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殿中,钟离婉正在小黎和珍珠的服侍下,脱去繁琐的衮服,取下厚重的冠冕,换了一身常服,浅色短衫,绣了精美的牡丹花,下着同色长裙,外罩了一件青色大袖罗衫。
长发高高挽成云髻,眼下她还在热孝内,金银簪花都不可用,便只挑了一套白玉头面里,几根玉簪,耳环,和挂坠。
清丽无双。
望着镜中的人,她微微一笑,很是满意。
“陛下大喜。”
李姑姑领着一众宫人,行了叩拜大礼,满脸喜色道:“奴婢们,给陛下道喜了。”
钟离婉浅笑:“起来吧,晚些时候自去内侍省多领两个月的月钱,同喜。”
“多谢陛下!”
众人越发眉开眼笑,对本分内的职责,越发上心。
钟离婉摆摆手,遣散众人,对小黎道:“沏杯安神茶来。”
小黎奉命而去,钟离婉才踱步至书案后,提笔书写。
珍珠在旁磨着墨,轻声道:“典礼繁琐,陛下累坏了吧?不如今天就不要写了,奴婢伺候您去歇着吧?”
钟离婉没吭声,直到小黎捧着安神茶回来了,她搁下狼毫笔,淡淡道:“以后朕做正事的时候,谁也不许多做阻拦。朕知道你们是一番好意,可国家大事岂能延误?下次再犯,你就不要在永乐殿里伺候了。”
珍珠吓了一跳,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恕罪。”
“起来吧,念在你是初犯,朕就不追究了。”
钟离婉饮了一口安神茶,示意她退下,才继续提笔写了起来。
“陛下。”
才写几行,李姑姑踌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什么事?”钟离婉轻问。
她刚斥责完珍珠,李姑姑在外头不会听不见,这会儿还来禀报,当是有什么急事。
果然,李姑姑犹豫着说:“温华宫那位,快要不行了,知道今天是登基大典,对看守的人说,她知道张家一些隐秘之事,想让陛下您亲自去见她最后一面,到时她自会告知。看守之人也拿不准她这话是真是假,又怕误事,便传了消息过来。”
“温华宫?”钟离婉轻轻念着这三个字,一些遗忘多时的记忆涌上心头。“朕都险些将她忘了。”
李姑姑笑着接话:“陛下是贵人事忙。”
“以后,也不必对我多说这些吉祥话。”钟离婉说:“与其拿这些好话来麻痹我,不如替我多记一些该记住的事。走,去看看。”
李姑姑忙道:“是,奴婢知道了。”
御辇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中央,迎面遇上的宫人纷纷避让,更无人敢直视龙颜。
不多时,那富丽堂皇得仅在兴元殿之下的温华宫已然在望。
钟离婉下了御辇,心情复杂地环顾左右,忽然道:“冷清了,也破败了。”
李姑姑轻声回答:“当初张皇后亲自下令将温华宫一众伺候的奴婢都发落了,只留下几个荣宁殿的亲信看守着。后来张家犯事谋逆,被国法论处,那几个荣宁殿的也不敢回去,便继续在此当值。只是她们人手也不足,收拾不了整处宫殿。不过……”
她的声音低了许多:“药是不曾断过的。”
钟离婉“嗯”了一声,没有多做回应。
说话间,那几个看守的宫人已经到了面前,恭敬地行了大礼。“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来吧。”钟离婉脚步未停,径直从她们身前走了过去。“钟离燕如何了?”
一位年纪看起来三十左右,穿着大宫女规制衣裳的宫人一边碎步跟在后头,一边回话:“原先一直是浑浑噩噩,神智不清的,但今日也许是受了陛下您福泽照拂,竟然清醒了,甚至能听出外头是新皇登基的钟鸣声,抓着奴婢说想要觐见新皇,有天大的秘密要说。奴婢思来想去,怕她要说的,万一真是大事,可不好耽误,这才亲自跑了趟永乐殿,请陛下亲临。”
说着已经到了正殿前。
钟离婉懒得理会这些奴婢的谄媚,这座皇城,原就是这样捧高踩低,她当初还是九公主时,这些人可是连个正眼都不带给她的,如今卑躬屈膝,怕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如今手中的权势罢了。
看了一眼大门上的封条,一边示意小庞子上前揭开,一边吩咐:“小黎随我进去吧,远远地跟着就行,若见势不对,就出来喊人。你们,也都在此等候就是。”
“是。”众人应道。
大门一打开,滚滚药味就扑面而来,众人被熏得直捂口鼻。
李姑姑忽然就有些可怜起六公主来,这样大的药味,可想而知每天得被灌多少药,便是没事也要被喝出事来了。
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要不行了呢。
论到心狠手辣,杀伐果断,当初的张皇后真是个中翘楚。
等了好半天,那药味散得差不多了,钟离婉才款款步入。
病榻上的人早在门被打开的瞬间就有所察觉,她费劲力气地半坐起来,一下眼睛都不敢眨地紧盯着门口。
当看清来人面目的刹那,她愣在当场:
“怎么是你?”
四目相对的时候,钟离婉也在打量她。
瘦骨嶙峋、形如枯槁。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如今生机全无。
再没有半分夺目明艳的美丽,更没有了那高高在上的傲慢。
看来外头那些荣宁殿旧人,是真想另寻出路了,竟主动给钟离燕加了这许多份量。
在张皇后身边装作内侍,为她奔走数月,对张家人的手段钟离婉也是清楚的。
张皇后命人每□□钟离燕喝下的药,是一种慢性毒,能使人日渐消瘦,失去神智,整日昏迷不醒。三年五载后,即使停用药物,服用者也会慢慢断气。
可这才多久,钟离燕已是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了。
钟离婉心中了然,却不觉得惊讶,她平静地走到床榻对面的椅子上,款款坐定。
“是我,听说,你要见朕?”
所有姐妹中,钟离燕自幼最喜欢欺负的就是自己。
有时脾气上来,还会亲自去凉慈殿给母亲一顿羞辱。
她能有今日,钟离婉只觉得痛快。
“朕?”钟离燕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被药物腐蚀数月的脑子转得很是缓慢,好半天后,她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女帝?钟离初呢?张舒兰怎么可能会放任你做女帝?”
张舒兰,正是张皇后的闺名。
“说到这个,六姐姐可得谢谢朕。”钟离婉气定神闲地拿起桌上精致的茶盏。
“张氏谋逆,已被国法论处。是朕亲自下的令,也算是为六姐姐,和先皇贵妃报了仇。”
钟离燕刚被囚禁的时候脾气还很暴躁,打碎了屋中许多的摆设。
宫人们虽都收拾干净了,却也没有禀明内侍省再取新的来摆上。
如今这殿里,当真是干干净净,这茶盏也算是硕果仅存的了。
“你反水了?”要放在从前,钟离婉这样明显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姿态,是要让钟离燕怒上心头,起身狠狠教训一番的。可眼下,她注意到的只有另一件事。
“你恩将仇报,反过来把钟离初给卖了,是不是?”钟离燕的双眸亮了起来,大笑着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你钟离婉,就是那条装得最乖顺,最听话,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却一口咬掉主人喉咙的好狗!”
“钟离初知道你真面目的时候,脸色是不是很精彩?”她笑得停不下来:“老天,为什么我没看到!她护了你这么多年,为了你,屡屡与我作对,与其他姐妹不合,就换来你如此报答。有趣,太有趣了!”
钟离婉始终面色自若,任由她喋喋不休。
“你回去吧,我压根没有什么惊天秘闻。”钟离燕笑够了,甚至都觉得肚子开始疼了,她揉着肚子,擦掉眼角因大笑而流出的眼泪,恢复了一丝往日高傲的姿态。“我只是想看一眼,到底是谁得了皇位。”
想到临死前还将钟离婉耍了一回,她更加开心了。
“朕猜到了。”钟离婉终于开口,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就你这种一辈子注定是被人当枪使的蠢货,能知道张家什么秘密?朕来,是想送你最后一程。顺道,与你说说心里话。”
这人这般模样,起身都难,更遑论会对自己不测,她吩咐室外的小黎出去等着。
有些话,憋在心里这么多年了,也该说出口了。
钟离燕先是愤怒,随即又冷笑:“装得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怎么,狗急跳墙了?”
“到底是谁狗急跳墙,你我心中有数就好。”钟离婉扬起一抹讽刺的笑,缓缓说道:
“知道吗,从小到大,你每一次欺负我,□□我,一开始你都是得逞的,但后来,都只是在助我得到更多人的同情和怜悯,这之中,就包括了钟离初的。”
“你越是盛气凌人,越能衬得我楚楚可怜;你越是高高在上,越是能衬得我卑微如泥。”
“谁会知道,其实是我屡屡将你玩弄于鼓掌之间呢?谁会相信,这些都是我的算计?”
“你自以为脾气火爆直率,是性情中人,却不知旁人三言两语就能激得你心潮澎湃,大起大落,仅用只言片语,就能让你顺着他们的意思去行事。”
钟离婉一字一句地说:“钟离燕,你一直是许多人手里,最听话又好用的一把刀。当然也是我的。”
“你自以为能一直将我踩在脚下,却不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瞧瞧,这就开始激动了?”
眼看着钟离燕的胸脯开始起伏,她满怀恶意地笑了:“别生气呀。”
紧接着,钟离婉又用最温柔的语气,下了另一剂猛药:“知道吗,那个女帝的故事,是我故意落下的。”
钟离燕的脸色随着这句话剧变。
这无疑取悦了钟离婉,她的语调愈发轻快了:“透露消息给你的车夫,是我精心挑选的,我一早就知道他生性贪婪,喜欢自作聪明,又胆大包天,只要你肯给他足够的银钱,他一定会将我的行程知无不言地告诉你。”
“你个蠢货,你怎么不用你那颗金贵的脑袋想想?书信这样私密的东西,我怎会叫一个车夫看见?我就是要故意引你来的呀,只有你来了,于众目睽睽之下拿到那个故事,再通过你宫中张皇后的眼线,这个故事就能名正言顺地落到张皇后手里。”
“我要展露自己的些许才能,却又不能暴露太多野心;我要让张皇后知道我有可用之处,又不能让她对我太过忌惮。”
钟离婉温柔地笑:“我思来想去,还是你这把刀最是好使。”
“只是可惜呀。”她秀眉轻蹙,无限遗憾:“这个故事如我所愿地激发了张皇后的野心,也让她看到了我的可用之处。只是作为不小心看到故事的另一个受宠公主,另一个有机会与嫡公主相争的你,只能被最先牺牲了。”
“失去你这样好用的一把刀,我可真是太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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