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舟站在破庙的外面与谢春山对视。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隔了千年的时光。
又好像昨日才初见。
谢春山质问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来到了萧怀舟的面前。
萧怀舟甚至没有看见他是怎么动的。
这大概就是修仙者所说的缩地成寸吧。
萧怀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谢春山在自己面前施展法术,没想到到幻境里面却见到了。
而显然幻境里的谢春山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法术,运用起来如鱼得水。
更直接一点说,就是不知遮掩。
“我是谁?你不认识了吗?”
萧怀舟存心想要逗一逗他,转过来反问谢春山。
可当他低头看见谢春山略显粗糙的手上伤口,还有身上萦绕着的淡淡的药香味。
萧怀舟几乎完全可以确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谢春山就是外面的谢春山。
也就是说谢春山掉到黄河里去之后,确实通过那个亮光处进入了这个幻境里。
只是为什么谢春山会失去记忆呢,而这个幻境里为什么会有另一个谢春山呢?
确切的说,为什么谢春山在这个千年之前的钱塘镇,竟然会有自己的身份。
萧怀舟从来都不是个蠢人,虽然他不明白幻境的产生是因为什么,但是只要略一思索,他就能够猜测出来大概原因。
这个幻境里有曾经的谢春山,所以谢春山很可能是替代了原来的谢春山,只是一不小心失去了记忆。
而这个幻境里没有萧怀舟。
萧怀舟完完全全可以确定这样的场景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他此生都没有来过钱塘镇。
所以他才会记得自己所有的记忆。因为他在这个幻境里没有替身。
这是一件好事。
萧怀舟望着已经失去记忆的谢春山,心中想要逗他的心思忍不住升起来。
“我不认识你,你应该要认识你吗?”
谢春山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的看向眼前人。
他总觉得眼前人很熟悉,可是他却能确定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此人。
奇怪。
“当然应该要认识我,你这个负心汉,你如果今日说不认识我,我就跑到你们归云仙府去,向你师父告状!”
萧怀舟一边说一边笑。
谢春山盯着眼前人,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好像恍如隔世。
他曾经应该很喜欢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白马春风少年郎。
可是他又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笑容了。
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笑容,如今他又找到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谢春山没见过他,又觉得无比熟悉。
“我说这么明白了还不懂?你看看这是什么。”
萧怀舟从怀中掏出了一份红色绳子绑着的东西,不客气的丢到谢春山怀里。
说起来这份婚书还是谢春山抓他的时候带过来的,当时谢春山把婚书妥帖保管,萧怀舟就半夜偷过来放在自己身边。
原本他是想找个时机将这份婚书给毁了,以免谢春山以后再拿这份婚书做文章。
可是想着想着又忘了。
也许是因为舍不得。
所以就将这份婚书随机带在身上,想着万一哪一天一不小心丢了,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可一直都没有丢。
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竟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萧怀舟韩笑盯着谢春山。
盯着这个稍显稚嫩的小道长慢慢的解开红绳子,然后将那份婚书摊平。
谢春山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平静的表情逐渐开始崩塌。
甚至连萧怀舟都能看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竟然开始颤抖。
这时候的谢春山,还真是一点城府都没有呢。
那封婚书上清清楚楚写着谢春山和萧怀舟的名字。
甚至还带上了归云仙府的金印。
谢春山修长的指尖碰到金印上,金印立刻就泛出一股属于归云仙府的仙威来。
足以证明这个金印不是仿造的,是确确实实属于归云仙府的。
而能够掌管归云仙府金印的,除了谢春山的师父长屿老祖之外,就只有谢春山自己了。
这一世的谢春山,很显然不知道自己竟然与人成过亲,甚至还有一份婚书。
尤其是因为他是修道之人,所以婚书上并不会载明时辰日期,毕竟千年修行生涯太远了,写上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所以这份婚书在现在的谢春山看来,是真真实实与自己签下的,连上面属于自己的签名都没有办法仿造。
眼前的人竟然……竟然是自己的道侣吗?
谢春山苍白的指尖捏着婚书,合同上紧张的有些微微的汗意。
他明明不记得这件事,也没见过这个人。
怎么会跟这个人有婚约在身。
实在是太诡异了。
可眼前一切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萧怀舟太了解谢春山了。
他也明白眼前这个道长一定会接受这一份婚书,因为谢春山就是这样的人。
谢春山不会说谎。
谢春山认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
同样,谢春山应该要负责的东西也绝对不会逃避。
比如这份婚书。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这份婚书是真的,你如今来寻我,是因为我对不住你吗?”
谢春山小心谨慎的将那份婚书恢复原样,然后妥帖收好。
萧怀舟倒不在意这份婚书在谁的手里,若是被谢春山就此丢在幻境里,倒也是一件好事,以免以后再有麻烦。
“我来寻你,只是因为我想你了,想要与你在一起不分开。”
左右是谢春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说这些话来完全可以逗的谢春山脸红。
而见识谢春山脸红,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谢春山不仅脸红了,耳根子也略微通红,整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停顿了片刻就扭头往庙里看。
庙里安安静静顺着那个小男孩。
萧怀舟现在几乎已经确定这个小男孩和他之前在钱塘镇见到的小男孩一模一样。
谢春山和这个小男孩有渊源。
或许这个小男孩再一次出现在钱塘镇,就是因为他和谢春山来了钱塘镇。
萧怀舟忍不住继续道:“你一直去看那个小男孩做什么,难不成他是你的私生子吗?”
“休要胡说。”谢春山立刻反驳。
这幅模样一点城府也没有,若是换做以后的谢春山,只会冷冷地瞥他一眼,然后扭过身去。
一言不发。
“这荒郊野岭的,你陪一个小男孩住在破庙里,肯定是和他有关系啊。你若是在外面有了新欢,可以坦白告诉我,我和你一别两宽……”
萧怀舟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春山打断。
彼时的谢道长十分直接,一个禁言术就封住了萧怀舟的嘴。
萧怀舟:“……”
这样会失去他的!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会点法术了不起啊!
萧怀舟不能说话,只能冲着谢春山恶狠狠的瞪眼睛。
谢道君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
他平日里听到不喜欢的话,顶多就当没听见,扭过头去。
可是当他听到一别两宽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会觉得心口闷痛,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怎么也喘不过气。
所以他忍不住施了禁言术,他好像不愿意再从眼前人口中再听到这四个字。
这感觉太奇怪了,让谢春山无所适从。
萧怀舟大概也后知后觉得理解谢春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慢慢收回了自己撒刀子的眼神,弩了弩嘴,示意谢春山把禁言术解开。
白衣道长指尖一抬,法术骤然解开。
萧怀舟也不跟他绕圈子:“外面那些村民怎么回事?我来镇子的时候就听说他们想要你替他们治水?”
谢春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庙中沉睡的小男孩:“长生说他测了好多商铺门口的水深,看起来今年要发洪水,黄龙肆虐,所以想要镇上的村民搬离钱塘镇。”
“可是村民们不愿意,他们又觉得你修习道法一定有办法对付洪水,所以就想要你出手帮助他们?”
萧怀舟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简单整理了一下。
“长生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名字吧,这名字起的还真是很大气。”
真相与他所猜测的几乎是分毫不差,但还有一些小小的偏差。
“他自小无父母,天生天养一个人长大,所有人都说他长不大了,可他还是硬熬下来,还给自己起了个长生的名字。”
谢春山每每提到那个小男孩,眉眼间都是遮不住的温柔神色。
这些萧怀舟之前从未见到。
“我遇到长生的时候,他差一点儿病死,一个人缩在破庙里发着高烧,瑟瑟发抖,身上还长了许许多多的天花。”
谢春山眼神飘渺,像是在回忆一段难忘的往事。
那个时候,村民们把长生像丢瀑布一样丢到了破庙里,因为大家都说他得了会传染的瘟疫,如果留在村子里的话,会给所有的村民带来不幸。
孤苦无依的长生就一个人在破庙里面等死。
而那个时候谢春山刚好奉了师命下山历练。
长屿老祖说他天性纯良,道心坚定,若是想要突破无情道飞升成仙的话,就必须先体会一下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怨憎会和爱别离。
所以谢春山选择了钱塘镇住下来。
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被丢出来的长生。
既然遇到了就是缘分,也是他成仙之路上的风景。
所以谢春山救了长生,悉心照顾长生,这才把一个可怜的没有父母的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此之后,他就和长生相依相伴。
谢春山为了累积福报,提升修为,就留在了钱塘镇,选择帮村民们处理那些难以解决的事情。
那时天下还没有那么太平,村子里经常会有一些灵异志怪的事情,包括黄河水泛滥也是因为河中有着不安分的龙神。
所以谢春山经常跑出去帮村民抓抓鬼,捆一捆妖,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由于他做这些事情都是做善事,分文不取。
所以渐渐的在百姓心中谢道长的名声就传了出来,百姓们不管大事小事都会找到谢春山,只要有谢春山在,就是整个钱塘镇的主心骨。
他们对谢春山极其尊敬,甚至还为归云仙府在城外立了一座庙,每日都有人跑过来供奉上香。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今年夏季,雨水太盛,许多懂行的人都觉得要发大洪水了。
自古以来发洪水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要么就是加固堤坝,大家一起守在堤坝上祈祷洪水不会冲毁堤坝。
要么就是所有城镇的人全部都举家搬迁,等洪水退了之后再回到村子里。
第二种方法是十分劳民伤财的,而且所有的屋子里的东西都有可能会在回来的时候不复存在。
寻常百姓人家自然是舍不得。
这种时候大家就想到了谢春山。
于是有很多的百姓来到城外的寺庙里面找谢春山,恳求谢春山出手,用道法拦住黄河。
这说他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偏偏又是谢春山可以实现的事。
可下山之前,长屿老祖特意叮嘱过谢春山,平日里一些小事帮助村民算是行善积德,降妖除魔本就是修道之人的本分工作。
可若是有那种危及许多人生死的,便是天灾。
天灾是整个钱塘镇注定要度过的命数,绝对不可以擅自插手。
擅自插手就叫做逆天改命,不仅无法修道成功,甚至还会自毁前程,欠下无数的因果。
所以谢春山绝对不可以出手。
这点长生就看得很通透,他明白谢道长来到他们村子并不是为了拯救他们的,只是他们村子的过客。
人的命数还是要靠自己去努力改变。
他也见不得村民们拿各种东西来要挟谢春山。
后来村民们就从一开始的感激谢春山,慢慢的变作颇有怨怼,再到萧怀舟看到的那样。
他们围追堵劫谢春山,他们胁迫谢春山,必须按他们想要做的去做,他们觉得谢春山理所应当为他们牺牲。
不说逆天改命可能会让自己所有的道行毁于一旦。
就算最后没有得罪天道,谢春山凭一己之力拦下洪峰,几乎是要倾尽自己所有的修为。
就算最后将整个钱塘镇救了下来,谢春山也会没有命。
他们曾经敬畏神,他们爱戴神。
当神为他们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他们就想要神为他们完成所有的事情。
当涉及自己的生死利益的时候,他们想要神去奉献,神去牺牲。
这就是人性的贪得无厌,永无止境。
他们两个人说话间的功夫,长生已经幽幽的转醒。
倒不是被他们俩吵醒的,而是外面的雨声实在是太大了,一声一声击打在破碎的瓦片上扰人清梦。
长生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睛,从破庙里慢慢走到月光下。
萧怀舟诧异的发现这个小男孩竟然和自己小时候有八分相像,不免多了几分怜爱之心。
虽然他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幻境,可骤然看到跟自己很相像的人,萧怀舟也实在没办法将这个小男孩和脏东西联系在一起。
“他是谁呀?”长生很没有礼貌,直接就用手指指着萧怀舟。
若换做是旁人,萧怀舟肯定要生气的。
可眼前的小男孩无父无母,从小没有人教导,没有自己长歪也就算了,甚至还心系着要发洪水保护村庄。
萧怀舟也就不会去指责他。
“我是他的……”萧怀舟还在斟酌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应该用怎样的理由。
谢春山却直接开了口:“他是我的道侣。”
长生的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整个大白馒头。
年少的他虽然还不明白道侣是什么意思,但仅凭只言片语他就能够猜出,眼前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长生惊讶完之后就嘟着嘴,气呼呼的上前来用两只手推开萧怀舟,自己整个身体挤在谢春山和萧怀舟中间。
以行动告诉萧怀舟,不要碰他的谢道长,离他的谢道长远一点。
萧怀舟有些失笑。
谢春山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长生,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我听村子里的人说,你们修道的人是不可以找道侣的,他肯定是个骗子,你不要相信他!”
长生扭过头冲萧怀舟做了个鬼脸。
“村子里那些老家伙都说,长得越好看的人越会说谎。”
萧怀舟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谢春山,我们赶紧去堤坝上看看吧。”
谢春山还没开口,萧怀舟倒是点了点头:“是得去看看,如果明天还是这样大雨的话,怕是明天就要决堤了。”
萧怀舟这话一出,小男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明天要决堤?”
看来还不是个草包。
萧怀舟莞尔一笑:“就不告诉你。”
他们一行三人径直往堤坝上走,堤坝上人来人往,但大多数都没有在编织草绳和沙袋,而是在堤坝上搞了一个祭坛一样的东西。
许许多多的百姓跪倒在祭坛旁边,不停的跪拜恳求上苍。
萧怀舟微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
说他们是愚民吧,他们却知道要守护自己的家园,做这种事的出发点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人。
说他们不是愚民吧,这种时候就应该同舟共济去修补堤坝上的缺漏,多搞一些沙袋来防水,而不是在这里祈求上苍。
小长生连眼神都不屑于给他们一个,走到堤坝旁边盯着翻涌的黄河水,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家伙,想什么呢?”
萧怀舟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
小长生切了一声:“我不告诉你,你这么有本事你自己猜啊。”
萧怀舟故作高深的来回走了两圈,然后用手指点在长生的额头上:“我要是猜出来了,你就得承认我是谢春山的道侣,怎么样?”
长生抿了抿嘴不说话。
“我来想一想,这堤坝根本没有偷工减料,用的也全都是青石砖,一整块一整块甚至没有切割过,按照道理来说是不可能决堤的,除非超过了数百年来的水位线。”
“但是吧,钱塘镇虽然容易有洪灾,可是千年来都没有越过这个堤坝,这一次却突然越过水位线数米,实在是太诡异了。”
萧怀舟拍了拍长生的脑袋:“我猜你每天在商铺门口测量的结果,应该是这一年的降雨并没有比往年量更多,所以你对到底为什么会有洪灾表示很疑惑?”
全对。
萧怀舟说的每一个点都精准的踩在了长生的疑惑上。
长生自己也很诧异,他虽然天生天养,没有娘亲教导他,但是他因为自生自灭的原因,也特别熟悉水性,从小就生活在山崖边上,所以对黄河十分的熟悉。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诡异的现象。
分明堤坝没有任何的问题,降水量也和往年差不多,并没有增加。
可是为什么黄河就是一副看起来要发水患的模样,甚至连前两天的惊涛骇浪都可以拍过堤坝。
除了村民口中的龙神发怒了,长生也找不到别的理由。
他唯一的能做的事情就是去劝百姓们赶紧离开钱塘镇,这水一看就是要闹水灾的模样。
直到这些全都被萧怀舟点破,长生才惊觉谢道长这个长得很漂亮的道侣,看起来并不是一个绣花枕头。
“你和长生都觉得很诡异。”
谢春山握着剑走来,他刚才被那群跪拜的村民拖住了脚步。
虽然再一次被村民围追堵截,但谢春山依旧如春风化雨一样和睦。
这里的村民没有镇子上的那般疯狂,在谢春山好言好语的解释了几句之后,村民还是放他离开了。
“虽然知道诡异,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萧怀舟摊开了手。
他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对于这种令人敬畏的大自然造化,他绝对猜不出来是为什么。
刚才在堤坝上祭祀的村民因为雨势太大,陆陆续续往回走,整个堤坝上就剩下他们几个人了。
长生有些无奈:“我已经劝过他们很多回,让他们早点带着自己的所有东西搬离钱塘镇,可是他们不愿意还非说是龙神作祟,这两日村民们都在计划找一些人献祭给龙生,也许能平息愤怒。”
“献祭?”
萧怀舟转头看向谢春山。
他所在大雍朝其实也有过献祭这种陋习,后来还是因为归云仙府的成立才让世人渐渐改掉这种残忍的方法。
献祭大部分都是拿童男童女,就是那种生性纯良的孩子用一个竹筏送进长江里,竹筏何时被江水吞没就算是献祭成功了。
至于童男童女被江水吞噬后会怎样,就不是村民该关心的问题,他们也毫不在意。
简单来说就是用两条人命去成全愚昧无知的村民心理安慰。
萧怀舟不同意这种做法,可在这千年之前的钱塘镇,他也没有任何的其他办法。
他们三人各怀心思站在堤坝上,长生想的是实在劝不动,就自己带着谢道长跑路好了,反正只要自己活着就行。
谢春山与这个钱塘镇还是有不少感情的,师父让他下山历练开始,他就一直待在钱塘镇,每一个村民身上有何疾病,家中有什么困难他都很了解。
你说眼见着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被洪水吞噬,谢春山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至于萧怀舟,那想的可就更多了。
他一直觉得眼前这番景象,虽然是发生在千年之前的钱塘镇,可是这些奇奇怪怪的因素加在一起,又和他所在的那个世界一模一样。
同样的情景再一次重现,是否意味着这两次洪灾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联系?
同样的当年雨水并没有增加,同样的堤坝并没有偷工减料,同样不愿搬迁的村民,何不知为何突然暴涨的黄河水。
也许如果解开梦境里这场洪灾,他就对现实中的那种洪灾有了解决的办法。
他们三个人还没有商讨出一个办法,外面黑压压,乌云压城一般来了许多村民。
领头的是刚才几个带头在堤坝上祭祀的村民。
而后面跟着的村民手上无不是提着各种锄头镰刀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人拿着烧火棍,气势汹汹的往堤坝上走来。
萧怀舟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刚才缠住谢春山的几个祭祀的村民,会那么容易放谢春山离开了。
多半是下去喊人去了。
那些个村民黑压压的看起来有数千人,全都齐刷刷的往堤坝上赶,面色不善,眼带胁迫。
谢春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将另外两个人挡在自己身后。
“我看他们是冲你来的。”
萧怀舟判断的没有错。
为首的村民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我看着黄河水没有一两日就要吞没我们村庄了,再不祭祀河神的话咱们大家都不要想活!”
祭祀河神,又是祭祀河神。
萧怀舟眼睛撇到刚才堤坝上的祭祀台上,那里只简单的供奉了一整头烤乳猪,还有一些瓜果蔬菜。
看这些村民现在的架势,是准备用活人生祭了。
暴雨越下越大,顺着堤坝一路往下汇成一条小溪,村民毫不顾忌地踏着水往上冲。
嘴里高喊着:“道谢道长既然不让我们拿童男童女祭祀,你这么高尚,不如就贡献出自己来平复河神的怒意吧!”
修仙之人本就是整日吸着天地日月精华,干干净净,纯洁无比。
自然是比那些童男童女更受欢迎了。
村民根本就不管黄河之下到底有没有什么河神龙神,他们只知道要祭祀这些神仙,就需要拿人世间最纯净的东西去奉献。
长生贴在萧怀舟耳边悄悄说道:“一周前这些村民就已经准备拿童男童女去祭祀了,原本我们不知道这件事,可是他们大半夜去破庙把我给绑了,所以谢道长才会在中途赶来打断他们的仪式,把我给救了下来。”
萧怀舟知道了,以谢春山的性格,肯定不会看见无辜的童男童女受罪,尤其其中还有长生。
所以谢春山此举一定已经得罪了那些个村民,村民们怀恨在心。
又看见因为自己祭祀没有成功,黄河水每天都一层一层往上涌,大有一种今日就要冲破堤坝的架势。
所以村民们全都急眼了。
人在自己的利益面前,肯定是不会顾及别人的生命的。
尤其是当所有的村民团结一致,声讨谢春山的时候。
“请谢道长遵循大义,以身祭河神,还我们钱塘镇太平!”
不知哪个领头人忽然举着锄头高呼一声。
底下黑压压一片全都是跟着一起喊的。
“请谢道长遵循大义,以身祭祀河神,还我们钱塘镇太平!”
“以身祭祀河神!”
“还我们钱塘镇太平!”
“还我们太平……”
这些呼喊声此起彼伏,谢春山脸上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是萧怀舟你就可以看出这个年龄段的谢春山还是颇有些紧张的。
背在道袍后面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骨节苍白。
长生啐了一口,忍不住开骂:“你们这群白眼狼,谢春山来到咱们村子,帮了你们多少事,你们现在竟然这样逼迫他!”
“你这个臭小叫花子,滚一边去,不要碍我们的大事!”
村里人跟长生对骂。
长生自然也是不服输的,拿手指着那人的脸:“江屠夫,你都忘了吗,你整日里杀猪杀猪残害小生灵,大晚上的梦见猪脸的人过来要你的命,整晚整晚睡不着的时候,是谁跑到你家里帮你开坛做法,要不是谢春山用他的功德帮你化解了这些生灵的怨念,你现在早就被那些猪脸人给掐死,投胎去做一头待宰的猪了!”
“还有你许嫂子!你们家儿媳妇被你逼到跳井的事情,难道你忘了!要不是谢春山帮她超度,你还能有命站在这里胁迫他,你早就被冤鬼索命给带走了!”
“赵村长,齐书生!还有你们!”长生一个个念着名字,一个个恶狠狠的瞪过去。
“如果没有谢春山的话,你们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如今一个个开始翻脸不认人,你们难道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被长生点到名字的人全都垂下头去,默默的缩在人群后面。
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往上胁迫谢春山。
谁让那金童玉女的事情被谢春山给搞砸了?
没有献祭金童玉女,所以河神才会发怒,他们吃饭的家伙都要被洪水给淹没了,这会儿还要什么脸皮?
通通都不要。
人群再次纷纷拥有往上,所有人都当长生的指责当放屁,全都选择无视这个小屁孩儿,继续去要挟谢春山。
总之今日要么是谢春山替他们将洪水压下来,身死道消。
要么就是谢春山去献祭河神,绝没有第二条路。
这群人若是敌国暴民的话,萧怀舟早就恨不得直接让他府上的侍卫将这些人全都射杀了。
可惜一来这是在幻境里,他所能看到的就是都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他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有侍卫在身边。
萧怀舟和谢春山他们三人一退再退,已经被逼到了堤坝的最靠近河水处,再往后退一步,就可能坠入湍湍河水里无法生还。
而那些村民很明显是这个意图,他们就是希望谢春山自己掉到河里,不要让他们动手。
“谢春山,你法术呢?你把他们都捆在那儿,然后我们跑路就是了!”
长生病急乱投医。
可到忘了谢春山的法术是拯救世人的法术,平日里是不可以对凡人施展的。
尤其是不可以伤害禁锢凡人,当然这只是理论上书上写的知识,其实真正的对凡人施展也不会怎样。
可是他们修仙维心而已,修的是仙,求的是内心的道。
如果违心做了这样伤害凡人的事情,心中自然会惴惴不安,道法也就修炼不成功。
萧怀舟却知道现在谢春山的难处,谢春山连被一群村民围追堵截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出手伤人,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了。
?当年的谢春山可真是纯情啊,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谢春山,动不动就问自己能不能全都杀掉?
也不知这般残忍的谢道君后来是怎么炼成的?
该不会真的被这群愚民给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自己献祭自己去献了河神,然后才修成了铁石心肠吧。
萧怀舟难免多看了谢春山几眼。
村民越逼越紧,长生的话落在谢春山的耳朵里,谢春山却不愿意这么做。
禁锢那群村民着实容易,可就算是将这些村民困在原地,然后他跑了,依旧解决不了黄河水患问题。
这些村民还是会和钱塘镇一起被淹没,被吞噬。
这可是数千人的性命啊。
更何况黄河一泻千里,越过了钱塘镇的堤坝,就可能泛滥河下游的数百万亩良田和几十个城镇。
谢春山有一瞬间的犹豫。
萧怀舟却看出了他的犹豫。
“你该不会是想要插手天命吧?这不是你的风格。”
那个十分高冷,坐在归云仙府宗主之位上,高喊着: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的谢宗主呢?
被几个黎明百姓就能逼到要插手天道,逆天改命的地步。
谢春山真是稚嫩。
可这样稚嫩的谢春山,萧怀舟却觉得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谢春山。
不高高在上,不盛气凌人。
不如同高悬明。
虽然高坐神坛之上,却满怀慈悲之心。
眼见村民越逼越紧,谢春山一行三人,其中长生退的更远,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差一点整个人滚下去。
萧怀舟回过神,一把拉住他的手。
两个人身体就如同破败的风筝一样,悬在悬崖边上,一下子就有可能全都掉下去了。
“要不然放开我吧,反正如果没有谢道长我也已经死了,他们非要拿人祭祀河神的话就让我去,我这条命本就是谢春山给我的,再还给他也没什么。”
“胡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遇到谢春山是你的机遇是你命该如此,早就注定的事情。”
萧怀舟训斥了他一顿,虽然右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可萧怀舟还是忍住剧痛,一点一滴想要将长生拉上。
谢春山见此情况,捏了个法诀,一到黄色的符咒就出现在了长生的脚下,黄色符咒闪着柔和的光芒,慢慢的将长身托举了起来。
萧怀舟揉了揉酸痛的右手臂,好像又伤了一点,也不知这伤到底还能不能好了,回头还能不能拿得起他的弓箭?
现在不是惆怅这个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无处可逃。
就在实在找不到出路的时候,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
萧怀舟仰头一看,远处骑在马上的人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身上裂裂杀气。
手里握着个棍子,却犹如握着一杆长枪。
马蹄声由远及近来到堤坝脚下的时候,骑在马上的人声如洪钟。
“我乃钱塘镇新来的军官,尔等刁民若是再闹事,我有权将尔等全都罚去做苦役!还不速速散去!”
一听到这声音,萧怀舟便笑了。
是顾亭安。
顾亭安应该是和他一起落到幻境里来了。
萧怀舟心里清楚,彼时的钱塘镇还没有顾亭安也没有顾家军,所以顾亭安根本就是单枪匹马过来唬人的。
可是顾亭安毕竟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只需要眉毛一顿,眼神低垂,那股将军的架势就立刻显现出来。
不管任何人看到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将军的威风在,那些什么都不懂的钱塘镇百姓自然是被吓退了。
他们还真的以为顾亭安是钱塘镇来的驻军,来惩罚他们这些无知无畏的刁民来了。
自古以来,不管是哪个朝代,都不可能将这些祭祀呀这些属于鬼怪的东西摆到台面上来。
朝廷是严令禁止这些巫蛊邪术的。
所以此刻来一个驻军将军勒令他们收手,在逻辑上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刚才还在闹事的村民们吓得四散跑路,很快就跑了个七七八八,高耸的大地上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
顾亭安勒着马走到三人面前,眉眼含笑盯着萧怀舟。
萧怀舟睨了他一眼:“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去后面那儿找不到我,也跳下来殉情了吧?”
“就允许你给别人殉情,不允许我来找我的青梅竹马?”
顾亭安调笑着。
他确实是放心不下萧怀舟一个人回头去找谢春山,于是悄悄的跟在了萧怀舟的身后。
结果发现萧怀舟这傻子果然在没有找到谢春山的情况之下,一股脑直接跳进了黄河里。
顾亭安就跟他前后脚跳了进去,他原本是准备将萧怀舟给拉上来的,却发现萧怀舟竟然钻进光影里消失不见了。
本着对光影的好奇还有对萧怀舟的不放心,顾亭安也跟着钻了进来,结果就撞上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匆匆偷了一匹马,伪装将军替大家解了围。
站在一旁的谢春山目光一直落在顾亭安身上,然后忍不住开口。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殉情?”
他虽然对突然出现了这个道侣没有什么记忆,可男儿血性,他还是有的。
这忽然出现的人难道不是来横刀夺爱的吗?
萧怀舟噢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谢春山。
“忘了同你说了,我跟你的婚书是真的,但这份和离书也是真的。”
谢春山低头,果然看见那张薄薄的纸上写了三个大字。
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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