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前朝看似热闹却始终庄重,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后宫御花园里的气氛可要欢快自在多了。
女眷们三五成堆地说着话,言笑晏晏。
年轻些的小姑娘们玩起了张皇后提前命人备好的游戏,又或是逛起了御花园,摘来那些开得最美最盛的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
一直到了寅时左右,宫人们鱼贯而入,摆好宴席,才有人高声通禀:“皇后娘娘携孤胜禅师驾到!”
小姑娘们连忙回到长辈身边,由着贴身婢女整理衣装,跟着家人恭敬相候。
过了一会儿,一队宫人手持宫仗、宫灯、香炉等物,拥簇着一袭明黄凤袍,头戴凤冠的张皇后,如众星捧月般,仪态万千地走了进来。
她身后两步之远,左边是盛装打扮的钟离初,右边,则跟了位姿容绝世,仙风道骨的僧人。
许多老夫人眼前一亮,连忙领着子孙小辈虔诚地行了大礼。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恭迎孤胜禅师。”
张皇后款款走至高座,钟离初坐在她左边,而那孤胜禅师就亲近地坐在她右手边。
“都起来吧。”
张皇后温和地说。“寻常小宴,诸位不必拘束,随意就好。”
众人纷纷谢恩,落座。
张皇后于是举起酒盏,高声道:“诸位也见到了,本宫身边这位尊客,便是孤胜禅师。得他救治,陛下已经恢复了神智,想必不日就能痊愈。实乃天佑我大越,天佑我钟离皇室。”
她面向孤胜禅师,敬了一杯。
众人也跟着举杯效法。
那孤胜禅师连忙起身念了一句佛号,
“不敢,吾辈修士,只做顺应天道之事。大越将兴,盛世将临,此乃天意,贫僧不敢居功。”
张皇后闻言大喜,赞道:“禅师大仁大善!本宫正打算请陛下降旨,尊您为我大越国师,以后有禅师护佑,代我们向天祈福,我大越定能兴盛!”
孤胜禅师却说:“皇后之诚意,贫僧感念于心,皇后之盛情,贫僧心领。只是吾辈之人,不可耽溺于荣华富贵,也不可被高位所缚。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禅师不愧为超凡脱俗之高人。”张皇后一脸感佩地说。“清心寡欲,除了大道,别无所求。”
众人连忙附和,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张皇后于是又道:“既然禅师来此是为天意,我等对神明,也都心怀敬畏之心。不知禅师可否为我等述道一番,指点一二?”
有几位老夫人喜上眉梢,跃跃欲试。
“这是自然。”孤胜禅师回答:“贫僧在此本就为宣告一件大事,关乎大越百年国祚。”
“哦?”张皇后拉长了音,颇有兴致。“请禅师赐教。”
个别女眷的脸上出现怪异的神色。
孤胜禅师却道:“至少要等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到时贫僧夜观天象,才可告知。”
“那就先开宴!”张皇后笑着说:“本宫知道禅师忌酒肉,特地嘱咐了御膳房做了一桌素斋,禅师尝尝。”
“多谢娘娘。”
孤胜禅师双手合十,谦卑谢过,却纹丝不动,对桌上精致素斋,看也不看。
“忘了禅师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
张皇后笑了笑,不理会下头面露诧异之色的几个人,径自吩咐开宴。
她一声令下,一旁的乐手奏起舒缓的旋律,宴席正式开始。
下头女眷们跟着用了些酒菜,交头接耳。
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们又开始说笑,场面再度恢复了欢快。
尚书令家老夫人座位极为靠前,怀中抱着心头肉般的嫡长孙,主动与孤胜禅师搭茬,问了些玄之又玄的禅法。
孤胜禅师看着虽然年轻,回答起来却精彩绝伦。没一会儿便让老夫人眼中异采涟涟,对他态度愈发恭敬。
宋国公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尚书令家老夫人与禅师你来我往的辩论告一段落,便迫不及待提出自己的问题。
大越立国二百余年,笃信佛教之文化深入人心,尤其这些上了年纪的内宅妇人,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感悟。
张皇后执着酒盏,嘴角带笑,一面看着下头年轻小姑娘们有说有笑的活泼模样,一面听着他们说话,偶尔还和钟离初交谈几句,看起来惬意极了。
直到暮色降临,宫人们点起了宫灯,夜空中也是繁星点点。
正受尚书令家老夫人再三邀请,要送贴身手钏给她家小孙子的孤胜禅师忽然众目睽睽中起身,踱步至宴席正中央,高深莫测地抬眼望着苍穹,默默无言好半天。
张皇后打了手势,让乐工们噤声。
众人也跟着噤若寒蝉。
诺大的御花园突然陷入令人心惊的沉寂,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孤胜禅师神色肃穆而庄重。
片刻后,他无比郑重地向天地拜了一拜。
“孤胜领会,自当将天机转述于该知道的人。”
他认真地说完,回过身来平静地看向张皇后,徐徐道:“天道已将事关大越国祚百年的机密告知贫僧,娘娘可愿听贫僧斗胆一言?”
张皇后放下酒盏,直起身来,口吻坚定道:“既是天意,为何不听?禅师直说便是。”
“娘娘,不如,我等先行退下?”有位妇人当机立断,想提醒张皇后,此等‘机密’,不如退到偏殿中,屏退左右再说可好?
张皇后却看了那人一眼,摆着手道:“既然事关我大越国祚,在座诸位又都是我大越柢国之柱的家眷,都不是外人,听一听也没什么。禅师请说。”
她这般毫不犹豫的拒绝,反倒让那妇人脸色苍白,心知是躲不过了,与嫡长女和身边几个相熟的夫人对视了一眼,坐了回去,却打定主意,再不会做那出头鸟。
万众瞩目中,孤胜禅师作掐指状,仍旧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一字一句道:
“天下将有一位女帝兴起,让大越开疆拓土,繁荣昌盛,成千秋霸业,立不世之功;”
“天道让我赠她八个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全场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于是张皇后一声轻笑在这当口显得格外清晰。
她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里。
“果然是天意,果然是高僧。”她伸手往旁一挪,手心朝上。“陛下这回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下传位诏书,内容与禅师所说的如出一辙。”
心腹蒋姑姑一脸喜气地将一份明黄圣旨,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张皇后并没有打开朗读的意思,而是继续说道:“本是要在今晚国宴之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读出来的,却没想到被天道提前看破,借禅师之口,说了出来。”
“如此也好。”她卡了一眼在座诸人,笑容极为真挚动人。“大家都听到禅师所言了?我大越将出一位前无古人的女帝,成就千秋霸业!”
随着张皇后话音落下,一众戎装在身,手持长刀的禁卫军飞奔进来,在众女眷震惊的尖叫声中,将她们团团围住。
女眷里胆小的人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她们身份再高,城府再深,手段再如何狠厉,也都是后宅不见刀锋的把戏,眼下到了真正的利刃前,她们依然是女流之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听见了。”一人缓缓开口。
众人望去,居然是尚书令家的老夫人。
只见她沉着冷静地抱着微缩的小孙儿,微笑着说:“禅师所言之天机,老身听见了,愿为娘娘、公主作证。”
女眷们接二连三地反应过来,抢着搭腔:“是,臣妇也听见了!”
“老身也听见了。”
“小女也听见了。”
张皇后赞赏有加地看了眼陈老夫人,一脸满意之色。
“好极了,那就请诸位取下你们身上足以证明身份的贴身之物,由本宫亲自,与这张圣旨一并送到前头去,好让大家都知道,这道旨意,出自当今圣上,出自上苍,出自正统!”
女眷们面面相觑,这才明白了张皇后的算盘。
以宫宴为由,将她们这群妇孺骗进宫中,用她们的性命胁迫前朝官员们承认这张荒唐的旨意!
可惜一切都为时晚矣。
眼下人为刀俎,她们为鱼肉,为了活命,只得照做。
蒋姑姑领着两个小宫人亲眼盯着诸人从身上解下贴身之物,放在两个托盘之上。
东西一收完,张皇后便想带着宫人前往前殿。
“你就不用去了。”张皇后柔声对一脸苍白,似乎对母亲算盘一无所知的钟离初道:“你与禅师回荣宁殿去,等母后的好消息就是了。”
钟离初仿佛今日才认识她的生母一般,震惊地回不过神来。
张皇后见状,心中暗叹,自己对初儿还是太过溺爱,导致她生性过于善良,柔软了。
这可不好,心肠不狠不硬,将来如何君临天下,执掌朝政?
等女儿登基以后,她这个母亲得多费点心,好好教导她一番了。
一边这般想着,张皇后又一边对胆战心惊的女眷们笑道:“天是不冷了,可更深露重的,夫人们和孩子们还是要仔细一些,不要着凉。都别在这御花园里呆着了,一并到我荣宁殿去,用些热汤,暖暖身子。”
女眷们心中再不乐意,也只得诺诺应是。
张皇后面带得意地正要启程前往宣政殿,身后忽然传来钟离初迟疑的呼唤。
“母后。”
张皇后回头,安抚地道:“别怕。”
“母后只是想将这天下最好的,都送给你。”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与蒋姑姑动身前往宣政殿,像极了一名佩剑出征的女将军。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