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之前在京城里,大家都好端端地,光凭着杨仪这句“晚上再看”,薛放定要说两句奇怪的话,或者再趁机讨些甜头。
不过,杨仪病着,自己也这遍体鳞伤,说那些反而奇怪。
他更是连半分想头都没有。
想到杨仪才喝了药,薛放道:“你且睡会儿,之前只顾照看着这些人,必定是劳了神思,补一补就好了。”
说着,小心扶着杨仪的肩头,叫她躺下。
望着她单薄的身形,薛放没忍住,心酸悸动,却是因为过于心疼的缘故。
薛放俯身,在杨仪的额上亲了亲,轻声道:“多亏了你,我才快好了,你也要给我好好地。知道吗?”似乎自己说了,似乎她应了,一切就真的会好起来。
杨仪的目光闪闪的,终于道:“嗯,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那伤务必留意。”
眼见江公公入内,薛放迟疑片刻:“我叫人把小连接回来,或许,该多个人照看着……”
杨仪道:“不必,听说她们两个在夏州做的很好,我只担心小甘的身体,其他的都罢了。何况有江公公在,一切都很稳妥。”
薛放闻言,这才拄着拐杖,先出门去了。
江公公见薛放走了,才来到床边上,给杨仪把被子掖了掖。
望着杨仪的脸,江太监小声说道:“定北城已经无事,不如、咱们回京去?”
杨仪本已经垂了眸子,闻言眼皮一动。她并不是不理会,只是太乏力了。
江公公又道:“你的身体……我看得让林院首那样的人给好好瞧瞧才妥当呢。”
虽然薛放也在这院子里,但到底比不上江太监近身服侍的人,加上他又是宫内出来的,眼神心思都极厉害。
可虽看着杨仪不妥当,江公公自己却也不肯往更坏的地方去想。
因为实在不忍。
又过了会儿,杨仪才道:“不用。”
江公公一急:“可是……”
杨仪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怕……那路上……咳。”
正如皇帝觉着下诏不难,但回程颠簸却不容易一样。杨仪也担心路上会有个意外。
江太监突然明白了她这层意思,双眸顿时含泪:“仪姑娘,可不能这样。”短短几个字,声音已带了哭腔。
杨仪缓了缓,道:“不要紧,也许是跟十七说的,我是累了,稍微歇息、就会好。”
她说了这句,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杨仪温声道:“公公,今日晚间,我想让十七留在这里。”
江太监正擦泪,闻言一愣:“啊?”
杨仪却不再出声。
江公公慢慢反应过来:“哦,好、好……我知道了。”
薛放拄着拐杖出了门,问过侍从,说初十四跟俞星臣出院子去了。
他便慢慢地往院门处走去,左右张望了会儿,顺路向前厅,却正看见前方小厅内,俞星臣跟初十四、胥烈在一起不知说什么。
薛放望见他们手中拿着一张纸,心中一动。
此时初十四先发现了他,便迎了出来。
薛放道:“你们在干什么?鬼迷日眼的。”
初十四笑道:“会不会说话,我们在干正经事。”
薛放哼道:“你小心点,好人跟着他还会变坏呢,这人黑的很。”
初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俞星臣,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巴不得他更黑些。”
薛放啧了声:“你真看上他了?”
这句话他可没压低音量,胥烈跟俞星臣乃至门外的灵枢都听了个正着。
初十四撇了撇唇,竟回答说:“不成吗?”
俞星臣眉头一皱,仿佛没听见似的转头。
胥烈却嘿地一笑。
薛放瞪着初十四,竟道:“你可别想不开!你若真想要人,阿椿不比他好?西北军里总会挑出比他好百倍的人。”
初十四嗤之以鼻道:“你怎么越来越像是五哥了,老气横秋的。”
薛放道:“我是为了你好,怕你给人骗了去!”
“我不是小孩子……”初十四正要回答,突然看看厅内,见俞星臣背对着这里,置若罔闻。倒是胥烈摸着下颌,双眼放光。
“从来都是我看人家的热闹,最讨厌人家看我的,”初十四急忙刹住,反而对胥烈道:“你瞪什么,是不是想做沙狐坎肩?”
胥烈笑道:“不敢。”
初十四定神,便将决明失踪的事情告诉了薛放。
薛放早看着俞星臣仿佛有什么隐瞒没说,没想到是这个。
“可知道他去哪儿了?”薛放忙问。
初十四道:“那孩子古怪的很,不告而别,只留了这张难懂的图。”
薛放上前,跟着看了会儿,摇头道:“这谁能看得懂,莫名其妙是什么东西?”
俞星臣道:“是地图。”
他指了指上面一道长长的曲线:“这是图兴山脉。”又指了指下面那道:“这是长生南山。”
薛放的眼睛都瞪出来,地理图他看了不少,第一次看到这么独具一格的,他不由叹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两条蚯蚓爬的。怎么认定是两座山的?”
俞星臣看向胥烈。
胥烈本想等他说出来,见他看自己,只得说道:“我其实并没有看出是图兴山,我在意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长生南山之处的那四点竖起的粗线,以及中间一团墨点,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里就是我上次去过的……祖王册里所记载的至宝之地。”
薛放道:“这四个是什么?”
“应该是守护神兽,古墓之前,通常有四凶兽守护,分别是貔貅,麒麟,浑沌,饕餮。我上次前去,便看到了浑沌。”
薛放惊奇地说道:“你说守墓,难道你去长生南山是为了盗人家的墓?”
胥烈苦笑道:“薛督军,莫要调笑,我方才已经跟俞监军说了,我是为了找寻祖王记载中的世间至宝。”
“什么至宝?”薛放睁大双眼,也道:“该不会就是神鹿宝藏吧?”
“倘若只是区区宝藏,我又何必在那紧要关头非得去探……不过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正因为不知才更想一探究竟。”胥烈否认。
薛放不屑地说道:“我看你这狐狸很不老实。按照你的性子,若不知道是什么,未必肯贸然行动。”
胥烈脸色微变,干笑道:“这是哪里的话。”
此刻俞星臣也道:“薛督军说的很对,按照亲王的行事,必定是有的放矢,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了那宝藏是何物,才急欲得到。毕竟对你来说,若是子虚乌有之事,你绝不会在那种生死关头冒险上山。”
初十四连连点头,对胥烈道:“你这只狐狸果然狡猾,到了这一步都不说实话,这会儿你来议和,还需要永安侯劳神给你看病,你居然还敢耍花招,是不是真想当狐狸坎肩?”
胥烈被逼问的无法,情知无法隐瞒,只得笑着说道:“我不是不说,只是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是我猜到的,我怕猜错了告诉你们,反而误导了你们。”
初十四道:“那里到底是什么?”
胥烈回想说道:“据祖王册上记载,三百年前,祖王还未曾称王的时候,过长生南山,陷于山中,冻饿交加,绝望濒死之时,忽看到山上有五彩的霞光,祖王知道有宝物,便挣扎着去一探究竟,找了许久,经过四神兽守的大墓,便看到有一样东西在雪地里闪闪发光……上前看时,竟是一枚晶莹生辉的玉玺。”
北原的太/祖皇帝看到玉玺,大喜,自觉着这是上天的意思,降落此玉玺,必定是他承接天命,乃是天选之子。
于是竟一改濒临等死的状态,精神奕奕,一鼓作气下了山,而后拉起队伍,从此才踏上了一统北原诸部族之路。最终成为北方一霸。
初十四听得神往,便问那玉玺什么模样。
“其实我也不知。”
“你难道不曾见过你国玉玺?”
“我国的是见过,但祖王爷所见那个……呵。”胥烈叹息道:“这本是我朝的绝密,不能告知别人的,如今为表诚意,我不欺瞒三位,其实此时北原的玉玺,并不是当时在长生南山的那块。”
俞星臣心念转动,道:“难道说,这只是个故事,或者说除了祖王之外,其实没有人见过那玉玺?”
胥烈道:“就是如此。我因读过祖王册,心中好奇,便想一探究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祖王所说的那绝世的宝玺。”
薛放听闻是什么玉玺之类的,已经没了兴趣,随口道:“你们这祖王想必是自吹自擂,就算没这种事,他自己编造出来,让人敬他畏他的也未可知。”
胥烈要辩解,又打住了。
俞星臣却又问胥烈:“那你们上次是找到了那四神兽守着的大墓?”
这一问正合胥烈心意,他道:“对,原本我也以为只是传说而已,而且带路的向导说,每年不知多少人上山找宝藏,但从无发现,而且那向导是本地人,很熟悉山上的路,但从不曾见过那四神兽……因为那是决明给指出来的。”
俞星臣道:“所以你方才看着这图,立刻就想到了那里。”
胥烈这会儿已经有点反应过来,便问俞星臣:“我想俞大人原本是没猜到这是长生南山,你是因为我才猜到的是吗?”
俞星臣一笑不语。
初十四不懂:“什么意思?”
胥烈呵道:“先前我把话说的太满了。引起了俞大人的怀疑,他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只要想想我在这北境里……跟决明有什么交际,立刻就能猜到长生南山。”
正如胥烈所说,当时俞星臣说出“长生南山”的时候,其实并无把握,可看到胥烈眼神的变化,他才确信自己猜对了。这有点类似是攻心之计。
初十四笑道:“早说了,你这只狐狸遇到了俞监军,也得甘拜下风。不过决明画这个是什么意思,倘若他去了长生南山,他难道也想找玉玺?找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俞星臣若有所思。
薛放则指着画上的墨点问:“这又是什么东西?”
俞星臣跟胥烈盯着,也都不知。初十四指着图兴山:“这里也有一个。奇怪,这两座山隔着何止数百里,怎么都有个黑点呢……总不会,也是什么神兽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薛放看看长生南山,又看看图兴山,忽然问胥烈道:“你们那天遇到了一只守山老虎?”
胥烈道:“你一提这个,我的伤都开始疼了。”
薛放笑了声:“我大概知道这两个墨点是什么了。”
初十四眼珠转动,惊奇地叫道:“难道这个是老虎?那么图兴山这里的呢?”
薛放道:“当然是另一只‘神兽啊’。”
决明应该是怕他们不懂自己画的什么,所以格外的标明了出来——长生南山的守护四兽,另外,便是那只曾差点杀了胥烈的老虎。
至于图兴山上的,多半就是指的那只极通人性的雪豹了。
可虽然窥破了这一节,几个人仍是不知决明为何要冒险去弄什么“玉玺”。
俞星臣道:“我欲派人去神鹿小城,请那里的驻军帮着去找寻决明。”
薛放道:“事不宜迟,速速派人前往吧,可是……也让那些人小心,见机行事不可冒险。”
虽然担心决明,但决明毕竟有一种非人之能,何况他执意要去长生南山,必定有他的用意、跟一定的把握。
就算派人去找他,那些人可没他的本领,万一贸然入山,或者被野兽所伤,岂不是反而弄巧成拙了吗?所以薛放才这样吩咐。
说完了此事,薛放想起另一件事来。
“之前那个钟……什么的,还在监牢里?”
提起此人,俞星臣面上浮出一丝奇异笑容,他道:“是那个卧虎山的军师、然后投奔了姑娘山,最后又跑去了北原大营、再到如今被我们俘虏的钟军师?”
薛放哼道:“你这一说,我以为捉了四个人呢。”
初十四感慨道:“此人真的应了那么一句话——一条道儿走到黑。不过他心术不正,先辅佐山贼又投奔北原,活该他处处遇到克星。”
“我已经审过此人,”俞星臣道:“他原本是大周人士,其实有些才学,当初科考进京,殿试的时候因为御前失仪,被皇上斥退,从此就恨上了朝廷。于是才跑到北境胡作非为。”
这钟军师也算是个奇葩,因为恨上皇帝,便想跟朝廷对着干。
不料他效忠的那些人,多半都不把他当回事。
比如卧虎山若听从他的话,也不至于被薛放团灭了。姑娘山那一派人倘若听了,也不至于被初十四等灭掉。
至于北原大营的蒙岱若听他“议和有诈”的建议,那也不至于葬送一座祖王城外加十万兵马了。
本来北原这边儿一直不信他的话,也就罢了。
偏偏是在钟军师“认出”了“皇帝”来到定北城,回头报信之时……弘吉亲王的人“吃一堑长一智”地竟相信了他的话。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这也真算是运也命也,可笑可叹。
天阴阴地,黑的格外快。
薛放抽空去看过付逍艾静纶众人,又询问过定北城的兵事等等。
眼见掌灯,便转来探杨仪,本以为初十四夏绮等会在这里相陪,谁知并没有。
室内却有一股似兰四麝的淡香气,薛放进门便轻嗅道:“好香,为什么药气淡了许多?”
江公公走出来,悄悄地说道:“快进去吧……”望着薛放,似乎还想叮嘱两句,又没开口。
薛放有点疑惑,到了里间,却见杨仪靠坐在床边,脸上有些许的轻红。
他走近之时,那股香气越发浓了,薛放突然发现她的发有点湿润,忙道:“你洗澡了?”
杨仪垂眸道:“嗯。”
薛放道:“又不脏……再说病着呢,干吗费事受累?”
杨仪答非所问地说道:“可惜你的手还没好。”
薛放不懂这话,只赶紧走到她身旁,察觉她的头发还没有全干,便找了块帕子要给她擦拭。
杨仪摁住他:“你的手不便,别。”
薛放道:“湿着睡觉会头疼的,你不是说过么?”
“谁说要睡了,”杨仪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十七……”
灯影下,她单薄的脸容身形,仿佛一幅画,或者薄瓷玉人,一碰就会破似的。
看的薛放心惊肉跳:“嗯?”
杨仪低低道:“今晚上,你别走,留在这儿。”
“好啊。”薛放以为她是想让他陪着,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放心睡,我守着你。”
杨仪见他竟心无旁骛起来,便抿唇笑笑,自言自语道:“我也觉着有点太着急了,毕竟你的伤还不好,不过……”
薛放疑惑:“说什么?”
“我……”杨仪抬手,慢慢地搂住他的脖颈,抬眸凝视着薛放的双眸:“想要十七。”
薛放起初没咂摸过味儿,顷刻,头发丝都好像要倒竖起来:“什么?”
杨仪靠近他,轻声道:“你不是喜欢的吗,今晚上好不好?”
薛放简直不知要说什么好,但觉着身上的血都在飞转,轰隆隆地耳畔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你、你说真的?”他身不由己地。
杨仪道:“当然是真。”勾着他的脖颈,她微微歪头问:“你不想?”
薛放口干舌燥,心慌气短。
素日中气十足傲视天地,这会儿却整个儿酥了似的。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当然想!只是你的身体这样,我又想什么?我……我又不疯了。少不得就、等你好了再说……”
杨仪吻上他的唇。
薛放止住呼吸,齿颊生香沁甜,而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地袭来,比那千军万马还要厉害,拿捏他于无形。
他实在是消受不得。
铁骨铮铮所向披靡、令北原三十万大军都为之胆寒的人,现在却快成了她的绕指柔。
薛放却更怕自己按捺不住,勉强一转头道:“杨仪,你你……你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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