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的雨势越来越大,如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几乎要将邺城吞没。
但邺城东边的谢府这会儿却是火光通天,似乎半滴雨也没落进去。
铺天盖地的哭喊声隐隐约约得从谢府传出,充斥在邺城的每个角落,一时之间邺城里的豪勋达贵人人自危,他们都在怕今夜会有人敲门。
谢家贪污军饷,南疆带兵的二皇子因此吃了败仗,更是险些丢了性命。
皇帝了然,龙颜大怒,决心彻查此事,凡与谢家贪污案有关的人跳过官府批文直接由锦衣卫的人缉拿入狱。
这一夜注定不安生。
一柄闪着银光的利剑陡然划过谢府的大门上端,“哐当!”,谢府挂了许多年的硕大朱红牌匾应声落下。
牌匾登时碎成了数块,裂出的粉末状木屑混进浑浊的泥水里。
这牌匾是太‖祖在建国之初论功行赏时赐给谢家祖父谢蓝玉的。
谢家三代人都以这块牌匾为傲。
可今天它跌的粉身碎骨,就如谢家人的命运一般,跌进肮脏的泥水里,永无翻身之日。
锦衣卫的北镇抚司陆炳秋与谢家虽说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但也没什么交情,他是为皇上做事,而谢家一直都是为太后做事。
他对待谢家人自然是半分情面也不会给。
陆炳秋骑在马上,缓缓收了剑,目光不屑,他觑了眼谢府里头的乱象,冲底下人说道:“该杀的杀,该入教坊司的入教坊司,谢家的人跑了一个唯你们是问。”
天空这时降下几道又急又亮的银白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像是也在索谢家人的命一般。
街上的打更人吓得缩在屋檐下不敢动弹。
但陆炳秋马下站着的两排人眼睛也不曾眨一下,他们的腰板挺得笔直,湿透的外衣勾勒出肌肉形状,气势威严肃穆。
他们高声回答:“是!”
邺城的人不怕恶鬼索命,却怕这些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人登门拜访。
陆炳秋更是这群人里面的活阎王,他说不留一人,那便是一人都不会留下,哪怕是尚在襁褓里的婴儿。
不过这些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找遍了谢府都没找到的谢家二公子,现正在三条街外的长公主府门口。
谢资安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耳畔是噼里啪啦的落雨声。
他的身体稍微一动,四肢百骸便传来剧烈的疼痛感,像是被人粗暴的打了一顿。
这雨下得太大,以至于他连眼睛都难以完全睁开。
谢资安用手抹了下脸上挂着的雨,可即使睁开眼,因为没有光源,他也只能勉强看清楚半米以内的状况。
他躺在地上,浑身是伤,被雨水浇透。
谢资安向来是个冷静的人,可面对这种状况他还是有些不冷静了。
五个月前他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做了个震惊金融圈的决定,那便是退休。
普通人是无法理解这个纵驰金融圈多年的天之骄子为什么年纪轻轻便选择退休生活。
不过谢资安的美国人老板很理解他,美国佬总觉得谢资安活得太没有温度,经常鼓励他寻找自己的快乐。
他和美国佬不仅是上下级关系,更是朋友关系。仔细想来,谢资安身边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只有这位大了他整整四十岁的美国佬。
在他们认识长达的二十多年里,依照谢资安的本事,单干会比帮美国佬打工挣得更多,可他还是给美国佬打了十四年的工,直至退休。
这全因为谢资安欠美国佬一笔人情债。
十五岁那年谢资安父亲酒精中毒身亡,母亲毅然改嫁。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辍学打工,过上暗淡的一生时。
他独自跑到了上海证券公司门口拦住了尚且不是老板的美国佬,通过展示独特的投资眼光和理财分析能力赢得了一笔资助。
彼时的美国佬虽然不是金融投资圈的大拿,但也已经身家过亿,而谢资安当时只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他赢得资助,靠得是运气,也不全是运气。
早在冲到证券公司门口之前,谢资安就已经深谙美国佬的喜好脾性和金融圈的风向波动。
否则他不会花光两个月的生活费买一张火车票,连坐三天三夜,跑到人生地不熟的魔都。
在这笔资助下,他攻读了哈佛经济学院,并且顺利拿到硕博连读荣誉证书。
没有这笔资助,谢资安的人生不会有现在璀璨。
所以他一直念着美国佬的情分,兢兢业业给美国佬打了十四年工。
人情债还完以后,谢资安一身轻松,恍惚间他像极了迟暮老人,茫然得不知如何自处。
二十年过去,他唯一没变得便是那随性而为和倔强的秉性。
三十五岁做得决定一如他在十五岁做得决定。
比如——退休后入住精神病院。
一般没有哪个正常的有钱人会闲得没事干跑去精神病院玩一圈,往往都是脑子有病的。
退休的第二个月谢资安收到了私人医院的报告。
【病例报告:66号患者谢资安,属反社会高危人群,情感认知障碍严重。具有伤害他人、自我倾向,目前病情不稳定,需紧急送往313院接受强制治疗。】
像这种报告,他手上有五六份。只要他不想,没有哪家医院敢真的强制送他去精神病院。
他患上情感冷漠症其实早就有迹可循,以前和对家竞争,他不把对方连根拔起,就绝不撒手,以至于那些竞争者见了他就会绕道而行。
谢资安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他并非是有意而为之,而是完全出于本能。事情一旦发展到那一步,他就无法控制自己做些所谓的“有人性”的决定。
但他决定入住313院接受治疗,绝不是意识到他变态的性格和无法控制的病情对他人造成的不可逆的伤害。
仅是因为离开了高度紧张的工作之后并没有使他找到想象中的快乐与舒适,与之相反,生活的无味不断打压着他生命零星的热度。
所以他才想着去精神病院里接受相关治疗,尝试着唤醒他对生命的积极性与热爱。
没钱时想有钱,有钱时想快乐,他就是太贪了。
谁让贪心是人本性中夹带的欲望呢。
老板的小女儿liliya在得知他要入住精神病院后,特意给他寄来了礼物。很幸运,礼物在他入院的当天收到了。
是一本中国小说,叫《谋定》
liliya自幼在中国长大,虽然是中美混混血,但受她父亲熏陶,十分喜欢看中文书。
而且还像他父亲一样特别热衷于向他这个打工人分享些有趣的东西。
比如这次寄来的小说,就是一段刻骨铭心的boy''slove。
小说谢资安大致翻了一遍,有趣得是他与里面的一个炮灰男配重名了。
书里的谢资安是个窝囊废小公爷,刚出场便惨遭灭门,他单纯善良、有情有义,为了不出卖主角团,自尽于大名鼎鼎的诏狱之中。
出场不超过三章,炮灰中的炮灰。
谢资安不喜欢他,太蠢了。
如果是他拿到小公爷的剧本,不用想,肯定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因为他从来不会为了别人而流血。
他喜欢曹操说得那句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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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何人深夜敢在公主府门口造次?!”
谢资安的回忆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声打断,他惊了一跳,眼睛向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古装的男子正提着灯笼面目凶狠的瞪着他。
他下意识向后缩了缩,“咚!”,脑袋重重地磕到了后面的墙壁。
谢资安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在疼痛感传到大脑神经元时,他一下子想起来在看完liliya寄来的小说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那天他乘坐的商务车撞到了一辆老式卡车,商务车翻下高速护栏,跌落山崖,而他也陷入了昏迷,等到再次醒来后便是出现在这里了。
太奇怪了,难道他不该在医院里吗?这里是哪里?这个人又是谁?
从公主府邸里走出的护院见谢资安不肯说话,便猛地把手里提着的纱灯向他的脸前一伸。
纱灯里的蜡烛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在快要熄灭之际又重新燃了起来。
灯笼散发出来的暗黄光亮渐渐照清了这张带着血渍和雨水的脸。
“谢……谢二公子!”护院惊得没有握住手里的纱灯,不小心给甩落在了地上,溅起一连串的水珠子。
他急忙向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惊疑未定。
谢资安正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半敞着的门陡然大开,里面先是走出了三五个提灯的女侍,后又是疾步走出了一个仪态尊贵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侍为她撑着把油纸伞。
这么晚的夜她按理该睡了,可是邺城今夜不太平,要死的人太多了,血同雨混在一起,漫上了公主府前的青阶。
无论如何她都是睡不着的。
女子温婉动人的脸上略显焦灼,她身上只匆匆得披了件青色大氅,腰间不曾解下的玉佩跟着那雨声一起叮当作响,好不悦耳。
她看见地上躺着的瘦弱少年,迟缓地愣了下。
她显然没想到谢资安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跑出来的?”女子蹙眉问道。
谢资安搞不清楚状况,没有贸然回答,只听那女子又沉声道:“今日谢家灭门,是皇上亲自下得旨,锦衣卫出办查处,你觉得我能救得了你吗?”
短短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巨大。
谢资安回想到先前的男人没头没尾的喊他谢二公子,寒风暴雨中,他不禁打了个冷冽。
他穿书了,穿到了liliya送他的小说里了,还是那个同名同姓的少年小公爷身上。
说不清着到底是福还是祸,倘若没有穿书,翻车滚落悬崖,他百分之一百是没有命了。
可是穿到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里,迎接他的不是什么爽文人生,而是开篇灭门的炮灰人生。
他要如何凭一己之力在这里存活?
只会出现在深海里的恐惧和窒息感此刻将谢资安紧紧缠绕住了。
女子见少年迟迟不语,以为他是少不更事,被家中巨大变故吓傻了,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邺城最亮的地方——谢府。
今日谢家的人都要死了。
她不知思索到什么,忽然走到谢资安的面前蹲了下来。
谢资安处的位置低,积水不散,女子金丝勾勒的裙摆和鞋袜俱湿透了。
她的声音没了方才的不近人情,相反变得温柔:“想要活下去吗?”
态度转变之快,令谢资安存疑,他尚未完全接受穿书的事实,但还是本能的点头。
眼前肯救他的女子不出意外就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女儿,也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长公主朱月。
原书里对她的描写并不多,只是简单提到她时年三十二岁,却始终没有出嫁,一直跟在太后身边做事,替太后拉拢各方人脉。
谢资安依稀记得朱月的结局并不好,在终极反派带兵屠城时她放火烧死了自己和太后。
“世上能保你的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太后。”朱月的眼睛很亮,“如果你能拿出太后想要的账簿,我会倾尽全力,求太后救你,除此之外,别为他法。”
谢资安快速在脑子里捋了下事情发展始末。
谢家满门抄斩,是因为贪污军饷,让南疆吃了败仗。
大家心知肚明贪污军饷是一个大项目,谢家一家做不了的,其中最重要的是太后母家萧家,萧家才是真正拿大头的主儿。
萧家是上百年的世家大族,势力广泛。当年太‖祖建国,萧家出钱又出力,可谓功不可没。
但任谁枕头旁睡着头会咬人的老虎都会胆寒,更何况这个人是帝王。
因此皇帝想要用账簿打压萧家,而太后想销毁账簿保住萧家。
小公爷的父亲把他送出谢府之际,往他怀里塞了三本账簿,再三叮嘱不可假手于人。
这是小公爷活命的唯一出路。
可不谙世事的小公爷还是把账簿交给了好友主角受,让主角受替自己保管,他则是天真的把账簿作为筹码去求长公主救谢家。
事实上早在他离开谢府之时,他的父兄母亲已经惨死在锦衣卫的绣春刀下。
邺城没人能救得了谢家,也没有人愿意去救谢家。
谢家是太后的狗,太后舍车保帅,这是无人能改变的。
皇帝则更不用说,贪污军饷,让南疆打了败仗,失守三座城池,死了上万的将士,他必须给个交代。
邺城里最有势力的两方都想弄死谢家,谁敢救?!
小公爷不明白里面的是是非非,好在长公主愿意陈情救他,只要他交出账簿,太后就会出面保住他。
帝后两党之争,如若萧家没出事,太后就是占上乘,她要留的人皇帝怎么着都得卖个面子。
但小公爷想到家族已灭,活着也是苟且偷生,再加上害怕说出账簿下落会连累主角受,最后把心一横,大义凛然的自尽于诏狱中。
然而在他死后,主角受却主动把账簿上交给了皇帝,成就了自己全书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邺城时局扭转,后党自此凋敝,帝党自此焕春。
可以说小公爷虽然炮灰,却很关键。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响起,并且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是朝着长公主府的方向疾奔而来。
“公主,他们来了。”朱月身后撑伞的女侍低声提醒道。
“等到陆炳秋来了,我也没有能力护住你了,谢资安,你考虑好了。”朱月轻声道。
谢资安抿了抿唇。
如果投靠正义是死,投靠反派有生的机会,那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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