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值莲花花期,满池荷香,碧波无垠,人们泛舟其间门,惬意的欣赏美景。赏花盛况在二十四观莲节到达巅峰,连宫中都设了宴,邀皇亲命妇们入宫同乐。
姜昶即位这些年,宫宴取消殆尽,举办赏莲会是头一遭。
日暮,贵人们云集金云阁,一边俯瞰夕阳下的荷花一边在心中猜测皇帝的用意,事出反常必有因,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察出不对劲。
不久后一艘小船载着姜昶从远处驶来,众人行礼问安,姜昶一身常服笑意温和,让众人免礼后闲话家常,稍留片刻后离去,留下田青儿田妃陪着诸位皇亲命妇。
田青儿在一众贵人面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瞧那气度和架势,仿佛不是无儿无女无家世的妃子,而是尊贵的中宫皇后。
宴毕,在场诸人都看出皇帝有意抬举田妃,她就算成不了田皇后,少不了是贵妃,位若中宫。
一时之间门,家有娇女的贵族们慌了神,原以为皇上纳了第一次妃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看眼前的局势,自家明珠母仪天下的指望恐要落空。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试图阻止,给田家泼脏水,造谣滋事,贿赂朝臣,朝局出现了小小的动荡,姜昶趁机将最刺头的一批收拾了。
宫内外都传皇上对田妃情根深种,铁了心破除万难要立她为后。甚至有胆大的戏班子据此编撰新剧目,歌颂皇帝和田妃的曲折爱情。
“文笔流畅,情节跌宕,感人肺腑啊。”沈长林看了那话本子,啪的合上后笑侃。
一旁的陆清栩忍俊不禁,笑过后叹息:“世人不明白,皇后可以有很多位,原配妻子却只有一位。”
姜昶爱过且永远深爱的女子,唯尹氏一人。
“不,他只想做庶人蒋文峤,蒋文峤只有妻子,没有皇后。”沈长林说到这呼吸一凝,扭头问妻子,“新药做好了吗?”
陆清栩点头,长睫垂下遮住眼瞳,声音平静道:“里面加了许多虎狼之药,极凶险。”
话才说完,内院里蹿出一个穿短衣提木剑的男娃,男娃娃长得极俊,凤眼薄唇,满身贵气。
“沈师傅,你刚才教我的招式我已经练熟啦,我使给你看!”
男娃娃屏息凝神,将木剑舞的虎虎生威,陆清栩鼓掌夸赞:“小王爷真厉害,练了一个早上饿了吧?师娘做了虾仁馄饨还有三丝煎饼,我们去吃好不好?”
“好!师娘包的馄饨最鲜美啦!”男娃娃雀跃欢呼。
沈长林牵起他的手:“那咱们去享受美食咯。”
沈长林二人带着小陵水王四月启程,五月抵达华京,已在一间门隐蔽小院住了三个月。
小陵水王的父母早早去了,身边只有几个嬷嬷抚育照顾,嬷嬷们年纪大,规矩多,让小王爷觉得无聊极了,沈长林和陆清栩的到来像一阵劲风,吹散枯燥浓雾,带来不一样的气息,他们很快就得到了这孩子的信任,当沈长林说要带他出去远游时,小王爷可高兴了,扯着沈长林的衣袖恨不得立即启程。
饭就摆在梨树下,小方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食,净手后三人围坐下,小陵水王吞吞口水,夹起一个酥脆的三丝煎饼尝了一口,萝卜甘甜,土豆软糯,还有菠菜的清新一齐在舌尖炸开:“师娘,这饼真好吃呀。”
小王爷笑起来脸颊肉嘟嘟,讨喜极了。
沈长林咬着馄饨,也赞陆清栩厨艺好。
梨树枝叶繁茂,挡住灼烈的日光,阵阵凉风从院后的小溪边吹拂而来,透着爽快,三人吃到末尾,正慢悠悠喝一碗加了蔗浆的糖水,沈长林对小王爷道。
“待会回屋小睡一会,稍晚些有客登门。”
小王爷抬起脸,兴奋的问:“是王叔叔要来吗?”
沈长林笑着颔首。
“太好了,每次王叔叔来,都会带好多好吃的糕饼,这一次,我也给王叔叔准备了礼物,”小王爷说着,献宝似的掏出荷包,里面全是陆清栩为他熬的药膳糖,既能解馋,又可滋润身体,“王伯伯身体不好,我要把这些糖都给他。”
“好,你有这份心意,王叔叔会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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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九,皇城里传来两个消息,一田妃封后,二册立太子,前者反对声虽多,但也在百官意料之中,后者则像平地惊雷,山崩海啸,将朝堂炸开锅。
沈长林老神在在,目不斜视,一路快步走出大殿,后沿着台阶直往皇城外走,他个高腿长,不一会便走到了最前,留下身后目瞪口呆的同僚。
今日上朝,皇帝让太监宣读封后立嗣的诏书后,不给百官反应机会,即刻退朝,震懵了的百官们原地踟蹰,待他们反应过来,立刻拔腿追沈长林,奈何那文武双才的沈大人步子快,等他们气喘吁吁追上去,沈长林已经走到宫外,攥住马绳正要离去。
“沈大人留步!”
“今日圣喻,沈大人可是早就知晓?”
“立嗣这等干系国本的大事,万不可如此轻率决定啊!”
沈长林跃上马背,朝诸位同僚拱手:“我沈家今日有喜,恕不能奉陪,先行一步啦。”言罢马鞭一挥疾驰离去。
他没有说假话,今日是沈家长孙的百日宴,叶京安生了一个奶胖小子,健康机灵,钱氏罗氏高兴坏了,日日乐呵呵,人都年轻了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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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如何是好,这位陵水小王爷资质如何,咱们尚不得知,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怎可随便封了他做太子。”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不行,我们要向皇帝进言,请他收回成命,如此仓促太过儿戏!”
顿在原地的百官们纷纷议论,随即三五成群返回皇城,也有人嘀咕:“皇上、沈长林、内阁的几位老大人都不糊涂,他们合起伙来要立陵水王为太子,还有改变的可能吗?”
事实证明,改无可改。
在一大片官员跪立宫门,扬言死谏请求收回成命的第三日,姜昶急火攻心,吐血病倒,每日只有个把时辰是清醒着的。
“逼死皇上,你们就满意了?”沈长林怒斥群臣,“非常之机,既已立太子,谁再有废立之言同谋逆罪!眼下,请各位都消停些,让皇上好好养病。”
跪立的官员们心惊胆战,默立不语,终各自散去。
此外,戍卫京师的八千禁卫军默默加强了巡防,从地方卫所调来的五千兵丁也入了京,武德司影镜司的人马,兢兢业业监督着舆情动向,以防有人趁皇上病危动手生乱。
“皇上的病如何了?”问话的是一位顶着郡王爵位的宗亲,他垂手而立,正向田青儿开口。
皇帝病危,按照旧例,血脉近的宗亲要入宫侍疾,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所谓侍疾也只是顶一个名头,这些宗亲们最多可隔两三日到皇帝寝间门外,隔着远远距离请个安,被允许近身伺候的只有皇后一人。
田青儿穿一身淡紫色宫装,素面轻妆,行的匆忙,她看了那郡王一眼,含糊慨叹一声,风似的走到前面去了。
皇后口风紧,可近身面圣的大臣更是一字不露,而这些宗亲们请安时,只能隔着帐帘看见皇帝姜昶朦胧的身影。皇帝有时不发一语,昏昏欲睡,有时又能条理清晰的同他们说上一刻钟的话,是以,皇上病情究竟如何,外头一直没个定论。
有巫人卜卦,说皇帝只有两个月的阳寿,马上就要回天上了,也有人说皇帝不过一时体亏,慢慢将养,用神丹妙药吊着,有的是年寿,众说纷纭,个有个的说法。
最终时间门给出了答案,秋去冬来,五个月过去,皇帝姜昶还活着,并且传出了病愈的好消息。
“皇上,外头冷,就别出去了吧。”
隆冬时节,华京城大雪飞扬,数寸厚的积雪羊毛毡似的铺在院里,到处都是白森森的,唯有院角几株腊梅红斑点点,飘起沁人的暗香。
“悯容没见过雪,朕答应陪他堆雪人,怎可食言。”姜昶咳嗽着,由太监伺候披上狐皮大氅。
田青儿不再多言,奉上暖手炉,为姜昶带上防寒的厚皮帽子后,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屋。
院里很冷,风雪虽停了,可那股子侵人骨肉的寒意,还飘荡在冰天雪地中,小陵水王用手图着雪球,一会往东跑,一会往西,追逐着陪他玩耍的几个小太监。
这几个小太监是精挑细选过的,不仅聪明忠心,而且家世清白,还识字,小陵水王很喜欢和他们玩耍,不过姜昶一露面,小王爷就忘记了他们,朝这边奔来。
如今,他已是公认的太子了。
姜昶病重的小半年,他曾代皇帝面见附属国的使者,代天子祭祀,代天子封赏功臣,他的太子身份,便在这一次次的活动中逐渐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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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林,你出的主意总是最好的,”除夕前三日,沈长林进宫去给姜昶送药,姜昶留他下棋,对弈之时,皇帝笑道:“亏你想出这么个刁钻法子。”
沈长林落下一子:“就许他们使跪谏的苦肉计,还不许皇上效仿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皇帝所谓的气极病危,全是一场演,如今稳固太子地位的目的已经达成,病自“痊愈”。
可姜昶为了维持精力,一直服用陆清栩用猛药调制的药丸,若不立即停药调理,命不久矣。
姜昶小口吃着莲花酥,这甜腻的小点心是尹氏的最爱,尹氏去后,这小小的莲花酥便成了他手边最常见的小零食,沈长林凝望着那淡粉的小点心,默默沉思着。
出宫后他直奔瑞康医馆,近除夕,瑞康医馆正为穷人施药膳,陆清栩日日忙到天黑才回家。
“你怎么来了?”
沈长林到时,陆清栩正挽着袖子检查熬制药膳的配料,大雪飞扬本该是寒意袭人,但草棚下熬煮药膳的大铁锅发出融合暖意,将院里烘烤的如春日一般。
陆清栩白皙的脸颊被烘出一层薄红,煞是惹人,沈长林不由得伸出手,掐了掐她腮上的软肉,陆清栩的语气中带着嗔意:“别闹。”
沈长林笑着罢手,二人进屋,喝了两口热茶,沈长林撂下碗,把这一路上琢磨的事说出。
“清栩,世上有假死药吗?”
陆清栩怔住,烟眉挑起:“出什么事了?”
“你别慌,没有大事,只是见皇上没了求生之意,心中不落忍,他一心求死固有思妻之故,也和皇城有关。”
沈长林的神情带着淡淡的哀伤:“如果皇上能假死遁走,回到南玉山庄调理,哪怕是同样的寿数,也好过在皇城煎熬。”
“假死药是传说中的东西,我不曾见过实物……”陆清栩说着声音低下,口气中充满不确定,“不过我在古医书上见过类似的方子,可请教姑母后试试,丑话在前,我可一成把握都没有。”
“无妨,先试试看吧,若试制成功了再告诉皇上,若不成,全当没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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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家家户户挂红灯,放炮竹,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珍馐美味,也一样样上了桌,全家老小其乐融融,围坐炉盘享受着美食和团圆。
是夜,雪歇月明,雪地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东城一青砖小院里,喝了几杯甜米酒,头脑昏昏的妇人推开门,忽得尖叫一声:“敬神的烧鸡呢?”
门内传来妇人丈夫的声音:“狗叼走了吧。”
妇人啧啧叹息,走到供桌前一样样盘点,炸肉丸也不见了:“咦,狗连酒壶都叼?!”说着她又低头看地上的痕迹,若是狗做的恶事,地上怎么也该留下点痕迹吧。
她还要再细看,丈夫吸着鼻子也出了屋:“算啦,是神吃了,代表咱家明年交好运!”
大年夜忌讳多,女人虽然心疼肉和酒,掖掖衣领到底没再管,只心里暗道,管他是狗叼还是人偷,今晚门窗得关紧些。
这一晚华京城灯火通明,酒足饭饱的人们在院里、街道上放炮竹烟火,孩子们穿得厚实,圆滚滚的像元宵一般满街跑,笑闹声汇聚一处,坐在城墙上听这笑闹,犹听浪花翻涌。
盘坐城墙上的人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声响和老鼠偷吃东西时发出的动静一样,事实上,姜逐谨嗤笑,他现在和老鼠有什么区别呢。
抵达华京在驿站住下后,他们一直没被召见,渐渐被人遗忘,姜逐谨趁驿站守卫不备,逃走了。
凭姜逐谨对华京城的熟悉,他轻易避开了追捕,并在城内潜伏下来,从秋到冬,姜逐谨一直没有被发现,他伪装成老人,在一座番寺里做扫地工,他吃腻了番寺里的素斋,在除夕夜悄悄潜出,东顺一只鸡,西拿一壶酒,竟凑满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姜逐谨用牙齿狠狠撕着鸡腿上的肉,只咀嚼几下就大口咽下,他吃的野蛮,从蓬乱的头发胡须到指甲尖利的五指,还有那阴森狡猾的眼神,他越来越像一头野兽,而不是一个人了,更看不出他曾是一位养尊处优的皇子。
他恨,恨着皇城里的皇帝,新立的太子,恨沈长林,恨父皇,恨眼前灯光璀璨的一切。
“全都忘恩负义!全都是无耻之徒!”姜逐谨低声咆哮着。
上次逃离华京时,他得到了姜逐元旧部的帮助,那时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拍着胸脯表示,只要姜逐谨一声呼唤,就会随他为姜逐元报仇。
而今他回到华京,留下暗号逐一去联系他们时,这些人竟一个个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没有你们,我也能成事,等着瞧吧。”姜逐谨将鸡骨头抛下城墙,裂嘴露出深深白牙,笑得阴森。
于此同时,皇城内,舞姬们正随音乐节奏舞动,曼妙的舞姿伴随歌姬婉转的歌声,飘荡在暖室中。
帝后并太子分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分坐着皇亲重臣,从前的小陵水王而今的小太子坐在宽大的座位上,新奇的望着周遭一切。
他从没有过过这么热闹的除夕,而且这些人对他是那么的可亲可敬,他们一个个笑意温和,听他说话时目不转睛,不断点头赞许,他可高兴啦。
小太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学着帝后的姿态,竭尽脑汁想着祝酒词:“今日除夕,祝各位大人、王爷王妃、世子县主,福运绵绵。”
说罢喝干杯子里的果酒,说是果酒,其实是九成的果汁加上一成的淡酒,喝起来略有些酒气罢了。
太子敬酒,左右人等自然举杯回敬,望着台下诸人整齐的饮酒动作,太子小小的胸膛里忽淌起一股热浪,热浪灼人,酿成心火熊熊燃烧,将他俊美的小脸都烧红了。
他好喜欢这种感觉,那种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感觉。
沈长林捏着空酒杯瞥见小孩儿眼底的火焰,心里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叹息,不愧是先帝长子一脉的后人,他精力充沛,才思敏捷,性纯善良,还对权力有着天然的渴望,只要好好培养,定是一个好皇帝,如此,姜昶退可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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