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寺的净叶住持带着一众僧人拿着棍棒走过来,施礼道:“花大将军,别来无恙。贫僧来迟,还望恕罪。”
花清眠杀戮多,尤为礼佛。她的杀伤是作为将军该承受的罪孽,难洗难清,是以每回拜佛总是虔诚无比。也偶尔同净叶住持聊上几句禅语佛偈。加之净叶大师是她师父上官寂的故友,花清眠与他颇为熟悉,还礼道:“给住持添麻烦了,扰乱了你的清净之地。”
“哪里话,是我这里看守不利,混了贼人来。”净叶住持发须皆白,是个年近八十的老者,可精神矍铄,眼神炯亮,是个智者。他看着横尸地上的四个人,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道:“贼人都自戕了,罪过,罪过。”
花清眠给了江寻易一个眼色,江寻易忙上前,“净叶大师,此番事态有些严重,我们需到越州府衙登记报备,可愿予我行个方便,先行了解一下贼人怎么入了此间?”
净叶大师做了一个佛礼,下颌微点,“自当如此。请施主随我入禅室。”
赵婉儿的家丁也跑了过来,“小姐,你没事吧?”又问:“小姐这雅集怎么办?”
赵婉儿看着花清眠满脸崇拜之色,大将军竟然为了救她,跳到湖里呢。甭管救没救到不重要,说明在花大将军心里,还是很把自己这个小女子放在心上。她无比欣喜,像是得了宠爱一般,嘴角上扬,回复着家丁,“自是继续啊。你回去将府上壮丁找来二十人,以保证我后两日顺遂。”
她同花清眠道了谢,两人相互寒暄了一番,叮嘱对方莫要着凉,又相约明日一起新火煮茶。一众人这才各回房间换衣。
沐浴更衣后的花清眠坐在客房的书桌前,提笔将今日刺客和杀手的出现位置、路线、目标逐个写下来,勾勾画画着。
想来白羽箭杀手目标是她,另外四个刺客的目标是百里逢集,两拨人均未得手。她总结着,今日这一通下来,赵婉儿没瞧上百里逢集,百里逢集却救了自己?她揉了揉额头,叹息一声,这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嘶!”水室里传来一声轻叹。
花清眠才想起来,郭大夫千万劝过,不能让百里逢集泡水!想来这下伤口又严重了。
她绕过屏风,快步走进水室。百里逢集冲过身子,正在穿衣,见花清眠来,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忙将衣衫合上。
“我看看伤口。”花清眠将衣衫从他脖颈拉下去,剑伤的地方果然泛白,伤口外翻,已有化脓之势。“我不问,你就不说了?扛过去了?”
百里逢集没再躲,眼见着她的手指落在胸前衣襟上,拨开了领口,忽觉心上有点暖,不知怎得,好似方才两人吻过后,彼此之间都更亲密了一层,他说:“没有。我方要同你讲,可否请净叶大师给我寻个大夫?”
“朝颜?”花清眠唤了一句,想起方才让朝颜去准备餐食了,忙松开手,朝着门口快步跑去,边跑边说:“我去找!很快就回来。”
她的裙摆因为跑得快,似飘起来一样。百里逢集望着她的背影,只记得她越过门槛那轻盈的模样。他嘴角动了动,自言自语:“要,这么着急么?”
百里逢集静候片刻,一直望着花清眠离去的方向,待她脚步声远了,才扭头冲着梁上之人说:“下来吧。”头都转到梁上了,眼神还留在方才门口倩影在的地方。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锦缎紧身袍、以黑布蒙面的公子跳下房梁,他摘了面纱,露出极妖艳的面庞,这张脸,生在男人身上,也是倾城之姿。他望着百里逢集还未归位的外衫,拱手道:“主上,可是吃了亏?”
来人唤作楚星沉,摘星阁阁主,百里逢集的左膀右臂,亦是百里逢集好友。
清溪镇乃是北境三国交界最为有名的一处“三不管”地界,而摘星阁是清溪镇上第一大帮。表面上,摘星阁是江湖上众多帮派之一,做些各国间的生意,实际则是邺国百里世家专门做暗处买卖的地方。
百里家一夜被屠满门,这摘星阁的真正主人就由原先的百里贺换成了他的儿子百里逢集。
百里逢集在想事情,没有答话。楚星沉见他沉着脸,一时间没琢磨明白主上的意思,手横在脖子上做了个抹刀的动作,低声问:“可需要杀了花清眠么?”
百里逢集这才从思索中醒来一般,“自是不要。”
“嗯?”楚星沉这些时日一直派人在同百里逢集联系,只是一直没找寻到好的机会。是以主上做了花清眠面首,还被服用了软骨散、杀精药的事情,他尽数知晓。方才那女将军可是扯主上衣服了,主上还没拒绝,这必是受了奇耻大辱、受了许多苦难才致如此地步啊。
他以为主上对花清眠的态度该是咬牙切齿才对,而眼下这番?怎么回事?他就不懂了。
“我自有我的计量。”百里逢集说。
两人将这月余时间里,邺国发生的事件一一聊开。
百里逢集皱着眉,道:“你的意思是,所以我爹早在我去花月国打仗之前就笃定我会败,并且安排你来找我?”
楚星沉点头,“百里家被屠前一日,百里大人与我见过面。他说,你必会败北,成为花月国俘虏,但无性命之忧,让我在邺国局势稳定后,再去寻你并保护你。”
“我是被人下了药,体力不支才败给花清眠的,所以我的队伍里有叛徒,大概率还是我爹安排的?而花月国也有叛徒,能护我不死?”百里逢集颇为意想不到。
“是,那花月国的人,还是个只手遮天的人物。”楚星沉说。
“是花清眠么?”未等楚星沉说话,百里逢集自问自答,“不是她,她不是卖国求荣的人。”
“确实不是她。百里大人与这人有往来,所承诺之事,是他日这人登基,百里大人出钱助他一臂之力。是以,不是公主,就是世子。”
百里逢集这些时日细细观察,将军府上除了江寻易和朝颜,没几个待花清眠是真心。每天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应是女王、公主、世子三波人的眼线。百里逢集点点头,“百里一族,究竟是为什么招来杀身之祸?”
“我最后一次见百里大人时,他没有说。可后来回想,我总觉得他好似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同我各番交代,没想到,那夜竟是我们的诀别。”
百里逢集咬紧后槽牙,似将仇恨暂时吞下,他要等待一个时机,也许要几十轮阴晴圆缺之后,也许需要很多很多年。可报仇雪恨之日,总有可期之时。
他拍了拍楚星沉的后背,咬牙切齿地说:“悲伤也来不及了,总归是要将百里上下百十人的性命,讨个公道出来才是。”
他沉了沉声音,又用着无比肯定的语气说道:“是邺国皇上章涣。”
百里家纵横邺城百年,除非皇帝要亡百里家,不然百里族人遍布邺国,百里贺不会跑也跑不掉,他只能束手就擒。“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百里府门上的牌匾都是当今邺国圣上章涣亲提,他唤百里贺“大父”,予百里世家无上荣耀,怎么灭了百里家也如此轻易?
“动手的是大良国天昭帮里的死士,那帮亡命之徒只看钱,不惜他人命,也不怜自己的命。我查看过百里家留下的剑痕刀迹,是天昭帮的招式和刀法。而且,那刀法,”楚星沉对上百里逢集的眼,“同今日刺杀你的刺客,如出一辙。”
所以百里家的命,都是为成全百里逢集的活而死的……而这些,对暗处的那人来说,还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百里逢集的命,是对百里贺这一支百里家的斩草除根。
“主上,跟我走么?”楚星沉估摸花清眠差不多要回来了。
“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命。跟你走,还不如在这里,”百里逢集无奈一笑,“你也看到了,花清眠待我不错的,没有杀我,还奉为上宾。不过就是做她面首罢了。名声于我这样无家无国的人,好似也没什么用。”
“主上……你……不是真的做了她的面首吧?”楚星沉认识的百里逢集,是宁为玉碎的人,就算死也不会屈居人下,以色侍人的。
“不是,她救了我的命,帮我疗伤。我睡在她的闺房,对外都说我是她的男妾,可我们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把女王使在我身上的软骨散也解了。”
“那看来她是真看上主上了,还动了真感情?”楚星沉面上疑惑得很。
“我也不知为什么。”百里逢集说,“自是有她的原因,只是我不晓得罢了。”可心里却在想,若是看上也好。
楚星沉人已跳出窗外,又折返回来,“主上,我会安插各路人在暗处保护你,要留意摘星阁的记号。或者你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可以通过这些人联系到我。”
“眼下就有需要你的地方,”百里逢集拿出翠石山水扇来,“这扇子是花清眠给我的,听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遗物。她给我时,许是不大记得这扇子的缘由,可这样的东西,该好生留做念想才是。我想着你去看看,是哪位大家做的竹骨、画的图,给我弄个差不多的来,我将这把还给她。”
能被留下来给女儿做传家宝的扇子,一定是好东西,清溪镇近些年有几个声名鹊起的题扇作画的大师,百里逢集知道,楚星沉将摘星阁打理得井井有条,清溪镇好比就是他当家一般,他一定知晓。
百里逢集能想着寻把扇子物归原主,就是因为他的家人尽亡,没有什么故物留给他,让他有些遗憾。是以他觉得这样留着有念想的东西,他不能收。
楚星沉展开扇子,细细打量一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扇子?等我回去找找。摘星楼手下画师无数,即便我找不到做这扇子的原主,仿出来个一模一样的,不在话下。”
摘星楼做的是江湖生意,偷鸡摸狗、李代桃僵的事做得多了去,必须有专做笔墨赝品的人。他倒不是夸下海口,这扇子骨是潇湘斑竹,虽然价格不菲,可也并不难得。
“还有,下次见面,给我带几味毒药来。”
“要什么?”用毒也是摘星阁一大擅长。百里逢集掩住口,在他耳边一一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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