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来得极快。
白争流第一眼看到她时,柳氏尚在他身前十丈之处。可只是一个晃眼,她已经来到刀客面前。
白争流听到身后传来王氏的惊呼,叫道:“柳娘子,我们——”
多半是还记挂着“兴许柳氏伤人之事果真另有隐情”的猜想,面对怨鬼,也想以言动人。
可白争流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是一行人中位置最靠前的一个,也是最能感觉到柳氏危险之处的一个。
电光石火的工夫,白争流将胡屠户推到一边。危急之下,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胡屠户究竟是落在屋顶,还是“咕噜噜”滚到地面。
白争流只记得拔刀。
可前面推开胡屠户的动作,还是让他慢了一步。二十八将尚在鞘中,刀客的手只来得及扣住刀柄,柳氏已经出手了。
一只冰凉的鬼手,扣住白争流的脖颈,缓缓收紧。
……
……
“滚!滚出去!从我家滚出去!”
“我才是老爷的夫人,你算是什么东西?!”
……
……
是什么声音?
渗人的冷意顺着刀客的脖子蔓延,直直逼近他的心脏。
手臂在第一时间变得僵硬,唯有触碰二十八将的掌心仍有知觉。可白争流来不及借此做些什么,眼前就是一花。
他看到的场面一时仍是大雨,一时却又化作晴天。眼前是一座熟悉院落,声声尖锐暴躁的叫喊传入白争流耳朵。
他花了片刻去意识到:这是柳氏的记忆。
他被怨鬼拖入最让柳氏痛苦的一段回忆里。
……
……
柳氏原本以为丈夫死了。
当年常老爷上府城科考,后来久久没有音讯传回。她正心焦,忽地听到消息,说在丈夫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正好出了一起河匪害人的案子。
一船人都被药死,官府正在追查那些河匪的行踪。至于被药死的人,则是停灵在出事之地所在县城。
为防尸体腐败,闹出疫病,当地官府给了二十天时间,让人去认领尸体,而后就要将所有尸身下葬。奈何柳氏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紧赶慢赶,依然只见到几身无人认领的衣冠。
至于路引名帖,早被河匪丢入水中,遍寻不得。
官府倒是好说话。只要能认出家人尸身,就能让柳氏将人迁回老家村落下葬。可柳氏当时六神无主,船上又不止一个赶考的书生。加上丈夫前去府城时穿的并不是往常她亲手做的衣裳,而是有意从镇上买的成衣。看着几身身量一样、颜色也相差无几的衣裳,柳氏竟分不出那边才是丈夫遗物。
可距离丈夫离开已经那样久,家里始终没有消息。不是死在河匪手中,又会是如何呢?
柳氏伏地而哭,到底认了自己命苦。
她完全没想到,一年之后,事情又有了转机。
有人告诉她,原来她的丈夫未死,而是留在府城,另娶旁人为妇。
柳氏最先是不信的,可传话的人说得言之凿凿,慢慢的,她也生出“我就去看一眼,否则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念头。
抱着这种想法,柳氏来到广安府。真正见到丈夫那一刻,她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复杂情绪聚在她心头,柳氏甚至没想好自己应该质问丈夫,还是直接去官府告他瞒婚另娶之事,就见到了丈夫的新妻子。
那是一个与柳氏截然不同的女郎。
常年做农活,柳氏身形虽然不如村中男子,却也远比一般女子健壮。
加上一路来的辛劳,她面容粗糙黢黑,与黄小姐站在一起时,任何人都只会觉得她是伺候黄小姐的仆妇。
柳氏知道自己被比下去了。
她心酸、难过……这些情绪,被完完全全地反馈给当下的白争流。
白争流透过柳氏记忆,看到了她眼里的黄小姐,同时感受到两人初见时柳氏的心情。
她被强烈的自卑击倒,以至于不愿在常家大门口久留。
可她正要离去时,常老爷出现了。
他还是柳氏记得的样子,只是娶了黄小姐的日子里,他明显养尊处优。面容没变,通体的气度却有了差别。
见了柳氏,常老爷先是一愣。然后,让柳氏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
他竟然没有不认柳氏,更没有把柳氏赶走。相反,他朝一旁的黄小姐露出温和笑脸,告诉她,这是自己在乡下娶过的妻子。
黄小姐愣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苍白的面孔,柳氏心头莫名涌出一阵快意。
你美貌!你知诗书!你家财万贯!
可是,丈夫依然在意我!看重我!爱护我!
更加剧了柳氏喜悦的是黄小姐的反应。
她因常老爷的话怔忡片刻,而后,便像是疯子一样扑上来,要把柳氏推出家门。
“你走,你走啊!!!”
黄小姐声嘶力竭,用上全身力气,却完全奈何不了柳氏。
柳氏之前因自己干了太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手自卑,如今却是察觉好处。至少以黄小姐纤细的手腕,根本没办法推动自己。
“滚出去,滚出去……”
推不动她,黄小姐接近崩溃。她竟然为此哭了,眼圈成了一片绯红色,不断对柳氏重复着类似的话语。
“我才是常郎的夫人。”黄小姐抽噎着说,“我才是,我才是!”
柳氏一动不动,只偷眼去瞧丈夫,看丈夫对这一幕是什么反应。
常老爷拨开黄小姐抓在柳氏衣服上的手,道:“行了!大庭广众,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柳氏就这么在常宅留了下来。
……
……
雨淅淅沥沥、不断落在脸颊上。
白争流依然能嗅到怨鬼身上传来的浓烈腐臭,但他无法做出任何应对。
仿佛有其余人的声音灌到他耳中。可听动静,他们明显也遇到麻烦,难以支援白争流。
刀客只能继续听、继续看下去。
……
……
虽然留在常宅了,但柳氏对黄小姐依然充满防备。
倒是黄小姐,在最初的歇斯底里之后,她仿佛接受了家里多出一个丈夫旧妻的事实,开始尝试和柳氏打好关系。
柳氏不通文墨,看不懂黄小姐喜欢的书本和画卷。无妨,黄小姐就给她备下诸多好肉好菜,还带柳氏去看府城中最热闹的戏班子。
一日日过去,柳氏逐渐放下戒心。黄小姐再给她拿来什么,她也能笑着道一句谢。
内心来说,柳氏也很清楚。自己可怜,黄小姐又哪里不可怜呢?好好一个黄花闺女,却被自己丈夫欺骗成婚。要是她父亲在的时候还好,可她父亲已经不在了,自己又找上门来。除了对着自己发泄一下,黄小姐又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认。
这么想着,柳氏一抬头,正看到黄小姐笑着给自己端来一碗药汤。
她告诉柳氏:“你从前操劳太多,看着比我康健,实则却有颇多亏损。现在不在乎,以后却都是难受!快来把这药喝了,这可是特地为你开的方子。”
柳氏听着就笑了,说:“我有什么亏损?倒是你,要好好养身!来年啊,也给老爷生一个孩儿。”
话音落下,黄小姐手中的药汤撒了出来。
她脸上显露几分仓皇,柳氏那会儿却全无所觉,只抽着气,从一旁找帕子给黄小姐擦手。
倒是正透过柳氏记忆来看过往的白争流,在这一刻,清晰看到了黄小姐脸上的痛苦神色。
他短暂地想:“柳娘子说,‘也’给老爷生一个孩儿。也就是说,王阿姐此前的猜想果然没错吗?……”
思绪正动,下一幕图景已经来了。
这一回,却不是柳氏与黄小姐的正面相处,而是一场偷听。
柳氏站在黄小姐的窗子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孩子当真没了吗?”一个轻轻的嗓音问道。有了前面的经验,白争流能确信,说话的人就是黄小姐无疑。
紧接着,另一个女声回答她:“当真是没了!娘子是不知道,那天流了多少血啊!整个裙子都红了。”
说到后面,这答话的女声微微迟疑,低声问:“不过娘子,你这么做,老爷若是知道……”
黄小姐立刻说:“绝不能让老爷知道!绝不!”
答话人大约在安慰她,“好好好,你瞒着,我瞒着,让柳娘子也瞒着。当日只有我们三人在,只要我们都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
黄小姐迟疑,问:“可她会帮我们瞒着吗?若让老爷得知了,对她可绝无坏处。”
答话人跟着迟疑,最后只叹道:“我苦命的娘子啊。”
整个过程中,窗外的柳氏都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游魂。
白争流仿佛看到她抬起手,想要推开那扇窗户。
但他并没有真正看到往后的事情。
他的意识骤然被从柳氏的记忆里拉出,回到现实。
柳氏依然在他身前,甚至那双水肿腐烂的鬼手依然扣着白争流的脖颈。然而白争流已经不觉得寒凉,内力重新开始在他体内运转。
白争流最先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视线微微下移,看到了从柳氏肩膀刺出的刀锋。
是他熟悉的二十八将。
刀锋之上,一层薄薄光晕正在亮起。
柳氏身后,却是空空荡荡,无人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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