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后续确如王阳云所说,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这些时日来看他不顺眼的朝臣多了去了,好容易寻到了这么个天大的错处,谁肯与他善了?
僭越妄为、目无法纪,将皇宫当成了自家后花园,不臣之心!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直将王阳云先前积攒的气势打得烟消云散!
看着好不容易找回自信和底气,一改往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嘴脸,重新以唇舌为利刃,将他从头到尾,批得体无完肤的文臣们,王阳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死过去!
晕死之前,恨不得拔刀将这群聒噪的老狗都宰了,拖下去作伴!
呸!一群老狗!忘了先前在宣政殿是谁挺身而出,救了他们吗!
逼急了,老子真反!
他很想这样大吼一声,想来这群只会舞文弄墨的老狗,到时脸上表情肯定会变得很难看!
可仅剩不多的理智告诉他,还不是时候!
他的兵都在西北,皇城的两万禁卫军先前之所以能听他调令,是因为张晨麾下左副指挥是只忠于皇帝的纯臣。
那天晚上张晨本想调他回家休息,避开事端,是钟离婉提前让人送了消息去,让其临时归位。
一知道皇帝被张家兄妹禁锢,甚至下毒杀害的事,他毫不犹豫就反水了。
后来他们父子用帮衬钟离婉,需时常进宫的借口,愣是问钟离婉要了统领和副统领的职务。
可昨日王玉成惹了那样的祸端,今日一早,便有旨意下来,收走了他们父子二人的职务。
又将职位还给了那名效忠皇权的左副使,甚至将其提拔为正统领。
所以这两万禁卫军,眼下只听钟离婉一人调遣。
金陵城外的驻军,他本想这两日就收编,可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出了这种事。
在这种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他凭什么反?
王阳云只能憋屈地自请回西北去,继续为大越驻守边疆,护边境安康,以此证明自己对女帝,对钟离皇室,对大越正统的忠心耿耿。
众臣这才放过了他。
王阳云一家只好收拾行囊,在三日后,举家踏上返回西北的路。
临行前,钟离婉命人送去一大车的礼物,并奉上书信一封。
“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将军夫人将那封信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却一脸嫌弃。
王蕙兰不禁好奇地凑过来:“娘,陛下的信上说了什么?”
将军夫人回答:“她说,那天被你哥哥放火烧人的场面吓到了,当晚就发起热,不省人事了三天。等醒来时,一切大局已定,她也无力阻止,只能以后给咱们西北军的军饷物资再加三成,让你哥哥安心养伤,等日后再想办法,将他召回金陵城。”
“当真?”王蕙兰眼睛一亮。“那看来咱们的陛下,对哥哥还是有些真心的。等哥哥清醒了,母亲记得一定要将这封信拿给他看,他一定高兴。”
“傻孩子。”将军夫人一脸疼爱地看向她:“都与教养姑姑学了这好几个月,怎么就是不开窍呢?钟离婉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人,我巴不得你哥哥离她越远越好。”
“为何?”
“人家在算计你哥哥呢,你看不出来呀?”将军夫人用手上的信,打了她脑门一下:“好端端地,你哥哥为何发疯要杀那么多人?还不是为了她!”
“何况她要真能被一场大火吓得发热生病,当初能狠得下心,亲手杀了张皇后?”
“我还听说,宫变那晚,她深更半夜地去了趟张皇后的荣宁殿,亲手放火烧掉了一座偏殿,有人在那座殿的废墟里,找到几根碎骨。”
将军夫人面露忌惮:“这女人的心肠狠着呢!偏还喜欢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
“你要记住,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得罪,也不要接近。就你们兄妹俩这缺心眼的性子,拧成一股绳都不够人家玩的。不被她整个半死,你都不知道得罪了她。”
说完,又啐道:“你哥哥也是眼神不好使,自他十七岁起,自己看上过的通房丫鬟,就没有好的。这回更是离谱,看上谁不好,偏看上了这么个女人,还怎么都不听劝。”
她叨叨絮絮的,王蕙兰顺从惯了,乖乖地听着母亲的教训。
看着这样的女儿,将军夫人心里更是不得劲。
长叹一声,道:“你哥哥这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等回了西北,我做主替他求娶齐家嫡长女为妻,那姑娘稳重,定能替我管好你哥哥。为娘如今最担心的,还是你。”
“原想着在金陵城里替你物色一个好的,最好是家境殷实,才貌双全,家里双亲也要和睦的。你就可以留在金陵城,不必跟我们再回西北受苦。”
可惜前些天他们家乍然而富,上门攀附者虽不计其数,他们却还来不及遣人去细细打听那些人家的人品,就出了王玉成残杀张皇后旧人一事。
眼下他们一家只能离开金陵城,回到西北仔细谋划。
旁的倒也不怕,只可惜女儿的婚事要被耽搁了。
将军夫人一想到这里,心里就难受,恨不得冲到另一架马车上,给尚在昏迷中的儿子几拳。
比起她的追悔莫及,王蕙兰心中却是窃喜,不紧不慢地说:“娘,没事的,我本就不喜欢金陵城。这里的人,就像你说的一样,心眼太多,说起话来,九曲十八弯的,太难懂了。女儿还是喜欢西北,那儿自在多了。况且……”
她亲昵地拥住母亲的臂膀,撒娇地蹭了蹭。“女儿根本不想远嫁。金陵城再大、再繁华,若没有娘亲在身边,女儿就不喜欢。”
这样乖巧体贴的话,自然让将军夫人的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的甜。
……
王家车队一驶出金陵城,得到了消息的钟离婉便吩咐宫人为她梳妆,换上普通衣裳,只带了一名内侍,一名禁卫军,便直奔宫外的中书令府。
“陛下。”汤府管家一脸为难地看着她:“我家老爷病重未愈,不好见客,烦请回宫。等我家老爷病好了,您再传召他进宫可好?”
作为君主,纡尊降贵地来探望臣子,却被拒之门外。
汤管家都不敢想象女帝接下来会是如何大发烈怒。
可等他低了头去,却听见年轻的女帝温柔地说:“朕知道,汤老是那日在宫中受了惊讶,也受了委屈。本不该叨扰汤老养病,只是朕心中有些疑问,且事关先帝国丧大事,还望管家再去叨扰一回,希望汤老受累,勉强自己一二。”
汤管家一脸狐疑,但他深知,在自家老爷心目中,先帝爷的地位非同寻常。
“那老奴斗胆,请陛下再等一等。”
钟离婉平静地点点头,目送他再度进府。
半柱香后,汤管家小跑着回来。“陛下请进。”
钟离婉一行人跟在汤管家身后进入汤府,走了小半盏茶时间,才到了一个小巧朴素的院落里,院门口上方匾额用铁画银钩写了【静园】二字。
示意宫里跟来的人都留在原地,钟离婉独自一人进了正房。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极浓烈的药味。
屋里正中央的桌上已放置了茶水,屏风后,依稀可见汤法半靠在榻上,极为虚弱的身影。
钟离婉款款落座。“汤老身体如何,这几日可有好转?”
“承蒙陛下挂念。”汤法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破败残躯,尚能苟且偷生几日。”
“可朕,想让汤老身体快些好起来。”钟离婉一手把玩着精致的茶盏,语气坚定而真挚。
“最好早日回归朝堂,替朕处理好国家大事,救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汤法轻咳两声,自嘲道:“陛下高看老臣了,这回宫变,老臣终于明白,为何古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陛下需要的,应当是像王阳云将军那样的能臣辅佐。”
“朕欲与汤老推心置腹,汤老又何必拒朕于千里之外。”钟离婉打断他道。“您若无用,当初张皇后也不会只杀陈泰,而留下您来。王阳云父子若堪大用,朕又何必费尽心机,让他们自请离去?”
屋中陷入一片叫人心悸的沉默。
好半天后,汤法带笑的声音才响起来:“陛下肯与老臣坦白至此,是想告诉老臣,若我不遂陛下所愿,陛下也可以像铲除王阳云父子一般,除掉老臣吗?”
“自然不会。”钟离婉的表情未变,语气一如既往地诚恳:“汤老你与王家父子如云泥之别。他们是真小人,朕若不示人以弱,如何能让他们放松戒备,如何能一招制敌?”
“您却是真君子。朕不怕在你面前露出真面目,只因朕相信,在你心中,社稷最重,百姓为尊。为君者是善是恶,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为百姓做实事,为万世开太平不就行了?”
“换句话说。”钟离婉露出自信的笑容:“若朕,当真毫无手段,那汤老才该忧心忡忡,只怕这大越江山,真要后继无人了。”
汤法又沉默了良久,忽然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还拿了件外衣披上。
缓缓自屏风后转出。
他的气色确实很不好,眼下青黑,嘴唇苍白。
只是第一眼看向钟离婉的时候,眼神犀利无比。
钟离婉毫不怯场地与他对视,脸上还带着方才说话时的笑意,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与野心。
看得汤法心里暗叹一声。
若这九公主是男儿身,光凭这份蛰伏多年,能屈能伸的心性,就胜过先帝那些成年皇子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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