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争流拎过的人不少。从前和傅铭在一起,傅铭的护卫多半很乐意找刀客切磋武艺。一来二去,白争流积攒了丰富的“把被打得爬不起来的成年男性丢在一边堆起来”的经验。
究竟哪里不妥?
要说重量,眼前的中年男人——哦,他已经在磕磕巴巴地承认自己就是常老爷了——是比那些常年习武的护卫身量要轻一些。但这很正常,两边体格摆在那里。要是常老爷一个看起来没有二两肉的家伙都和护卫们是一样重量,护卫们一定会无地自容地自请加训。
但要说别的,一时之间,白争流也想不到。
他只好暂时把疑问压下去,先看眼前。
梅映寒已经在问:“你前面就是躲在柜子里?”
常老爷瑟缩一下,回答:“正是。”
梅映寒问:“为什么?”
常老爷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一丝怨恨。
他倒是也有隐藏的意思。屋内也黑,其实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太能看得清常老爷的形貌表情。奈何姓常的一说起话,就咬牙切齿,倒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就有多恨柳氏。
“那女人,”常老爷道,“我从前纵然对不起她,她也不该如此不饶人!害死她的又不是我,我分明是让人好好供着她,给她的待遇虽然比不上黄氏毒妇,却也要好过她从前在村子里的日子……”
讲到后面,常老爷的气势一点点变弱,竟有几分瑟瑟发抖。
他完全是被吓没了魂儿,只记得反复说:“她杀了黄氏毒妇也就算了,为何不放过我?我何曾对不住她,她日日杀人,日日又在我这屋子外面看着我、折磨我。”
在常老爷颠三倒四的话音里,白、梅两个人很是花了一番工夫,终于把他正说的东西理顺了。
一言蔽之,柳氏还真没放过常老爷的意思。
她先杀黄小姐,再杀宅子里其他下人。在这个过程里,也没忘记每晚来常老爷住处晃悠。
只晃悠,不进来。
常老爷只能每晚看到窗外有一个湿淋淋站着的影子,偶尔会有腥臭的水从门缝、窗缝,乃至床头流过来。但也仅仅如此,柳氏并没有直接淹死他、拖他给自己陪葬的意思。相反,她像是更乐意慢慢折磨常老爷,看他一天天消瘦崩溃。
白争流听着耳边的一声声痛哭,还有梅映寒挑着重点问起常宅那些旧事。
他默默分辨。在两任妻子的事情上,常老爷的说法和安伯、平哥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说法要更加细节。
比如柳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打翻了给黄氏毒妇备下的洗脸盆,那毒妇骂她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要让人给她教教规矩。做这事儿的就是那毒妇的贴身丫头,叫腊梅的,历来是她对二娘磋磨最多。
“二娘被那狠心的丫头按在水盆里,最开始还能挣动呢,到后面就一点点没了动静……”
白、梅两个心中分辨:这么说来,“二娘”就是柳家娘子了。
这年头,普通百姓没有名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小时候“大郎”“二郎”这么含糊叫着,等长大一些,有运气的能捞到个出生年月当自己的名字,但也有很多人一辈子在旁人口中都是姓加排行。
男丁尚且如此,女郎就更不用提。也只有那些读书人家,会给女儿起上名字。轮到柳氏,从出生到死去,她都是“柳家二娘子”。因丈夫抛弃了她,另娶新妇,这“柳氏”的名头前面甚至不能再加一个“常门”。
白、梅两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们一前一后开口。
梅映寒冷声:“她在挣动,你又在做什么?”
常老爷面颊抽搐一下,并不言语。
但纵他不说,两人也能想到答案。
白争流凉凉说:“你就在一边看着。看着腊梅、黄娘子动手,柳娘子一点点没了气息。到这时候,你们一群人终于慌乱,把人抛入井中。”
常老爷浑身发抖,不敢言语。
白、梅两人看他这样,面上厌恶。只是厌恶的同时,他们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其他方面。
两人白日才有推测,觉得黄小姐恐怕不是安伯等人所说的性情。此刻再看常老爷,一时觉得他的表现是真的,一时又觉得他也只是在演戏。
想了想,白争流干脆道:“梅兄,我看这常宅的事儿倒好解决。”
梅映寒眼神微动,“白兄请讲。”
白争流扯起唇角,神色只显得冷沉,轻描淡写:“咱们把柳娘子恨的那些人都捆了给她,一一让她杀去,平了怨气,事情岂不是就解决了。”
解决了?梅映寒叹气,知道白争流不是真心说这话,于是认真与他演戏,“倒也有理。再往后拖,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端。”
说着,他缓缓拔剑。
常老爷惊恐地看着他们,“不,你们不能!”
白争流垂眼看他。
刀客说着凶煞之词,脸上却是和煦的笑,“如何不能?除非常老爷能告诉我与梅兄,你其实是被冤枉的,常宅前面还发生了别的事。”
他在激常老爷,想让对方在慌不择路之下吐露更多信息。而常老爷的表现也不辜负白争流所愿,眼看梅映寒那把“镇星”出鞘,明明是昏暗地方,剑锋上依然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身体不停发抖,两只手撑在身后地面上不住后退,哪里还有半分商家大户的风采?
“不!!”常老爷彻底崩溃,“我不能死!”
白、梅一齐开口,厉声呵道:“为何不能!”
常老爷叫:“我请高人镇压了柳氏毒妇!我活着她才能不出去害人!一旦我死了,她就会祸患整个广安府!不不不,何止广安府,天下百姓都要因她遭殃!”
讲到最后,常老爷声嘶力竭。条条青筋从他脸上浮现,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扭曲样貌。
也就是屋内光线着实不好,纵然是白、梅两个放在外面要被叫做“大侠”的人物,也只能隐隐看到他面孔抽动。否则的话,把当下的常老爷放在外面,指不定还要吓到多少人。
“镇压?”白争流、梅映寒闻言怔忡。
竟真让他们问出了新状况。但这新状况,又让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好在事情走到这一步,常老爷约莫也觉得大势已去。根本不用刀客剑客再逼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后因果都讲出来。
事情还要从黄氏死去时讲起。其实那会儿他已经碰到了从井里爬出来的索命怨鬼柳氏,只是并不知晓对方一心要让常宅死绝,只当她深恨自己。于是常老爷悄悄上了趟城外的妙济观,想要寻得道门庇护。
观中道长一眼看出他印堂发黑,后面更是三言两语就说中他家中祸事。常老爷听得是又惊又喜,惊于这么一来,自己一家杀人藏尸的事儿败露,他们恐怕全部都要被押送官府。喜的则是道长果然有神通,常宅或许还能有救。
双方达成协定。妙济观助常宅除鬼,常宅则要在柳氏被收服之后投案。
那之后,常老爷期待地询问道长,什么时候能出手。道长只说让他回家等待,自己要再做些准备。
常老爷满心不安地回家了。后面的事实证明,他的不安一点儿错处都没有。自己没等到道长,反倒等到了黄氏的死讯。然后,是黄氏屋中一个个伺候的人。
常老爷想逃。可无论他是去城外的庄子,还是更远地方,柳氏都会跟上。
好在这个时候,妙济观的道士们终于来了。
他们开坛做法,用上种种法器灵符,与现身的柳氏交战,并且将其打伤封印!
说到这里,原本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眼里爆出一阵精光,面容中都带上狠色,朝着白、梅两个道:“可惜那个贱人竟然未死。”
——这像是一句真心话。
白争流与梅映寒对视一眼,而后错开目光,重新看向身前的常老爷。
常老爷继续道:“反倒害了诸位道长……好在道长们死前强撑着教会我如何启用灵符,在最关键时刻,将她永镇水下!”
白争流眼皮跳了跳。想到黄小姐性情上的疑点,到底没把那句“你一个罪魁祸首,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说出来,而是缓缓道:“这‘永镇’的说法,仿佛不太对吧。”
常老爷哑然。过了颇久,他才低声承认:“当时情形混乱,我也并非得道之人……”
所以在灵符的运用上,还是存在缺陷。柳氏只是被困在常宅,无法外出作乱。宅子里的人,却都任她折磨残杀。
常老爷作为立符之人,更是无法离开常宅半步。否则的话,封印会被直接破除。
这才有了在屋子里摇头晃脑的纸人。总归柳氏当下还不会进门,不如放个纸人让她盯着恐吓。至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白争流、梅映寒听到这里,无言以对。往后常老爷再充满期待地问起他们斩鬼之法,两人也只能干巴巴说:“不如你仔细想想,当日那些道长都说了什么。再有,后面的和尚……”
按照常老爷前面说的,和尚们是他在妙济观道长团灭之后找来的救兵。可惜他们只待了一晚,就步上道长们的后尘。
到这里,再怎么遮遮掩掩,常老爷找“大侠”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了:除鬼之心或许是真,但从和尚那儿得到灵感,发觉只要有外人死了,柳氏就祸害不到常宅的人,这恐怕也是真的。
如果白、梅等人真是被他请来的,恐怕还要计较一番常老爷用心狠毒。但到现在,他们出也出不去,就只能压下对常宅主人的厌恶,寻求解决之道。
在刀客与剑客的威压之下,常老爷满脸苦色地承诺,自己会悉心回忆整理道长们念过的法诀、用过的灵符,白天也不会再不见人影。
按照常理,白争流这会儿应该把他捉去关住,以防后续又出什么岔子。但他毕竟在意前面在黄小姐住处的发现,此刻更想细细与人分析一番,而后再做决定。
再者,平哥生在顺宁二年,常老爷又是什么年岁的人?别看他这会儿一副胆怯模样,可他是人是鬼,还未可知呢。
青年又与旁侧身影交换眼神。梅映寒微微颔首,也赞同不能放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身边。
于是白争流道:“好。你且整理,有了成效,立刻来寻我等!”
常老爷仓皇道:“自然、自然如此。”
白、梅两个又警告了他一番,这才趁着夜色离去。
行至半路,忽而察觉不对——
两人身侧灌木晃动。月光与灯笼光线一同找来,依稀在灌木阴影的之上透出另一个形貌怪异的影子。
那道影子乍看起来像是什么兽类,四足伏在地上。细细看去,却又长手长脚,仿佛一个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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