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登的灵柩还未回到京城,中途,消息便已经陆续散开。
当下正是年底,京城之中,人人欢悦。
杨家这里,尚且对此一无所知。
只有杨佑持在外头听说些只言片语,他不肯相信,四处打听。
那时候顾瑞河已经把此事告诉了杨甯。
本来顾瑞河担心杨甯得知此事,若是情绪失控,自然对她的身体大有影响。
不料,杨甯听他说完后,仅仅是眼神稍微凝滞了会儿,并没有顾瑞河预料中的大惊大悲之类。
杨甯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在出神。
顾瑞河从来都不太了解自己的这位表妹,但见她这样,顾瑞河想了想,还是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感伤悲愤也是无济于事。尤其妹妹还有着身孕,何况还有姑母……妹妹务必保重。”
杨甯目光转动看向顾瑞河,过了会儿才问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顾瑞河想了想:“听说是……一个月之前,他们才进北境不多久,一个叫做留县的地方。”
杨甯的眼神飘忽了一阵,她想起那时候,顾莜跟她说过,杨登没了。
那时杨甯只以为顾莜是想念杨登,有些神志恍惚。
现在看来,倒还是她说对了。
顾瑞河还要再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杨甯稍微回神,反而对顾瑞河道:“哥哥不必担心,其实自从父亲执意要去北境,我心中便已经有所准备了。”
顾瑞河很意外。
“当然,没有人希望他去,但……”杨甯淡淡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仅此而已。”
她的目光涌动,说的是杨登,但又不仅仅是杨登。
顾瑞河并不知晓这一重意思,听了这两句,只觉着杨甯看的十分透彻。
“妹妹这样想,我就放心了,”顾瑞河感慨道:“唉,姑父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天不假年,叫人惋叹……”
杨甯垂眸,片刻后说道:“杨家那里还不知情?”
顾瑞河道:“本不知道,不过我看太医院里未必没有听到风声,而且杨二爷交游广阔,差不多也该知道了。”
又过了片刻,杨甯忽然问道:“表哥,我想起一件事,那个霜尺……怎样了?”
顾瑞河微震。
杨甯微微一笑,道:“你不用瞒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是好奇。”
顾瑞河沉默。
霜尺确实没有死,当时的那些发丧下葬之类,只是顾瑞河做给家里看的而已。
当初杨甯劝他的话,他仔细想过。
顾朝宗就不必说了,但顾家真正可怕的是顾老爷子。
一直盯着全局的顾盟才是最不好惹的人。
若真惹怒了顾盟,就算他不会对顾瑞河下狠手,但霜尺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他们两个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一起,金屋藏娇都是妄想。
所以顾瑞河才伪造了霜尺病死之状,其实是将她悄悄送出了京,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顾瑞河的打算是,假意听从家里的话,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顺利掌控漕司。
在脱离了祖父跟父亲的控制后,再将霜尺接回府里。
顾瑞河把实情告诉了杨甯。
杨甯听完问道:“你可跟她说过?她可愿意?”
顾瑞河道:“我并没有告诉她。”
“为什么没说?”
“我知道她未必愿意。而且尚未做成,先说给她听,倒像是给她画饼而已。我想等那天来到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他说着,忽然发现杨甯一笑。
顾瑞河觉着有点不安:“怎么了?”
杨甯道:“哥哥这样做也算是多情了,霜尺那样的出身,按理说被你如此厚待,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世事往往不会尽如人意。”
顾瑞河有些不安地问:“甯儿……你、你是何意?”
杨甯眼神飘忽,道:“没什么,是我一点偶然的感慨,因为看着表哥,竟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顾瑞河诧异问道:“是谁?”
杨甯却并没有回答,话锋一转,说道:“听说皇上的情形有些不太妥当,王爷两日没有回来了,明日连我也要进宫。一时照看不到母亲,还要表哥多加留意。”
“知道,只管放心,”顾瑞河答应,又叮嘱道:“你也要照看好身子。”
略说两句,顾瑞河起身离开。而等他走后,杨甯淡淡道:“你可都听见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人影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竟正是霜尺。
霜尺比先前清瘦好些,沉默地垂首,片刻才道:“多谢侧妃娘娘指点迷津。”
杨甯转头道:“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霜尺道:“正如娘娘所说,大公子也算是情深义重了,只不过,我跟他终究是两路人。”
“这么说你还是要走。”
“我这样的身份,只会辱没他。”霜尺淡淡地,很决然。
杨甯略思忖,点头:“也罢,你走了却也正好。反正顾家大难临头,只怕表哥也脱不了身。”
霜尺的脸上本淡然无波,此刻一怔:“您说什么?”
杨甯望着她:“无妨,反正你要走了,自然不会被牵连。”
说着一拍手。有一名宫女端着个托盘走出来,上头放着一个缎子钱袋,杨甯道:“这里有点金子,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你拿了后就离开吧。”
霜尺窒息。
且说顾瑞河离开宣王府后,正遇到来找他的杨佑持。
杨佑持知道他是漕运的人,消息比自己灵通百倍,自是来问杨登的事。
顾瑞河并没有隐瞒,到底告诉了实情。
杨佑持先是不信,过了会儿,泪如泉涌,几乎失声。
顾瑞河安抚道:“木已成舟,还是不必过于伤感,如今年关将至,最好还是先对家里的老太太瞒着,免得……”
杨佑持想到杨登从来的和蔼,比父亲还亲,哪里能忍,竟哭的如同泪人一般,许久不能止住。
顾瑞河正自安慰,冷不防一个侍从飞奔而来:“公子,家里出了大事,快回去看看吧!”
原本生人勿进的漕运司顾家门口,远远地围着许多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都在看热闹。
顾瑞河分开人群,猛然惊呆。
前方顾家门外,竟站着一个人,是个年青的女子,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霜尺。
顾瑞河心惊胆战,正要向着霜尺奔过去,顾家门内走出几道人影来。
为首一人正是顾朝宗。
顾朝宗瞪着面前的霜尺,如见活鬼,震惊地问道:“你、你这贱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霜尺微笑道:“让您失望了,阎王爷觉着我是个好人,且又送了我回来……至于您,他可想见的很,许是很快就见着了。”
顾朝宗的脸色难看的像是吞了一口黄连,骂道:“你这臭表子!我不管你是怎么还魂的,你今日跑到这里来,便是自寻死路!”
霜尺有点儿轻佻地笑道:“谁说的,我是正经来看看门路的,毕竟将来我还要风风光光过门呢。”
顾朝宗盯着霜尺:“你是疯了?”他身后顾家的人也面面相觑,都觉着这女子大概是失心疯。
霜尺道:“是大公子许我的,疯不疯,你问问他就知道。”
顾朝宗目光闪烁,当初顾瑞河为了霜尺跟自己针锋相对,他记忆犹新,此刻听霜尺有恃无恐这么说,且原本顾瑞河说已经把她“处理”了,显然是阳奉阴违!欺瞒家里,好大胆子!
“逆子……”顾朝宗咬了咬牙,却又瞪着霜尺:“都是你这表子勾引坏了的,我先宰了你,再清理家门……”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自己动手,便叫家奴:“把她拿下!”
就在此时,顾瑞河道:“住手!”他疾步冲了上来。
“来的正好,”顾朝宗越发怒不可遏,望着顾瑞河道:“我以为你不敢回来了,原来还敢,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霜尺。
霜尺也看向顾瑞河,道:“大公子,当着府里老爷的面儿,你说清楚,你到底要不要我?你要害怕我毁了你的大好姻缘跟大好前程,就说句痛快话,我立刻就走,再不会纠缠你分毫。”
顾瑞河不知道她为什么竟亲自找上门来,坏了他的计划,他拉住霜尺的胳膊:“你……快回去!”但如今霜尺已经暴露,又能回到哪里去,何况顾朝宗也绝不可能放过她。
顾朝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霜尺死在自己手里。
“你这逆子,还敢跟她拉拉扯扯,”顾朝宗望着顾瑞河:“你居然为了一个下作的伎女欺上瞒下,甚至还想让这样的货色进门?简直辱没门楣,丢祖宗的脸,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子!”
霜尺嗤之以鼻,大声道:“你好没道理,难道是想跟大公子断绝父子关系吗?你可想好了,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顾朝宗气上心头,抬手直击而落:“你这贱人,我打死你!”
冷不防顾瑞河举手,及时拦住了顾朝宗:“父亲。”
“你……”顾朝宗瞪大双眼:“你真的要造反吗?”
顾瑞河微微一颤:“我只是不想父亲伤了她。”
霜尺在旁抬眸看向顾瑞河,忽然道:“大公子,别为了我这种人自毁了前程,也成了你们家里的反叛。”
趁着这功夫,顾朝宗挣脱顾瑞河的手,反手先给了他一记耳光,又一脚将他踹开:“狗崽子,滚!老子待会儿再收拾你。”
他骂了这句,便揪住霜尺的衣领:“你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的事!”
霜尺并不惧怕,盯着他道:“是啊,你自己送上来,也省了我的事。”
顾朝宗觉着这女人兴许是真疯了,嘿然冷笑,这会儿也顾不得有没有人围观,只想立刻杀了霜尺。
正捏住了霜尺的脖子,耳畔只听到顾瑞河叫了声什么,下一刻,腹部突然刺痛。
顾朝宗起初觉着难道是自己犯了腹痛,直到那痛楚在肚子里绞动起来。
而远远地那些围观的百姓,有人看出了不妥,发出惊呼。
顾朝宗的手一松,低头,看到自己的肚子上竟扎着一把匕首,鲜血沿着刀刃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定北城。
在回到定北城后,牧东林审时度势,留下初十四看着薛放,自己带了阿椿跟桑野以及西北军离开。
毕竟西北的情形也不容懈怠,他这次出来已是冒险,而且呆了比他预计的时间还要长两天。
幸而如今定北城文有沈笙,武还有穆不弃。
原本穆不弃守着威远,是为了防备北原,如今北原伤筋动骨,眼见是不能再搞突袭之举了,故而威远方面,也不必着急他回去。
正可暂且在定北城帮着沈太守料理事务。
之前杨仪在出城时候,便命小连带几名医官、药物等,赶去夏州支援,毕竟夏州之战,也有不少伤者。
小甘因为有了身孕,本是要留在城中的,谁知听闻夏州方面来报,老关屠竹等,竟是……没了消息,小甘心惊肉跳,便也随着赶往。
其实所谓“没消息”,是一种安慰人的说法。
毕竟头一批赶往冻土重镇的兵马,几乎死伤大半,战事极其惨烈残酷,死伤的时候,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有的堆叠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谁是谁。
小甘同小连到了夏州的时候,梅湘生在那里正命人紧急地收拾尸首,救助伤者,辨认身份。
他们……发现了老关的尸首。
小梅尤其的不能接受。
他跟老关是最初被分派跟着薛放的,原本两个人的年纪、身份,性情都不同,彼此暗中是有些看不惯的。
但随着后来都跟薛放交心,他们之间的隔阂竟也不复存在。
更加在经过海州之行后,彼此之间的感情,虽然不是手足,可那同袍之意,更胜手足。
小梅悲愤大哭,恨自己没有早一步赶到支援。
但其实就算当时他赶到,也是没法儿救得了的。
小甘小连赶到之时,正是这个残忍的时机。
又有士兵知道小甘是屠竹的夫人,又怀了身孕,简直不敢跟她照面。
小连去劝住了梅湘生,忍着悲痛,询问他是否有屠竹的下落。
不问则已,一问,小梅更是难受,如果是活着的人,此刻早就找到了,既然这会儿还没有音信,那自然是凶多吉少。
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敢跟小甘说实话。
小甘没有再问,反而对小连道:“不要紧,没找到,总是有机会的。竹子不会抛下我跟孩子。”她摸了摸肚子,看似轻松自信,并不担心。
小连附和她道:“就是,一定是受了伤,一时不知在哪里,这冻土重镇地方不算很大……总会找到。”她强颜欢笑,却如何不知道小甘的心是多苦。
小甘不顾自己有身孕,执意跟小连一起去救治伤者,她们两个跟着杨仪所学的医术尽数排上了用场。
因为此刻他们面对的不是什么棘手罕见的病症,几乎也不用诊脉,而只是疗伤,缝合,用药……她们两个从最初的生疏、惊惧,到逐渐地熟练,“习以为常”。
遇到有些不知怎么办的重伤者,比如伤到脏腑的,两人便跟医官商议,又回想杨仪所做,因人制宜。
短短数日,不知救治了多少伤患。
而让他们安慰的是,定北城方向传来了战事胜利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陆续续地,先是戚峰恢复的最快,然后付逍、晁大通金平等人也大有起色。
俞星臣的伤要好的慢些,毕竟靠近心室,且他又是个文官,体质不同。
薛放则一直昏迷不醒。
从大战那日,到回了城中,虽然杨仪竭尽全力,仔细看护救治,但眼见小年都到了,依旧毫无起色。
对此,杨仪的反应倒是“平静”。
从在北原战场上,看到薛放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他的情形不好。
浑身上下的伤,数不清。
双手被长枪磨的见了骨,连手肘都磨破了。
解开他手上缠着的层层纱布的时候,血肉跟纱布都粘在了一起,任凭杨仪再怎么“铁石心肠”,这血淋淋刺心的一幕,仍是几乎把她击垮。
而腿上的那一处伤,之前缝合了两次,也迸裂了两次,此刻已经完全不能再缝,虽然是冬天,伤口依旧恶化,再差一步,就会疽毒入骨。
杨仪只能将那些烂肉剜出来,刀子探入,听见刮到骨头的嚓嚓声。
除了这个,更棘手而不能立刻解决的,还有失血过多。
这情形简直比上次海州之战还要惨烈。
除非她真的是神仙菩萨,有无限神力,但她不是,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尽人事,听天命。
可是不间断的操劳,也让杨仪受不住,眼见小年将至,她终于病倒了。
这日,俞星臣起身来看薛放。
他的伤自然还没痊愈,幸而人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可说来,当时多亏了决明推了他一把,不然这会儿已经过了头七。
在他醒来、能起身后,俞星臣便开始处理北境的政务,以及写折子回京。
每日,他都会来看看薛放……以及杨仪。
尤其是杨仪病中。
灵枢扶着他进了屋内。
杨仪才喝了药,却并不躺下,只靠在薛放的床边假寐。
俞星臣没有打扰她,目光从她带些病容的面上,看向薛放。
望着少年苍白如冷玉的脸色,俞星臣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叹惋。
薛十七,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前世没有做成的事情,在接下来的至少十余年内,北原人不会踏足定北城一步。
而自己竟也在这场扭转乾坤的战事之中。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想起她在战场上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他笑了笑,他的人生似乎没什么可称得上缺憾的,除了……
眼角的余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榻上的薛放动了动。
起初俞星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薛放口中喃喃地唤了声什么。
俞星臣愕然。
他稍微靠近,却听到一个他熟悉无比、但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的模糊字眼。
——“俞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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