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川连一手按剑,横身上前,将李诵生生阻隔。
可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行为无异于螳臂当车——东宫侍臣乃系太子膀臂,奉储命而来,凌驾于肃王扈从之上,非他所能撼动。
比起川连,阿萝反而更为冷静。她掀起眼帘,望向李诵,眸光岿然不移。
她对太子的邀约并不意外,因她早已知晓,欲与魏玘为伴,她势必要面对他的敌人。
不过,眼下时机不巧。蛊乱蔓延滋生,情势刻不容缓,她尚未知会魏玘、便要随李诵入宫,只得由川连代为转述。
阿萝道:“我知晓了。”
“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可否稍等片刻,容我和川连说几句话?”
李诵听罢,皱起眉头,转瞬又作笑面。
他道:“娘子此举恐怕不妥吧?太子殿下尊贵如是,娘子是想殿下等您到几时?”
阿萝听出他意思,眨眸道:“放心,不久。”
“几句话罢了,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她顿了顿,唇角微翘,又道:“太子殿下尊贵如是,想必定有容人之能,不会这样小气吧?”
李诵脸色一变,被噎得无法反驳,只得干笑两声、拱手退开。
“还请娘子从速。”
阿萝不理他,招来川连,与人附耳交代。
说话时,她自余光里发觉,车边的李诵眼神闪烁、抻颈抬颌,向二人频频侧目,显然对他们的谈话有所忌惮。
她感到好笑,与人嘱咐过后,便挽裙,来到李诵面前。
“走吧。”她坦然道。
“如您所愿,别让太子殿下久等。”
……
东宫内,金廊寂寥,香烟缭绕。
阿萝跟随李诵,穿过朱门,来到正殿之前。
沿途所见,宫人无不低眉垂首,将足音压得轻微。是以四下静冷非常,越了这方红墙,似也将凡世的烟火阻挡在外。
静默等候一阵,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阿萝受李诵示意,走入其间,跪于殿下,与前方有屏风相隔。
屏风之上,绢帛流光,恰于金凤纹绣间,映出一方长安、一道虚影——那人身量适中,着了大袖广袍,面容半隐,并无惹眼之处。
周遭再无旁人。阿萝垂首,朝向屏风,行了周正的越礼。
“参见太子殿下。”
屏后的太子不应她话,独独掀起眼帘。
两道目光投来,阿萝有所觉察,知那殿上人正打量、审视着她,视线如刺骨寒刀。
这是一场悄默无声的较量。
换作旁人,心知东宫尊贵、权势滔天,此刻多半已屏气慑息,屈服于冷山一般的威仪之下。
可阿萝终归不是旁人。
在她眼里,屏后之人除了太子之身,更是魏玘的血亲与仇敌。为固一己之势,他视她爱侣为眼中钉,屡屡痛下杀手。
每一次逃脱都是魏玘的侥幸。每一次侥幸浇筑她对抗的倔强。
从始至终,阿萝神色未改,身姿纹丝不动。
终于,人声传来:“你不怕孤?”
“不怕。”阿萝道,“我没有做错什么,自然不必害怕。”
“难道大越的太子殿下会胡乱罚人吗?”
她嗓音细柔,口吻却平静,听得屏后人默了刹那,倏而落下一声低笑。
“抬起头来。”
阿萝依言抬首,呈出清丽的面庞。她凝眸,瞧见人影微动,似是他抬指抵颌、缓缓摩挲。
“孤自然不会。”太子道。
他一顿,声音愈沉:“可若有人冒犯了孤,孤也当小施惩戒。”
冒犯二字入耳,阿萝黛眉微颦。
她目不转睛,紧盯面前人,道:“我不明白。”
“什么是冒犯?”
听她提问,太子勾起唇角。于她视野之外,他单手支颐,露出一弧淡笑。
“巫族的公主,你为何不明白?”
阿萝一怔,受那称谓恍了须臾,便听后话峭如冷冰:“麻雀欲与雄鹰比肩,企图攀上穹隆,妄想飞得更高、更远……”
“这就是冒犯。”
话语至此,饶是阿萝纯稚,弦外之音也不言自明。
她默然,抿起双唇,一时没有回应。
太子在上,透过鸾凤绣屏,见她纤颈低垂、容姿温驯,不禁勾起唇角。
他的心情好极了,好到远超预期。
平日里,他不喜巫人,鄙其卑微低劣。故而当初,他得知阿萝与魏玘的关系,既视之为攻伐魏玘的利器,又对魏玘倍感困惑。
他那藏器待时、精金百炼的弟弟,从不示弱于人,偏偏自降身份、受巫女所累。
多么愚蠢,又多么合理——无论储位、帝位,生来就该是他的,而像魏玘这样庶出的劣种,自当与下贱的巫人为伍。
可现在,他对阿萝竟有了几分改观。
她是魏玘的弱点,跪在他面前,像等待他使用的兵器,却又生着姣好的容貌、玲珑的身段。
那双杏眼钝圆而可爱,闪烁着不屈的、芦苇似的辉光,瞪向他的时候,像砥砺而生的劲草,真叫人心念一动、想将她连根拔起。
他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像一张白纸,只是被错误的人写上了错误的文字。
太子笑着,静待阿萝开口。
他已经作出决断,保留了相当的仁慈,想她假使求饶,他可以赦免她罪过。
——可她当真会吗?
“殿下的说法真是奇怪。”
太子笑意一滞,不可置信似地,对入少女的双眸。
阿萝直着脊,直视殿上人:“穹隆别无归属,雄鹰并非主宰。都是鸟儿,倘若麻雀真能比雄鹰飞得更高、更远,又有何不可?”
“身无长处,该当反省自我,何必委罪于人?”
太子的神色越发阴沉,及人言语末了,眼底杀意已滔滔如浪。
但他不能动阿萝,因她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柄剑,不该在此折断,唯有挥向魏玘,才不会错失良机、不枉他百般布局。
这一点,阿萝也很清楚。
她不知太子计划,但知自己定是他计划的一环。
他想利用她,就得付出代价。毕竟,就连魏玘利用她,都被她咬了一口、划破了手掌。
此刻,四目相对,寒光撞得粉碎。
太子冷笑一声:“你倒是自有一套心得,对他十分理解。”
他沉息,放缓语调,拎出宽和做派:“既如此,你应当也能理解孤。孤与他一样,都是为了生存,并无孰是孰非。”
对于这番说辞,阿萝不为所动。
她抬眸,视线挪移,试图看清他五官,却只触上一绢丝帛。
当然,哪怕没有这屏风,她心里也有答案。她不过是好奇,想看看这心肠歹毒、却与魏玘自比之人,究竟生着怎样的面孔。
“他和殿下不一样。”
“殿下害过他。他可曾害过殿下?”
太子眉峰一挑,似是觉她好笑:“他活着,就是在害孤。”
阿萝闻言,十指攥住裙袂。
她从未对太子抱有希望,早知他不会愧怍、定要师心自是。可当真听见如此言论,她仍不免心里冒火,将朱唇抿得泛白。
——既是为魏玘,也是为自己。
他与她有相似的出身,生在金笼或囹圄,都是血亲的肉中刺,要被人除之而后快。
但是,凭什么?他与她唯一的过错,只有怀璧之罪。
“依殿下所言,”阿萝反唇相稽,“殿下活着,也是在害他。”
“放肆!”太子呵斥道。
才说完,他自觉失态,抬掌扶额,掩住目光阴戾。
面对这场口舌之争,哪怕他耐心尽失,仍不愿败给阿萝,稍一顿,又续道:“孤恕你无知,目光短浅,不识出身有别。”
“你最好清楚,麻雀生来就是麻雀,永生永世也变不得雄鹰。”
“说他不曾害孤,倒不如说……”
他曳了嗓音,哂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害孤。”
——不敢。不是不曾。
阿萝听着,只一刹,神情枯寂下来。
她睫帘掀动,费力似地,将目光聚于殿上人,静静凝望着。
四目相视,太子的五指紧攥成拳。
自阿萝眸里,他读出了悲伤、同情与怜悯,好像坐在她面前的他,并非尊荣显贵的太子,而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可怜人。
这不该是下位者的表情。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可下一刻,少女一锤定音:“你错了。”
“他不害你,不是不敢害你,更不是不能害你。”
——再没有人比阿萝更懂魏玘。
她与他一路走来,眼见他芒寒色正,知他踽踽独行、何以涉过漫漫长夜。
若说人生海海,他便是孤舟一叶,挣扎于阑风长雨,被撕开一道道裂口,留在臂膀、背脊、腰腹,与他皮开肉绽的心底。
与她相遇之前,他向着光明,一点点地缝合自己,将冷意披为外衣。
于是她来时,看见一只倨傲的雄狮,浑身是血,苟延残喘,对她张牙舞爪,能轻易将她撕碎。
可他始终没有伤她分毫,逐渐收起爪子,轻轻蹭她的手心。
无论是她,还是他的追随者,都是因窥见他柔软、深谙他良知,方才拧为一股,团聚他身边。
——这是面前之人远远无法超越的。
阿萝合目,敛去悲悯,再掀眸时,已是梨涡轻陷、笑意恬淡。
她话归原主:“太子殿下,你最好清楚。”
“说他不曾害你,倒不如说,他不愿害你、宽恕了你。”
话音抛落,太子两耳嗡鸣、面庞震痛,竟似有耳光击来,狠狠抽在他脸上。
残存的理智被撕碎殆尽。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起难以抑制的怒火,要将面前的女人碾入尘泥。
区区庶子,谈何宽恕?胜负已分,他才是东宫之主,何须旁人宽恕!
“来人!”太子高声喝道。
几名侍臣依言而来,瞋目案剑,围住殿下阿萝。
“不敬王孙,依律当杖五十!”
阿萝心口一紧,正要取金书白玉牌,却听冷声凭空射来——
“谁敢动她。”
回眸看去,恰是在殿前门边,魏玘背光而立。
他凤眸生寒,一点金影浮动身侧,勾出线条朗硬、轮廓料峭,竟如神祇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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