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轩册命[1]结束,时辰正值晌午。
待到越帝移驾,魏玘拂袖、散却道贺百官,终于得了空闲。
太极殿内重归于寂。他负手而立,掠视宽敞的殿阁,忽见清风徐来、卷起绛纱薄帘,仿若少女朱裙、婆娑起舞。
魏玘心旌一曳,锐目柔和几分。
他太想、太想阿萝了。
蛊乱未平时,阿萝日不暇给,为了方便救治中蛊者,甚至搬入杏楼暂住。他深知轻重,便也按下思念,竭力予她配合。
水蛊解除后,二人重聚枕席,原想稍事温存,立储诏书却紧随而来。他忙于备礼,终日出入皇城所司,又与阿萝会少离多。
而今,立储礼成。他只想尽快见到阿萝,以解相思之苦。
魏玘不再停留,行向殿外。
廊下,川连已等候多时,瞧见魏玘出殿,当即迎上前去。
他抬目,打量面前人,只见三梁远游冠、红裳绛纱袍、素纱中单、翠緌犀簪,无一不属储君衣冠,东宫之尊彰明昭著。
大势已定,他的明主再也不必韫椟而藏。
川连感慨万千,不欲表露,便化作一道周正的稽首四拜礼。
“属下参见太子殿下。”
魏玘见状,眉峰一挑,垂臂搀人起身。
“宋卫率倒是知礼。”
——原是东宫易主,从前的宿卫长也受了拔擢,领了太子卫率的官职。
听出他调侃,川连莞尔道:“殿下谬赞。”
“舆轿已备,恭请殿下移步。”
魏玘颔首,随人离开,又乘上舆轿,前往东宫。
太极殿与东宫同处皇城,穿行不过三五朱门,行程已将将过半。
距离东宫愈近,魏玘的唇角愈是上扬。
打从他接下诏书起,肃王府众人陆续整理行装,只待典礼过后、迁至东宫之中。其间,册立皇太子妃的诏命更是一并而来。
想必回到东宫,他就能见到阿萝了。
好想她。今日再无行程,他有大把光阴,可与她尽情相处。
……
东宫广阔,占地近有千亩[2]。
舆轿行入其中,临近核心,便受魏玘唤住、停在崇化门前。
魏玘下轿,屏退川连,只身踱步,走向瑞正殿——那里本是他一人的寝殿,经他授意,已成了阿萝与他二人的居所。
如此调整并非师出无名,乃系事先奏报、得了今上的恩准。
典礼之前,魏玘专程请示越帝,道是阿萝天资聪颖、仁心仁术,不若稍改东宫布局,既能地尽其利,也能让小神女发挥所长。
这般奏报乍听有理,越帝却心如明镜。
说什么发挥所长,不过小子动情,想借花献佛、讨心上人欢喜罢了。
越帝也曾年轻,深知赤忱真心乃是世间少有,便佯装不知,大手一挥,允了魏玘的请求。
于是,便有今日这一遭——
魏玘一壁踱步东宫、受侍从下拜,一壁观察周遭、暗自考量。
灌木、绿植、池水、步道……景致映入眼帘,与舆图所绘如出一辙,大有可修可改之处。
东侧那方花圃,栽有芍药、月季等,除了好看,别无用途。不妨种上大黄、薄荷、当归等常用草药,容阿萝灌溉照料。
西边那池荷塘,莲枯时死气沉沉,自可放入锦鲤,给阿萝观赏。
南侧那条步道,两旁丛草太过郁葱,应当适度修剪,避免青蛇游走迷失、害阿萝担忧。
是了,还有青蛇。念在阿莱劳苦功高、悉心护主,倒能修出一片杂草,供小蛇栖居;亦可捉只漂亮的雌蛇,伴它风花雪月。
而从前的太子妃寝殿,便用作书阁,收纳越巫两族典籍。
魏玘思量大半,行程已至重点。
抬目看去,瑞正殿近在眼前。杜松立于殿外,正与奴婢攀谈——他已晋为侍臣,勉强算是半个小官儿,能论资排辈、发号施令了。
听见足音接近,几人齐齐回首,向魏玘下拜而去。
“参见太子殿下!”
魏玘免了礼,便见杜松提步、引他入殿。
二人拾级而上,且行且谈。
“陈设备得如何?”
“殿下放心,都备好了。依殿下吩咐,与谨德殿一模一样!保准叫阿、辛妃舒心惬意,不必耗费功夫、摸索环境。”
“鸡羊安置何处?”
“受陈家令唤人拉着,养在典膳局外头啦。”
“阿萝呢?可是等得急了?”
谈及阿萝状况,杜松步伐一悬,僵滞似地,缓缓回过头来。
魏玘拧眉,心间预感不祥。
“怎么?”
杜松吞咽一下,为难道:“殿下,依照册妃礼制……”
“您一时半会儿可不能见她。”
……
“阿嚏!”
阿萝打了一个喷嚏。
身旁的医娘关切询道:“阿萝,要紧吗?可是受凉了?”
阿萝摇头,点上鼻尖,轻轻揉了两下。
“不打紧。”她道,“应是这被褥沾了尘、惹我鼻痒。”
话虽如此,她总觉着何处奇怪,像是心尖受猫儿挠了一记,又似坠挂什么、反复惦记着。
她边想着,边环视四下,瞧见被褥蜷曲、衣柜双扇大开,散开的行囊更是乱作一团,立时如临大敌,记起当务之急。
——还得整理今后要住的厢房呢!
恰于今日,典礼期间,曹内监抵达东宫,通报婚礼吉时,又传礼制与诏命。
按照大越礼制,自纳妃吉时定下起,直至婚礼正式举行前,准太子妃不能与太子见面,只能居于娘家、等待太子亲迎。
然而,阿萝是巫族公主,真要返回娘家,就要去巫疆王城,未免太费周章。
是以越帝下诏,准她自择去处。她思来想去,便想巴元和蔼、与她情同祖孙,便往杏楼征询巴元意见,自然得允小住杏楼。
事出突然,阿萝无暇告知魏玘,便请杜松代为转达。
对于迁居杏楼一事,她未觉不快。毕竟前日,她才在楼里住过,熟知环境,更与会内医师处得不错,不必担忧人际来往。
非要说,她只是相思苦极,想魏玘想得厉害。
可是,这也并非不能忍。来日方长,忍过这阵,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思及此,阿萝抿起嘴,弯起两泓梨涡。
子玉不见她,定会想她极了。倒也好,她天天佩着他打磨的指环,时不时便受它灼上一下,可不能只叫她一人吃这种苦。
她眼眸一眨,不再细想。
“我们继续吧。”
医娘颔首,与阿萝合力,各自捉住软褥的两角,扑簌簌地抖动。
她手头忙碌,嘴上却不闲,与阿萝笑道:“多亏了你,我才讨了空,不必在杏楼夜值,可回家陪陪我儿与夫君了。”
阿萝弯起杏眼,望向说话的聂医娘。
越瞧着,从前见闻重回眼前,她眸里的清波也越发温柔。
聂医娘医术精湛、宅心仁厚,为给百姓验蛊,数过家门而不入;更于蛊乱过后,在杏楼连夜当值,以防遗症卷土重来。
这样的医者何止聂医娘一个?蛊乱解除之迅、快、稳,离不开所有医师的努力。
“聂医娘,你辛苦了。”阿萝道。
“我平日无事,正好趁此机会、来杏楼帮忙。之后的事只管交给我。”
聂医娘掩嘴,咯咯笑起来:“你也够呛。解蛊那一阵,数你最忙,既要在杏楼照料病患,还要去和官太医们沟通病情。”
“那帮老顽固不喜民医,你可是唯一的特例。”
受到称赞,阿萝有些害臊,小手绞在身后,不知如何回话。
聂医娘知她性子,不再逗她,同她稍作寒暄,便摆摆手,与她告辞离开。
待人走了,阿萝放出躲藏的青蛇,另手清扫厢房。
这间厢房位于杏楼二层,内里陈设古朴、典雅。甫一出门,走下右侧的木梯,便能径直前往一层诊堂,方便夜值坐诊。
她打算趁此机会,多去诊堂坐诊、夜值,既能帮助百姓,也能减轻同僚压力。
至于魏玘,须得规规矩矩、捱过这阵子才行。
……
此后,阿萝践行心愿,在楼内亲身出诊。
因有神女美名,册妃诏书又传遍上京,看诊的病患削尖了脑袋,都想受她诊治,以致诊堂挨山塞海、众学生被迫维持秩序。
阿萝耐心,请病患罗了队列,逐一接下、诊过。
待到病患悉数散去,杏楼已灯火如豆。
阿萝起身,本欲活动筋骨,忽觉双足僵硬,旋即失去重心、跌坐回椅上。
腿麻得难受,她按掌去揉,忍着一阵又一阵刺劲儿,瞧见四下静寂、再无旁人,这才记起,会内同僚均已归家去了。
偌大个杏楼,如今只剩她,与楼上的阿莱。
缓过劲后,阿萝离了椅,清理木案,便要去堵门前的木栓。
忽然,一道颀影隔门显现。
“吱呀。”
木门开启,有人踏风而来,瘦削、劲挺,宽肩含月,玄袍冷峭。那深嵌目窠、亮若明星的一双眼,更是尾弧微翘、如火凤凌厉。
阿萝惊呼:“子玉?!”
才说完,她记起礼制,忙掩唇,声音又轻又急:“你怎突然来了?”
魏玘望她,眸里含笑,独独不回她话。他眼风一掠,目光越过她,向楼内搜索,找到就诊的小椅,便合门走去,如入无人之境。
“窣。”袍角倏而一滚。
他落座椅上,卷起腕口袖袂,将小臂置往脉枕。
这才道:“看诊。”
阿萝怔住,很快回神,小声嘟囔道:“你胡说。”
她知道,东宫设有药藏局,比杏楼、良医所都要大,不必让太子殿下外出求医。
“子玉,你、你快回东宫去!”
“按照礼制,婚礼之前,我们是不能见面的!”
魏玘挑眉道:“何出此言?”
他翻腕,转而扣掌案间,长指敲击、打出笃笃的低响,吐露的字句冠冕堂皇:“孤来求医,请神女诊治,与礼制何干?”
“况且……”
他嗓音一沉,噙着几许委屈:“你当真不担心我?”
“我近日累极,你见我又少。”
“真就不怕……我上气发作、有个三长两短?”
阿萝本还滞立原处,听得这话,顿时柔肩一颤、别无办法——她惯是吃软不吃硬,甫一受魏玘乞怜,心里就软得没了边儿。
她咬唇,犹豫片刻,终归受他说服,只当他是个寻常病患,而非她未来的丈夫。
“那你坐着。我来为你切脉。”
说着,阿萝来到诊案,与魏玘相对而坐,往他腕间摸索。
魏玘的袖卷得高,露着小半截手臂,窄瘦、修长,线条流畅又蓬勃,淡青的脉络显现其上、错综游走,透出有力的美感。
阿萝瞧着,只一眼,记忆陡然闪回。
曾经某夜,正是这一条手臂,牢牢压她两腕、使其举过发顶——那时,尚有清晰、圆润的几粒汗珠,顺它青筋流淌而下。
在那手臂的后方,烁着点漆似的一双眼,沉沉锁住她,里头烧着不竭的烈火。
尔后,碎吻如絮般飞落,印上她颤抖的长睫、滚烫的泪水。
阿萝掐断思绪,雪颊隐隐发烫。
此时此刻,魏玘端坐她面前,容姿泰然、好整以暇,漆眸却紧盯她,视线寸步不移地缠着,与从前的夜晚别无二致。
她垂下眼帘、装作不察,只动腕,探知他脉搏。
魏玘不动,任由阿萝摆弄。
“你这脉象……”
渐渐地,阿萝冷静下来,柔声判断道:“你的脉象不浮不沉、不快不慢、不大不小,是有胃、有神、有根的寻常脉象。”
“放心。你很好,不必担忧上气。”
得此结论,魏玘却不见喜色,反而拢起眉关。
他道:“当真?”
“可我身子确实不大爽利。”
阿萝闻言,不由圆睁杏眸:“你何处不爽利?且将症状说与我……”
话音未尽,纤腕俄而一动——
眨眼间,她被魏玘反手捉住,扣来的五指宛如鹰爪,力道却恰如其分,不至于弄疼她,也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魏玘牵住、引导她,将她小手抵上心口。
“这里。”他低声道。
“瞧不见你,它就疼得厉害,苦苦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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