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铭没给梅映寒留几张纸,好在梅映寒画画的手法原本也与时下流行的工笔图不同。
他不讲究什么细致线条,甚至偶尔画错了,也只是信手将那一块用墨水点去。但谁看了他的画,都不能说他敷衍。哪怕是傅铭,也要承认:“倒是能看出王阿婆前面说的那些话。”
就是他不太赞同。
与满篇都在高呼在“黄氏死了活该”的傅铭不同,王氏的话,更多是感叹一介妇人操持家里,有多么不易。
天不亮就要起来挑水,烧好早饭就要出门耕地……纸页上的小人生动地捶着腰,一整天下来,原本挺直的背脊都变得佝偻。
王氏还感叹柳氏遇人不淑。
她假想自己是柳氏的母亲。算算年龄,王氏的女儿的确和柳氏差不多岁数。她很容易就代入了,说着说着一度哽咽垂泪,“当娘的,只盼着自家孩子平平安安。富贵不富贵,倒是其后了。
“若是我家大娘子碰到这种事,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要给她讨个公道的。”
白争流安慰地拍拍她。
王氏长长叹气:“唉……我方才想啊,这柳家娘子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小厮、管家也不提提她爹娘是个什么想法,怕是他们原先待柳家娘子也不好。白郎,光是这么一琢磨,我心里就止不住难过。”
白争流沉默片刻:“阿姐,我自小没有爹娘。你说的这些,我有些能明白,有些却难以想明。”他的父母究竟是因为爱他,为了让他安全,才不得不放下他?还是纯粹不期待他的诞生,所以将他弃之荒野?
白争流不知道。
“……但我想,但凡是关切孩子的长辈,定然都与你是同样心思。我年幼时调皮,又觉得自己学了武艺,遇到什么危险场面都敢去闯一闯。师父先是救我,然后又要打我掌心。”
王氏眼中仍有泪水,闻言却是一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随着他们的话,梅映寒画下最后一笔。
因傅铭、顾邈在侧,王氏说得其实很克制。她没骂黄小姐,但也没说常老爷一个字。
只是反复道:“柳家娘子命苦。”
听得傅、顾二人皱眉。他们不太赞同王氏的思路,柳氏是命苦,但自己一行人要讨得她的原谅,不应该与她同仇敌忾咒骂黄氏吗?光是反反复复说她可怜,其中还有一大段儿王氏说自家女儿如何,完全是白费功夫。
柳氏纵然真的能听到,恐怕也要觉得他们啰嗦。
想着这些,傅铭不言不语。
他觉得自己暂时还是先别出头。等到后面,白、梅他们发现把王氏拉进来压根没用,到时候不还得找自己帮忙?
有此类念头的还不光是傅铭一个。
顾邈低声安慰他:“大不了,待会儿找师兄重画几张,就画柳氏反过来折磨黄氏的十八种法子。她来做真夫人,黄氏给她当奴才。”
傅铭淡淡说:“往后再看吧。”表面矜持,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对白争流的感情重新散去,对顾邈的疼爱怜惜再度涌上心头。是啊,其实前面的桩桩件件也足够他看出来了:自己和邈邈才是共能下棋喝茶,吟诗作画的人。白争流不懂他们的风花雪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两好茶、一方好墨就能卖出千两黄金。
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同因顾邈与梅映寒之事而难过,于是走到一起。
前方,白争流插了三支香在炉子里,炉子正对着那口被封起来的水井。
他神色认真地拜了几下,还招呼其他人一起。
梅映寒、王氏一左一右站在白争流身侧。傅铭和顾邈虽有不愿,但也挪了过去。
等所有人都拜完,白争流从梅映寒手中接过悼文——悼图……在火折子上点燃。
火焰熊熊烧起,照亮了白争流的面容。
他身侧,梅、王两个则开始拿过前面折好的红果子、金元宝,同样投入火中。
烟雾在院子中缭缭上升,白争流轻轻叹道:“柳家娘子,我们听说了你的事。虽是外人,却也实在感到你之不易。”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旁边王氏再度忍耐不住,落下泪来,说:“好姑娘,从前命苦,非你之过。来世啊,定要投一个好人家。父母和睦,郎君体贴,孩儿孝顺。”
或许依然贫困、操劳,甚至十天半个月都吃不上一顿干的,只能拿汤汤水水骗肚子。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这已经是顶好的生活了。
梅映寒也道:“若是如此,便最好不过。”
三人身后,傅、顾:“……”不是,你们怎么还在绕着这几句打转?难道真忘了最关键的黄氏?
没人忘。
但一心觉得常老爷可恶的王氏自不必说。白争流、梅映寒虽然觉得常老爷、黄小姐都有错,要是柳氏还活着,他们遇到常宅之事,定然是要把常老爷和黄小姐都押去官府,让当地青天判个明白。
若是青天也包庇两人,刀客与剑客少不得要替青天行道。
可他们又知道一件最基础的事儿。
一行人站在这里,是为了请柳氏放过他们。这么一来,一味地提黄小姐,激起柳氏心头的怒火怨气,对他们绝无好处。
相反,多站在柳氏的立场上,想想她有多么难过孤苦。再畅想一下她投胎转世之后,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劝她放下屠刀,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想着这些,傅铭、顾邈的思路截然不同。
眼看除了烟雾上升之外,院子里再没有更多动静,两人还准备开口。
没开成。
只因就在此刻,五人面前的水井当中,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咕嘟”声。
……
……
“咕嘟……”
“哗啦!”
“哗啦哗啦!”
没有人能看得到井中画面。
但是,众人却能凭借耳边的声音,构想出其中场景。
怨鬼听到他们的声音,从水底之下爬上来,想要与他们说些什么。
可惜井口被封得太严实,她非但不能冒头,连发出的动静都被封起的井口影响,平白染上几丝沉闷。
井前诸人一时安静。白争流双眼死死落在井口,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身侧刀柄,但是,他忍耐住了。
——以刀客的反应速度,哪怕女鬼真的冲破井口,他也能在第一时间抓起二十八将。
所以不必心急。
他们对柳氏的同情是真的。如果柳氏是被这一点吸引,就不能让她从自己一行身上感觉到杀意。
考虑这些,白争流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转了方向,重新捡起堆在一边的元宝、果子。
金色和红色的纸页在火焰里翻卷,先是边缘变黑消失,然后是完整一个。
有了白争流的带动,梅映寒和王氏也开始继续烧贡品。
傅铭与顾邈胆战心惊。想跑,又知道柳氏是他们有意找来,此刻再跑,不是前功尽弃?
两人硬着头皮跟着烧纸。
“哗啦!哗啦!”
几个金元宝、红果子下去,井里的声音再度加大!
顾邈原本在念念叨叨“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视线偶然往井口一瞥。
他发出一声惊呼!
其他人被顾邈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一同转头看来。
就见顾邈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井口的某个位置,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音调像是在哭,“水、水!”
他叫道。
“水渗出来了!”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心头一凛。
顺着顾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没错,他们前一刻还在感叹井口封印严实,这会儿,却看到了一丝潮湿的水痕出现在井口!
白争流手指一颤,盯着那丝水痕,依然没有拿刀。
他看着水痕扩大。从黄豆大小,到一指头那么宽,用了近乎有五个呼吸的工夫。但往后,井里忽然传出一阵狂乱的“哗啦”声,湿痕的面积猛地蔓延!
巴掌大小!
一个人头的大小!
更大了,湿痕还开始往下延伸——
顷刻之间,就来到了白争流面前!
白争流手指落在二十八将之上。随时随刻,都可以让刀锋出鞘。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气氛里,梅映寒、顾邈相继跟着碰到自己的武器时,白争流露出一个堪称古怪的神色。
他缓缓滑开手指,低下头,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
伴随那样东西被取出,白争流袖上出现大片湿痕。而被他拿出来的物件,更是湿哒哒的,一拧就是一把水。
等等,“拧”?
众人纷纷觉得白争流这个动作眼熟。
仔细想想,前面安伯到园子里找到他们的时候,白争流不正在做这个动作吗?
只是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样东西,就被安伯的到来打断思路。到现在,安伯不在了,柳氏又特地把这样东西点出来。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白争流手上的一小块布料上。
白争流同样神色严肃,一手将其翻开。
五双眼睛用最快速度,将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
王氏喃喃说:“这料子真好啊!又光又滑,我还从未见过呢。绣功也不错,线又齐又密。”
傅铭、顾邈则说:“怕是给哪个郎君用的,旁边绣着的竹子便是‘君子’之意,这种帕子我也有几条。”
白争流、梅映寒没开口。不过,他们的目光一起放在了帕子的角落。
帕子上不光有图案,还有两个字。
“仲德”。
白争流手指在手帕上轻轻抚过。
他总结众人的说法:“这是由一个绣功好的人,给一个名叫‘仲德’的男子绣的帕子?”语毕,转向傅、顾两个,“依你们看,这两个字写得如何?”
傅铭:“……只能说平平。”
他还是在意白争流先前对自己的态度,语气也显得冷淡几分。
白争流压根没留意,又看向顾邈。
顾邈赞同傅铭的意见,再补充:“毕竟是绣上来的,也看不出原本的笔锋如何。可这么乍一看,只能说是齐整,却半点谈不上大气。”
白争流垂眸再看帕子上的两个字。他不懂这些,只隐约觉得字迹柔美秀丽。
他道:“好。既然柳氏多半不认字,那这帕子多半不是出自她手。”
傅铭反驳:“这倒不一定。那些丫鬟婆子绣手帕时只需要描个样子,哪里还要特地认字?”
这种事上,的确是九王爷更有经验。
白争流从善如流:“也就是说,咱们不能确定这帕子是谁绣的。”
梅映寒分析:“线索只是上面的内容。”
白争流喃喃念道:“仲德……”会是谁呢?
这似乎是一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以柳氏的身份,她还会接触哪个男子,去收藏一块绣有对方名字的手帕?
傅铭、顾邈斩钉截铁:“定然是常老爷!”
余下几人也觉得是这样。但如此一来,又延伸出一个新问题。
仲德仲德,难道常老爷还有一个兄长,名字叫做“伯德”?
“说起来,”白争流合拢手帕,“咱们到现在都还没拜会过常老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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