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先前跟那老虎殊死搏斗,手上缠着的细麻布已经散落,露出伤痕累累尚未痊愈的手掌。
他的手握向那株人参花的时候,那边决明已经站起身来。
决明当然看见了薛放的动作。
但是这次,决明竟没有阻止,而只是愣愣地看着。
倒是豆子在旁边忍不住汪地叫了一声。
初十四紧张地凝视着薛放的动作,他本来可以及时拦住薛放,但……倘若没有别的法子,那当然只能孤注一掷。
其实薛放只握住了那人参花的参颈,主根都在底下,拔是不可能的,需要慢慢地才能挖出来。
然而,就在薛放的手攥住那大参王的时候,有一道淡淡的白色微芒悄然闪烁,很快笼罩住薛放的手,他正经惊讶,眼前,那原本翠叶红蕊的人参花,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本来如翡翠般的叶片,绿意迅速地消失,就仿佛被火近距离炙烤过一样,而那原本娇艳欲滴的红蕊,也开始失色,从嫣红一点点迅速的凋谢,枯萎。
初十四跟薛放骇然地望着这一幕,薛放仿佛意识到什么,忙要松手,但手竟纹丝不能动。
与此同时,那深埋在地下的参根也开始急速的收缩,以至于原本平整的地上出现了奇怪的松动跟裂痕。
甚至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点白芒迅速消失于薛放的指尖,原本那亭亭而立几乎有半人高的人参花,已经枯萎殆尽。
薛放的掌心所握,只有一点几乎看不出什么的尘灰。
初十四望着薛放,薛放也看向他,双双骇然。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决明道:“走!快走!”
两人回头,却见决明指着身后他们进来的方向。
而豆子也仰头叫了起来。
决明的话音刚落,犬吠声中,脚下一阵猛烈颤动。
刹那间好像地动山摇,晃的人站不住脚。
薛放转头,却见那参王消失的原地,竟裂开数道沟壑般的深痕,好像是猛兽的爪子,他知道这场地动跟参王脱不了干系,不由看向自己的手掌。
“快,这里只怕要坍塌了!”初十四拉了一把薛放。
薛放重又看向参王原先在的地方,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初十四叫道:“十七!”
薛放这才回过神来,一咬牙,跟初十四向外掠去。
初十四的手臂先前在坠落的时候被撞伤了,行动不便,但心想薛放也是有伤在身,且腿伤未愈,于是上前一把先将豆子抱起。
正欲去抱决明,薛放却先一步把决明捞了过去。
两人一边儿撤退,身后的场景已经大变,头顶悬挂的一些岩块等纷纷坠落,那原先清澈的小溪早也面目全非,断成了数截,水流四溢。
匆匆地奔到洞口的方向,头顶上李校尉等正等候着,先前那猛烈的地动他们自然也感觉到了,正自骇然。
看到初十四他们返回,忙扔下绳索,想拉他们上来。
初十四跟薛放眼神一对,身形不停,纵身跃起,单脚在岩壁上一踢,向着另一侧跃去,如此反复几次,如同轻功“梯云纵”一样,已经快到了洞口。
就在他施展轻功向上的时候,岩洞上又有石块坠落,初十四胆战心惊,一边躲避,一边担心底下的薛放。
岩洞底下,薛放回头看向人参消失的地方,心中一片惘然。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犯了大错。
忽然怀中的决明道:“姐姐……”
“她怎么……”
薛放还没问出来,决明小声道:“是姐姐救了十七爷。”
“什么?”薛放更加惊愕,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忙问:“你说什么?”
头顶是初十四跟李校尉的催促:“十七快上来!”
薛放仰头看向众人模糊的脸,终于按捺住所有的疑问,咬牙纵身跃起。
他的腿伤未愈,之前跟那老虎相斗,隐隐又有绽裂的势头,只是事关杨仪,他顾不得别的了。
但薛放心里有数,此刻他的情形,只怕做不到如初十四一样迅速出洞,只能奋力跃起,想抓住垂落的那根绳索。
可就在薛放跃身的刹那,他突然感觉身体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才刚离地,便身不由己地跌落下来。
体内仿佛有一股火烧,又如同流动的岩浆在四处奔涌,那非人的灼杀剧痛让他在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而与此同时,头顶一块大石直坠而下,竟不偏不倚,冲着薛放的方向砸来。
薛放只听见初十四大叫了声,下一刻,那石头猛然炸开!却是一名摩天侍及时出手,弩箭射裂了石头,大石化作碎石散落。
这会儿上面的人看出了不妥,初十四放下豆子,忙要下来,李校尉却已经抢先一步,四名摩天侍面面相觑,
偏偏这时一阵剧烈地动,李校尉站立不稳,差点直接掉下去,摩天侍将他拽回来,初十四已经闪身跃落。
但他还没来得及探底,岩洞入口已经有些变形了,初十四找不到落足之处,自己也摇摇欲坠,仓皇地叫道:“十七!快呀!”
就在初十四有些绝望的时候,底下薛放吼了声,猛然跃起,竟抓住了那摇晃的绳索。
可此刻李校尉众人以为薛放上不来,已经把绳子扔到了旁边儿,初十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把绳索滑落的势头阻了阻。
两名摩天侍及时接手,在绳索坠入岩洞前重新抓住。
众人齐心协力,拼命向外递绳索。
就在初十四抓住决明,李校尉拉住薛放的时候,轰然声响,脚下晃动,李校尉道:“这洞要塌了!”
当下大家急忙后退,而就在退出数丈开外之时,原本洞口的方向哗啦啦一声响动,上面的雪,石块坠入其中,并一些树木也纷纷倒下,刹那间,竟有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的架势。
初十四无法形容心中的骇然,回头看向薛放,却见他的鼻子,嘴角都渗出了血迹。
“十七你……”初十四失声。
薛放却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如何。
身体中的烈焰正自无情地焚烧着他,让他觉着自己快要魂飞魄散。
薛放高热了数日,才逐渐恢复。
昏迷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跟北原大军的最后决战。
那场景无比清晰。
薛放下马,从后慢慢地走向杨仪。
杨仪正在给俞星臣处理胸前的箭伤。
当看见他时,她扑到他的怀中。
然后……他按照她的吩咐,乖乖地在旁边等候。
嘴里含着杨仪给的药,薛放试着用力嚼着咽下。
之前杨仪给他随身带的最后一颗药丸,他在从夏州赶来的路上吃了。
杨仪给他带的,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灵丹妙药,但对他而言,却俨然就是。
他吃着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药丸儿,一边看杨仪给俞星臣缝合伤口。
她的神色专注,心无旁骛,他在旁看的目不转睛……也许,是真的已经、眼珠都不能转动。
他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坐在原地,好似已经僵了。
但与此同时,薛放又仿佛浑身轻松,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一阵风来,他突然腾空而起,竟是轻而易举地到了很高的地方,他俯视着整个战场。
那么多的人,那样广阔的看不到边际的战场,他居然每个角落都看的很清晰。
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直到他看见,杨仪扶着一个人,正焦急地唤他:“十七……”
薛放愕然,自己不是在这里么?她为什么……
心里像是意识到什么,薛放定睛看去,却见被杨仪扶住的那人,冰雪覆盖两鬓,连眉端都挂着霜雪,熟悉的眉眼,那……那不是自己吗?
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个“自己”,随着杨仪的动作,犹如一截断了的木桩般,向着她倾身倒下。
他听见杨仪的呜咽:“不……不!十七!”
“不!”薛放心头巨震,猛然一挣。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薛放几乎又有点混淆,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是什么时候。
幸而初十四就在旁边。
薛放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的长生南山之行。
他猛然抬手,看向自己曾抓过那只人参的手掌,却意外的发现,手上的伤口仿佛愈合了不少。
“我昏迷了多久?”薛放不由惊心。
初十四道:“加上今日,四天了。”
薛放愕然:“四天吗?”他重又看看手掌,难道自己先前记错了,伤处原本就是这样?
“有杨仪的消息没有?”他无心多想别的。
初十四犹豫了会儿,说道:“有。他们到了澶州的时候,已经同俞监军分别。”
“分开了?”薛放定定地望着他:“怎么说。”
初十四道:“说是要去找那个什么世外高人,一个道士,小公爷随行陪着。”
薛放拧眉:“颠道士……”他喃喃了几声,问:“决明呢?”
决明就在门外,正蹲在地上,望着面前的豆子,时不时伸手抚摸它的肚子。
豆子从长生南山回来后,就显得有些焦躁似的,四处走动。
李校尉倒是心细,命人专门照看着豆子。
不过决明不知怎样,竟对豆子格外上心起来。
等决明被叫来后,薛放问道:“那日你在山上对我说的是何意?”
决明的眼珠转动,仿佛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薛放等了一会儿,便改口道:“如今那花儿没了,杨仪……会怎样?”
决明起初不答,但大概是受不了这屋内紧张的气氛,他小心地摇了摇头。
初十四心头一紧,忙问:“这是何意?”他担心决明被吓到,便温声道:“决明,你说实话……说你知道的就行了。”
决明的嘴唇抖了抖,终于道:“不、不知道。”
初十四愕然:“不知?”
决明深深低头,嗫嚅道:“姐姐、姐姐离开……太远,我、我看不到。”
初十四屏息,连薛放也呆怔。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种情形。
不过想来也是,决明虽有过人之能,但似乎他所“未卜先知”的种种,多半是他亲自过目、或者是听闻的。
如今杨仪早已经离开北境,相隔千里,如果决明还能“算到”或者“看到”她如何,那他简直不是“人”,而是不折不扣的“神”了。
但对初十四而言,这总比之前决明的那句“会死”强太多。
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原来是李校尉兴冲冲而来。
李校尉进内,手中拿着一封信笺模样的,道:“薛督军,是定北城里送来的急信,说是昨儿就到了,只是您不在,故而才命人转送过来。”
薛放本以为是普通公函,不以为意。
李校尉却又舒眉展眼地说道:“据说是永安侯命人送去,专门给薛督军的。”
薛放立刻道:“拿来!”
初十四接过来,递给薛放,他急忙将信拆开。
原来是杨仪的亲笔信,信上也提了在澶州跟俞星臣等人分别、要去寻颠道士的事。
杨仪提了些沿路地方风物的话,以及让薛放安心守城,包括医官署的事情也要多留心。
又说她但凡得闲就会写信给他、叫他不要着急等等,落款日期,算起来正是五六日前。
薛放从头到尾看过,又重新看了两遍,才递给初十四。
初十四接过来,也看了会儿,笑道:“仪儿的情形好像不错。”
薛放抿了抿唇,将信将疑:“那之前决明的话又是怎么?”
初十四还是决定往好处想,于是道:“他只是个孩子,也许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
薛放摇头,他闭上双眼,寻思杨仪临别之时跟自己说的话,总觉着哪里不对。
而且决明说长生南山有人参花,果然他们就找到了那大参王,说碰参王便会“坏”,那参王果然灰飞湮灭。
他所说的一句一句都应验了,那杨仪究竟……
初十四看出他的担忧之意,琢磨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决明的话也会改变,比如他之前也不知那人参花不能碰。所以他先前说仪儿如何,也许也起了变化。若不放心,派人追上看看究竟就是了。”
在神鹿小城又过了一夜,次日早上,收拾先回定北城。
决明从外跑进来,面上有点喜欢之色,拉住薛放往外走。
薛放不知如何,跟着他转到旁边的耳房内,才进门就听见唧唧的声音。
他惊讶地循声找去,却意外地发现,豆子躺在李校尉给他做的窝儿上,肚子上趴着四只小奶狗子。
原来昨儿晚上,豆子竟悄无声息地生了四只狗崽儿。
当初戚峰曾说豆子胖了很多,决明指着说“四个”,戚峰不晓得其意。
原来竟是说豆子会生四只小狗之意。
这四只中有两只花白色,一只黄的,一只黑犬,除了那只黑色狗崽外,其他三只体型都极小,有些叫人担心。
薛放惊愕之余,不由哑然失笑。
他走到跟前,摸摸豆子的头,豆子用柔亮的眼睛看着他。
“要是她在这里,看着这情形……不知该多高兴。”薛放自言自语地说。
李校尉闻讯而至,大喜过望,便跟薛放讨要。
薛放答应他,等奶狗们再长一长,可以分给他一只。
从神鹿小城回定北城后,薛放派去的人总算回来了,打听到永安侯一行路过绵州,在绵山县救了一个本来“一尸两命”差点被活埋的孕妇,如今此事在当地已经传了开来。
薛放听见这个消息,脸上总算露出一点久违的笑意……居然又去救人,但既然有这消息,至少表示杨仪无碍。
而这期间,他的身体恢复的极快,甚至连腿上原先又有点绽裂的伤,竟也好的快了许多,甚至肉眼可见地,原本深凹的疤痕有些要平复的迹象。
薛放并没有觉着欣喜,反而心事重重,暗自惊疑。
二月中旬,决明回了武威。
定北城的万事稳妥,朝廷派来三国商榷的钦差也在路上。
薛放派出去的人没有再打听到杨仪的消息,也没有真正见过杨仪一面。
倒是有另一件事,让薛放啼笑皆非。
原来之前在跟北原决战的时候,京城之中,廖小猷因为按捺不住,竟偷偷地跑出京,要来定北城相助。
但他生得魁伟高大,就算五六匹马拉的车也未必稳妥,自然走的极慢。
等他好容易快到定北城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了!
偏偏这时候,牧东林因为要回西北,他却事先打听到这个消息,于是竟拐了个弯去拦住了廖小猷。
当初在京内廖小猷对战鄂极国索力士那般神勇天降,牧东林看的目眩神迷,自然极为属意,只是廖小猷是跟着杨仪的人,他倒是无计可施。
如今廖小猷一人落单,牧东林又是个人精,略施小计,便把廖小猷“拐骗”去了西北。
牧东林派心腹送了亲笔信给薛放,说明廖小猷如今在他那里,让薛放不要生气……毕竟初十四也在薛放这儿“效力”。
薛放知道牧东林最爱才,自然不会亏待廖小猷,何况北境跟西北相隔不远,廖小猷要回来也容易。
他最挂心不下的还是杨仪。
花朝节后,薛放命人将穆不弃从威远传来,吩咐叫他兼理定北城的事务。
穆不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问道:“你要离开?这可不成吧。”
毕竟薛放是北境主将,擅离职守,可是大罪。
薛放道:“我有比掉脑袋还要紧的。这城内的事情,你多操心。”横竖如今战事消弭,以穆不弃的能力,自然可以把北境看的稳稳妥妥。
穆不弃道:“你……是担心杨仪?”
薛放知道瞒不过他,便道:“对。我实在、想见她。”
穆不弃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虽然杨仪有书信叮嘱,但薛放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正在此刻,初十四自外回来,原来又有一封杨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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