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阳光耀眼而炽热。
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年缓慢的移动着脚步,他身形薄弱,脸颊憔悴而苍白,眼底是一片鸦青。
“走快点!”后面传来了几个男人不耐烦的催促声。
少年没有加快速度,其中一个男人猛地从后面推了少年一下,少年脚下猝不及防地闪了个趔趄,他双手撑着膝盖,额头的汗珠滴落在地面。
谢资安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量已经在一醉芳华用尽了。
他一夜未睡,脑子混乱不堪,好多画面浮现于他的脑海中,父亲的脸和夜里那个潜入他房间的男人的脸总是重合在一起。
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
但他唯一敢肯定的是一件事就是他杀人了!
可他记不得他到底杀了几个人了,他头疼得厉害,像是有虫子在里面爬行,啃噬他的血肉,那种感觉,确切的形容就是脑子仿佛下一秒会炸裂开。
昨日李江从他的房间离开时,他就无比清楚这个人渣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屋子里的破旧箱子叠放在了开门处,然后他爬到箱子上面。
左手握着刀,右手握着一把沙子。
天很晚很晚了,李江还是没有来,他蹲在上面一动不动,血液不流通,双腿先是发酸,后是失去知觉。
长时间保持一个高度警惕的动作和状态,是极其累的,他又困又乏,眼皮互相打架,但他仍然死死地睁着双眼。
后来他想,李江是不是不会来了,可是这个想法一跳出来他立即就否定了。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渣了。
他们比狐狸还要狡猾。
七岁那年,父亲赌|博输光了钱,骂骂咧咧的回来了,没有找到母亲,转头到处找他。
而他早在一听到父亲在门口发出的暴躁声音就藏到了床底,父亲每次赌输钱不是打他就是打母亲,总是要有一个人当他的出气筒。
他怕极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没有安全的地方,相比较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只有家中低矮的床底。
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老式皮鞋在他面前来回走动,踢踢踏踏的鞋声和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响彻矮旧的房子里。
父亲没找到他,走了。
他等了一会才小心翼翼的从床底探出脑袋,落满灰尘的屋子里没有人,他爬出来了,推开了个门缝想再次确定下父亲是不是走了。
楼梯口空无一人,只有堆积的杂物,老式自行车、烂箱子、塑料瓶.......
还有门缝里突然闪出的一只浑浊眼睛!
“被我抓到了吧。”低沉得意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响起。
他的耳朵一瞬间似乎聋掉了,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见他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跳动声和加重的喘息声。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父亲带给他的无尽绝望与恐惧紧紧的占据了他的童年,还有成年后的无数个梦魇里。
##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大,那人离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谢资安右手颤抖得厉害,沙子漏了好多。
他乌青的嘴唇也在战栗,他努力平复紧张的心情,并且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这不是他以前生活的法治社会,而是童年的阴暗中。
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令他恐惧的父亲,只有杀了父亲,他才能活下去!
他不再是小时候没有力量反抗的那个他,更不是如今任人宰杀的羊羔,谁他妈也甭想碰他一根手指头!
门缓缓推开了,谢资安如一只黑暗中的豹子,沙子扬出的一瞬间,他一跃而下,扑到阴影中人的身上,同时左手的尖刀向对方的脖子快准狠的送了出去。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胸腔里其实早已经振聋发聩!
一刀、两刀、三刀......他也不知道自己插了多少刀。
他的脸、脖子、身上到处都是黏腻的血液。
阴影中的人“咚!”一声倒在了地上,这人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的,喉咙最后滚动了下,瞪着双眼死去了。
可怜的是死的人至死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死的,表情最后还是停留在痛苦、错愕上。
谢资安半跪在尸体身上,他双手颤抖。
外面的天没有一丝云,明月高悬。
今夜只有月亮见证了少年绝望行凶的全过程。
它不会说话控诉少年,只会静静的洒下更多清冷明亮的光辉,照亮少年的孤独的前行之路。
谢资安闭着眼坐在血泊中粗重的喘息着,鲜红的血将他的皮肤映照成近似于病态的惨白。
“叮!”他松开了匕首,涂满猩红的匕首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谢资安伸出左手用力按住颤抖的右手,他不能恐惧,他必须冷静下来,然后在天亮之前把李江的尸体处理掉。
长睫抖动,他缓缓睁开因为慌张害怕而紧闭的双眼。
他看清了躺在地上人的脸,不可置信的神情顿时凝固在他的脸上。
这不是李江!
是白天通知他去参加三皇子生辰的男人!
怎么会是他?
男人手旁边躺着的手帕引起了他的注意,白色的粉末随着凉风飞了出来。
谢资安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手帕里的是蒙汗药,这个男人和李江是一伙的。
谢资安联想到男人之前说的话还有李江掩藏的带血布头,他敢肯定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作案了,受害者也一定不止他一人。
谢资安眸光闪烁。
他爬起来,转身回到屋子,找到那个破旧的木箱,木箱上挂着把生锈的铁锁。
他没有犹豫,抱起木箱然后重重的摔到地上。
“嘭!”
果然如他所料,木箱登时四分五裂。
根本用不着撬锁,这木箱早就不顶了。
里面放着许多旧衣服,他用手拨开,只见这些旧衣服裹着一把斧头和血衣,血衣的袖子刚好从旧衣服里耷拉了出来。
这正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一角。
谢资安展开血衣。
这是个孩子的衣服。
不出意外,还是个男孩的衣服。
谢资安浑身发冷,如果今天他没有杀了门口的男人,那么躺在地上的一定是他。
这个人吃人的世界,不是我吃你,便是你吃我,他不吃掉别人,就没有活头。
黏腻的鲜血从他的指尖滴落。
即便他心里反复这样告诫自己,但他仍旧很难立刻从沾满鲜血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杀戮机器,他做不到杀人没有感觉,做不到。
从杀人的那一刻起,支配他的就不再是理智,而是绝境中迸发的求生欲。
他一点一点把男人的尸体从门口拖拽了进来。
他必须在李江和其他人到来前快速的处理掉尸体。
男人身形高大,光是从门口拖拽进来,他就大汗淋漓,他要怎么才能把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慌张的目光最终缓缓落在了那把顿了口的斧头上。
他蹲下身子拾起斧头,可刚触摸到斧头,人就如触电般的弹开,跌坐在地上。
他的头突然好痛,无数个熟悉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
好多画面里都有这把斧头。
他见过这把斧头!
童年家里的床底一直都放着这么一把斧头。
十五岁那年,父亲不是酒精中毒死的,母亲也不是改嫁,他是自己把自己骗了。
他好像想起来那些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
那些记忆不堪直视,每一个画面都令他痛苦万分。
他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眼泪顺着鼻梁划下,落在了冷冰冰的地面。
真相是父亲被他亲手杀死,母亲发现这件事后,因为恐惧他这个怪物儿子,所以远走他方。
他记得那一天父亲又赌输了钱,和往常一样殴打他、凌虐他,拽着他的头发往床头上撞,恶狠狠地骂:“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他妈就是臭|婊子和野男人生得杂种,一对赔钱货,只会花老子的钱!”
外面下着雨,雷电闪过,父亲狰狞的脸好可怕。
他觉得母亲不会背叛父亲,他也一定是父亲亲生的,所以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骂他。
他替母亲和自己感到委屈。
殷红的血自乌黑的发间流下,流到他青肿的眼睛上。
心底有个声音再和他说,他受够了!受够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杀了父亲!杀了父亲!
他们之间迟早要死个人,不是他死,就是父亲死。
不能犹豫了,也不要犹豫了。
于是他抽出藏了五年的斧头向父亲的脸挥砍出去,怒吼着,我不是杂种!
他用珍爱的斧头把父亲分成了无数块,然后装进麻袋里,沉进外面的井里。
胆小的母亲恰巧从外面回来,目睹了他碎尸的收尾工作。
母亲爆发出尖叫,惊恐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杀人犯,让他滚。
他没有滚,除了这个地狱般的家,他没任何地方可以去。
所以母亲收拾行李离开了这个家。
他的秘密能够藏那么久,还要多亏父亲时常不回家,再加上小地方偏僻,这才没人发现他的秘密。
一定是这样的,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也不是第一次分尸!
否则该怎么解释他对这把斧头如此熟悉和脑子里那些突然蹦出来的画面。
既然已经杀过了一次人,那就不要恐惧了,他要做的,只是把以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
分尸、沉尸。
谢资安眼神麻木地拖着装满尸体碎块的箱子走到前面院子的井边,可是箱子太大,沉不进去,于是他就把箱子打开,将尸体全部倾倒了进去。
他想了想,又把斧头还有那件血衣也扔了进去。
之后他又去旁的井打了许多桶水将所有残留的血迹冲刷到不见一点痕迹为止。
一切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样完美。
做完以后,他浑身疲软倒在了榻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缓缓伸出手,外面的月光没有照进来,所以他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那双沾满血的手。
眼泪无声的流下,染湿了他的两鬓。
他不仅杀了别人还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他就是个怪物。
***
“你他妈干嘛呢?!愣住那里还不走了。”后面的一个男人给了谢资安一脚。
谢资安摔倒在地,后背赫然多了个鞋印子,他的手心被地上的小石子划破,白皙的手掌上鲜血迅速涌出。
谢资安没有着急爬起来,他死死地注视着手心上刺目的红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他是杀人了,但他没有杀父亲!
他记得他在去美国读书前还回去看了一趟,那把斧头一直呆在床底,从未被人用过。
之所以他很清楚这是真实的,是因为他在弯腰看床底的时候,被床头的铁丝勾破了手,那是以前父亲用来捆绑他手的。
手心到现在还有个淡粉色的疤痕。
这个突然涌出来的记忆渐渐恢复了些他的理智。
父亲死以后,很多年他还是会时常梦见父亲殴打他,有时候他都分不清是不是梦境,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阴暗的童年。
暴雨天,他必须喝药才能睡得安稳,否则他非常容易陷入梦魇,醒来后他会癫狂,一旦陷入那种状态,他会变得极其危险——就像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他因为杀人而刺激到了大脑,记忆与梦境产生了混乱。
他清醒的时候知道怎么回事,可是癫狂起来是完全不能分辨它们的,必须直至这种状态褪去。
那些杀人、分尸、沉尸的画面。
他也想起来了,它们不是梦。
而是他童年、少年,甚至于成年后幻想过无数遍的事情,它们全部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犹如切实发生过的。
现在他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头怪物,只是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要清醒过来!
他必须把现实和梦境全部分开,因为前面等待着他的是数不清的未卜危险。
谢资安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黏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上,他刚爬起来,就与一双黑亮的眼睛对上。
风静静吹过,将马上少年发间的银链吹动——叮铃啷当。
好不悦耳。
李寒池坐在黑马上,他们隔着人群,注视着彼此。
一个狼狈不堪,一个潇洒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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