人间的数不尽的凡人,用他们的血肉之躯,用属于他们的笨拙办法来应对这场劫难。他们扛着沙袋修建河堤,划着木筏到处救人,他们寻找山洞,搭建石堡,开仓放粮,有一份力,出一份力,能救下一个人,便多救一个人,他们要在这场浩劫之下,求得一线生机。
暴雨如注,数道闪电同时出现在漆黑的天空上,好像一张异兽狰狞扭曲的脸,废墟之上,鲜红的血汇成蜿蜒的河流,向着四面奔流而下。
只听一声刺耳的巨响,闪电熄灭后漆黑的天空再次被照亮,恍若白昼,浓烈魔气突破结界,将这些仙君尽数笼罩其中。
至阴至暗至邪的魔气里,千万只异兽奔袭而来,它们不伤不死,永无止境。
叶问渠力竭倒下,随即便有为无数异兽从他身上重重踏过,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碾碎,转头一看,旁边赫连铮的样子看起来比他还要凄惨,他半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滴滴答答淌着血水,左臂软塔塔地耷拉下来,里面骨头差不多都要碎了,胸前破了一个窟窿,虽然没有伤及心脏,但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你怎么样?”叶问渠问他。
赫连铮咳了一声,吐出一嘴血沫,看了他一眼,道:“感觉要死了。”
叶问渠苦中作乐打趣他说:“这一次你的好运要用完了吗?”
众多仙君合力也未能阻挡魔气与混沌死气的蔓延,他们变换了各种法阵,耗尽全身神力,结果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但这一点,便是全部,人间危在旦夕,那画卷上的场景似乎真的要应验。
赫连铮笑了一声:“好像……”,他仰头望着长空尽头,目光透出三分诧异,他喃喃说,“还剩一点。”
“啊?”叶问渠抬起头,顺着赫连铮的视线看去。
遥远的天际,闪烁着一点微茫的白光,渐渐的,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似流星飒沓,长虹过天,叶问渠在那白光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手中持剑,剑势磅礴,气吞山河。
叶问渠的眼睛瞪大,他本来已经倒在地上要认命了,看到这一幕,他忍着疼坐起身来,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对赫连铮道:“你要看仔细了。”
风声、雨声、哭声、笑声、刀剑争鸣声、马蹄落地声、高楼倾塌声……所有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都被吞没。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剩下这一剑的光阴。
那是极快、极稳、极准的一剑。
似芦花纷飞,白日坠海,又似漫漫长夜里雪白昙花无声的盛放。
须弥与芥子,刹那与永恒,乾坤大地,日月星辰,都付之这一剑。
风雨停息,众苦皆消,世间的万事万物归于一片空寂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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