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柱没想着去叫魏橙花。
他早就习惯了他和魏橙花的关系,两人之间,总是橙花付出的多一些。
吵架也是。
他从来没有服过软,两人又是同龄,一旦有了矛盾就叮当吵一架,吵过了,谁也不理谁,魏橙花拿着枕头就跑到床尾去睡。
每次张德柱见状,他都视若无睹,翻个身不看她。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魏橙花又回来了。
早晨睁开眼睛,魏橙花缩在他怀里,脑袋顶在他的胸膛,呼噜噜睡的和小猪一样香。
可这次,她竟然跑娘家去了。
张德柱睁了半夜的眼,死活睡不着,心里都是事。
一边是他嫂子的梦,一边是床空了一半。
后半夜总算是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旁边还是空的。
张德柱穿着一条大裤衩和军绿背心,从卧房出来,翟明翠正坐在外面的石桌前择韭菜。
“你刘大妈送来的,刚刚割的,多水灵。”翟明翠拿着一把韭菜,认真拣上面尾部黄叶,“等晚上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张德柱没说话,晃悠悠的去洗漱。
院子迎门墙后面就是个下水道的口,原本洗漱用的东西都在厨房,可每次都要端着牙缸出来刷牙,再回去洗脸。时间长了,大家慢慢的把自己的牙缸直接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又过了些日子,脸盆架也给搬了出来。
脸盆架是张德福打的。用的剩木料,和翟明翠房里的那个四角桌一起做的。
德福勤快,人老实肯干,什么都想学,也有那个心思。跟着厂子的大师傅打家具,二话不说就去帮忙,无条件的帮忙,一套家具打下来,自己啥都会了。
脸盆架一共做了三层,最上面放着是大花瓷脸盆,白底红花绿叶,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囍字,下面一对戏水鸳鸯。
这脸盆是邵女嫁过来时带来的。
用了好多年了,一点磕碰都没有。
下面两个架子各摞着几个盆子。
原本一大家子都是用一个盆洗脸洗手,一年前魏橙花嫁进来后不愿意,要分开用,自己用自己的。后来德凤也跟着学,要求自己有自己的盆,再后来邵女也回来了,也带回来自己在矿上常用的盆。
这盆就越来越多,一个个摞在下面,谁洗脸前,先换成自己的,洗完再把公用的洗手盆放上来。
面盆正上方是放香皂的地方,在往上的架子上还镶嵌着一块镜子,镜子不清晰了,照得人模模糊糊地。
张德柱愣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哥打的这个脸盆架,都可以拿去卖了。”
翟明翠还以为他在说梦话,怎么突然就提起这一茬,没搭腔,又想起上班的事,立刻说:“你媳妇儿还没起来?这周该上白班吧。”
张德柱懒得换盆子,从旁边水缸里舀了两下水,开始洗脸刷牙。
“她不在。”张德柱含含糊糊回。
“啥?”翟明翠以为自己听错了,站起来往他们房间去,再出来,一脸疑惑:“你媳妇昨晚没回来?”
“哦。”张德柱说:“昨天下班回她妈那里了,丈母娘不舍得她回来,留下住了。”
翟明翠未发一言,手里还拿着一把韭菜,定定看了一眼张德柱,不满意道:“这不回家也不说一声。我还做了她的早饭,都浪费了。”
“不浪费。”张德柱把牙缸里的水倒掉,“我饿了,吃双份。”
德柱笑眯眯吃完早饭,邵女带着东东也出来了。
东东睡饱了,睁着眼睛坐在马扎上发呆。
张德柱逗了她一会儿,也没逗出一个字,小姑娘一句话也不想说,还在犯困。
“起来,别逗东东了。不上你的班去,一直拿我东东逗乐。”翟明翠伸手赶他。
张德柱站起来,从窗户里往卧房看一眼,说:“德凤还在睡?”
“哦。”老太太把东东搂在怀里,顺顺她压弯了的头发,“睡着呢。”
“东东都起来了,她还在睡?”张德柱气哼哼的,“妈,你不能惯着她。该干啥干啥去,这么大了,找个班上着啊,一直在家里混,混到什么年月?”
“不用你说。”翟明翠瞪他一眼,“小心德凤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张德柱跑自己屋里换了工装,出来看见他嫂子正给东东扎辫子。
“她马上就十八了,领不了抚恤金了。以后怎么办?吃什么花什么?”张德柱看一眼东东,突然叹了口气,“要是大哥也回来了,她还能靠谁?”
翟明翠没听清,“你说谁回来了?”
张德柱推上他的自行车,“没谁。”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大哥去矿上,是有危险的。
只记着下井赚的做,是厂子里工资最高的,领导也最器重的。
时间长了,竟忘记自己家老父亲是怎么没的了。
可昨天邵女一番言论惊醒了他。
能不危险吗?
怎么可能不危险?
好了伤疤忘了疼。
自己那时候还小,父亲走的那一天,他觉得天都塌了。
张家从那天,再也没了笑声。
什么时候,那些刻骨铭心的痛,在岁月的磨砺下,竟丝毫没有感觉了?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生活所迫,他们却从来没有怕过。
张德柱突然就想,那他哥怕吗?
自己父亲就死在井里,每每下井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心情?
“哎说着买醋买醋,一点点省着用,还是用完了。”翟明翠从厨房拿出一个酒瓶,“我出去打点醋,大儿媳妇,你在家里看着东东吧。”
邵女答应一声。
可翟明翠去了又来,啤酒瓶还是空的。
“一大早就没有醋了?”邵女问。
“别提,门市部撤的差不多了,醋缸酱油缸都搬走了。”翟明翠看着空酒瓶,“这晚上说吃饺子呢,没醋咋行。”
“妈,你放着吧。一会儿我带东东去别的门市买。”邵女说,“正好我给东东买铅笔橡皮。”
“行。”翟明翠把酒瓶放在石桌上,看着东东吃饭。
早餐很简单,就馒头稀饭,配小咸菜。
偶尔吃一次油条,再偶尔来次包子。
张东东的早饭比较丰富,昨天剩下一个火烧,早晨热了,不管是谁去拿早餐,看见火烧,都选择性跳过。
最好吃的,都留给了东东。
东东啃着火烧,呲溜溜喝米汤。
这时张德凤也醒了,从卧房出来。
她长长的头发披着,半闭着眼睛,红色塑料拖鞋趿拉磨着地面。
走到石桌前,看见东东在吃饭,干脆坐在马扎上发呆。
翟明翠看她一眼,想起德柱的话,心里也是烦躁。
“德凤啊,这边门市部里连醋都没了。”翟明翠说。
德凤没听出来她妈啥意思,迷瞪着瞧老太太一眼,随口回了一个:“哦。”
没听懂啊没听懂。
“这门市部月底是真的要关了。”翟明翠只能试图把话说明白一点,“德凤,你想咋办?”
“啥咋办?”
张德凤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东东的手。
东东拿着火烧慢慢啃,旁边的邵女让她慢慢吃,要细嚼慢咽。
东东嚼得越细,德凤看得越馋。
她无心理会她妈,舔了舔嘴唇,对东东说:“给姑姑吃一口。”
东东听了,赶紧咬一大口。
张德凤白东东一眼,那大白眼翻的,把东东翻懵了一秒。
张德凤眼疾手快,就趁东东愣神之际,一把抓住东东的手,往自己这边拉。
然后张开嘴,就去咬火烧。
张东东看大事不好,这一口下去,火烧没了。
她立刻哇的一声,“奶奶!”
翟明翠早就过来,伸手去捏张德凤的脸。
张德凤一张小圆脸,有点肉,这一捏,就是一团。
“松开!”
张德凤没办法,慢慢退出来,可还是不舍得,最后还是咬了一下口走。
东东看她咬了一点,也不闹了,更不小口小口慢慢吃了。
全部塞进嘴里!
“你啊!”翟明翠在张德凤后背拍了一把,“你说你和小孩抢吃的!”
“我也是小孩!”张德凤嚼着那一点点火烧。
“你还小呢,你马上十八了。”翟明翠觉得和她说不明白,不能藏着掖着,这孩子天生一根筋,听不懂弯弯话,“门市部都要撤了,你想咋办?”
“啥咋办?”
“你还考吗?”
“考啊。”张德凤说,“大不了不在这个门市部,我就不信,还能把整个市里的门市部都撤咯。”
吃完早餐,邵女带着张东东去买铅笔橡皮,再打半瓶醋来。
两人走了好久,整个煤厂的生活区都走完了,一个门市部都没有看见。
第一生活区那边本来也有一个,没第二生活区的大,但是醋盐酱油这些生活必需品还是有的。邵女带着东东去,可走到门口,也关门了。
问了一个行人,人说早关了,关了两三个月了。
邵女叹口气,这可咋办。
生活区建在煤厂附近,原本就在市郊,煤厂工人多,家属多,生活区也很大。第一生活区是最早建成的,房子小,户型不咋地。那时候就是能住人就成。
现在里面住的大多都是老年人,新一辈的煤二代,大多在第二生活区住,也就是邵女他们目前住的这个。
听说第三生活区也立马开工,就在不远处,房子建的比第二生活区还好,德柱说这次请了设计师呢。
也就是他嘴里德福干到明年,可能会分的房子。
可偌大三个生活区,竟然一个门市部都没有,这些人以后上哪去买东西?
“买东西?”那人看着邵女,“前面过了街,开了一个小卖部,啥都有卖的,你去看看吧。”
“小卖部?”
邵女突然想起来,上一世也是这样,门市部陆陆续续都撤了,她每次买东西,都要走好久,要穿过第一生活区,再过了街,才能买到。
那边开了一个小卖部,每天都满满的人。
买啥的都有。
煤厂两个生活区的人都去那里买东西,老板数钱数的手都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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