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霜月先是一愣,她没想到宋景是问这个,捏了捏手里的簪,她眉微微挑起,那双清澈的眸充满疑惑。
她以为宋景要问些安豹的事,怎么又问起别的男人来。
“不认识。”
宋景得了准确的答复,凝目定在柳霜月雪白的脖颈上,随后瞧着那张绝艳的面容,想起了陈小花。明明是第一次见,眼前人的举止和容貌都让她下意识在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稚嫩的脸。
烛火下,她只能眯起眼,认真观察柳霜月。
许久,得出一个结论:小花眉眼与柳霜月极像。
“你年岁几何?”
“为何要同你说,你算什么……”柳霜月睨了眼宋景,见他神色严肃,本想嘲弄的话又收了回去,“过了月底,便是十八。”
十八?小花今年虚岁十三,比檀娘长一个月。五岁生子,必然是不可能。
“你的娘亲或者你有个姐姐,她名采琴。”
无怪乎宋景这样猜测,主要是柳霜月和陈小花简直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起初离的远,只觉得眼熟,这会儿从额头到嘴唇,再从相貌分析到神韵,要说这两个没有点血缘关系,她还真的不信。
“你问这个做什么?”柳霜月沉吟,她确实有个姐姐叫做采琴。十几年前,他们娘亲去世,父亲再娶。她们姊妹虽差了一轮多,但感情深厚。年幼时,阿姐为了让她有口饭吃,将自己卖了。
她垂下眼眸,在那不久后,亲爹因为有了儿子,怕家里嘴太多,连着她和还小的幼妹一同卖了。幼妹身子弱,病死在路途中,她姿容姣好,被卖入勾栏。四年前,被安豹虏获,安置在了霜月坊作他的眼线。
安豹说过,阿姐被他好生安置着,如今在无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宋景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难道安豹之前都在骗她?
去小藏村,没有一点阿姐踪迹。她原本想替安豹了却心事,等他托梦,可此时,柳霜月心底泛起了波澜。
“宋景,你找到了我阿姐?”
采琴竟真的是她阿姐。
宋景莫名松了口气,安豹死了,他做的所有的事都被埋藏在了这片青山县的地里。柳霜月跟他数年,要撬开那张紧闭着的嘴,就必须使物去诱。
钱财,性命……柳霜月都不要。
重情之人定要以情攻之,采琴既然是她阿姐,知道真相后的她定不会再助纣为虐。
她手指骨节蜷曲,敲在桂枝挂毯上,“茶凉了,我去烧一壶。你起身,换件衣裳,以免身子受凉。”
突如其来的好让柳霜月眉心蹙起,她望着宋景,烛光摇曳,只瞧清楚了少年俊颜上的几分清冷。他视物不明,反应定会不及时,若是此时挟持他逼他告诉自己阿姐近况……
她伺机而动,毒蛇一般的瞳仁盯着宋景,打算寻他失防的一刻。
就在他背过身,要离开时,
柳霜月乍起,举簪而来。她腰肢软,常年练舞,手臂细长,稍一触碰就能抓住宋景脆弱的脖颈。就差一点,差一点。
她死死盯着,破风而去。
黑暗之中,呼啸起风。就在瞬间,宋景偏了一步,柳霜月身形不稳,直接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沈知寒急忙推门而入。
他焦急的目光掠过阿景,见他没事,这才叱道:“柳霜月,你竟敢行凶。”
宋景拦下怒气冲冲的沈知寒,看了眼抱着手臂的柳霜月。她眉目紧锁,背部弓着,双手捂着小腹,情绪不稳还易怒,怕是经年身弱,痛经了。
身为女子,此时最为脆弱。
“宋景,我姐在哪?”
柳霜月唇都快咬破了,舌尖跟着一疼,腹内绞着根本没力气说。
宋景伸手,“月事来时,不能受凉,你先起来,过会儿我再和你细细聊。”
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柳霜月直接打开,她冷冷瞥了一眼,“猫哭耗子,你不过是我拿我阿姐当把柄要挟我。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晓得我阿姐消息。”
“什么阿姐,”沈知寒移回眼神,再看宋景,“阿景,你们在说什么?”
宋景拉过沈知寒,盯着柳霜月几近仇恨的眸。这些年安豹为了让她当棋子,定然用了许多谎话,“柳娘子,先前我所说的陈大甲就是你阿姐采琴的丈夫。”
“四年来我阿姐都被好好看着,怎么可能嫁人了?你休想骗我……”柳霜月越说越没了底气,安豹在去杀张之和前,她问起阿姐时那人躲闪的目光,脑海中,安豹每一次的敷衍都浮现出来。“安豹说阿姐被人买了,受尽苦难,只能靠药物吊着,所以我才……他骗我,他骗我!我阿姐在哪,我阿姐现在在哪!”
柳霜月很快想明白了,她猛地抬头,想去抓住宋景的裤腿。沈知寒眼疾手快,将人带出门外。
门后,呜咽声不断。
沈知寒看着宋景的侧颜,忽然觉得她的秘密也不少,“阿景,你是不是有什么瞒我的?”
宋景的动作一顿,感受着火炉里的热意,上头沸水滚着,雾气袅袅遮住视线。她撕开姜茶的袋子,凭借着记忆倒入茶壶中煮开。
“沈大人神通广大,宋某的秘密,只要你有心都会查到。”
她神色冷冷,似乎不想多说。
“阿景,你放心。你不想让爷知道的,爷不会私下里让人去查。”沈知寒不是那种人,他会等,等阿景敞开心扉,告诉他。
他说的很诚挚,就跟当初在破庙前,宋景信了。
沈知寒盯着那门,闻着姜味,下意识用手指堵着鼻间。见阿景久久没回,他提着风灯又近了一些。阿景夜视不行,他刚刚就点了院中所有的石灯,又挂了灯笼。
“沈大人跟着我,难道就不怕人跑了?”
“跑?”沈知寒往前走两步,靠着檐柱,颇为狂傲的说道,“她想跑也没用,爷叫了李海带人守着霜月坊外,只要敢跑,抓回来就是刑罚伺候。”
骚包捻了捻衣裳上落下的海棠,鼻子嗅了嗅,随后丢弃在鞋边。花泥落在地里,他看也不看一眼,转头见宋景提着青瓷碎纹茶壶,要再去见柳霜月,于是赶紧伸手,“阿景,这个烫,我来。”
他劈手去要,宋景怕慌乱间护着,茶汤飞溅。于是任由沈知寒献殷勤,一直到门前,耳边满是他在京都交了什么朋友,做了什么。事无巨细,和那夏日蝉雀有的一拼。
宋景哭笑不得,其实这些天来,她也差不多明白了沈知寒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似骚包纨绔,实则是个有担当有想法。他或许是雁都贵胄子弟,犯了错亦或者是证明自己,这才来青山县。
“好了,沈大人,你说的我都知道。”她站定,伸手,要茶壶。
沈知寒歪着头,“你知道?”
也对,阿景说过他原也是雁都人,那肯定是晓得自己的。但他怎么不曾有过阿景的半分印象,就在愣怔的刹那,手里一轻。
宋景:“是,不管沈知县从前什么样,如今的你都是爱百姓的好官,为查真相不顾自身危险,靠谱的好官。”
沈知寒脸一红,想着自个儿这些日子的所为,心里想自己真有阿景说得那么好?
以前倒也有溜须拍马的讨他喜欢,然而那些话怎么听怎么假,他是一个字都不想信。现在阿景说的,他是不敢信。
没想到阿景表面对他疏离客气,内心竟这般推崇他。
以前那个纨绔沈九,他不会再去当。要做,就做青山知县,好官沈知寒。
宋景敷衍两句,看沈知寒不再追着她要认可,暗舒了口气。她立在门前,轻叩门扉,还未开口,便听得柳霜月脚步声。
门一开,满屋银晖。
烛火飘飘,圆桌上摆着两盏琉璃灯,柔和的光线充斥着满堂。边上摆着毫笔墨砚、桑州纸。
柳霜月着素衫,重梳发髻,苍白的唇上点了些口胭,此时瞧着精神了些,“进来吧,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但阿姐的事,还请宋郎君如实相告,不要有隐瞒。”在宋景颔首后,柳霜月蹙眉侧身,让两人通过。
三人重新坐下,却不是先前的局面。
沈知寒左右看两人脸色,做起来了斟茶的活。
柳霜月抿了一口,腹内疼痛平歇了一会儿,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册和账本呈上,“张之和手上账本应该已落在你们的手里,这本记载更为详细。而名册,则是安豹这四年来所掠之人,不止青山县县籍,还有别地……但以安豹的性子,名册上的人恐怕都凶多吉少了。”
小藏村的事以及张之和与安豹勾结,所有的事都说的明明白白。本该主簿在此记录,但现下无人,沈知寒难得甘愿为小,在侧记录供词。
“我都说完了,该定的罪我不会推辞。十二岁时我听闻阿姐被卖到青山县,便想尽办法跑到这里。四年前,我在那条路上遇到了安豹,他说只要我听他的话,就帮我找到阿姐。”
柳霜月胸前发疼,此时她柔弱不堪。安豹曾对她说过,只要再过几年主子成了事,就会带她离开霜月坊,带着阿姐回雁都。
安豹死后,她悲痛不已,却仍旧做好这个暗桩,想替夫君成事。可今日,宋景的一番话彻底推翻了她的认知,原来安豹从没替她找过阿姐,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耍她。
她眸中带泪,近乎可悲的问道:“我阿姐现在在哪?你快带我去见她。”
照宋景说,她该是成家了。
她又笑又哭,抹着发红的眼圈,反倒是止不住那连串的珠子。
“不行,不行,我现在是罪人,要是她知道我替坏人做事定会失望的。宋郎君,你就告诉我她过的如何,四年来,我竟不知她就在青山县。”
宋景神色沉重,墨块打圈的速度慢了系吖来,“她嫁了农户,生了个女儿叫陈小花,天真可爱,同你很像。四年前……他们一家踏青小藏村。”
“等等!”
小藏村,四年前。
柳霜月咯噔一下,抓住了这两个词在嘴里来回研磨。
小藏村的事她听安豹说过,为了震慑这些愚昧的百姓,以及劫掠工匠而不被发现目的,这才选择屠村。只要是见过十八具浮尸的人,都会被列入死者名册。
为的就是让这些人相信恶鬼传说。
如果阿姐那天去了小藏村……
“阿姐也……也捡了那些金银?”她听到自己问出这句话,身子的力气被一下子抽走,她巴巴的望着宋景,希望看到不同的答案。
宋景点头,“是。”
她将陈大甲告知的事重说了一遍,柳霜月彻底绝望,她呆滞的呢喃姐姐教她的童谣,慢慢看向天边那一轮残缺的月,再无了神气。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注]
她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从轻声到放声大唱。沈知寒掏了掏耳朵,“这什么小曲,词倒野趣。”
宋景盯着柳霜月,突然丢失了往常的冷静,起身一把抓住柳霜月的手臂,“谁教你的,这首歌你从哪里学来的。”
柳霜月呆愣的转过头,手臂的疼让她重新拾起了害怕。从那双眼里,她看见了那只翱飞的金乌。
“阿——放开我,放开我!”
她拼命的扑打,宋景依旧没有放开。
那首歌,那首歌是她小时候做操的曲子,宋景百分百的肯定,在这时代不可能出现这首歌。
“阿景,阿景,快放开她。”沈知寒将宋景拉后,柳霜月抱着头立刻躲在了桌子下。
“阿姐,有人打我。”
“好疼,月儿好疼。”
……
柳霜月疯了。
宋景不信,一个帮着作恶的人竟经历这一下就疯了。可不管她怎么说,怎么问,柳霜月都只会叫阿姐。
“阿景,喝口水。”
天青色的茶盏里是放凉的梅子饮,古法炮制,做法复杂,但口味比宋景积分兑换的半成品要好的多。
她揉了揉额角,那儿疼的厉害。
等缓和了些许,这才抱歉的对沈知寒说道:“是我的错,如果刚刚没有逼她,柳霜月也不会疯。”
“不怪你,她心性看似坚韧,实则是靠着一点信念吊着。亲姐被夫君所杀,如山来飞石,压断了心中那最后一根细弦。阿景,你别胡思乱想了。”
“可她仍旧没说背后的主子是谁?”她和沈知寒都心知肚明,这些人背后就是安富海,可依旧不够证据推翻他。
谋逆也好,屠村也罢。
安豹将本该指向安富海的藤蔓一一斩断,这些账本、名册全都查看过,所有记录都只能断在了官匪勾结。
沈知寒安慰道:“放心,爷有计。”
他押了宝,安豹越想杀了谁,就说明那是最重要线索。只要南风把那个人送到三哥手里,不愁安富海落不了网。
“但,柳霜月不是差人去送信。此时未宵禁,恐怕已逃出去复命。打草惊蛇后,你的处境岂不是更糟了。”
沈知寒一脸感动,阿景真的处处为他着想。
他张嘴欲言,便听到外头重靴落地之声,紧接裴子路出现在那条小路之上。宋景心头一跳,想起刘玉梅的话,本能想跑却无处可去。犹豫间,裴子路已在门外,幽暗的眸盯着屋内的两人。
重新见到了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脸,裴子路勾起笑,捏皱了那封信。
“不必担忧,信在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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