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奖励,阿萝杏眸一亮。
其实,这两字于她本就不算陌生。二人成婚后,每逢她医术精进或是修政有成,魏玘都会以奖励之名,为她庆贺、予她赠礼。
魏玘的赠礼五花八门,大到亲手栽植的巫疆枫树、千人共制的百鸟秘绣,小到一纸芸签、一腰新裙,总能令她惊喜非常。
也不奇怪。他这般颖慧,又深谙她性子和喜好,只消匀出半缕心神,便能筹措万分惊喜,更不必提他对她全心全意了。
只是,当下的情形与往日不同——
奖励这一词,配上今夜二字,难免有些耐人寻味。
阿萝掀起柔睫,觑向魏玘,对入他含笑、漆深的凤眸,只觉心口微痒,像是受羽毛挠了一下。
“什么奖励?”她可得先问个明白。
听出她警惕,魏玘挑眉,盯她的目光纹丝不移。
他与她这般望着,虽不答话,却叫她瞧见一簇沉火,燃在他眼里,忽地烫到她颊间去。
阿萝不退,抿着嘴瞧他,脸蛋洇开水红。
在短暂而沸腾的静寂之中,她感到指间的力道点滴收紧,捕猎似地锁她,又接上温柔的摩挲,宛如蜻蜓斜掠、逗弄湖水。
她先捱不住了:“你要作什么坏事?”
“坏事?”魏玘故作困惑,“皇后的话,朕听不明白。”
不待阿萝应答,他修颈一低,倾向她浮霞的左颊,慢条斯理道:“不如说说,在朕不回话的时候,皇后都想了什么?”
如今的魏玘已是帝王,袍衫熏过龙涎,甫一与阿萝拉近距离,便有薄香漫上鼻尖。
阿萝嗅着那香,觉他气息滚烫,不禁睫羽轻颤。
“是我先问你的。”
在魏玘面前,饶是成婚许久,她依然率真、执拗。此时此刻,又因她眸光闪烁、别开脸去,那股子韧劲儿也蒙上一层娇赧。
“你好歹也是陛下,理当讲些规矩、先来后到。”
魏玘深以为然:“皇后所言极是。”
他一顿,笑意更浓,钳她的长指轻拍两下,似调笑,也似提点:“既如此,皇后母仪天下,也应以身作则,先给朕一个猜测。”
——又是惯常的招式,用她的话来驳她自己。
阿萝自知理亏,闷闷地鼓起香腮,心间摇摆不定。
对于魏玘儿时的髫年礼,她万分好奇,恨不得钻入他心房、游进他脑内,将她无法参与的过去瞧个清楚,借此弥补她缺席的遗憾。
但一想到他口中的、夜里的奖励,她小小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相伴已久,她熟悉他每一寸劲骨、每一棱沟壑,知他肆力时如何紧绷、似拉满的强弓,清颀的躯体更是积厚成器、精力不竭。
她对他领会至此,便想他对她亦应如是。
只可惜,无数个夜晚发织成缕、直至天明,刻进过去的光阴,强有力地证明着一点——
魏玘确实很了解她,可他更贪得无厌。
他是温情脉脉的爱侣,会轻声细语、吻去她睫上的泪花;他也是锐意进取的帝王,存心开拓版图、探索一切未知,凿入荧惑而隐秘的决口。
这叫她欢喜又臊怯,怯那骇浪太高,打得人云鬓洇湿、乱说胡话。
阿萝垂下眼帘,柔润的耳廓也红了透。
这幅举棋不定、赧于启齿的模样,被身侧的魏玘看入眼中。她那低颤的睫、腼腆的眸光,便也如一摞干柴,直直添进他心火。
多年过去,她韵致更熟,灵动却不减当年,眉眼与情态如初迷人,仍能引他心旌摇曳。
阿萝默不多时,很快定下心来。
她偏首,与魏玘附耳呢喃,听得一声低笑,窄细的腰肢便受人裹住。
魏玘凝视她,浑不惊讶:“知我如你。”
他早知阿萝定能猜中。方才那居高临下、称是奖励的说辞,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乞怜。
二人如此说着,一方粉面嫣然、羞羞答答,另一方相思刻骨、心怀不轨,竟是齐齐忘却今日的目的、撇开了自家的小公主。
直至话语响起,两人的注意才被拽回正事——
“清儿想要这只!”
“公主,您、您这是……”
阿萝抬眸望去,只见五坊使面面相觑,身前空空如也,本该莅临的小公主竟然不见踪影。
循声再看,原是昭仁跑到一旁,拦住一名女官。女官着了尚食局的青衣,手中揣着一只白兔,应是自芙蓉园借道、要往六局去。
昭仁紧盯兔子,又重申道:“清儿想要这只。”
饶是公主开了尊口,在场的宫人无一敢应——髫年之礼应自五坊选拔,昭仁相中的兔子平平无奇、不属五坊奇珍,不好擅自呈给公主。
场面一时沉默。昭仁便也读出了拒绝的意味。
她扭头,去看后方的父母,一瘪嘴,眸里隐现泪光:“清儿不能要吗?”
魏玘眉峰一挑,对此未置可否。
阿萝怔住,神情难掩惊讶,不禁掀眸向他、多多看去两眼。
——这是魏玘头一回不应女儿的要求。
对待昭仁,他往往比她更加宽宥,也颇为纵容。凡是昭仁心之所向,若不触及道德品行、大是大非,他都会尽力满足。
他今日这般举动,倒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令她倍觉古怪。
不但是阿萝,四下的宫人也颇为讶异。
这事说来简单,只需帝后一声恩准,尚食局女官便能交出兔儿、哄得公主开颜。岂料今上历来惯纵,偏在此时久不松口。
眼看气氛渐凝,阿萝打破沉默。
“自然可以。”
她松开魏玘,来到昭仁身侧,亲自抱起白兔、递予女儿。
“清儿为它起了什么名字?”
昭仁接下兔子,将之托入臂弯。她不过七岁,身量矮小,眼下揣着兔子,好像捧住一团雪球。
“清儿不知。”她摇了摇头,垂眸又道,“清儿要想一想。”
阿萝闻言,不禁莞尔。想当初,她救下阿莱时,也曾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唤他。
正要与女儿分享这段经历,却听足音接近、人声抵达——
“参见陛下、殿下!”
来者是名女医,向众位贵主行了礼,便道:“殿下,彩绘明堂图[1]完成了。”
阿萝一怔,喜出望外:“真的吗?”
明堂图是人体全身的腧穴总图,通常只有黑白两色,令医者难辨五行。为研针灸之术,她提出彩绘构想,与巴元商议后,交由太医署经办。
如今,彩绘明堂图终于完成,倘若无误,定能造福后世医者。
阿萝转眸,望向女儿与丈夫。她目光闪烁,歉疚又期盼,征求着二人的允许。
魏玘下颌一扬:“去吧。”
话音刚落,昭仁也与她点了点头。
瞧见这番情景,阿萝抿嘴,弯起两枚梨涡。
她曾与巴元说过,生有涯而思无涯。这句话本是因提问而起,却出自她真心,更像一根柔韧的苇管,贯穿她此后余生。
若说从前,她的爱人支持着她;那现在,她的女儿也成为了她的力量。
“那我先去了。”
魏玘并不多言,只颔首,目送她随女医离开。
待到妻子消失踪影,他才眸光一沉,看向揣着兔子的昭仁——女童低头,眸光遮去一半,小手轻抚,来回捋动柔软的兔毛。
“走。”他勾起唇角,“与朕四处逛逛。”
……
时值秋日,芙蓉园金光四溢,寒菊、丹桂开花吐蕊。
昭仁怀抱兔子,只身在前;魏玘负手踱步,跟随于她;再往后,便是执伞、备水、挂裳的一众宫婢,与贵主隔着好一阵距离。
女孩的身影小而轻盈,被后方的父亲尽收眼底。
漫步顷刻,才听魏玘开口道:“清儿不喜兔子,为何择它为礼?”
他轻描淡写,似是于不经意间发问,传入昭仁耳中,却令她步履一顿、转瞬又如常。她回头觑着父亲,稚嫩的小脸写满困惑。
魏玘扬眉,凤眸微弯,好笑似地啧了一声。
他中肯道:“差点意思。”
“欺负你阿娘单纯,想朕如何罚你?”
话已至此,魏穆清双眸一眨,停下抚弄的手,静静抱住兔儿。
父女二人目光交错,凤眸撞上杏眼。在相似的弧度之间,有居高临下、洞若观火的俯瞰,亦有逆流而上、大勇若怯的仰望。
魏玘很清楚,他和阿萝的女儿并非池中物。
最初,他只是觉她聪明,因她无论学语或学步,均要比常人更早一些。
而在女儿五岁时的某夜,阿萝陪伴女儿入眠。他前往探望,只见妻子迷迷糊糊、困倒案前,反倒是女儿为母亲披上大氅,尔后拾起医书、认真阅读。
——五岁。似曾相识的年龄。
打从那时起,魏玘就开始留心女儿的举动。
他逐渐发现,魏穆清继承了母亲的皮相和心思,与父亲的头脑及城府,故而既有清丽、出尘的容貌,又有一点就透、一闻千悟的天资。
而在方才,接过兔子时,她眼帘一垂,旋即弯开笑意,掩盖了刹那而过、索然无味的寡淡。
这样的伎俩还算成熟,却瞒不过魏玘的眼睛。
于情于理,他都应与妻子道破此事。在那之前,他想先听听女儿的说法。
魏穆清自然知晓魏玘的用意。
“只有清儿能救它。”
她顿了顿,凝望父亲,童声稚嫩如初,透出与母亲近似的坚定:“若清儿不要它,待它被送去尚食局,便不能活了。”
“要是周司膳没有来,那也罢了。”
“可她来了,还叫清儿瞧见,清儿就不能不管。”
魏玘聆听,注视着孩子的眸瞳。他唇薄,眉宇生得凌厉,此刻无笑,便沁出一股寒冽的冷意。
他不接她话,另道:“典仪染病,与你有关?”
魏穆清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见她如此,魏玘明了七八,知她孩童心性、高估自身,不料他挑明真相,被他打乱了阵脚。
他并不追问,只看她,悄默无声地等她开口。
待到氛围近乎结冰,魏穆清抱紧兔子,终于白着小脸、启了声音:“清儿错了,但清儿没有害几位典仪。”
“清儿只是……想去弘文馆学习。”
四名典仪害病的背后,是年幼公主的哀声请求、前无古人的一次尝试。
自儿时起,魏穆清收获了无数关注。许多人观察她成长、留意她进步,而她确实天资聪颖,也相信自己定会不负众望。
后来,曾经的关注渐渐消失了。
魏穆清茫然不解,直至听见宫人私语,方知那关注只是好奇,并非对她的期许或盼望。
——真正的期待,被寄托于她未来的弟弟。
为什么呢?魏穆清不明白。
她也可以做得很好,甚至做得更好,为何偏要多一个弟弟?
抱着如此困惑,她一壁查阅医书,一壁观察父母,发觉二人并无孕育之意,便也放下心来。
可在七岁生辰之时,女官却告诉她,她往后要跟随典仪,学琴棋书画、女红礼仪。若是男儿,便可入学弘文馆,修习经史子集、为政之道。
她感到委屈,也越发觉着不公平。
于是,每位典仪上任前,小公主都会悄悄造访,与人陈明心愿。
几位典仪亦是女子之身,空有才华与抱负,却苦于世道不公、无法施展,便与公主一拍即合。
众人顶着欺君大罪,上演害病戏码,既是自污典仪之位,又是拖延时间、等公主长至八岁。
此等谋划稚嫩又天真,甚至有些滑稽——可寻常女子地位低微,一言一行无足轻重,若能自公主伊始、入男子学,再是荒谬也值得一试。
剖白一切,魏穆清抽抽噎噎。
“清儿当真错了……”
她虽然聪慧,但终归是个孩子:“阿耶,可不可以不要生清儿的气?”
“清儿、清儿不去弘文馆了。”
“只要阿耶不生气……清儿都听阿耶的话。”
听着女儿的呜咽,魏玘一声不响。
他仍负手,伫立桂树之侧,明黄的袍角卷上碎花,经风一拂,眨眼便散在地上。
经历了良久的缄默,他闭合双眼,掩去其中的幽邃与暗昧。再开眸时,他撩袍、蹲身,单膝叩地,与矮小的孩子平齐视线。
魏玘动指,徐缓摩挲,抹去昭仁的泪痕。
他低声道:“仅此而已吗?”
昭仁哭得迷瞪,不懂他含义,眨动杏眼,慌乱又无措。
魏玘抬眉,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清儿。看着阿耶。”
言罢,他沉息,长长地舒,又长长地吸。如此引导几次,直到昭仁稳住气息、抬头看他,他才追上一句从容不迫的后话。
“阿耶想与你一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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