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句沉着入耳,阿萝眨动双眸。
透过泪水,她又一次对上魏玘的眼——漆乌、渊幽,从来似凤羽凌厉,此刻凝视于她,却像夜里的辉星,清亮而亘古。
在魏玘的眼里,除却明光,还有她的面庞。
阿萝瞧见自己皱着脸、颦着眉,丹唇半咬,泪珠缀满双睫,模样可怜又狼狈。
相比之下,她的爱人则要体面得多。他从容不迫、泰然沉着,漂亮的眉宇静如孤峰,予她款款的温情,接应她所有慌乱。
和人如此对照一番,阿萝心生羞愧。
现在的她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育有一女的妇人,不该出了差错就抽抽噎噎、自乱阵脚。
这样想着,方才的彷徨便也飘离她心口,徐徐扬得远了。
阿萝惯是藏不住事,千情万绪都写在脸上。
见她扬眉舒颜,魏玘知她神思渐宁,便也勾起唇角,将怀里的小身子搂得更深。
“好阿萝,不必担心。”
阿萝不曾挣扎,环住爱人腰际,又垂首,顺势依偎,将耳侧贴往他心口。
在一声又一声的、强有力的心跳里,她一壁受他抚上肩头、留下轻而若无的揉压,一壁聆听他言语、获悉他安排与计划——
“关于清儿,我已作过打算。”
“待她年及八岁,便入学弘文馆。再借清儿的势头,匡谬正俗、救偏补弊,将受学之权归还女子。在那之前,先由仲卿先生教她。”
阿萝静静听着,得了仲卿二字,心神微微一怔。
她仰首,注视魏玘,双唇压得微白,几将口脂吃了一半,始终没有开口——这幅样子,与方才的愧怍相似又不同。
魏玘眉峰一挑,对她心绪洞若观火。
他抬指,轻捏她脸蛋,不料触感太过温软,忍不住多揉了几下,连将要出口的话都抛在脑后。
阿萝鼓起腮,顶开他长指。
“不准捏了。”
魏玘自然不会依她。才离了一瞬,分明的指节又蹭往雪颊,更加得寸进尺,擒起一方绵软,恋恋不舍地把玩着。
这一回倒是记得要说话:“放心。先生习惯了。”
——所谓仲卿,原是周文成的表字。
“当初,先生入肃王府时,也是请辞已久、不幸被我缠住。”
不幸?这词用得很好。阿萝忍俊不禁。
她仍被魏玘捏着,却受攀谈转了注意,不再计较脸颊的得失,转而笑起他来。两枚梨涡小巧地现着,与人指尖浅浅一吻。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她道。
“先生为你可是操了不少心,同我说过你许多好话呢。”
阿萝所言确实不虚——当初,若没有周文成的类比和点拨,她定然无法理解魏玘的处境,更不必提倾慕于他、与他白头偕老了。
“如今先生致仕归老,你身为弟子,非但不助先生颐养天年,反而还要麻烦人家。”
“唉,子玉,你看看你……”
阿萝再也忍不住笑,说不下去了,只得将小脑袋一埋,扎进身前人的胸膛。
软玉温香在怀,魏玘眉峰沉寂。
他垂目望去,因着二人身量有差,不见杏眼桃腮、黛眉红唇,只看见阿萝如云的乌发,与繁复而瑰丽的金花步摇。
清盈的暗香沁入肺腑,如微风一阵,拂动他心弦。
他不露声色,将她鬓发挑向耳后,便见沉幕揭开、雪光乍破,纤美的颈与耳映入视野,清丽夺目,晃得人移不开眼。
上一次像这样抱着她,是什么时候?他不记得了,但……应当是很久之前。
打从成婚起,他抱她多半比此时更重——是胶着、深邃的重,让她推不开、跌进去,潜海又攀峰,拽她几度登顶、几度下沉。
那些时候,她的眸里通常有雾,霭一般洇开,挡不住落往睫上的亲吻。
“怎么不说话?”
阿萝的声音打断了魏玘的思绪。
她听他不语,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当他担心周文成拒绝,遂道:“要不,我去与先生说吧?先生烦你,待我总是好的。”
“不必。”魏玘道,“今日酉时,先生已经接旨,收拾一阵便搬入皇城。”
事情如此顺利,阿萝便也放下心来。
她嗯了一声,再要多作叮嘱,却忽然发现端倪,生生扼住音声。
魏玘不曾察觉她异样,仍趁她不备、锁视她脖颈,觅得一片洁白的柔润,只觉心海沸滚,眼底的熔流也越发腾热。
正是心猿意马时,一记酸痛拧往侧腰。
“唔!”魏玘闷哼。
他皱起眉头,望向始作俑者,撞上怒气冲冲的一双杏眼。
“坏家伙。”阿萝骂他。
她白日忙碌,待与魏玘说起女儿,已是夜里戌时。而周文成接下圣旨、作公主先生一事,却快她一步、发生于今日酉时。
除了眼前人心知肚明、通晓女儿烦忧,再也没有其余可能。
“你早就知晓了,是不是?”
魏玘眸光一讶,这才发觉自己露馅。
换作平日,他的心思通常缜密,言行多半滴水不漏。想来是他瞧得入迷,受了美色的蛊惑,一时心不在焉,才会露出马脚。
也罢,他本也不会瞒她。适才不与她提及,也是心疼她自责、想先安抚她。
便如实道:“是。”
话音刚落,腰间纤指微微一收,显然很不满意。
抢在阿萝掐人之前,魏玘眼疾手快,将她牢牢按住,阻止了下一次进攻。
他低声讨饶道:“只早一些。”
“不过几个时辰。”
阿萝抿着嘴,不说话,乌幽幽地盯住魏玘。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想二人方才说话时,他分明洞穿一切、早有对策,却眼睁睁看着她瑟缩他怀里、嚎啕大哭。
真是个坏家伙!让人越想越恼火!
阿萝不愿再理魏玘,拧着身子、挣开他怀抱,便要扭头走开。
步伐未落,男人的手臂率先一卷。
阿萝反应不及,感到莫大的力道抵住背脊,纤巧的腿弯也受人勾抬,硬生生悬在半空——竟是被魏玘打横抱了起来。
“呀!”“啪嗒。”
伴着女子的惊呼,朱红的锦履掉落在地。
阿萝慌了神,不由得揪住人前襟,两汪杏眸惊出泪花。
“你、你放开!”话语倒很抗拒。
魏玘凤眸一弯,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勾紧手臂、更稳地托她,便大步流星、走向床榻。
抗议无果,阿萝挣扎起来。
“放开我!”
她着了石榴裙,因着两腿乱踢,朱裾也凌乱纷飞,一浪翻开一浪。在绢纱与帛浪里,偶有雪光勾勒线条,纤长、流畅又匀称。
很漂亮,也很灵动。像银纹的一尾鲤。
魏玘匆匆一扫,喉头微滚,很快移眸,看向阿萝愠恼的小脸。
“别乱动。”他嗓音含笑。
“万一我稍有不慎、意外脱了力,准得把你扔在地上。”
阿萝气鼓鼓的:“你不敢!”
话虽如此,魏玘仍能发觉,她两条玉臂已然绕来、勾住他脖颈。连水作的、纤软的身子,也瑟缩他臂弯,将将止了挣扎。
他勾起唇角,眸里溢出笑,索性不反驳她,只继续走。
火似的烛光充盈殿内,照出二人前行、形影依偎。途经木案时,忽见朱纱一曳、被凸出的棱角勾住,沉沉扯开半面、铺下红席。
尔后,裂帛之声骤起——
“刺啦!”
单薄的红席撕成两片,掀得凉风一阵、打上柔膝。
阿萝有些冷,不禁蜷起身,猫儿似地,循着稍高的体温,蹭向爱人坚实的胸膛。
魏玘身脊一滞,转瞬又如常。
他来到榻前,并未放下阿萝,而是维持原姿、自行坐往榻上。直至背靠榻板、稳住半身,他才扶她腰肢、助她调转方向。
于是,那原在臂弯之中的猫儿,便也面朝软榻、两膝压褥,温绵绵地趴在人怀里。
烛光里,猫儿鼓着颊,脸蛋红扑扑的。
她还没消气,神情不服不忿,乌亮的杏眼瞪向魏玘,尽是不满与倔强。
魏玘瞧得心痒,只觉阿萝可爱非常——饶是二人相伴已久、年岁长于从前,用可爱一词来形容她,大抵永远都很合适。
他搂紧她,环住她柳腰,不敢太过使劲儿。
“这么生我气?”
阿萝抿着嘴,仍不理他。
魏玘笑意愈深。他两臂扣着,手掌不着痕迹、向旁拂去,扫开名贵的朱红锦缎。
这样的动作尤其轻微,偶有声响窸窣,也埋没在他低沉的嗓音里:“我勉力要做个好父亲、好君王,你怎还与我生上气了?”
阿萝闻言更恼,想他唇舌厉害、把自己摘得干净。
她道:“你倒是委屈得很。”
“明明知晓清儿的心愿,却不告诉我、偏要看着我哭。我哭得嗓哑了、脸花了、头晕了,都是怪你使坏、看我笑话。”
许是阿萝自觉理亏,这番嘀咕说得娇娇恼恼、轻轻小小,好像敢怒不敢言。
魏玘压不住笑:“我使坏、看你笑话?”
“不然呢?”阿萝努着唇。
魏玘不答,深深凝望她,见她睑下漫开霞光,娇憨又清丽,容姿妍艳不改当年。
可惜是,这般桃红源自室内烛火,并非因她双颊臊热。
但也不打紧。这是他可以改的。
魏玘垂下眼帘,藏起滚热的眸光。长指描摹她衣缕,沿着金线,走过缎上宝花。
“不然,”他话语微沉,“便是我想你。”
听见这话,阿萝怔住,柔肠陡然一漾。她历来捱不住他讨饶,眼下忽而得了软,一颗心便像被人被掐出了水、凉津津地浸往她周身。
应是她错怪他了。她软下思绪。
他那样温柔、那样爱她,总会收起恼人的恶劣,一心盼着她好才是。
正思量时,微凉的秋风扫上腰际。
阿萝身子一激,还未弄清状况,先被人压下背脊、堵住气息。
魏玘的面庞近在咫尺。她颤着睫,感到两处热——像也不像,源头各异,一方吻她,另一方抵她,却无不来势汹汹、气焰嚣张。
太热了。她的抵抗如此单薄,左不过两片朱唇、一面小衣。
阿萝的思绪纠在一起。她感觉自己成了茧子,困在浑浑噩噩的丝缕里,又被人一吻叩开、挣脱了什么桎梏,终于生出光洁的蝶翼。
“我想你了。”
沉哑的烫语夹杂吻中——
“我已好久、好久……没再见你掉过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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