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的手摁在胥烈的脖颈间。
胥烈能感觉自己的每一下心跳,都在对方的掌握中。
跟死亡只隔一线的感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但胥烈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想跟薛十七同归于尽。
以前不知道晓风的存在,胥烈曾很愿意这么做。
只要能杀死薛靖最疼爱的弟弟……哪怕以命换命,值了。
可“海纳”很可能活着,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胥烈自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玉石俱焚的必要。
马车向着南丹溪河而行。
薛放半靠在胥烈身上,胳膊搂着他的脖颈,手便顺势搭在他的颈间。
这个姿态乍然一看,就仿佛两人感情好的了不得,故而腻在一起。
胥烈不太习惯跟人这般“搂搂抱抱”。
悄然望着薛放的脸,看着少年俊朗鲜明的五官……尤其是英气难掩的眉眼,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被他埋在心底、却仍是心心念念诅咒痛骂了十几年的那个人。
因为海纳,也因为胥皇后遭遇的苦难,胥烈憎恨薛靖,他恨不得薛靖活着,然后他可以去将他凌迟处死,让薛靖好好尝尝看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但无数次,胥烈却又后悔,当初若不是自己年少轻狂,玩心太盛,又怎会认识薛靖,又怎会让姐姐喜欢上他?铸成大错?
薛放说的其实不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他!
只是胥烈很不想承认,更加不愿意面对。
当初在认识薛靖后,薛靖极喜欢这个“小兄弟”,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博特商人”的身份而轻视。
甚至因为胥烈身手出众,薛靖很是嘉许。
大概是从少年胥烈身上看到了自己弟弟的影子,薛靖无数次跟胥烈提起薛放。
他并不掩饰对于薛放的自傲,虽然薛放那时候还小,但薛靖放言,将来薛放一定会比自己更出色,他笃定这么认为。
那会儿胥烈心里又是不服,又有一点莫名渴盼,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见见让薛靖赞不绝口的那个孩子。
胥烈的思绪翻涌。
他想了一阵,看向薛放,见薛放垂着眼帘,仿佛睡着的样子。
胥烈怀疑他是不是真睡着了。
如果睡着,那自己兴许……
可手指还没动,就听薛放轻轻哼了声。
胥烈陡然泄气——这个人……简直不是“人”!
他就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家伙。
哦……不对,自从跟大周扯上关系,他所遇到的似乎都不是容易对付的。
不管是让他们姐弟极为倾心却又留下惨痛记忆的薛靖,还是栽在她手里却竟有点儿“心甘情愿”的杨仪,更别提那个叫人恨的牙痒痒的俞星臣了……
“你想不想知道,当初薛大哥是怎么说你的。”胥烈忽然开口。
说完后,他愣了愣,惊讶于自己居然以“薛大哥”称呼。
从薛靖带走海纳之后,胥烈就把这三个字埋葬了,而每每以“那个人”或者“畜生”来称呼。
薛放心头一动。
他虽然闭着双眼,但一来蓄气调息,二来,他可暗中听着胥烈的呼吸。
胥烈心绪涌动的时候,呼吸便会稍乱,何况薛放的手指摁在他颈间的大脉上……但凡胥烈心头念起,血液流动加快,薛放岂会不知。
但他没想到胥烈会提这个。
薛放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胥烈笑笑:“他说,他是为了你,才来北境的。”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胥烈却感觉到薛放的手指在他的颈间滑了滑。
薛放猜到胥烈的用意,这沙狐不过是想搅乱他的心绪而已。
但提到薛靖,由不得薛放不动容。
他很想问胥烈,薛靖还说什么了,可仍咬着唇,不肯开口。
胥烈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少年,絮絮善诱:“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他发现自己找到了薛放的“软肋”。
薛放却喝道:“闭嘴。”
他的手随之一紧,胥烈气滞,瞬间咳嗽起来。
马车的速度放慢了。
薛放瞥向车门外。
只听外间是兑三道:“少主,丹溪河到了,但是……”声音竟微微颤抖。
胥烈惊讶,看看薛放:“怎么了?”
“只怕过不去了。”外头的声音回答。
胥烈愕然。
前方的丹溪河,原本应该冻的很厚而极坚硬无比的宽阔河面,不知为何竟皲裂开来。
一片片的碎冰形成了刀刃般的流凌,以一种可怕的姿态翻涌流淌着。
原本胥烈把这里走,是抄近路,用不着一日就能到达冻土,可看这情形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
胥烈从窗口上看见这般情形,震惊之余,不由笑道:“薛十七,你瞧,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放显然也没料到。
胥烈道:“就连老天爷都不想让你去冻土重镇,是不是老天也站在北原这边儿?”
这丹溪河,每年入冬结冰,直到来年二三月才会有解冻的势头,本是雷打不动的。
今年却不知怎么回事。
虽然胥烈说什么老天站在北原这边儿,但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他心里清楚,事出必定有因。
胥烈的目光转动,看向远处山脉。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毁灭了祖王城跟北原十万大军的那场雪崩。
在丹溪河源头的图兴山……山脉似乎跟雪峰顶是相连的,难道,是因为雪峰顶震动,引发了图兴山的地动之势,所以才会将南丹溪河的厚厚冰层都震烈成如此?
似乎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但要真是这样,那可真算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了……
俞星臣虽覆灭了十万大军跟祖王城,但是冻土重镇的争夺决战,没有薛十七坐镇,那……
简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沙狐正在思忖此事,冷不防薛放云淡风轻地应了声:“人算不如天算么?”
胥烈回神,脸色慢慢从惊愕转成凝重。
他看出薛放似乎另有打算,疑惑地问:“你……想怎么样?”
在胥烈看来,现在摆在薛放跟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是翻过图兴山,二是折回去,重新走官道。
按理说,前者自然更快,但对薛放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
图兴山山势陡峭,黑熊,雪豹,凶猛野兽出没,就算最强的涂温族猎人都不敢只身上山,而薛放又是个负伤之人,只要稍微有点理智,便不会选这一条路。
可是折回去再走官道的话,那可要兜一个大圈子,等他们赶到冻土,只怕要在半月之后了。而且路上还随时可能遇到种种意外。
薛放的目光投向那嶙峋的图兴山。
胥烈察觉,哑然之余眉峰皱蹙:“薛督军,别把自己当成天神了吧!你可只有一条命!”咬牙说了这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凛然地道:“我可不会陪你去拼命,你很清楚,图兴山上跑不了马儿,我的伤势若是在那里颠簸,也是个死。你也不要想要胁我,若真逼我上山,你就在这里动手,大家鱼死网破。”
薛放淡淡道:“这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胥烈,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春安县。
杨仪一进县城,便先去见了龚知县所说患病的百姓。
一连看了五六人,她已经心里有数。
俞星臣面上蒙着帕子,询问道:“怎样?”
杨仪道:“先前在神鹿小城的时候,我给一个孩子看过病。当时神鹿的李校尉说,往年有几个士兵便是那样的症候,疑心是会传人的。”
俞星臣道:“难道这里的情形也跟神鹿城的一样?”
杨仪道:“病因差不多,但病理只怕不同。”
这个……俞星臣就有点儿不太理解了,只先问要紧的:“那到底能不能传人?”
“不会。”
俞星臣心弦微松:“可知道怎么治疗?”
杨仪道:“之前神鹿的那孩子,最明显的是脸上的黄气,他的病是因为生了毒疮又用了温性药,激发血毒,属于湿热蕴结,所以用了清热解毒的茵陈蒿汤以及外用拔毒的金黄膏等。但是这里的病者,我方才看过,通身并没有毒痈之类,只是身上脸上各处有些红疹斑纹,外加上关节肿痛,所以本地的大夫有的才推断是痈毒。但事实上,却似外感热邪,以至于热毒炽盛……”
说到这里,脸上便露出疑惑之色。
俞星臣道:“有何为难?”
杨仪定了定神,道:“此处的病症,跟神鹿的那孩童,大致都是血毒,所以都有时而高热时而冷厥的症候,可是那孩童是疮毒引发,但这里……倘若是一个两个的人偶然地外感热毒,那也罢了,然而竟有这么多人同时如此……如果是伤寒,或许可以解释,可又不是伤寒。”
要治病,便要治本,杨仪虽然知道这些人的病因,但他们为何得病,却还是存疑。
俞星臣温声宽慰道:“要追查并不着急,只是你知道了他们的病因,能先把这些危重病患救治过来,便是难得了。”
杨仪颔首。
先前听闻永安侯来到,县内若干父老纷纷出迎。
此时那负责看诊的本地两个大夫也在跟前儿,他们两个,正是原先一个主张是伤寒,一个主张是痈毒的。
杨仪将判断是“血毒”的种种告知,两人还半信半疑。
杨仪并不多做解释,便吩咐他们用“清瘟败毒饮”托底,这一味有玄参,栀子,黄连,赤芍,连翘,知母等药材,主治热毒,凉血泻火。
而对于病患之中高热昏迷不醒的,便再加清热解毒的紫雪丹。
对于狂躁烦渴的,再加大承气汤,用以发汗泻下。
两名大夫牢记,分头行事,对症用药。
龚知县见杨仪才下车便看病人,实在过意不去,赶忙请他们入县衙歇息。
丫鬟送了茶上来,龚知县欠身陪笑道:“请永安侯跟俞监军见谅,下官这里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茶……关内的茶到了这里,要么都是旧了的,要么就极贵价,莫要以为下官是故意怠慢才是。”
杨仪哪里挑拣这个,她也并不想吃茶,只一笑:“哪里。”
俞星臣将那白瓷茶盅端起来,见泡得好似是香片,只不过茶的颜色都已经有些微黑,气味也有些不纯,果真是经年的旧茶了。
他并没有嫌弃之意,只道:“龚知县若是能拿得出今年的新茶,我倒要怀疑你这知县做的是否清廉了。”
杨仪正思忖城内那些病者的患病之因,闻言有些诧异,俞星臣竟然能跟七品小官开玩笑了,真是……
龚知县笑道:“不敢不敢。永安侯跟俞监军不嫌弃就再好不过了,只是这里的百姓们,并没有喝茶的习惯,加上运来的茶少且贵,就更难得去喝了。若不是早年在关内养成的习惯,连下官也要戒了呢。”
杨仪见他说的这样,不由也想起先前跟着洛蝶在外行走的时候,她们自然多数过的苦日子,“喝茶”两个字,简直陌生,毕竟“茶”这种东西,确实是有些贵。
不过隔三岔五,洛蝶便会弄上一些,但多数都是些别出心裁的,比如她心情好的时候,会熬些糖姜茶,有时候是红枣蜂蜜。
有一次她不知从哪里弄回一颗黄色的果子,对杨仪说那叫“枸橼”。
杨仪从未见过此物,闻着有些淡淡香气,切开后,汁水丰沛,果肉透明,本以为必定甘甜,谁知尝了口,酸的牙都倒了。反而把洛蝶逗得大笑。
不过,将枸橼的汁跟蜂蜜调和,加泉水,却成为极酸甜可口的饮子。
此时杨仪端着茶,发怔,不知怎么竟然想到了这些旧事。
因为担心病患之故,暂且在县衙歇息。俞星臣看杨仪心不在焉,便知道她正思忖治病的事,于是趁机来到外间打听薛放的消息。
黎渊先前调了春安县差役们二三十人,让他们带路,在县内四处搜寻可疑踪迹,又派人往定北城秘密报知戚峰。
在杨仪正欲春安给患者诊治的时候,戚峰已经得了消息,他立刻命老关跟两个本地的参将,带了一千军马急速而来。
中午时候,两名大夫来回禀,说是服了药之后,已经有两个病人情形见好。
原先这两个大夫对于杨仪的判断,还半信半疑,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却是自己有眼无珠了,一时满面惭愧,五体投地。
杨仪并没什么什么喜色,反而问起他们先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出现。
一问,两人回想了一阵,道:“大人,北地这里本就苦寒,又缺医少药,加上战乱等等,一年到头不知死多少人,死因自有许多,有时候就算发生了这种病症,我们也未必知道。只依稀记得……差不多的病症是死过人的。”
另一个大夫陪着小心说道:“小人是从定北城过来的,类似的症状也见过几宗,之前便是用伤寒的法子来治疗,总不起效,都死了,所以这次小人才觉着是痈毒。”
杨仪顿时也想起了李校尉的话,道:“这么说,春安这里的病症不是特例。”
“是,一到冬天,这种症就格外多。”起先开口的那个大夫苦笑:“因为这个,所以小人才觉着是伤寒作祟。不料都是一家之言而已。得亏永安侯亲临,拨云见日,不然……”
杨仪在心中忖度他所说“冬天”两字,心中似乎想起一点什么,又没摸透。
两名大夫去后,小甘对杨仪道:“姑娘,中午怎么也没多吃几口,是不是也觉着这里的东西不好入口?等到了定北城,我多叫人弄些菜肴就好了。”
不料小连说:“别说姑娘了,就算是我这样的,也是好几天没见到正经的菜蔬了,果子都没啃上一个,总觉着身上怪怪的。”
小甘不由笑道:“你少矫情,少吃了点菜蔬果品,你就不受用了?这里的气候如此……哪里找新鲜的菜蔬果品去?你我不过几天没吃……这儿的百姓人等只怕一入冬,更加吃不到一片菜叶儿的,他们又能怎么样?总不能不活了。”
先前龚知县虽尽力恭敬,命人置办了干净的菜肴,但除了主食外,只有一小碟腌菜,其他的却是腌肉、以及煮的白肉等等,绿色的菜蔬是一点儿都看不见。
其实小甘是个有身孕的人,心里也盼着吃点新鲜的菜蔬,只是怕让杨仪以为他们吃不了苦,所以故意这么说。
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杨仪转头看向两人。
小连以为她不快,忙道:“姑娘,我是随口说说的,并不是嘴馋。”
杨仪忖度道:“你们刚才说,不能吃到……”
小甘看出她好像在寻思什么,于是道:“这……菜蔬果品,确实是少见的,原先在武威的时候,自然还不缺白菜等物,可之前在神鹿,以及留县,还有先前药王神庙……再到这里,肉反而比青菜更常见,最多的不过是腌制的咸菜而已。”
小连反应过来:“是啊,以前不觉着,这……方才我想起来,总觉着嘴里身上干干渴渴地不自在呢。姑娘,怎么问起这个了?”
“果子,菜蔬,”杨仪若有所思,眼中却慢慢透出光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知道了……他们生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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